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
一、海明威老爹的神話
“如果你年輕時有幸停留巴黎,那么你的余生無論去往哪里,巴黎永遠會與你在一起,因為它是一席流動的盛宴?!币痪盼濉鹉?,年過半百的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在他最中意的巴黎丁香園一邊喝酒一邊跟霍奇納(A. E.? Hotchner)這樣回憶他年輕時待過的地方,那個讓他一舉成名的地方。幾年之后,這句話擴展成為一本雖然不厚但卻為海明威“硬漢老爹”神話封筆的小書,《流動的盛宴》(A Movable Feast)。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讀書時的大學校園,這書和惠特曼的《草葉集》、 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鮑勃·迪倫的鄉(xiāng)村歌曲、凡·高的傳記《渴望生活》,成了我們一代人的寶典。對于在那個時代,那樣的年齡的我們,海明威老爹不僅是文學偶像,也是不容置疑的人生榜樣。
即使幾十年后,在巴黎,我還能遇上從那個校園里走出的海明威的信徒。他的微信頭像是滿臉胡須的海明威。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帶著我去丁香園餐館午飯。他對海明威當年率領一伙人去西班牙釣魚、看斗牛的路線如數(shù)家珍,還計劃走上一遍。雖然,他和我一樣都早已明白,海明威老爹同樣受制于生老病死,事實上他比一般人加倍體驗了生命的傷痛與殘酷:帶著一次大戰(zhàn)的傷口,帶著打獵受傷兩次,帶著三次飛機和汽車失事的全身骨折與膝蓋傷痛,老年的海明威其實一直用酒精和安眠藥輪流維持著生活。當家傳的抑郁癥和電擊治療讓他無法忍受時,他終于扳響了手中的槍。那是一九六一年夏天,離他寫完《流動的盛宴》僅僅兩年時間。離他父親克拉倫斯·海明威自殺整整三十三年。一九二八年的冬天,海明威帶著五歲的大兒子邦比在紐約,正要坐上去佛羅里達的火車時,收到一封急電。上面說克拉倫斯剛剛用他自己的父親在美國內戰(zhàn)時留下的手槍打死了自己。不久之前,海明威還在信中告訴父親不要為錢擔憂,顯然那封信在克拉倫斯去世后才到達。
美國傳記作家霍奇納一生都是海明威的仰慕者。他先后寫了好幾本關于海明威的傳記和回憶錄?!逗C魍系罚≒apa Hemingway)就是一九六六年出版的記錄他與海明威忘年之交的回憶錄。自從一九四八年認識了海明威,他們的關系如同父子,亦如師徒。從寫作到女人,老爹給了他無數(shù)人生忠告,比如:“聽著,霍奇納。不管發(fā)生了什么,無論什么情況,女人都應是優(yōu)秀的,最強壯的??墒怯袝r最強壯的女人也需要幫助?!?“硬漢老爹” 因此成為一個男子漢的符號。
不過再仔細想想,我們關于海明威的想象,其實都出自老爹自己。一九二六年,不到三十歲的海明威, 用一本薄薄的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宣告了他作為現(xiàn)代主義小說之父和 “迷惘的一代”代言人的地位。在當年《紐約客》的廣告上,在書的名字上面,是一幅年輕的作者畫像。出版人很準確地預言:“隨著小說的出版,海明威先生的太陽也要升起了!”
