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峻
推薦語:聶成軍(蘭州大學)
這是一篇精致有趣的小說。前者僅由標題引發(fā)的“復義”便可見出:“無事生發(fā)”“無事發(fā)生”“發(fā)生于無事發(fā)生之處”“發(fā)生之后無事發(fā)生”……“fā”與“fà”之間的彈性所潛含的那種語義張力在作者筆下轉(zhuǎn)變?yōu)閿⑹碌膭恿σ蜃??!拔摇睙o由來地迷戀“頭發(fā)”,這種“戀物癖”又發(fā)端于“無事”之處,進而一方面引發(fā)讀者想象“事端”的無盡可能,另一方面將敘事者推向三位終將“無事發(fā)生”的異性:從“晴”到“雨”再到“燃”(然)。在她們之間(貫穿其間)的是“孫”——一只老鼠,一只常人覺得應該“除之而后快”的令人反感的活物。但正是這只老鼠為“我”生出了諸種“發(fā)端”,成了“我”真正意義上的“戀人”。由此看來,“晴”“雨”“然”都是“孫”的化身,而“我”本身無端的收集癖好、窺視癖好與藏匿癖好儼然一副“老鼠”式的生存姿態(tài)與生存策略,再加上作者“冷漠無事”的敘述語調(diào),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老鼠敘事”。
我與崔君相識三年有余。他酷愛卡夫卡,尤其是《城堡》,反復研讀品味,頗有自己的心得。尤為可貴的是,他將自己對現(xiàn)代小說的理解轉(zhuǎn)變成自己的一種創(chuàng)造,用創(chuàng)作把握另一種創(chuàng)作,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在小說表達中尋找自己的聲音。
這天夜里,因為老鼠的嘶叫聲,我被小雨叫醒了三次。她睡眠淺,非得要我捉住那只老鼠不可。我睡眼惺忪,撿起地上的拖鞋,到各處角落拍打,走完流程,重把她抱在懷里,用胳膊圍緊她的雙耳。她氣還未全消,說下周無論如何,也要買點老鼠藥,讓我給它弄死。說完,把我放在她臉上的胳膊順回被子,引導到她胸前。我張開手嵌進去,說和它計較什么,別忘了,我們能認識,全是它的功勞。小雨拍拍我的肚皮,說有沒有它,認識都是遲早的事,畢竟我們就隔著一個樓梯間,還怕搭不上話?反正無論如何,下周她回來,這老鼠一定不能在。我敷衍地點點頭,把她抱得更緊,她本來還要再說,也就順從地閉上了眼睛。我用下巴蹭著她的頭發(fā),有好幾根戳進嘴里,我抿著嘴輕輕抽了出來。其實早在認識她之前,我就和老鼠結(jié)識了。老鼠是這棟公寓的原住民,我能收集到自己想要的頭發(fā),多虧有它幫忙。殺死它,是絕不可能的。
難得睡個懶覺,太陽穿不透厚重的窗簾,臨近中午,才借著門上擋板的縫隙,把光薄薄一片切進房里。小雨一晚沒睡好,翻來覆去,早晨老鼠沒了響動,才發(fā)出微微的鼾聲。她掛在我身上,左手環(huán)著我的脖子,左腿輕抬搭在我腿上。我睜眼看她的頭發(fā),和剛認識時候相比,又長了不少。我抬手從垂在她耳畔的頭發(fā)里找,挑出最柔順的一根,快速揪下來。她從我身上撤下腿和手,揉揉眼睛,問我?guī)c。我把頭發(fā)壓到一旁臺燈下,起身穿好衣服,讓她再睡會,我先回自己房子處理點事,等會叫她起床,去外邊吃飯。小雨閉上眼睛,點點頭,翻轉(zhuǎn)身子又睡下了。我重把頭發(fā)拿到手里,小心攥好,打開房門出去。
門外是長長的樓道,多家共用,有些人已經(jīng)起床,在樓道邊的圍欄上,掛了床單晾曬。我向前一步,雙手撐住生銹的欄桿,舉起攥著頭發(fā)的手,對準太陽望去。頭發(fā)從拇指兩邊垂落,在陽光下依舊黝黑順滑。我滿意地收好,走過樓梯間,回到自己屋里,從床頭柜子的隔間,找出一個鐵盒子。盒里有很多塑料密封袋,大大小小,封口標記著時間段,用來記錄里面頭發(fā)的收集日期。我其實很不善于做這種分類整理的工作,衣柜里的衣服只分為內(nèi)褲和其他兩大類。然而到了整理頭發(fā)這塊,我卻出奇地細致。
這事從我小學就開始了。我依稀記得,收集到的第一根頭發(fā),來自我的同桌。當時班上她的頭發(fā)最長,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放學要回家,我實在忍受不住,拽著她幾根頭發(fā),用力揪了下來。她順勢向后一倒,后退幾步,差點躺倒在地。我趕忙把頭發(fā)藏到褲兜里,飛奔出校門,身后依稀有她的哭喊聲。從那以后,我就有了收集頭發(fā)的癖好,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為此,我還特意定制了深大的衣兜,防止在地鐵或大街上得到頭發(fā),不好安置。每次得到頭發(fā),我都要小心保存在密封袋里,等裝得差不多,就寫上起止時間封口。
