揭方曉

捕快魯一是全衙門最糊涂的人。

這話不是無聊的人說的，而是縣太爺說的。威嚴的捕頭、精明的師爺也贊同。唯獨同為捕快的魯達志不敢附和。魯達志是魯一的遠房侄子，無論從道德、倫理還是綱常的角度，他都不敢吱聲。

魯一糊涂到什么程度呢？最基本的就是記不住時間。隔幾更就得問別人，問了不久又忘了，忘了又問。還有，就是記不住道。經(jīng)常去的地方，總是迷路，得別人千尋萬找，才回得來。

這不算最糊涂的。最糊涂的是，魯一老婆魯嬸耐不住寂寞，偷了無數(shù)男人，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也在他面前挑明了說、暗示著說，他都沒明白，以為別人另有所指，笑得清澈無邪。

正因為魯一如此糊涂，正經(jīng)的差事，捕頭是絕不會交給他的，最多讓他跟在眾人后面，充充人頭，顯得人多勢眾。

夜里不太平，捕快們經(jīng)常三更半夜巡邏，口干舌燥時，就來城西二馬豆腐鋪喝碗水豆腐，解渴充饑。水豆腐，亦稱豆腐腦，色白軟嫩，鮮香可口。二馬豆腐鋪主人姓馮，是一位花甲老漢，妻子早年去世，膝下僅一女，年方二八，正是待嫁之年。父女二人守著這豆腐鋪，溫飽有余，富裕談不上。

每回捕快們進這豆腐鋪，馮老漢父女總是忙不迭地熱情招呼，轉(zhuǎn)身在粗陶大碗里舀上水豆腐，佐以糖水，撒上蔥花，利索地端上桌來。魯一好這一口，魯達志好這一口，捕快們都好這一口。

這天一大早，有人來衙門報案，說是大事不好，死人了。原來，這人去二馬豆腐鋪買豆腐，鋪子門卻遲遲未開。這人等不及，試著敲了敲門，門應聲而開，卻是沒鎖。進去一看，馮老漢父女皆匍匐在地，地上血水直流。那人頓時臉色煞白，奪門而出，跑衙門報案來了。

這可是小城好多年都沒遇上的殺人大案，縣太爺不敢怠慢，帶著捕頭、師爺、仵作以及一眾捕快浩蕩而去。魯一自然也在其中。

來到二馬豆腐鋪，驗尸的驗尸，勘驗的勘驗，詢問的詢問，大家都忙碌開了。魯一沒啥事，就看熱鬧唄，東望望、西瞅瞅。二馬豆腐鋪靠近廚房的一張桌子上，半碗吃剩的水豆腐還在，湯清豆白，并無雜色，也涼得沒有一絲煙火氣。魯一突然心中一動，臉上抽搐不止，露出恐懼與痛苦的神色。

驗尸的仵作報告說，經(jīng)現(xiàn)場初步檢驗，馮老漢父女死于昨日子時。身上皆刀傷，兇器就是鋪子廚房的菜刀?？彬灛F(xiàn)場的捕快報告說，現(xiàn)場比較雜亂，表明昨夜來這里喝水豆腐的人比較多，暫時沒有什么有價值的線索。負責詢問的捕快報告說，經(jīng)走訪左鄰右舍，也沒啥大的發(fā)現(xiàn)，只是前門羅瞎子說，昨天半夜他出恭時，隱約聽到馮老漢說了句什么話，內(nèi)容聽不太清，似有“差爺”二字。

當然，“差爺”二字說明不了什么，捕快們常在這里喝水豆腐，馮老漢每回都迎來送往，皆“差爺、差爺”地叫著，再尋常不過了。可惜的是，昨夜羅瞎子喝了幾口渾酒，醉得厲害，記不得聽這話的具體時辰，也不能確定自己聽到的是否真實。

可魯一卻愈發(fā)恐懼與痛苦了。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這案子沒有絲毫進展，縣太爺急得直跺腳，捕頭急得拿腦袋撞墻。這么重大的案件，若不能及時偵破，上面怪罪下來，可是吃罪不起?？h太爺、捕頭都急了，下面的捕快自然也輕松不起來，每天被捕頭支使得團團轉(zhuǎn)。

當然，沒人支使魯一，都知他糊涂，不堪大用?？婶斠粎s并不心安，一直活在恐懼與痛苦之中。

這天，縣太爺與捕頭坐在衙門里，一籌莫展。魯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溜了進來，貼捕頭耳朵說了“魯達志”三個字。

捕頭呵斥道：“當真？”

魯一淚流滿面：“當真！”

魯達志到案后，不等動刑，便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行兇之事交代得明明白白。原來，那天晚上他和眾捕快照例來到二馬豆腐鋪喝水豆腐，見馮老漢女兒出落得愈發(fā)水靈，心神激蕩?；丶液?，忍不住灌了一肚子酒，一時膽壯，又回到二馬豆腐鋪。本已收拾整齊的馮老漢見他又來，以為他沒喝飽，便又盛了一碗水豆腐給他?？伤吅?，邊挾著酒氣調(diào)戲馮老漢女兒，馮老漢忍氣吞聲，說：“差爺，您喝也喝了，早早歇息去罷?！濒斶_志見馮老漢下逐客令，大怒，就要強行摟抱馮老漢女兒。馮老漢見狀，從廚房里提著菜刀沖了出來，反被精壯的魯達志奪過，一頓砍殺，父女二人雙雙丟了性命。魯達志見出了人命，慌亂中奪門而逃，以為沒人知道。

案件破了后，捕快們對魯一肅然起敬。

捕頭問他：“你怎知魯達志就是兇手？”

魯一道：“魯達志從不吃蔥，故他吃完水豆腐后，碗里若有剩余，定然湯清豆白，并無雜色?！?/p>

捕頭說：“天下不吃蔥的人多了，何以確認就是魯達志？”

魯一道：“那晚羅瞎子隱約聽到馮老漢說了‘差爺’二字?！?/p>

捕頭說：“那不只是隱約嗎，況且并不確定?！?/p>

魯一道：“為了能跟馮老漢女兒親近，魯達志每回都是猴急火燎地坐靠近廚房的那張桌子?！?/p>

捕頭說：“鋪子人來人往，坐那桌子的人海了去了?！?/p>

魯一厲聲道：“一件事是碰巧，三件事都會是碰巧嗎？”

眾人皆嘆服。

經(jīng)此一事，衙門里的人都說魯一其實并不糊涂。唯魯一照樣沒心沒肺，與老婆魯嬸生活得有滋有味。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小說月刊》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