二、太陽照常升起
準確干凈的口語,用對話刻畫人物,甚至由短句子主打的干凈利落的文體,是當年讓《太陽照常升起》一舉成功的重要因素。但是它所以成功,并讓實驗小說和前衛(wèi)文學躋身文化主流,卻有著文學以外的原因。要知道當年最有名的前衛(wèi)作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ertrude Stein,1874-1946)的書好幾年都賣不上一百本,她是海明威出道時的導師。在《太陽照常升起》大獲成功之前,海明威自己的兩部短篇小說集加起來也才賣了不到五百本。
《太陽照常升起》出版后,在巴黎和紐約的時事和文學報刊上,如《巴黎先驅報》《紐約先驅論壇報》《周六文學評論》等,立即就成了重大新聞和關注熱點。這位英俊又有抱負的年輕人此前已經(jīng)得到圈內大咖的加持,從斯泰因到龐德,從菲茨杰拉德到安德森。人們早就知道他在寫“那本書”?!短栒粘I稹穾缀蹙褪翘鞎r地利人和共同炮制出來的暢銷書坯子。
首先它像很多文化史上的杰作,是老天送來的禮物。海明威在巴黎苦思冥想的“那本書”在他帶領一群旅居巴黎的英國人、美國人去西班牙的路上從天而降。在從小鎮(zhèn)潘普洛納回來的路上,他每天寫一千二百字,二十八天后,這本最初命名為《慶典》(Fiesta)的小書,即一戰(zhàn)傷兵杰克帶領一批在巴黎買醉的美國人去西班牙看斗牛的故事已經(jīng)成型。一群在大戰(zhàn)后享樂縱欲的烏合之眾,在巴黎無所事事,泡酒館,追女人,爭風吃醋,他們頹廢縱欲的行為與西班牙淳樸的鄉(xiāng)間和斗牛士生命激情相比,一下子被賦予了意義,以及敘述的可能。正如《太陽照常升起》中,比爾對杰克所說:“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經(jīng)和土地失去了聯(lián)系。你變得矯揉造作,冒牌的歐洲道德觀念把你毀了。你嗜酒如命。你頭腦里擺脫不了性的問題。你不務正事,整天消磨在高談闊論當中。你是一名流亡者,明白嗎?你在各家咖啡館來回轉悠?!保ā短栒粘I稹返谑?,趙靜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
其次,這是一部只能在蒙帕納斯或者左岸拉丁區(qū)才能產(chǎn)生的小說。像法國的影射小說(索隱小說,roman a clef),海明威有意無意將巴黎的美國文人圈寫進小說,在為巴黎的咖啡館增加了不少八卦談資之余—不僅是巴黎,還有紐約、芝加哥,同時也為一個僑居的社區(qū)和部落命名。因為當時的巴黎,正是美國知識分子和中產(chǎn)階級大量涌入的地方。在這部書里,幾乎可以辨認出巴黎最有趣的地名街道和咖啡店餐館,生活和小說的人物完全可以對號入座。
我走到外面人行道上,向圣米歇爾大街走去,走過依然高朋滿座的洛東達咖啡館門前的那些桌子,朝馬路對面的多姆咖啡館望去,只見那里的桌子一直排到了人行道邊。有人在一張桌邊向我揮手,我沒看清是誰,顧自往前走去。我想回家去。蒙帕納斯大街上冷冷清清。拉維涅餐廳已經(jīng)緊閉店門,人們在丁香園咖啡館門前把桌子疊起來。我在奈伊的雕像前面走過,它在弧光燈照耀下,聳立在長著新葉的栗子樹叢中??孔胖粋€枯萎的紫紅色花圈。我停住腳步,看到上面刻著:波拿巴主義者組織敬建。下署日期已經(jīng)記不得了。奈伊元帥的雕像看來很威武:腳蹬長靴,在七葉樹綠油油的嫩葉叢中舉劍示意。我的寓所就在大街對過,沿圣米歇爾大街走過去一點。(《太陽照常升起》第四章)
