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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酒館或斗狗場(短篇小說)

2023-03-30 01:46:26康坎
作品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靈兒黃狗馬戲團(tuán)

康坎

事情發(fā)生在上個禮拜五,地點(diǎn)在丙州最南端一間隱秘的小酒館。當(dāng)時我沒有,也無法立馬寫下來,只做了粗略記錄。事情猶在眼前,如今我的印象仍很清晰。

那天正值禮拜五,也是我大四開學(xué)的前一天。當(dāng)我為第二天的報到整理材料時,馬樓打來電話,神秘地說要帶我去個好地方。他是我大學(xué)時的好兄弟,我們常常一塊喝酒。平日里我必不會拒絕,不過那天恰逢夏末的雷暴天,每隔幾分鐘我就能看見幾條或一團(tuán)環(huán)形閃電劈開天空一角。沒等我答應(yīng),馬樓就掛了電話。十分鐘后,他告訴我車已經(jīng)停在校門口。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去后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金發(fā)、戴著墨鏡的女人開的車。馬樓告訴我那是他的姑媽,只比他大了十歲。我尷尬地上了車。一路上馬樓時不時和他姑媽說說話,時不時轉(zhuǎn)過來和我聊聊。氣氛和車?yán)锏目諝庖粯永洌R樓嘲笑我平??刹幌襁@樣拘謹(jǐn),他猜是由于他的姑媽太年輕太漂亮,把我嚇到了。

大概半小時后,晚上八點(diǎn),我們下了車。地點(diǎn)在一座山坡的傾斜處。馬樓自豪地說出了一個碼頭的古老名字。我不熟悉,但印象中聽一些當(dāng)?shù)氐睦先颂徇^。如今它的名字和原先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們在微弱燈光的指引下幽暗地走著,兩旁的草叢里傳來有規(guī)律的蛙鳴聲。徒步前行令我感到肅穆和莊重,我猜想目的地很可能是一座博物館或寺廟,但時間不該是這個點(diǎn)。馬樓一路上都顯得很興奮,他嘲笑我的忸怩作態(tài)像個迷路的小孩,之后又?jǐn)喽ㄎ业木o張只是裝模作樣。而我確實(shí)只感到“為時已晚”的恐懼與錯覺(我想兩者大概有關(guān)聯(lián))。

五分鐘后,拐過一個大角,燈火突然明亮起來。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兩排緊挨著的平屋沿屋前的河水錯落有致地擺開,店名大多是英文。我們走得越近,就聞到越濃的香水氣味。馬樓神秘地說那兩排都是小酒館。他把我?guī)нM(jìn)最偏僻的一間。

酒館是江南民宅的樣式,檐角處掛了兩盞精致的燈籠。我們小心地推開木門,生怕驚擾了這份靜謐(盡管這和周邊使人眼花繚亂的燈光格格不入)。步入后是一條筆直的長廊,地板是木質(zhì)的,我們走在上面噠噠作響。又繞過兩座涼亭,才來到真正的酒館內(nèi)。

馬樓提議我們分開各玩各的,“在酒吧里,成群結(jié)隊(duì)不是男人該干的事。”他說。我沒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不安勝過了興奮。最后他對我大聲說:“放開玩,就像平時那樣!”接著他去到中間的吧臺,那兒圍著半圈正在喝酒的女人。

或許是人還不多的緣故,酒館顯得很大。我緊張地找到角落的一張四人桌坐下,只要了杯溫水。就是在那時我注意到臺球桌邊的那個男人。他披著風(fēng)衣,手里的香煙剛點(diǎn)著就被一個外國小哥提醒這里是禁煙區(qū)。他沒有聽懂的樣子,神情木訥,最終還是把煙滅掉了。隨后,四五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請他借點(diǎn)地方,他們要開始打臺球了。他挪了挪地方,結(jié)果挪到了過道的中間處。手足無措令他看上去有些滑稽和可憐。一個人總是傾向于扮演好自己設(shè)定的角色,我心想他的慌張與不安絕對略大過我。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來我這坐。開始時他沒注意,直到確認(rèn)后才一臉驚訝地走來。

男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多歲,在一群毛頭小子里顯得格格不入。他告訴我他是第一次來酒吧。我要了兩份墨西哥牛肉塔可,他只要了杯熱水。最后,我裝作老手地給他點(diǎn)了杯“西班牙落日”,自己則要了杯“深水炸彈”。我提醒他樓上似乎是個天臺,那兒或許可以抽煙。他有些激動地向我表達(dá)感謝,我們的談話在時不時的閃電和雷鳴中進(jìn)行。

我們互做了介紹,男人卻沒有透露他的姓名。聊天中他一再表示這里的變化太大了,我明白他一定有話要講。喝下一口“西班牙落日”后,感覺得出他難以下咽。他從上衣兜里摸出一張照片遞給我,隨后才講起他真正想講的故事。男人表示他絕對是第一次講,并讓我且聽且忘。然而,敘述的連貫性及其中恰到好處的修辭與長句子使人很難不懷疑故事出自即時談天。微醺中我盡力記錄下關(guān)鍵部分,并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內(nèi)容的完整性。記錄的參差或許難免帶來些出入,對某些細(xì)節(jié)的錯位我不得不做相應(yīng)的修改。