我把新得的小雨頭發(fā)放入鐵盒,起身打算洗臉,聽到一陣叫聲,轉(zhuǎn)頭才看到老鼠爬到了我的床邊。我走到冰箱旁,它也跟了過來。我翻出一些食物,放到地上,它探著鼻子爬近,動動胡須,聞幾遍才開吃。記得剛搬到這里的時候,我們這一層只有三戶,當天睡到半夜,突然傳來啃食東西的聲音。我被吵醒打開臺燈,才發(fā)現(xiàn)柜子少了些角,柜子里裝著我收集到的所有頭發(fā),好在老鼠沒有進去。那晚我一夜未睡。等到早上,我把頭發(fā)轉(zhuǎn)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出去淘來一個大鐵盒,把所有頭發(fā)都安置進去,放回柜子,才安下心。
那之后,老鼠還時常光顧,但我沒了后顧之憂,也就安穩(wěn)睡覺。老鼠見我沒有舉動,膽子越來越大,有幾次甚至跳到我的臉上來。為了不讓它再鬧,我每晚都準備了剩飯放到墻角,果然消停了好久。一來二去,有時候我晚上工作,那老鼠居然在遠處望我,后來甚至跳到我的辦公桌上晃悠。我開始沒有注意,給它趕走,有天借著臺燈的亮光,發(fā)現(xiàn)它嘴邊叼著一綹頭發(fā)。我一眼就認出是隔壁那個中年婦女的,發(fā)根還有白色的毛囊,證明是完整的一根。我對這樣的頭發(fā)不感興趣,松弛沒有彈性,發(fā)梢還嚴重分叉,但還是戴上手套,拿過了它嘴邊的頭發(fā)。
我和樓內(nèi)的人很少有交際。一樓有個在理發(fā)店當學徒的女生,和男朋友一起住,兩人的頭發(fā)都很長,女生頭發(fā)染成酒紅色,筆直垂在身后,男生頭發(fā)蓋過耳朵,快要披散到肩頭。我希望它能替我?guī)硭麄兊念^發(fā)。那以后,老鼠每晚都能帶來不同的頭發(fā),有長有短,有完整的有斷了一半的,但都沒有我想要的。事情急不得。為了更好操控它,我給它起了名字,叫小孫。每次它來,我都會叫名字,希望能和它建立起關聯(lián)。不久后,我終于從小孫嘴里拿到了兩人的頭發(fā),分類放進了相應的密封袋。后來因為公寓對面不遠的地鐵口開通,很多上班族都住了進來,好些入了我眼的頭發(fā),基本都是小孫幫我搞來的。小雨搬過來,她的第一根頭發(fā),也是小孫帶給我的。我和小孫越來越熟,還特意用紙箱給它做了一個窩,它待過幾天,就再沒進去過。除了帶來頭發(fā),它還陪伴我度過漫漫長夜,我加班處理文件,它都在一旁等著。直到我睡下,它才順著窗戶的縫隙離開。記得剛遇到它的時候,還是一只小老鼠,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有胳膊粗,這其中我的喂養(yǎng)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勞。小雨讓我處理掉它,我怎么能舍得呢?
等小孫吃完,我洗漱完畢,到隔壁叫醒了小雨。她聽說等會要去吃火鍋看電影,蹦跳著從床上起來。我和她走下樓梯,經(jīng)過大院,出了大門,又穿過狹窄逼仄的通路,終于到了馬路。小雨是城外一個鎮(zhèn)上的中學老師,只在周末才到這里住,我周六要上班,留給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便只有周日,而且下午她得提前趕回去。我們難得出來逛,小雨挽著我的胳膊,和我說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我不時點頭微笑,算是回應。坐上地鐵,我們花去半個小時到市中心,在萬達吃了火鍋,看了新上映的動畫片。她全程笑得停不下,緊緊攥著我的手。等電影放完,我們坐上返程的地鐵,她要在終點下車,然后轉(zhuǎn)乘公共汽車去到鎮(zhèn)上學校。之前好多次,我提議送她到公共汽車站,她都不讓我去,說我第二天還要上班,早點回去休息為好。今天到了站點,我要下車,她卻暗示讓我陪她去等公共汽車。
我們出了地鐵,找到站牌,公共汽車卻遲遲不來。她站定,用一種深情的眼神望向我,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眼神,透出一絲恐怖。我本能地后退半步。她瞪我一眼,說:“看你那個樣,我又不吃了你。話說,這么久以來,都還沒問過你,你有喜歡的人嗎?”我腦袋一片空白,回想起和她認識時候的場景。她剛搬來那會,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略帶卷曲的頭發(fā),不過小孫替我?guī)砹怂念^發(fā),我也就沒了和她認識的必要。誰知一天晚上,她闖入我的房門,說聽見屋里有老鼠的聲音,讓我過去看看。我推辭不得,只好隨手抄起拖把,到了她的房里。我知道小孫已經(jīng)離開了,但還是裝模作樣到各處翻翻,為了表示敬業(yè),我還特意趴下在床下翻找,弄得滿身是灰。