最重要的,那些本來看上去頹廢的、享樂主義的生活在現(xiàn)實中也許是瑣屑沒有意義的,但被海明威書寫后,就不再是巴黎咖啡館里的閑言碎語,而成了一種姿勢、一種態(tài)度。戰(zhàn)后“迷惘的一代”太需要被賦予意義了,而海明威,帶著斗牛士的激情和靈感,成了戰(zhàn)后一代的代言人或者說定義者。后來的評論者和讀者大多相信海明威通過“迷惘的一代”,即在一戰(zhàn)中受到永久性的創(chuàng)傷而頹廢、墮落的一代,探索了人性中的愛欲、死亡、重生等主題,還有友誼以及男子漢氣概。因此在大眾文化和文學史上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海明威賭對了。不到兩年的時間,美國斯克里布納之子公司出版的《太陽照常升起》 已經(jīng)八次印刷!而生活與小說的相似甚至在小說完成之后還在以驚人的方式繼續(xù):雖然小說中的杰克在潘普洛納與阿什利夫人之間似有似無的艷遇最終沒有發(fā)生,作者把它歸為一戰(zhàn)給杰克留下的致命的創(chuàng)傷?,F(xiàn)實中的海明威卻要幸運得多,一九二五年在奧地利滑雪時遇到為美國時尚雜志工作的女記者寶蓮·菲佛(Pauline Pfeiffer)。菲佛出身富裕,社交能力和場面功夫都比海明威的太太哈德莉更勝一籌:她最初是以哈德莉閨蜜的身份接近海明威的,但同是新聞記者出身的她很明顯與海明威更有共同語言。一九二五年底《太陽照常升起》完成,海明威不顧哈德莉反對,聽從菲佛的建議,與自己原來的出版人Boni & Liveright公司毀約,另與斯克里布納之子公司簽訂合同。一九二六年初,海明威前往紐約和出版商見面,返程時在巴黎與菲佛上床。哈德莉在發(fā)現(xiàn)丈夫的婚外情后,提出分居。海明威從家里搬出來后就與菲佛住在同一區(qū)的Férou街上,離他喜愛的盧森堡公園和丁香園不遠。他也是在這里開始寫《永別了武器》。海明威與哈德莉在一九二七年一月離婚,海明威將這部小說的版稅給了她,并將小說題獻給妻子和兒子。同年十月小說出版。幾個月后,海明威與菲佛結婚。然后在一九二八年三月帶著懷孕的菲佛搬回美國佛羅里達州西鎖島(Key West)居住。
“今年秋天他要獨享榮華”,小說里那個意識到自己就要被拋棄的弗朗西斯對杰克說,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開始過氣,她知道她戀了三年并為之離婚的科恩其實三心二意,被那個波萊特或者阿什利夫人勾引。
“你知道羅伯特要為一部新作搜集素材。沒錯吧,羅伯特?這就是他要離開我的原因。他斷定我上不了鏡頭。你知道,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總是忙著寫他的書,把我們倆的事兒丟在腦后?,F(xiàn)在他要去找新的素材了。行,我希望他找到一些一鳴驚人的材料?!保ā短栒粘I稹返谑拢?/p>
反諷的是,小說中弗朗西斯奚落就要背叛她的科恩的話,幾乎完全可以照搬到海明威自己身上。
三、誰比誰活得更長久
一九二八年海明威離開巴黎,這座目睹過他與哈德莉相親相愛,也目睹了他掙扎奮斗、一夜成名的城市,在他心中保留了很重要的位置。他不定期地回歸那里。在一九四四年下半年到次年春天,他在進軍巴黎的部隊中擔任記者,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洗禮,雖然并非傳說中投身“解放巴黎”的戰(zhàn)斗。不過,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盟軍宣布勝利之后,海明威的確率眾直入旺多姆廣場,并在曾為納粹占領軍總部的麗茲酒店(Hotel Ritz)主持了歷史上最歡樂的聚會。至今,麗茲酒店每年八月還有一個慶典活動,就是向海明威致敬。