我記得有人說過,城市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總是有點(diǎn)時代錯亂。的確如此。如果沒有照相這門技術(shù),你很難把這間精致的小酒館和一座建在坑坑洼洼之上的破落倉庫聯(lián)系在一起。本來通向地下,可以一眼瞧見環(huán)形廣場的水泥樓梯如今成了兩條略有傾斜、幽暗而頗有風(fēng)味的梅花長廊。兩小座八角涼亭原先則是一間偌大的馬棚。我注意到酒館的招牌打著復(fù)古的名號,但過來人都明白根本不是一回事。

大概五十年前,丙州還只是個三面環(huán)山、一面靠海的小漁村。無人問津讓它在緩慢中安分守己地做自己。我的家在海的對角,九歲之前我沒有離開過鄉(xiāng)下,大多數(shù)時間用來照顧比我小兩歲的妹妹靈兒。我以為世界就那么大點(diǎn)地方,再加上一條比小溪大一點(diǎn)的海。十歲那年,父親第一次帶我去海邊。我們下午啟程,徒步三四個小時,晚上抵達(dá)。在那守一夜,第二天凌晨海水退潮時我們就開始挖貝殼和小螃蟹,趕早再拿去集市上賣。第一次看見海時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立馬被我父親用力地捂住了嘴,從此我很少在晚上說話。印象里整個過程在幽暗中進(jìn)行。

馬戲團(tuán)是趁著一個雨夜偷摸進(jìn)的丙州。這話是阿槍哥告訴我的。我們是隔著五六戶人家的鄰居,從小就形影不離。他大我兩歲,按年齡說當(dāng)年應(yīng)該上初一。不過他先前只念過兩年書,水平不夠,最后陰差陽錯地和我分到一個班上。他知道自己不是念書的料,只想著怎么學(xué)門技術(shù)或者像他父母一樣外出打工。

阿槍哥不來上學(xué)是常有的事,但一次整整一個月我沒見到他。時間之長讓我在緊張之余不得不詢問老師。她告訴我阿槍哥在家照顧爺爺。我沒有向老師揭穿那個明顯的謊言,好幾次我去阿槍哥家找他時只有他那個老得快說不出話的爺爺。我在郁郁中擔(dān)心他的去向。

終于,一天晚上,阿槍哥冒雨敲了敲我屋里的窗戶,我慌里慌張地給他開了門,沒讓父母發(fā)現(xiàn)。沒等我開口問什么,他立馬興奮地告訴我一批戴著彩色面具的人偷偷摸摸地來到了丙州的南邊,有人說那是一批流浪的馬戲團(tuán)。他約我第二天放學(xué)后去瞧瞧。說后,他帶上了門,在大雨中狂奔回家。

第二天,阿槍哥在課上表現(xiàn)得格外積極。他向老師匯報了在家的學(xué)習(xí)成果,還自告奮勇地背誦了一首小詩。那天我們提早了半小時放學(xué),阿槍哥騎著一輛小自行車來接我。我一下子驚呆了,當(dāng)年在我們鄉(xiāng)下,誰家有輛自行車都可闊氣了,何況還只是個上學(xué)的小孩?他說那是他用好幾年攢的錢買的,買時只是輛破舊的二手車,又拿去修了修。說是這么說,我還是羨慕不已。

我沒打算讓靈兒跟著去,又擔(dān)心她一個人回家。正當(dāng)我后悔時,阿槍哥說:

“快讓你妹妹坐上來,再晚就來不及回來啦!”

我這才告訴靈兒對這事必須只字不提,她立馬答應(yīng)了。我們倆就擠在后座。擠是擠了點(diǎn),慢也是慢了點(diǎn),但相比走路來說還是舒服和快多了。

不出四十分鐘我們就快到了,那是我和靈兒從沒去過的地方。自行車停在斜坡的陰涼處,再往上就騎不動了。眼前是兩三座緊挨著的小山,四周只有些基本而古老的事物帶來的荒涼:樹木、泥土、枯枝、石頭和狗。

我和靈兒跟著阿槍哥向上爬,他興奮地說就快到啦。那時我以為馬戲團(tuán)建在山頂,沒想到我們拐過一個大彎,向下俯視能看見一座破敗的藍(lán)皮倉庫后,阿槍哥說就是那兒了。

我趴在山腰處一塊巖石后邊朝那兒瞧,一時半會看不出什么。幾分鐘后,靈兒突然激動地拍了拍我:

“黃頭發(fā)的人!那兒,快看!”

我朝她指的方向瞧去,那是倉庫靠近小溪的一側(cè)。大概五六個人來來往往,似乎在搬東西,我看不清。一會兒后我看見一頭棕褐色的馬兒走到溪邊喝水。那是我和靈兒第一次見到真的馬,我們都興奮得歡呼起來。這時,我聽見阿槍哥的聲音:

“快過來,那兒有梯子!”

他已經(jīng)跑到我前下方一塊大石頭上。我往右走了走,才發(fā)現(xiàn)真的有一條木梯,通向一塊凹凸不平的巖石。我朝他喊:

“我們沒錢,就不下去看啦!”