最后沒抓到老鼠,她看到我衣服臟了,就說換下拿給她,她幫忙洗了。我推托不得,回房換了,她還親自過來取了去。本以為事情也就這樣了,誰知第二天晚上,她拿了衣服送過來,坐在床邊和我聊天。不知道怎么的,我們手碰到了一起,然后是嘴巴,接著是大腿,最后兩具身體便完全纏在了一處,就像很久沒有洗過的頭發(fā)。從那以后,我和她一直保持著這樣的關系。我們從來沒聊過愛情,也沒說過未來,仿佛我們本該就是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就像兩個人見面,很自然去打招呼,在別人那里,也許是寒暄幾句,吃了沒,吃了什么,到我們這里,則換成了肉體的交談和對撞。我從未過問過她的感情生活,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對象,是不是已婚。她也從不問我的感情經(jīng)歷,不讓我說些肉麻的話,來刻意美化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們仿佛成了老夫老妻,可我們比誰都清楚,一旦開始談論這個問題,我們的關系就會岌岌可危,隨時破碎。
現(xiàn)在,她提出了這個問題,要將我們?nèi)怏w上的聯(lián)系上升到情愛。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在站牌下沉默難言。說實話,我是不愿看到這段關系破裂的,可我也難以招架它陷入情愛的旋渦。小雨見我不說話,臉色瞬間沉下去。公共汽車駛進站,小雨說:“我們學校有個年輕老師,貌似對我有意思,上周送了我一個玩偶,在我辦公室放著?!边@不是一個疑問句,用不著我作答,可感覺有千千萬萬的問題,潛伏在它背后,伸著手爪妄圖將我拉入。我只好點頭嘴里答復嗯,說下周見。目送她上車,等車拐彎走遠,我小跑進到地鐵,才發(fā)現(xiàn)額頭全是汗。
回到公寓,外邊天色昏黑,我拉緊窗簾,只把臺燈亮著?;蛟S是我會錯了小雨的意思,她只是想分享一下自己的經(jīng)歷,僅此而已。那么我現(xiàn)在的反應,是在吃醋嗎?我怕那個男老師搶走小雨?這段感情里,不是小雨陷入了情愛,而是我陷入了情愛?轉(zhuǎn)念一想,這卻又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是不可能喜歡小雨的。我有喜歡的人。我遇到她的時間比小雨還早,比小孫還早,早在我搬來這里之前,我就喜歡上了她。
喜歡她,是因為她的頭發(fā)。在我所有收集的頭發(fā)里,長發(fā)最多,短發(fā)最少,一來讓我中意的短發(fā)少,二來短發(fā)在街上不易獲取,它多數(shù)都緊貼著人體,不好下手。短發(fā)的缺少讓我總是把目光集中在短發(fā)的人身上,尤其是女生。其實在遇到她之前,我看頭發(fā),僅僅只是看頭發(fā),與人無關。然而見到她的一剎那,我頭一次把頭發(fā)和人合在一起去看。那樣的頭發(fā),如果長在別人頭上,我不會多看一眼,但假如她換了別的發(fā)型,我也不會過多關注。只能說她的人和頭發(fā),缺一不可,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面對這樣一個女孩子,我動了心,卻無法行動,因為我們隔著屏幕,我是在網(wǎng)上刷到她的。
說來也可笑,我后悔那天晚上打開手機,刷視頻刷到了她。最開始她戴著帽子,我看不清她的頭發(fā),不過下方的標題吸引了我,我想去找我的頭發(fā)。好奇促使我打開她的主頁,才得以看清她剛蓋過耳朵的頭發(fā)。她的用戶名叫藏住小心晴,視頻內(nèi)容很短,多數(shù)都是美食日常的分享。她的粉絲很少,評論里三條,有兩條都是她在回復別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就從她用戶名里挑出字,叫她小晴。小晴的視頻,是我每天工作的動力,我總是反復播放她的視頻,希望從里面找到些線索,能判定她的具體位置。剛開始那段時間,我?guī)缀跏侵四В矶荚谘芯克?,全網(wǎng)搜索她的視頻,把她的視頻拷貝到電腦上,逐幀觀看,甚至提前備好了一個很大的密封袋,希望有朝一日,能放進去她的頭發(fā)。而我將破例,不是放一根,也不是兩根,而是一綹。