一九五六年,海明威因小說《老人與?!帆@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年十月,他前來歐洲途經(jīng)巴黎,依然下榻于麗茲酒店。店方榮幸之至,不僅給這位貴賓提供了豪華套間,而且還給了他一個意外的驚喜:奉還海明威一九二八年寄存這里的兩個箱子。海明威在箱子里找到了兩本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三年在巴黎留下的日記和隨筆手稿。他把這些手稿帶回到古巴。老年的海明威重讀這些青春手跡,感嘆時遷境移,人事皆非,手稿中提到的很多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人世。他開始孕育以巴黎為背景的另一部杰作,是“關于一九二一到一九二六年的巴黎”。只是這次,他不需要用“小說”來掩蓋其人其事。以這些手稿為第一手材料寫成的回憶錄就是后人皆知的《流動的盛宴》。
年老的海明威滿懷深情地回憶他年輕時代的巴黎歲月,在他的筆下巴黎就是一個節(jié)日,是一個特別適合寫作的地方。一個充滿友情的地方,更是見證他和哈德莉愛情的地方。
他寫到蒙帕納斯的中心就是Rasperd 大街和與之相交的十字路口的那幾個咖啡館,“這天傍晚,我滿懷著潔身自好的心情走過那群聚集在洛東達咖啡館的人而不顧,心中嘲笑他們的惡習和共同的本能,跨過林蔭大道來到多姆咖啡館。多姆咖啡館里也很擠,但是那里有些人是干完了工作才來的”。
他寫到塞納河邊的垂釣者:“在我寫作余暇或者思考什么問題時,我就會沿著塞納河邊的碼頭漫步。如果我散著步,有些事干或者看別人在干著一些他們熟悉的事,我思考起來就比較容易。在城中島的西端,新橋南面,在亨利四世雕像的所在地,島最終變得像一個尖尖的船頭,那兒臨水有個小公園,長著一片優(yōu)美的栗樹,樹干高大而枝葉紛披。在塞納河中形成的急流和回水流經(jīng)之處有不少適宜垂釣的好地方?!?/p>
他寫到拉丁區(qū)那些簡單卻美味的餐館,“吃鮈魚的一個最佳去處是在下默東的一家建筑在河上的露天餐廳,在我們有錢離開我們的拉丁區(qū)出游時就上那兒去。那餐廳叫‘神奇漁場’,賣得有一種極好的白葡萄酒,那是麝香葡萄酒的一種。這是莫泊桑的一個短篇小說中出現(xiàn)過的地方,西斯萊曾畫過那俯視河上的景色。你不用跑那么遠去吃鮈魚。你在圣路易島上就能吃到一份很好的油炸鮈魚”。
他還寫到與哈德莉在那些饑餓的日子里如饑似渴的愛情:“等我們走進了房間,上了床在黑暗中做了愛,我還是感到饑餓。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窗子都開著,月光照在高聳的建筑的屋頂上,這饑餓的感覺還在。我把臉從月光下轉向暗處,可是睡不著,就躺著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倆在夜里醒了兩次,現(xiàn)在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睡得正香?!?/p>
“這就是當年巴黎的樣子,那時我們很窮, 但是我們很快樂?!?他幾乎是以一種贖罪的心情寫當年的愛情。他寫到他在跟菲佛幽會之后回家,看到火車站站臺上來迎接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時的負疚感,“我多希望在還只愛她一個人的時候就死去”。
讀到這里,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海明威并不是在簡單地回憶他的純真年代。年老的海明威依然寶刀未老,他是在修訂一份他自己的太陽是如何升起的故事版本,給這個故事最后的說法。