“不用給錢!快下來!”阿槍哥也喊。

這樣一來我沒有理由拒絕了,靈兒也吵著要下去玩。我們越過木梯,跳過幾塊大巖石,最后跟著阿槍哥來到倉庫門口。的確有幾個戴著面具的人,我只能隱約看出他們的輪廓。靈兒害怕地躲在我后邊,她看見幾個又高又壯的人袒胸露乳。我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告訴自己馬戲團(tuán)里的人有點(diǎn)魔法也不足為奇。過了會我又看見幾個還沒靈兒高的人。當(dāng)時我以為是小孩,后來看他們神情莊重,又甕聲甕氣的。阿槍哥連忙揪了揪我,讓我別盯著人家瞧,說那其實(shí)是一種怪病。

之后我們進(jìn)到倉庫,里面看上去和真的倉庫也沒什么兩樣。坑坑洼洼的水泥地的凹陷處還蓄著積水。正中央用木棍和繩索圍了一個大圈,圈外一側(cè)擺著小木板凳,形成一個半環(huán)形。那天還有稀稀拉拉的五六個觀眾,我們看到了馬兒翻越欄桿,小鸚鵡學(xué)人說話,十幾條大狗過獨(dú)木橋和跳鐵圈。如今是糊弄人的把戲,當(dāng)年我卻深信自己見證了魔法。

回去后我們還沉浸在興奮里,一點(diǎn)都沒有感到疲憊。當(dāng)我正想謝謝阿槍哥時,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塞給我五塊錢。他說我和靈兒一人一半,用來犒勞我們大老遠(yuǎn)跑去看雜耍。我高興壞了,心想還有這種大好事。那時的五塊錢夠我花好一陣子了。

幾天后,靈兒說她又想去馬戲團(tuán)看看了。實(shí)際上我也這么想,但沒好意思跟阿槍哥開口。我支支吾吾地說起時,沒想到他爽快地一口答應(yīng)了,不過有個前提,讓我把鄰居家那條小黃狗也帶去。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說他打聽到馬戲團(tuán)那兒正在收小狗來馴養(yǎng),最后用來表演。一時我緊張極了。我害怕地問阿槍哥:

“這不是偷狗去賣嗎?”

“我瞅準(zhǔn)了,你隔壁家那條狗脾氣太壞,有時還逮著人狂叫。送過去他們也不會要?!鳖D了會兒,他接著說,“但只要給他們瞅一眼就有錢拿,這一來一回不是白賺嗎?”最后,他告訴我這事不急,讓我想好了再決定。

事實(shí)上我還有另一層顧慮。那陣子我們鄉(xiāng)里陸續(xù)有狗走丟的事。一開始沒有誰在意,看門狗到了發(fā)情期外出半個月也是常見的。時間越等越長,人們才感到不對勁。原因是失蹤的狗越來越多,卻沒見一條回來的。說實(shí)話,原本那都是些流浪狗,鄉(xiāng)里人心善,見不得受餓挨凍,一個破碗就當(dāng)養(yǎng)了。狗也感恩,白天出去覓食,晚上就守在主人家門口,多少有點(diǎn)感情。

幾天的猶豫中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我心想干這事得冒很大的風(fēng)險,萬一被人看見,可就有理也說不清。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阿槍哥說得也在理,那五塊錢讓我逍遙了好久……我膽怯地問他鄉(xiāng)里丟狗的事他知不知道,他堅(jiān)決地說和他沒關(guān)系,并且這是兩碼事。他說簡單點(diǎn),就是把佳佳(那條小黃狗的名字)帶過去再帶回來,我們憑空多了筆錢的事。最后他說:“要不是那狗脾性太烈,碰見不熟的亂叫一通,我早就自己上啦!”見我沒反應(yīng),阿槍哥有些不耐煩:“給個痛快話,像個男人點(diǎn)?!蔽衣牫隽艘唤z怒氣。

事情被阿槍哥描述得合理且妥當(dāng),仿佛不會出現(xiàn)任何差池。我想我沒理由拒絕。那個下午熱氣讓整個村莊昏昏欲睡,我小心地溜進(jìn)鄰居家后院,佳佳就趴在樹蔭下。我拿出準(zhǔn)備好的小肉腸,慢慢靠近它。它聞著味道就站起來了。和我想的一樣,它沒有叫,我們算是老朋友了。它不停搖著尾巴,舌頭伸出來散熱,幾滴口水滴了下來。我明白它在等我把肉腸扔到地上。我膽怯地輕聲叫“佳佳,佳佳”,一邊慢慢向后退。像平時那樣,它慢慢跟了上來。這時我跑起來,佳佳也搖著尾巴跟著我跑起來。應(yīng)該是恐懼和四處張望的緣故,我只感覺周圍太熱太靜了,以至于有些駭人。大概十分鐘后,我們沿著一條小道來到一處三岔路口。阿槍哥騎著自行車正在那兒等我。靈兒坐在后座,她天真地問我:

“怎么佳佳也跟來啦?”

我沒有回答。我跑得氣喘吁吁,汗水濕透了上衣。我用手捂著胸口,頓時感到心臟不是在體內(nèi)跳動,而是在我手上蹦來蹦去。

回頭一看,佳佳就跟在我身后兩三米的地方??瓷先ニ稽c(diǎn)都不累的樣子,尾巴直朝上搖個不停。我咬下一口肉腸吐到地上,它向前一口就吃掉了。接著它去舔靈兒的小腿和鞋,興奮得直蹦跶。我上了車,阿槍哥二話不說就開始騎。我手里拿著肉腸,向佳佳晃個不停。車騎得不快,佳佳就跟著小跑。靈兒沖它擺手:

“快回去,佳佳,回去!”

佳佳還是跟著跑,直到我們快駛上大道。它突然停了下來,向后看了看,尾巴也耷拉了下去。靈兒對它說:

“對,佳佳,回去吧?!?/p>

阿槍哥也停了下來。我把肉腸舉得更高,晃得更快了。我對佳佳做出跟上的手勢,朝它喊:

“快來,佳佳!”