我的瘋狂讓我丟了工作,因為經(jīng)濟問題,我不得已搬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換了新環(huán)境,我稍微恢復了些理智,之后遇到小雨,小晴似乎慢慢從我生活中淡出了??蓪嶋H上,我依舊深愛著她,哪怕只是單方面相遇于網(wǎng)絡。就連小雨的名字,也來自于她。開始我不知道小雨叫什么,后來她說起自己名字,我聽見其中有個字類似“雨”的發(fā)音,想著和小晴相對,就稱呼她為小雨了,微信備注也是這個。有次小雨看到,說她不是這個雨,不過不耽誤事,就當是給她起的昵稱。我其實想過私信小晴,幻想過無數(shù)的開場語,最終落不到手機屏幕上。不知為什么,我莫名有一種羞恥感,感覺在網(wǎng)絡上聯(lián)系她,是對她的一種褻瀆,是對我們之間羈絆的抹殺。我和她的第一次相識,必須在線下,在真實的日常生活中。為此,我甚至都不敢關注她,就怕她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心里除了裝有無數(shù)根頭發(fā),還有一個小晴,不可能裝下另外的人??蛇@樣一來,我又該如何面對小雨呢?而且小晴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月沒有更新視頻了。
日子在上班中緩緩走過,小雨不久果然發(fā)來玩偶的照片,是個耷拉著嘴巴的小熊。我和小雨平時不怎么在微信上聊天,往上翻聊天記錄,大部分都是她從學?;貋砗?,叫我去接她的信息。我回復好漂亮,又說回來了告訴一聲,我去接你。小雨回個嗯,我們的聊天就匆匆結(jié)束了。周四下班回家,我發(fā)現(xiàn)樓下一間空屋住了人,估計是新來的租戶,不知道頭發(fā)如何,想以后有的是時間,倒也不著急。晚上我回味著小晴的視頻,小孫從窗外回來了,嘴里咬著一些碎發(fā)。我剛準備給它食物,就聽見門外一陣敲門聲。開門,是個從沒見過的人。她一頭長發(fā),進來坐在沙發(fā)上,介紹說她是剛搬來的鄰居,住在樓下,暫留一個多月就搬走,希望多多擔待。我從她的頭發(fā)里,嗅到了沙石的味道,順著她的話說不必客氣。她起身看向四周,發(fā)現(xiàn)角落里吃東西的小孫。她說:“我在屋里睡覺,感覺有東西在扯我的頭發(fā),起身看到是只老鼠,我順著窗戶望出去,發(fā)現(xiàn)老鼠通過水管,爬進了你家,就想上來提醒一下。不過現(xiàn)在看來,似乎沒必要提醒了?!蔽倚χf:“別見怪,這老鼠本性不壞,聽說它就喜歡咬頭發(fā),除此之外,倒沒有其他惡習。”她聽了,若有所思點點頭,說:“有意思的老鼠?!蔽液闷嫠脑挘瑔査慕?jīng)歷。她說她來自很南的南方,我說是海南嗎?她搖頭否定,說更南的南方,她經(jīng)過寬闊的海峽,翻過高原,穿過雨林,跨過海洋,一直來到了這里。我表示驚訝,問她是什么職業(yè)。她說自己是詩人,人們都叫她南游詩人,不是云游到南方,是從南方云游而來。臨末她要走,我還是不相信她的經(jīng)歷,懷疑她騙我。她聽后大笑,說唬不住我,不過她真的是南游詩人。我只好相信,讓她有時間發(fā)我一些她的詩,我拜讀拜讀。我還未說完,她就下樓去了。我返回房間,挑選小孫咬來的頭發(fā),全都殘缺不全,只好作罷。
躺在床上,我習慣性打開軟件,搜索小晴的網(wǎng)名,發(fā)現(xiàn)她更新了動態(tài),是幾張照片,上面顯示拍攝的時間是去年的今天,下方配著文案:我要來找我的頭發(fā)。照片上她一襲長發(fā),穿著裙子,手里握著奶茶,倚靠在江水邊的欄桿上。那時候我還沒遇到她,不過看到她的長發(fā),我莫名地焦躁,她不應該是長發(fā),她只該是短發(fā),是我第一次刷到她時候的樣子。我關上手機,極力想忘記剛才的畫面,卻揮之不去。我用枕頭捂住腦袋,居然哭出聲來,好幾次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是那個南游詩人,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不去管她,用枕頭蒙住耳朵,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周五晚上小雨回來,我接她到公寓。進到房里,她開始抱著我哭泣,我也莫名流下眼淚。在淚水的交織中,我們?yōu)楦髯酝嗜ヒ律?,讓歡愉代替了悲傷。事后我把小雨攬在懷里,問她為什么哭泣。她說想我了。這又是一句可怕的言語,我趕忙轉(zhuǎn)移話題,問她說,女生一般都很愛惜自己的頭發(fā),尤其是辛苦留起來的,那為什么有些女生能狠心把它剪掉呢?小雨想了片刻,說極有可能是為了愛情,有些女生失戀,想和過去了斷,這時候剪掉象征著過去的長發(fā)就是很好的方式,當然不排除想換個風格的可能。我聽完小雨的話,腦袋空白一片。難道小晴有男朋友了?她剪掉長發(fā)是為了男朋友?文案上寫她想來找回頭發(fā),是在暗示她想和男朋友復合嗎?不,不可能,一定是我在胡思亂想,她僅僅是為了換個風格。我說服不了自己,卻沒有解決辦法,只能把小雨抱得更緊一些。小雨也緊貼著我,從我胸前抬頭,望著我的眼睛說:“你為什么要問這個?你要是覺得短發(fā)好看,我可以剪成短發(fā)?!蔽亿s忙搖了搖頭,在我看來,世上短發(fā)的姑娘,只應該有小晴一個,小雨絕不可能成為小晴,她也不能變成短發(fā)。我抓起她的一股頭發(fā),從頭頂摸到發(fā)梢,說:“你長發(fā)就很好看了,剪成短發(fā),反倒失了風格?!毙∮挈c頭說:“你說了算,你喜歡就好。”小雨的話,每一句都想撕碎我們目前的關系網(wǎng)。我撒謊說還有工作的事情要處理,匆忙穿好衣服,回了自己房間,我想小雨需要冷靜一下。