與《太陽照樣升起》里那些背叛的、出軌的和爛醉的人物不同,這里的海明威是深情的、忠誠的,頂多是被誘惑后不能自已但立即又為自己的背叛行為痛心,以至于他要把這種行為推給那些誘惑者,包括那個“勾引了他”的菲佛,他稱之為 “有錢人”?!霸谀切┯绣X人的優(yōu)雅的魔法下,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鳥狗,信任而且愚蠢地跟在任何一個手持獵槍的人后面;也像一只馬戲團里經(jīng)過訓練的豬,以為別人愛它喜歡它?!?/p>
更多的,他在書中描寫了在巴黎遇到的各種各樣有趣的人,有他的導師,他喝酒的朋友,和幫助過他的人,還有萍水相逢的人,都那樣生動,不管他們是溫暖、愚蠢或者丑陋。你不得不佩服老年海明威在經(jīng)歷世事閱人無數(shù)后,有種暗藏光澤的智慧,這種智慧,比起他年輕時代的激情和才華一點不差,而且讓他的文筆更準確有力,觀察也更獨特深刻。比如,寫菲茨杰拉德的這一段:“他的才能像一只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構成的圖案那樣地自然。有一個時期,他對此并不比粉蝶所知更多,他也不知道這圖案是什么時候給擦掉或損壞的。后來他才意識到翅膀受了損傷,并了解它們的構造,于是學會了思索,他再也不會飛了,因為對飛翔的愛好已經(jīng)消失,他只能回憶往昔毫不費力地飛翔的日子?!睅缀跤行埲?。這個海明威當年積極交往也給了他很多實際幫助的朋友,也是他最強的對手之一。菲茨杰拉德年紀輕輕就成名了,還擁有一個時尚而漂亮的妻子澤爾達。他們是美國爵士時代的一對金童玉女。海明威未必有多么佩服他的作品,但一定羨慕過菲茨杰拉德的好運氣。
但是在老年的海明威那里,菲茨杰拉德已經(jīng)是一個過氣的不再會飛翔的粉蝶了。好像這還不夠,海明威用了整整三個篇章,寫菲茨杰拉德生活上的種種不堪:不守信義掉鏈子,被老婆戴綠帽,貴族派頭,對下人刻薄勢利,想喝酒卻又怕死,澆了一點雨就懷疑自己得了肺炎。他怕死,更怕那個“鷹一般的”太太??傊痪湓?,這是一個無能又自負的文人,最讓海明威看不起的那種人。
發(fā)現(xiàn)了這種對比模式后,回頭再看其他章節(jié),發(fā)現(xiàn)海明威除了對莎士比亞書店的女老板西爾維亞比較留情之外,那些在巴黎的美國人,從福特到龐德,再到李維斯,幾乎都被他用的這種皮里陽秋的筆法褒貶一通。比如講到他和斯泰因如何建立友誼,但在解釋他們后來又如何不再來往時,海明威用了一個非常私人化的解釋:某日去斯泰因住處,在樓下等候的時候,聽到斯泰因正在哀求她的戀人—那些帶引號的話聽上去的確有點肉麻瘆人。所以他決定悄悄走開。后來也覺得難堪而不再愿意面對斯泰因??墒菐资旰螅C魍€是把這段難堪的隱私有聲有色地寫了出來。以他當時的名氣,以斯泰因在巴黎那段文化史的地位,這段軼事注定是會被廣為流傳。要知道海明威其實是從斯泰因那里了解到西班牙的斗牛運動及其文化,并且從她那里得到《太陽照常升起》的很多靈感,海明威的這下重擊可是真不夠男子漢。
這也算是“寫作 (回憶/活著)是為了復仇”的一個最好的例子吧。我們無法確認書中這些軼事的真實性,但無疑海明威又一次為他的硬漢老爹形象造神封頂:他忠誠仗義,雖然是他離開了哈德莉;他勇敢有男子漢氣概,但從不輕易動手傷人;雖然他是寫作者,但他還關心平民和西班牙鄉(xiāng)下人,是他們真正的朋友。在《流動的盛宴》最后一章,海明威別有用心地用他和麗茲酒店的酒保一段對話來結束他的巴黎敘事:
“可是人們不斷向我打聽的那位菲茨杰拉德先生呢?”
“他是在弗蘭克當領班時來的。”
“是啊。那時我還是名chasseur。你知道chasseur是干什么的(按,在酒店行話中chasseur指跑腿的侍者)?!?/p>
“我準備在我想寫的一本關于在巴黎早年生活的書里寫一些有關他的事。我指望我會把它寫出來?!?/p>
“好啊,”喬治說,“……可是你說他當初常來這兒?”