當(dāng)時我想,就讓佳佳自己決定吧。如果它不來,我也無能為力。我猜它還沒出過村莊,沒去到大馬路上,肯定會害怕的。況且靈兒平時跟它更親,說的話也更管用……甚至我在心里說:對,就聽靈兒的,回去吧。

沒想到的是,佳佳突然追了上來,阿槍哥也騎得更兇了。我們就好像在比賽競跑。大概二十分鐘后,佳佳似乎沒了氣力,猛地被我們甩開一大截。我讓阿槍哥慢點(diǎn)騎,他沒有理會。一路上靈兒也一直懇求他停下來等等,說著說著都急得快哭了。他聽得不耐煩了才冒出來一句:

“我還沒聽過哪條狗是累死的。”

說是這樣說,阿槍哥還是騎得慢了許多。不一會兒佳佳果然又跟了上來,但明顯跑不動了。后來的路我們走走停停,原本半小時的車程我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

抵達(dá)時佳佳已經(jīng)累癱了,倒在一塊石頭旁,小腿不停抽搐。靈兒嗚嗚地哭了起來,“你真傻啊,佳佳?!彼f。接著她摸了摸佳佳的頭,又抱起它去小溪邊喝水。喝完水它似乎好些了,倒在靈兒懷里,站起來還是有些困難。我把肉腸咬碎了放到它面前的地上,這回它一口都沒吃,只是吐著舌頭,耳朵和尾巴都耷拉著不動彈。

“佳佳不會要死了吧?!膘`兒嗚嗚地說。

“瞎講,”我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說,“阿槍哥說了,狗是不會累死的?!睂?shí)際上,看佳佳那副樣子我也害怕得不行。我把肉腸喂到它嘴里,它又馬上吐了出來。它把頭湊到我手掌下,臉輕輕蹭著我的大腿。那時它肯定以為我們還在玩游戲嘞。我趕緊把頭轉(zhuǎn)過去,使勁不讓眼淚掉下來。

過了一會兒,來了四五個人,我想那就是來物色的買主。我連忙和他們說佳佳平時沒有這么乖,而且性情太烈,不易馴服。一時激動,我脫口而出地撒謊說它曾經(jīng)還咬死過兩個人。圍著的人看了幾分鐘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著就回了倉庫,叫去了阿槍哥。

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我不知道。沒過多久,阿槍哥出來和我說他們報價三十塊錢,同意的話就把狗留下,不同意就回去,沒有一分錢拿。我瞬間蒙了。我想說不管多少錢我都不會賣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見我猶豫不決,阿槍哥說這還想什么,立馬答應(yīng)下來,免得馬戲團(tuán)那兒反悔。我不理解,他又說:

“佳佳到了馬戲團(tuán),肯定天天有肉吃。這不比在家好?我們又拿到這么多錢,你去問問鄉(xiāng)里誰肯花三塊錢買條狗呀?不把你當(dāng)傻子看就不錯啦?!?/p>

聽阿槍哥這么一說,我心里立馬不難受了。我想他說得不錯,但還有點(diǎn)不是滋味。他最后替我做了決定,把我和靈兒帶離了倉庫。那時靈兒還問我說,可不可以回去的路上我和她走路,讓佳佳坐在車上?聽到這兒我心里又開始怪難受起來。

和佳佳的最后一面我站在高處的一塊巖石上看它。見到我們走的時候它努力想站起來,后腳卻還在顫抖,站不穩(wěn)又倒了下去,尾巴還朝我這慢慢地?fù)u。我不忍心看這樣的場面,轉(zhuǎn)頭直接走了。

回去時已是黃昏,天地間彌漫著一股消沉。一路上靈兒問佳佳呢,佳佳呢?我就騙她說跟在后面。我想到如今在書里看見的一句奉勸之話:做窮兇極惡的事情的人應(yīng)當(dāng)假想那件事情已經(jīng)完成,應(yīng)當(dāng)把將來當(dāng)成過去那樣無法挽回。那時我就抱著這種心情。我想會不會我們走后佳佳就死了,馬戲團(tuán)的人以為受到蒙騙就把佳佳燉了吃掉來泄憤?我聽說丙州西邊那兒的確是有人吃狗肉的……一想到這兒我就想哭,又不能被靈兒發(fā)現(xiàn)。而往好處想就是,如阿槍哥說的那樣,佳佳過上了比我們都好的好日子。這么一想我又替佳佳和自己開心起來。最后我不斷對自己說:無法挽回的事就無法挽回吧。在顛簸中我睡著了。

等到了家,靈兒著急得快哭出來。她說我們把佳佳跟丟啦,她要順著原路去找佳佳。這時我告訴了她真相。靈兒又嗚嗚地哭起來,我給她擦眼淚。我說哭什么,佳佳是享福去啦。她還是哭,我說佳佳以后每天吃得都比我們好呢。為了讓她相信,我還撒謊說馬戲團(tuán)那兒天天都按著食譜吃,有紅燒肉,有香腸,還有大肉丸,都是我們過年才吃得到的。這回她沒哭了,只是嗚咽著點(diǎn)點(diǎn)頭。最后靈兒問我以后能不能去馬戲團(tuán)看佳佳,我答應(yīng)了。

第二天一早,阿槍哥和我約好去集市買上等的新米。我們一人背了一袋,還合伙買了兩小條豬肉。趁天黑沒人時,我們偷摸著把米和肉放到我鄰居家的門口。

故事絮絮叨叨,本該就此結(jié)束。到這兒稱不上完滿,至少也并不悲哀。然而,命運(yùn)熱衷于向人們展示它的詭譎多變。如今我常想,要是從那之后我果斷地拒絕阿槍哥,之后的事是不是就不會那樣糟?