周日這天,我叫小雨去吃飯,小雨說學校快要期末考試,要處理很多事情,她得提前趕回學校。我想送她到公共汽車站,她只讓我送到地鐵口,就說什么都不許我再跟著。我沒有辦法,只好照做。臨走的時候,她說同事送她的玩偶,她覺得不好看,又退回去了,對于女人而言,沒有什么比一束花更好的了。我點點頭,看她的背影淹沒在人群里,隨著人潮轉(zhuǎn)彎不見后,才返回公寓。
接下來的一周,渾渾噩噩,我每隔一小時就會上網(wǎng)搜索小晴的賬號,可直到周日,也沒有任何新的消息。除此之外,小雨也沒有再聯(lián)系我。到了深夜,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很久沒有見到小孫了,上周二放在窗邊的食物,已經(jīng)發(fā)霉變質(zhì),被風干了。這下子,我徹底失去了一切。不,我沒有,我還有頭發(fā)。我翻滾著到柜子旁,蠻橫地拉開抽屜,拿出鐵盒,掏出里面大包小包的密封袋,依次在床上排開,每一根頭發(fā)都是一個人,我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幾千人的面孔,他們在我的腦海里游走,爭吵,打架,嬉鬧,交合。我眼前一黑,仰躺在地上,直到第二天南游詩人進屋,才把我送到醫(yī)院。在醫(yī)院待了兩天,醫(yī)生說是營養(yǎng)不良,也是,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怎么吃飯了。
暑假是伴隨著小孫死亡的確鑿消息而來的。小雨在結(jié)束學校工作的那天晚上,發(fā)消息給我,說她上次離開的時候,買了老鼠藥擱在食物里,放在了房間的角落。不知道我最近還聽沒聽到老鼠的聲音,如果還有,就再弄個食物陷阱。我看著白色的聊天框,癱軟在地,難怪不見了小孫的聲音,說不定它吃完有毒的食物,在游歷的途中,就已毒發(fā)死亡。也許那時它正在管道上攀爬,毒還未完全起效,就掉落摔死了;也許那時它正在穿過狹窄的道路,毒藥發(fā)作,它在路中間抽搐,恰好被過往的車輛碾壓而死??傊瑹o論如何,哪怕它在頂樓的天臺仰望月亮,只要毒藥發(fā)作,它就必死無疑。我沒必要再為它幻想其他可能性,這些日子未能相見,就已經(jīng)是最好的回答了。
小孫離開了,以后有新的住戶,收集頭發(fā)還得我自己來,它是難得的一只老鼠??晌矣衷撠煿终l呢,小雨嗎?似乎犯不上,畢竟在她眼里,小孫只是一只老鼠,它對我的特殊意義,我無法讓別人感同身受。悲傷籠罩著我,但我還是近乎機械地查找小晴的賬號,她居然更新了。她發(fā)的是視頻,在分享最近新買的連衣裙,還展示了新做的頭發(fā)。好幾個月沒見,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披散到了肩膀,還有無限延長的可能。我似乎看到,那些頭發(fā)正在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瘋長。它們像傾瀉的黑水從小晴頭頂流下,流過腰肢,流過大腿,流過腳踝,最后在地上濺起落下,展落各處,變成了一望無際的頭發(fā)原野。在視頻的最后,她說想把頭發(fā)再留長一些,到時候扎兩條麻花辮,順耳放在胸前。她為什么要留長發(fā)?我無法理解,那樣完美的短發(fā),全毀在了她手里。我關掉手機,在屋里來回踱步,又從抽屜里找出剪刀,握在手里一張一合。
這世上的人都不懂頭發(fā),他們只會毀滅美好,把丑陋展露無遺。可對于小晴的喜歡,果真要因為頭發(fā)而放棄嗎?不能,她還有救,她還可以回到從前,只需要剪短頭發(fā),一切都將恢復如常,連同著我對她的愛。我打印出她的圖片,拿剪刀小心翼翼剪去多余的頭發(fā)。可是,該如何讓現(xiàn)實中的她變成短發(fā)呢?如果能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一定找到她,當面告訴她短發(fā)時的她有多美麗,不會再有誰比她更適合短發(fā)了。如有必要,我會向她展示我收集的頭發(fā),以此來證明我對頭發(fā)頗有研究,好讓她能相信我的話??晌以撊ツ睦镎宜??我們又會在何處相遇?