“(別人記住他)對他來說意義重大?!?/p>
“你就照你記憶所及寫他,這樣要是他上這兒來過我會記起他的?!?/p>
“我們走著瞧吧?!蔽艺f。(《流動的盛宴》,湯永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
海明威在生前一直拖著沒有出版《流動的盛宴》,二○○九年這本書再版時他的兒子杰克(就是書中稱為邦比的那位),在序言中提及,海明威在臨終之年曾經(jīng)說過:“這本書來自記憶和心,一個被歲月磨損,另一個并不存在。”
四、每個人都在興妖作怪
“海明威是在進行著一場(文學)革命,而革命,總是會有許多人頭落地?!泵绹幕纷骷也剪斈罚↙esley Blume)語帶雙關地說。
《太陽照常升起》出版九十周年,布魯姆根據(jù)多年的研究寫的非虛構作品登上了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書名《每個人都在興妖作怪》(Everybody Behaves Badly,中文版譯作《整個巴黎屬于我》),這句話來自《太陽照常升起》第十六章,杰克和勃萊特西班牙小鎮(zhèn)潘普洛納為他們的同伴打架斗毆爭風吃醋的表現(xiàn)感到難堪,這使杰克在潘普洛納的西班牙人中剛剛建立起來的美國人的聲譽盡喪。
“這一陣發(fā)生的事使邁克太難堪了?!?/p>
“是的。但是也用不著表現(xiàn)得那么惡劣啊。”
“人人都會興妖作怪,”我說,“只要一有適當?shù)臋C會?!?/p>
“你就不會?!辈R特望著我說。
“我要是科恩,也會像他那樣,是頭大蠢驢?!?/p>
當然, 現(xiàn)實中的杰克也就是海明威本尊不會像科恩一樣,他不屑于打架斗毆或者爭風吃醋,他會在其他的美國人忙于喝酒或無聊的時候,把這些時刻記錄下來,變成他征服巴黎的資本。
《紐約時報》報道《太陽照常升起》自一九二六年初版以來接連重印,而且很可能是世界上被翻譯最多的文學作品。海明威研究者瓦格納-馬?。↙inda Wagner-Martin)認為,這本書雖然表面上是一部講述厭倦生活的英美僑民的頹廢故事,但海明威希望這部小說能揭示更多道德方面的問題,因此他將小說題目從《慶典》改為《太陽照常升起》也可以當作小說的道德寓意,即在不道德的世界里堅持自身的道德,尋找生命的動力、源泉。她認為這本書并不是一個空虛或辛酸的諷刺,而是一個永遠不為誰停留的大地的悲劇。
不過巴黎和紐約的文學圈對《太陽照常升起》的反應不一而足,比如海明威的第二個出版商麥克阿蒙(Robert McAlmon)就說:“從他的《太陽照常升起》開始,我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開始耍滑頭,造作扭曲的人物塑造,他自己總是主人公/英雄?!边€有關于這部小說的真實性問題—不是不真實,而是太真實了。以至于故事里的人物之一比爾的原型,電影編劇、喜劇作家斯圖爾特(Donald Ogden Stewart)拒絕稱之為小說:“里面的事件如此精準,只能是一部旅行日記。”《周六文學評論》也認為里面沒有一個人物是海明威想象的產(chǎn)物。這是一部“尖銳的報道而不是虛構的作品”?!短栒粘I稹烦霭婧蟮膸啄昀铮屠韬图~約的文人相聚的各個咖啡館里散布著各種各樣關于海明威和書中四五個主人公軼事的八卦和謠言,也自然帶來大批“看熱鬧”的讀者。