男人陷入了冥思?;蛟S是那杯雞尾酒的緣故,他面頰略帶潮紅,背靠沙發(fā)緩緩閉上了眼。一度我以為他睡著了。

故事應(yīng)當(dāng)在此停頓片刻。我不清楚略去男人半途的沉思是否為明智之舉。作為轉(zhuǎn)述者,我選擇保留下來,盡力使得情景再現(xiàn)是我為數(shù)不多能盡的責(zé)任之一。

其間馬樓上來了一趟,那時他已經(jīng)醉得不輕。他嘴里叼著煙,滿身酒氣,被兩個女人挽著手臂。一個棕褐色頭發(fā),半敞著胸脯;另一個身穿吊帶短裙。馬樓看見我后,突然興奮起來。他說還以為我提前走了,原來是跑到天臺上喝悶酒。他當(dāng)著周圍四五桌人的面問我需要哪一種女人陪酒,一是東方式的,二是熱情奔放的,就像他右手邊的意大利舞娘。最后他搖搖晃晃地吸了口電子煙,邀請我去樓下的包間。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吸煙。

我婉拒了馬樓,目睹他摟著意大利舞娘的腰走下扶梯。我尷尬地想,一個人在不同環(huán)境里總會有點(diǎn)移形錯位,不必大感驚訝。這時,男人醒了過來。他告訴我他做了一個漫長似一生的噩夢,醒來發(fā)現(xiàn)才過了十分鐘。

“就從你身后的壁畫開始繼續(xù)講吧,”他說,“如果記得不錯,原先那兒大概是一道曬干后的血痕。”

之后我有一個月沒見到阿槍哥。再見時已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學(xué)校放了長假。一天,后院傳來清脆的一聲響鈴。我連忙跑去瞧,果然是阿槍哥。他站在太陽下,黝黑的面頰和泥土一個顏色,臉上幾道微微凹陷的疤痕像田里新生的禾苗。他沖我仰了仰頭,接著把臉轉(zhuǎn)向車頭那塊。那是輛嶄新的自行車,車頭配有籃子,車座是軟皮的,后座比先前大了許多。我還從沒見過那樣精致的自行車,覺得它已是應(yīng)有盡有。

我不無崇拜地問阿槍哥這是哪兒的車,他說是城里搞來的,鄉(xiāng)下十來里之內(nèi)都弄不到。

“那之前那輛呢?”我問。

“騎著不習(xí)慣,也不舒服,就丟了。”阿槍哥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抽起一支短煙。熏人的氣息隨風(fēng)鉆進(jìn)鼻孔,瞬間,我被嗆得咳了幾聲。

阿槍哥說時毫無炫耀的意思。相反,他有股淡漠和若無其事的味道。這更讓我覺得這事對他來說似乎簡直是易如反掌。那時我想問他那輛還能騎的自行車為什么要丟了而不送我??粗尭绫粺熞矄艿每攘顺鰜恚覜]有問出口。我說的是:

“我也想有輛自行車?!?/p>

可能是煙勁太大的原因,阿槍哥皺了皺眉。他對我說:

“你可是讀書的料?!?/p>

當(dāng)時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以至于在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以為:因?yàn)槲疫€在讀書,所以沒辦法弄到那么多錢。正是這種不解令我感到阿槍哥突然陌生起來,盡管我早就沒把他當(dāng)成同學(xué)而是……兄弟,或是一個神通廣大的偶像?不知從何時起,他的一舉一動在我看來都很遙遠(yuǎn)。

阿槍哥走后我才意識到我忘了問出關(guān)鍵問題。不過我想既然他沒說,就說明至少他不想主動告訴我。我猜或許是他每天都騎車去馬戲團(tuán)那領(lǐng)一份犒勞的錢,后來阿槍哥才告訴我不是,那份錢只有第一次去的人才拿得到。我暗暗想:我一定也要有輛自行車。

于是我就拼命地去挖小螃蟹。早上去,晚上回來,有時還帶著靈兒。這時間不比凌晨,本來小貝殼就少得可憐,有人還用網(wǎng)捕。我只能拿著我的小鏟子挖啊挖,我想只要我不停挖,就肯定能挖出輛自行車。結(jié)果是,白天挖出的勉強(qiáng)只夠當(dāng)天的飯錢,時不時還空手而歸。我越感到絕望,就越覺得阿槍哥無所不能。

那陣子我和阿槍哥三兩天會碰上一次面,總在晚上。一天,挖完小螃蟹回來時天已全黑。陰冷的風(fēng)吹來就像被小鬼拿針刺著身體。就在感到無限恐懼時,我隱約看見阿槍哥家后院柿子樹那兒有個人影。頓時,我猛地渾身一顫。當(dāng)我正想悄摸摸地小步路過時,我聽見一個異常低沉的聲音:

“你怎么在這?”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一把用手堵住了我的嘴。我大口喘著氣,這才發(fā)現(xiàn)是阿槍哥。我解釋說我是從海邊挖螃蟹回來的,他問為什么,我怯懦地說想賺點(diǎn)錢。他又說他賺錢是為了不想讀書,而是奔著去城里。我們都沉默了會兒。