之后幾天,我開始外出賺錢,我得為我們所見的第一面負責,我必須穿著得體。晚上回家,我還是不時搜索她的賬號,看是否有更新。我依舊抱有期待,只要視頻繼續(xù)更,我們遲早會有相遇的一天,我必須趁早并時刻為這一天做準備。南游詩人見我對生活有了希望,說終于不用再擔心我?;叵肫鹎靶┤兆铀龑ξ业木恼樟希倚闹杏欣?,讓她有要求盡管提,我一定盡力做到。南游詩人在地上轉(zhuǎn)繞三圈,用手撐著下巴,說:“我從南方而來,一直在尋找一個幽閉之地,無人打擾。早在來這里之前,我曾在一片森林里居住了一年多的時間,那本是一塊原始之地,我卻被驅(qū)逐了出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找到心儀的居所,不知你有無推薦?”我聽完仔細回想,記起老家那里山水不錯,村里人多數(shù)都已外出,房子如今閑置著,應該是好的去處。我給了她具體的地址,說鑰匙就在門前第三塊石頭底下壓著,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如果生銹打不開,用磚頭敲掉鎖扣也可以。她接過紙條,道謝后離開了。
周末,好不容易休息半天,我看著凌亂的屋子,決定打掃一番。屋里沒用的東西,我都扔掉了,門窗邊留給小孫的風干的食物,還沒有清理掉。我找來抹布,全掃進了垃圾桶。把頭探向窗外,立在坑坑洼洼水泥墻面的白色管道,多半都已蠟黃,它曾是小孫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如今早已閑置。我本要關上窗子,發(fā)現(xiàn)管道和墻壁中間的縫隙里,夾著一團黑色的東西。我用長些的夾子夾上來看,發(fā)現(xiàn)是顏色長短各異的頭發(fā),盤結(jié)在一起。除了小孫,我想不出誰還能這樣做。頭發(fā)遭受風吹雨淋,毛糙彎曲,讓人直皺眉頭。看來小孫也喜歡收集頭發(fā),卻不懂得防護,至少應該找一個安全隱蔽的地方,頭發(fā)也不至于變成如今這樣。我把頭發(fā)全夾上來,本想隨著垃圾一起扔掉,想小孫能積累這些,也許耗費了它大半輩子,應該會有所留戀,就掏出火機,在墻角點燃,算是燒給了在另一個世界的它,不知道它能不能收到。
收拾完屋子,我開窗通風,把密封袋全都拿出來,平鋪在床上,讓它們沐浴在陽光之中,直到太陽偏移離去,才收好重放回去。到晚上,我習慣性搜索小晴的賬號,發(fā)現(xiàn)她更新了,標題是:L市,我來找我的頭發(fā)了。L市就是我所在的城市,視頻里她正在候機廳,馬上就要去搭乘飛機。我從床上蹦起來,繞著屋子連跑好久,最后累倒在床上。我終于等來了,等來了和小晴相遇的機會。城市雖然很大,但我一定能遇到她,到時候,我要說出積壓在我心里許久的話。
終于到周末晚上,她又更新了視頻。視頻里她扎著兩條小辮子,在萬達吃飯,又去看了電影。我忍受住她那長發(fā)的挑釁,分析她活動的規(guī)律。她只在周末晚上發(fā)視頻,其他時間一定是忙于工作,所以我只需要在周末去找她就好。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下周日在萬達度過一天。然而,周末我早早趕到,死盯著兩個入口,一直到下午,也沒有看到她的身影。等到晚上,才發(fā)現(xiàn)她更新的視頻,是在博物館旁的空間影城。我一下子灰了心,是啊,誰說她一定會在同一個地方呢?魂不守舍一晚上,我決定碰運氣,市里可參觀的地方不多,去過一個地方就排除一個,這樣下來,總有一天我們能遇到。我把下次要去的地方定在了東山公園,提前趕去,在門口待著??赡翘焱砩?,她發(fā)的視頻是在市中心,她買了一件衣服,還彈了一樓大廳的鋼琴,吸引了好多人。我看著她輕緩彈琴,腦海中填補她短發(fā)的模樣,決定不能放棄。就這樣,我奔波游走,一直快到暑假結(jié)束,卻沒有見到她一面。我懷疑上天在捉弄我,我和她總是完美地錯開,為什么?在最后一個周末,她發(fā)視頻說雖然沒有找到頭發(fā),但收獲了很多快樂,明年再見,并透露周四就要離開。我關在屋里一整天,沒有去工作。