但《太陽照常升起》中的人物從科恩到比爾再到阿什利夫人,因為他們在小說中的“興妖作怪”太鮮明太生動了,以致原型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受其擾。科恩的原型哈羅德(Harold Loeb),弗朗西斯的原型愷蒂(Kitty Cannell),還有阿什利夫人或者達芙(Duff Twysden),他們事前沒半點知曉,然后從朋友那里才知道自己在海明威新書中的“不光彩”的形象。達芙前夫的英國貴族家庭甚至以此來限制她探望孩子的權利。關于這三個人自己或是派人動手“收拾”海明威的傳言,坊間流出不止一種版本。當然,這些人在海明威那里都不夠“硬漢”,沒有真的動手,但他們也都因此與海明威絕交或者當面提出抗議,認為海明威是一個任意發(fā)揮、背后動刀的自戀狂。
書里書外最有爭議的當然就是那個把男人們搞得神魂顛倒爭風吃醋的阿什利夫人, 這其實是個二十世紀初在世界大都市里出現(xiàn)的“新女性”,準確地說是二十年代的摩登女郎(Flapper)。她們梳著短短的男孩頭,穿短裙,抽煙喝酒,藐視一切約束女性的社會成規(guī),很多人還離開家庭和丈夫。而像海明威那樣的“男子漢”,他對二十年代這些新女性的態(tài)度注定是含混兩難的。他似乎心生羨慕和欣賞,卻又對她們“無能為力”,霧里看花一般。海明威把她描繪成一個對異性來者不拒的壞女人,甚至引誘“腐蝕”了羅梅羅—那個代表了力量和希望的西班牙斗牛士。雖然達芙在生活中與那個斗牛士根本沒有任何關系。達芙也并沒有跟海明威發(fā)生什么風流韻事(她喜歡哈德莉,不想傷害她)。反諷的是,是海明威背叛了哈德莉,跟他自己所說的糟糕的“有錢人”私奔了。
布魯姆的作家傳記所講述的“太陽如何升起”的故事無疑把海明威逐下了神壇。不過關于老爹的神話其實早就開始撬動了。比如二○一一年有一本以海明威和哈德莉早年在巴黎的歲月為題的小說《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Paris Wife),就是從女性的、“糟糠之妻”的視角描述巴黎歲月。雖然作者麥克萊恩(Paula McLain)很多素材和資料都源于海明威自己的寫作,但是書中的那個哈德莉自述的聲音已經(jīng)在海明威絕對權威的男子漢神話上撕開了一道裂痕—
我們說巴黎是個了不起的好地方,它的確是。畢竟,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巴黎。我們以我們的渴望、香煙、圣詹姆斯朗姆酒打造了它,以香煙、聰慧、張狂的對話創(chuàng)造了它,看準沒人膽敢說它不是我們的。我們共同成就了一切,但又將它打碎。
有些人說我應該更奮力地捍衛(wèi)我的婚姻,堅持久一些,但我認為,捍衛(wèi)逝去的愛情無異于居住于頹落城市的廢墟中。我無法忍受,所以我讓步。而我之所以能做到,能如此堅強,下定決心,是因為一路走來歐內斯特改變了我。他幫助我看清真正的自己,以及我所能成就的事。既然我知道自己可以承受,我就必須承受失去他。(《我是海明威的巴黎妻子》)
一九五九年秋天,海明威在私人助理瓦萊里(Valerie Danby-Smith)的陪伴下重訪巴黎,故地重游是為了給正在寫作的回憶錄作事實核查。他們去了丁香園,去了多姆,去了雅仕。他們還去了拉丁區(qū)Cardinal Lemoine街七十四號, 三樓有一間曾經(jīng)沒有衛(wèi)生間也沒有熱水的小公寓,是一九二一年九月年輕的海明威帶著新婚妻子哈德莉在巴黎最初落腳的地方?!澳且彩俏覀冏羁鞓返臅r期……但是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們卻很年輕,這里什么都不簡單,甚至貧窮、意外所得的錢財、月光、是與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邊的人的呼吸,都不簡單?!保ā读鲃拥氖⒀纭罚?/p>
那里是一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