接著阿槍哥遞給我一塊小木板,讓我埋在他挖出的一個小坑里。我不明所以地照做了,他叫我千萬保守好秘密。最后,他約我第二天去馬戲團(tuán),前提是不能帶上靈兒。我們在黑夜中分別。

第二天,我騙靈兒說我去海邊挖螃蟹,實(shí)際上跟著阿槍哥來到馬戲團(tuán)。上午九點(diǎn),表演在悶熱中開始。半環(huán)形的觀眾席大概坐著三分之一。十來個痞子光著膀子說著本地的俚語。演出的內(nèi)容和兩個月前相差無幾,失望之余我看得仍很驚奇,二者并不沖突。我在十幾只跳圈的小黃狗中尋找佳佳。就在我全神貫注時,阿槍哥突然拉著我起身。

我們繞過觀眾席的后方,繞過簡制的幕布,繞過一匹正在睡覺的馬,沿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來到另一間沒有頂棚的簡陋屋子。角落有一口六邊形古井,井上有個石頭蓋子。一個臉上麻子密布的中年男人為我們移開了井蓋。阿槍哥對我說:

“跳吧。”

我一時沒聽清,只向前挪了挪。從井口向下看去一片漆黑。這時阿槍哥丟掉短煙,直接跳了下去。我嚇得尖叫起來,又聽見他喊:

“快下來!”

阿槍哥的聲音顯得很近,我哆嗦地朝井下瞧去,還是一片漆黑。最后我?guī)缀跏潜荒莻€麻子臉抱起來又輕輕推下去的。他叫我雙手護(hù)住頭,兩腿伸直。

井下出奇地幽暗,似乎是一個洞穴。我跟在阿槍哥身后,越過不計(jì)其數(shù)的小石子。我聽到嘈雜的狗叫聲。我們穿入一條狹窄的長廊,兩邊放有十幾個鐵籠?;\子里是品種各異、大小不一的狗,朝著我們亂叫。短暫的遭遇讓我害怕,阿槍哥只叫我別瞎看也別說話。

拐過一個大角我們得以重見天日。幾十個年輕男人聚在兩邊,中間是兩條大狗,互相對著齜牙咧嘴,狂吠不止。阿槍哥突然問我覺得哪條會贏,我當(dāng)時聽不懂他的意思。

“就是你覺得哪條狗更兇?”

我哆嗦地回答說左邊那條黑狗,實(shí)際上毫無根據(jù)。說罷阿槍哥把一張十塊錢塞到我手里。

“我押黃狗?!彼f。

我還不明就里時,一陣哨聲響起,兩條狗突然廝打起來。先是黃狗向前試探性挑釁,一步步慢慢靠近黑狗。黑狗只是吠著,站在原地不動。打斗在熱鬧的起哄聲中變得兇殘無比,過程我不愿細(xì)細(xì)講述。只能說,結(jié)局是黑狗死死咬住了黃狗的前腿,后者的鮮血從黑狗的齒縫間流到小腿,從小腿流到地上,從地上流到我的腳尖,像一條長長的花枝的倒影。

“十塊錢現(xiàn)在是你的了?!卑尭缯f。

“這么簡單?”我問。

“是的?!?/p>

那天中午阿槍哥叫來麻子臉,我們?nèi)齻€在馬戲團(tuán)里隨便吃了點(diǎn)。其間他們聊的是什么狗打起架來最兇??偟膩碚f,公的比母的兇,大的比小的兇,黑的比黃的兇,不怎么叫的比一直叫的兇。大致如此,麻子臉說的一部分我聽不太懂。下午,我們參與了另一場斗狗賽,人數(shù)有幾十來人。麻子臉站在中央,手里舉著兩個密封的箱子。我照阿槍哥說的,將那張十塊錢押在了斑點(diǎn)狗上。同樣,打斗的過程不比上午慘烈,卻也是見血的。那天我贏了二十塊錢。

攥著半輛自行車,我難以置信地跟在阿槍哥后面。我們走過長廊時,他停下了。兩邊是十幾條狗,品種我分不清。他對我冷冷地說:

“挑一條?!?/p>

我愣住了,不明白什么意思。阿槍哥接著說:

“幫我挑一條最兇的狗。我們以后就靠它賺錢?!?/p>

我大概懂了,站在籠子外往里瞧。按照總結(jié)的規(guī)律,我們挑中了兩只,一條黑一條黃,黃狗的體型較大。阿槍哥讓我最后決定。

“黃狗?!蔽覉?jiān)定地說。

那天回去我從集市上買了一籮筐的小螃蟹,靈兒信以為真。晚上,阿槍哥將狗帶回,讓我和靈兒代養(yǎng)。我告訴靈兒把這條狗養(yǎng)壯就能去馬戲團(tuán)換回佳佳。她信了。我們給黃狗取名佳佳。

那一個月阿槍哥只在夜晚出現(xiàn)。我知道他白天做了什么,卻弄不清他為什么晚上常??钢z頭,坐在柿子樹旁。有時我們在幽暗中打招呼。他問我佳佳的情況,我就如實(shí)回答。靈兒不太喜歡這條佳佳,原因是它的戒備心太強(qiáng),對誰都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我們拿給它吃的,它只是沖著我們瞪眼睛,還會亂叫幾聲。開始我們以為是不熟悉的緣故,時間一久才明白不是這樣。它會等到晚上,挑個周圍沒人的草叢,把吃的叼到那去。