到了晚上,南游詩人推開房門,說她找了許久,問了很多人,都沒有找到我紙條上的地方。我不敢相信,并給她看了很早之前,我離開家鄉(xiāng)時拍的照片。她說:“照片算不上什么,這只能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過,你要知道,一場大風,一場暴雨,就足夠把那些土墻磚瓦都吹走,洗刷干凈。看來我得離開這里,繼續(xù)尋找了?!贝_實,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了,它也許早已搬遷去了別的地方,我向她道了歉,說這里地貌廣闊,一定還有其他合適的地方,過些天我?guī)退僬?。南游詩人說不必,她為了找到合適的地方,一直都在流浪,流浪早已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在這里待得太久,也該動身了。她聽出我的虛弱,找來東西給我吃,又看我睡下才離開。在漆黑如發(fā)的夜里,我想,留給我的時間只有四天了。我為了相遇,耗費一個暑假都沒能如愿,如今短短四天,看來結(jié)局已定。
第二天早上,小雨發(fā)來信息,說她周四回來,我問需要接她嗎,她回復不用,態(tài)度非常冷漠??磥?,我們之間的關系,注定要破碎。接下來的幾天,我躺倒在床,把頭發(fā)排布在床邊,依次觀賞,回憶它們的主人和相關的事情。手機也在一旁,我還心存幻想,不時搜索小晴的賬號,希望能得知她會繼續(xù)留在這里的消息。等到周三晚上,我又花費一天時間,把所有頭發(fā)都過了一遍,才拿起手機搜索。點進小晴的賬號,發(fā)現(xiàn)她在直播,直播間只有四五個人,我趕忙從床上坐起,看她背后是洮河,還有一座醒目的大橋,閃爍著霓虹燈。她在河岸邊行走,扎著的馬尾,隨著她的步子來回晃動。我掀起被子,頭發(fā)散落滿地。我瞥了一眼,不再去管,匆忙穿好衣服,準備往河邊趕去。臨要關門,我總覺得忘了最重要的事,看到桌上鋒利的剪刀,拿起揣進了衣兜里。
外邊天黑得五彩斑斕,城市大大小小的燈火涂抹著夜空,讓它失去了本色。我坐上出租車,直奔河岸,同時通過手機密切注意小晴的動向。等到河邊,小晴還在直播,我根據(jù)她身后的背景,終于在河邊的一個亭臺前,看到了她的身影。我咽口唾沫,淚卻流了出來,果然上天還是眷顧我的。我把之前準備要說的話在腦海里不斷預演,準備等她關掉直播后,就上前吐露心聲。小晴在亭臺休息夠了,繼續(xù)往前走。她在臨近水流的河岸,我則在岸邊的馬路上,被一道一字排開的樹影遮蓋著。終于,小晴說手機快沒電了,今天就先這樣,她得回家了。關了直播,她從一旁階梯走上馬路。我提前在旁邊等著。因為臨近午夜,加上是在城邊,周圍基本沒有人,我稍微大膽了一些??吹剿奶蟻?,我喊了一聲,小晴。她剛邁完臺階,聽到我的喊叫,轉(zhuǎn)頭望向我。我們都在人行道上,路燈射不穿綠植,我們被擱置在陰影里。
她一陣驚恐,眼里射出黑色的光,打濕我的雙眼。我想抬腳,邁向她更近的地方,卻難以挪動。她微張著嘴,往后退去半步,頭發(fā)像搖晃的吊橋,在空中打擺。有風旋過,夾帶著河水的潮氣,撲向我僵直的臉面,潤活了干枯的嘴唇,我應該能,我要開口說話。字還在舌腔組裝,她突然背轉(zhuǎn)過身子,起腳要跑。我閉嘴抬腿,沖上去把她截停在黑暗里,用身子擋在樹旁。她顫著音說不要傷害她,她把身上的錢都給我。聲音最先穿過我耳朵的,并沒有留存在腦海里,直到收納在一旁樹的枝葉里的聲音,反射回我的耳朵,才烙印在我記憶之中。穿刺而來的聲音,像密集的黑色絲線,自上而下,纏繞住我的身體,并不斷緊勒,試圖嵌入我的皮肉,將我瓦解。
所有黑暗的寓所,都成了聲音的游樂場,望著隨月亮遷移而延展的陰影,我心想完了,事情為什么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我突然成了一個搶劫犯,那些醞釀許久的話,在這個場合下,都顯得不合時宜。
我眼前全是細如發(fā)絲的黑條,一根,兩根,三根,從上而下,傾流而來。在完全的黑暗里,我想起了頭發(fā),是的,頭發(fā),一切都源自于頭發(fā)。我看向驚魂未定的小晴,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大拇指用力摁下,一聲清脆的聲響。我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攥緊頭發(fā),跑出陰暗的人行道,穿過馬路,往繁華熱鬧的城中心奔去。我跑得沒了力氣,把剪刀扔進垃圾桶,找東西箍緊頭發(fā),才趕回公寓。