“對我們來說正好。”我最后說。

阿槍哥沒有理睬我,自顧自地在冷風(fēng)中抽著煙。那時我就明白他當(dāng)天是輸了錢的。要是贏了,他會給我和靈兒帶回幾個大肉丸和大雞腿,連佳佳也有份。許久的沉默后,他告訴我做完這票大的他就要去城里了,很可能不再回來。又是一陣沉默。

八月十七日晚,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們比賽的前一天,阿槍哥神秘地把我叫去給他把風(fēng)。我站在田里,他拿著鏟子在柿子樹下刨著什么。其間難免發(fā)出稀稀拉拉的聲音,我看見夜色中一個顫顫巍巍的身影。

“你爺爺來啦!”我對阿槍哥噓聲說。

他幾乎是連滾帶翻地摔下來。我們躲在低矮的下方,一點(diǎn)聲音都不敢發(fā)出。等他爺爺回屋后,他才重新爬到柿子樹下。我看見他移開了當(dāng)初我埋進(jìn)去的小木板。沒一會兒,他就挖出了一個小坑,臉從土里抬起來時手中多了一塊像石頭的東西。我看不清,也沒有過問。我明白那就是阿槍哥所說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按照約定的時間,阿槍哥在后院等我。靈兒也跟了過來,鬧著要去馬戲團(tuán)。我告訴她我們就是去換佳佳的,她又嗚嗚地哭了起來,說又不愿意拿佳佳去換佳佳了。當(dāng)時我想,那天賺的錢贖回佳佳肯定不成問題。我詢問阿槍哥的意見,他沒有拒絕。

抵達(dá)馬戲團(tuán)時,我們選擇坐在觀眾席后方。表演已經(jīng)開始,一個戴著面具的金發(fā)女人嘴里突然噴出火來。接著,她牽出兩匹紅棕色的馬兒,手里拿著三四個鐵圈。這時我對靈兒說我和阿槍哥去趟廁所,讓她坐著別動。我們心照不宣地去往斗狗場。

我跟在阿槍哥身后,熟練地繞過小徑,熟練地跳下井,熟練地穿過長廊。我們把佳佳抱下去時,它狂吠不止。

“是個好兆頭?!蔽艺f。

我們來到一間上了鎖的屋子,是麻子臉開的門,緊接著他又反鎖上了。阿槍哥抽起煙來,我眼睜睜地看著麻子臉從抽屜里拿出一根細(xì)針管,里面是淡黃色的液體。他一把扎在佳佳的腿上。出乎意料的是,佳佳只掙扎著叫了幾聲,隨后倒在水泥地上。

“這下萬無一失了?!甭樽幽樥f。

我愣在原地,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

“別擔(dān)心,”阿槍哥對我說,“過幾分鐘,它會重新站起來的。”

的確如此。十分鐘后,佳佳勉強(qiáng)地站了起來,全身卻在抖個不停。我注意到它的后腿抽搐不止。

“佳佳會輸?shù)?!”我對阿槍哥喊?/p>

“沒關(guān)系?!彼裢馄届o。

上午十點(diǎn),我記得格外清楚,麻子臉在賽前的造勢中也提及了這個時間。我頭一回看見斗狗場里竟然有那么多人。阿槍哥牽著佳佳從上鎖的房間里出來,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對面是一條黃毛狗,從牽出來時就躲在主人后面。我想佳佳沒有打那一針就好了,一定勝券在握?,F(xiàn)在它的后腿還在抽搐,時不時就倒下去,結(jié)局難料。

三分鐘后,哨聲一響,比賽開始。佳佳幾乎是半倒在地上,那條黃狗也是一動不動,仰起頭來天真地朝周圍人看。助威聲漸起,就好像那兩條狗能聽懂一般。結(jié)果事與愿違,佳佳還是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那條黃狗也還是站著一動不動。這時有人上去朝黃狗狠狠地踹去一腳,踹得它騰空而起,摔在佳佳面前一米不到的地方。它立馬站起,又向后退了好幾步,看上去很懼怕佳佳。我注意到它的喉嚨不停地哼哼,嘴角正在流血。而佳佳呢?還是趴在地上,眼睛半瞇著,仿佛這是一場和它無關(guān)的戰(zhàn)斗,毫無斗志。

僵持了十幾分鐘,有幾小撮人看得沒意思已經(jīng)提前離場。周圍人的助威聲也漸漸弱了下去。正當(dāng)我覺得比賽已經(jīng)進(jìn)行不下去時,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手里拿著個小碗,向佳佳走去。他先把一根指頭緩緩伸進(jìn)碗里,接著是五指,再下來是整個手掌。等他把手從碗里拿出來舉高時,那只手已經(jīng)是血淋淋的了。無數(shù)條血流如同無數(shù)條蚯蚓從男人的掌心向下爬,爬過他的青筋,爬上他的臂膀,再從他的上衫流到胸口,接著像一片葉脈那樣朝四周流散,流到小腿時已是點(diǎn)點(diǎn)血塊。

“血!”我嚇傻了,聲音好像卡在了喉嚨。

“是顏料?!卑尭缯f,“狗會被紅色激怒?!?/p>

“是血!”我叫道,“你聞!”

的確是血。我的猜想得到印證,在場的人都聞到了一股腥味。正是這種腥味,讓他們逐漸平息的心重新像狗一樣狂躁起來。男人順著佳佳和那條黃狗的毛,把手上的鮮血抹到它們的額頭和身上。頓時,它們真的像被激怒了,沖著對方齜牙咧嘴,相貌兇惡。那條黃狗一改原先的怯懦,佳佳也像被打了雞血一樣,猛地站起來,抖了抖身子,不過還是跛著腳。對叫了兩三分鐘后,似乎那條黃狗發(fā)現(xiàn)了佳佳的腿疾,突然沖它咬去,咬在它的腿上,咬完就轉(zhuǎn)頭跑開。佳佳想追去時卻被后腿拖住,剩下前半身一次次騰在空中。我察覺到它的后腿已經(jīng)僵硬得和兩根鐵條相差無幾。那條黃狗故技重施,十幾個來回后,佳佳倒在了地上,像一塊血豆腐。

我急得快哭出來。我想的不是輸錢,而是佳佳的死活。我想起了鄰居的佳佳,被我騙去賣掉的時候也是這么有氣無力地倒在地上,它還以為是跟我玩游戲呢。

“佳佳!”這時,我突然聽到靈兒的叫喊。

她就站在我后面,隔著四五人的位置。我擠過人群,把她帶到前面。還沒等我問她,她就嗚嗚地哭起來,問佳佳怎么成了這副樣子。我不敢回答什么,看靈兒哭得稀里嘩啦,我的心也揪得一陣疼。

又纏斗了十幾分鐘后,佳佳已經(jīng)無力抵抗,側(cè)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沒人敢上前看看它還有沒有氣了。正當(dāng)麻子臉準(zhǔn)備宣布勝利時,那條黃狗最后一下進(jìn)攻直沖著佳佳的脖子咬去。所有人都以為勝負(fù)已分時,佳佳突然一個扭頭,一樣死死咬住黃狗的脖子……打斗的最后五分鐘周圍鴉雀無聲,只剩兩攤鮮血中微弱的喘息,不久連喘息也消失殆盡。目睹死亡使我感到惡心,直到有人看見從那條黃狗的肚子里掉出一塊拳頭大小的、連著血絲的肉塊……

最后,還是那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宣告了比賽結(jié)果。他表示那是自馬戲團(tuán)舉辦以來最為猛烈刺激與振奮人心的一場,也是唯一一場沒有勝者的比賽??陀^事實(shí)不容更改,因此當(dāng)天不會有贏家。在場的人沒有誰提出異議。

之后的事我不愿過多講述,也沒有講述的必要。值得一提的只是,半個月后,馬戲團(tuán)的地下儲存室起了場大火?;饎萋拥礁浇男∑搅郑詈蟪鰟恿丝h城的消防隊(duì),滅了兩天一夜。事后馬戲團(tuán)的負(fù)責(zé)人聲稱是由于看管失誤所致,與任何人無關(guān),并會承擔(dān)相應(yīng)責(zé)任。新聞?wù)痼@了整個丙州,但我清楚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阿槍哥的爺爺一天凌晨摔倒在自家的柿子樹旁,被我母親早上出門給莊稼放水時發(fā)現(xiàn)。醒來后他已是奄奄一息,用盡最后幾絲氣力捶胸頓足,斷定有人欺負(fù)他們家一老一少孤苦伶仃,偷了他們的傳家寶:一塊玲瓏剔透的明朝玉石。我們幫他報了警??嘤跊]有目擊證人,這件事如今還擱置在鄉(xiāng)里調(diào)查所的檔案袋里。半個月里,阿槍哥的爺爺臥床不起,最終在一天正午斷了氣,葬禮草草了事。靈兒自從那天在斗狗場上昏倒,被我背回家后,連著發(fā)了六天高燒。持續(xù)不斷的噩夢讓她失去了一半的聽力,此后的日子還與譫妄癥纏斗不休。如今她是完全的素食主義者,常年閉門不出,看見鮮血會突然發(fā)瘋。最后一件事,不久后,縣里給我們鄉(xiāng)派發(fā)了一個保送高中的名額。老師將名額給了阿槍哥,理由是他有讀書的天賦,何況家中剛出了那檔子事,正指望他將來能出人頭地。那是學(xué)校同鄉(xiāng)里溝通后的決定,沒有人反對。然而,三個月來誰都沒有見過阿槍哥。名額上報的前一晚,我頂替了他。后來我讀到大學(xué),如今還在大學(xué)里教書。

男人的話到此為止。他靠在沙發(fā)上,把“西班牙落日”一飲而盡。隨后,他不無歉意地說自己得先走一步。那頓酒錢他說什么都要請我,然而前臺說什么都不肯收他的錢。我們在時斷時續(xù)的小雨和雷聲中分別。

已是一點(diǎn),酒館里更為熱鬧。天臺的舞池中央燈光閃爍,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來來往往。我也想將那杯“深水炸彈”一飲而盡,入喉時的苦澀和辛辣卻令我瞬間打消了念頭。我感到如坐針氈,想起馬樓。我去到樓下的包廂,他橫躺在沙發(fā)上已經(jīng)睡著。我開了幾瓶啤酒,喝光后又勉強(qiáng)喝了幾口洋酒和雞尾酒。我聽說摻著喝不同的酒更能讓人沉睡。我在音樂中昏昏沉沉,等待著馬樓的姑媽第二天將我們送回學(xué)校。

責(zé)編:周三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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