房間里裝著頭發(fā)的密封袋滿地都是,我一一撿起,放到桌上,又從口袋里掏出小晴的頭發(fā)。不知從哪里來的想法,我覺得把這些頭發(fā)編織在一起,會很有意思,有了小晴頭發(fā)的助陣,一定會成為藝術(shù)品。我把頭發(fā)依次從密封袋里掏出,按照長短分類而放,最后排除小晴的頭發(fā),計算得知,一共有7992根。也就是說,從小學開始到現(xiàn)在,我和將近八千人有過關聯(lián),而且我還非常清楚地記得他們。小晴的頭發(fā)攔腰斬斷,不完整,我只好放在一旁。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完成辮子的編織,頭發(fā)不多,編出來倒挺好看,我又另把小晴的頭發(fā),當作穗子固定在了上面。小半生的成果,都集中于此了。小雨發(fā)來信息,說等會就到。我和小晴已沒了可能,手機搜索她的賬戶,顯示已經(jīng)注銷。我想,也許是時候做出讓步了,在和小雨的關系里,我應該撤退。想起小雨之前說的話,我餓著肚子跑去買來一束花,在門前等著她回來。
臨近下午時,小雨來了,她剪了短發(fā),手里提著包,看見我手里的花,她毫無表情。我說這是送你的,向前遞給她。她接過,說了句謝謝,開門進去,關緊了房門。過了片刻,樓下傳來汽車的轟鳴聲,我出門一看,是搬家公司,小雨也出了門。她看向我,說:“我要搬家了,去別的地方住,后會有期?!蔽夷X袋轉(zhuǎn)不過彎,想問她是什么時候做的決定,話到嘴邊,還是說了句:“好吧,需要我?guī)兔??”她搖搖頭,說有搬家公司的人負責。家里東西不多,小雨先打掃屋子,我看到那毒死小孫沒被吃完的食物,被擱置在垃圾堆最頂上,連同綠色包裝的老鼠藥。
忙碌一下午,東西搬完了,我下樓送她離開。在車邊,我拉住她的衣角,有很多話要說,卻堵在嘴邊,一字難出。她等得不耐煩,轉(zhuǎn)身要走,我憋出一句話:“你短頭發(fā)的樣子,還挺好看?!彼懒酥x謝,坐上車離開了。等車走遠,我才忘了問她要新住所的地址,不過不問才是對的,就像以前一樣,我們從不過問對方的生活,除非對方講出來。她沒有講,也許是不想我再去找她。想想也覺得可笑,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我也從未向她提起過我的名字。我們的身子記住了彼此,可腦袋卻什么都沒留下,我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氐轿葑永铮译S便找點東西填了肚子,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來太陽已經(jīng)落山,我找到那條發(fā)辮,掏出打火機,在桌上點燃了它,空氣里很快傳來臭雞蛋的味道。我捏緊鼻子,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苦心經(jīng)營好些年的東西,是這么不堪一擊?;鹋畈?,剎那熄滅,只留下殘渣,染黑了桌面。南游詩人聞見味道上樓來,看見桌上的灰燼,說:“我明天就要離開了,感謝你的協(xié)助?!蔽倚πφf:“我沒能幫上忙,用不著謝我,是我虧欠了你的照顧。對了,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南游詩人說:“不知道,不過我從南而來,那一定向北而去?!蔽尹c點頭,不再說話。南游詩人關上門,離開了。
第二天清早,我去找南游詩人,為她送行??吹剿策呌袀€籠子,籠子里是只老鼠,我認得清楚,是小孫無疑。我問南游詩人緣故。她說之前有一天,她在房間角落里看到有只老鼠,口吐白沫,心想是中毒了,好在她有解毒的草藥。喂了草藥,等到半夜,老鼠居然活了。她怕老鼠再跑出去中毒,就找籠子關了起來。在籠子里老鼠也不叫喊,很聽話。她去找我家鄉(xiāng)的時候,也帶著老鼠,本想著放生到田野之間,但老鼠離開籠子,卻緊緊跟著她,并不跑遠,有時還跳到她的肩上,與她同行??吹叫O還活著,我眼里終于有了光。我懇求她把小孫留給我,畢竟現(xiàn)在的我,只剩它了。南游詩人說:“讓它自己選擇吧,它是一只有靈性的老鼠。”我們帶著小孫離開屋子,來到院門。小孫從籠子里爬出來,并不跑遠,只在地上伸著鼻子聞。
南游詩人說:“就這樣吧,我們各自走各自的路,讓小孫自己選擇跟隨的人吧,話不多說,就此別過,有緣再見。”說完,我們互相鞠躬道別,轉(zhuǎn)身離開。我不敢回頭,拿起空蕩蕩的籠子,一直走到花壇前,終于忍不住回望,發(fā)現(xiàn)小孫緊跟在南游詩人身后,順著她的衣服爬到了肩上。我閉眼嘆氣,想起忘了問她姓名,便喊道:“南游詩人,你叫什么?以后有機會,我一定來找你?!痹娙瞬⒉换仡^,邊走邊說:“林然欣,你叫我林然欣就好?!?/p>
等她走遠,我攤開手掌,一根完整的長發(fā)沉睡在我掌心,悸動的風吹過,我趕忙用拇指壓住,防止它蘇醒。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