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濤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父親
—題記
屋外的雪下得很大。我能夠感覺到雪花落下時窸窸窣窣的聲息。不是我聽覺靈敏,是北風時不時卷起雪霰在窗戶上撲打幾下,提醒我雪落有聲。我坐在老藤椅上,膝上蓋著那條伴了我?guī)资甑淖孛娞?,靠著屋里的火塘,看著搖曳不定的火苗出神。我左腿負過戰(zhàn)傷,不耐寒;雖然知道明火費柴火,還是朝塘里又多扔了幾塊,任由它們?nèi)紵?。天黑下來,我喜歡看火苗在眼前搖晃,就像看精靈在跳舞。您不用擔心我的木柴存量;它們秋天已經(jīng)劈就,靠墻三面壘好,就像我的小屋靠山坡壘著一樣,扎實可靠。我在火塘邊烤著火,看著跳躍的火苗,迷迷糊糊似乎睡著了。
醒醒吧,老家伙。有人拍拍我說。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來人一眼。有點面善,不認識,不知何方神圣。此人既不敲門,又未經(jīng)同意進屋直接拍醒我,張嘴自來熟,讓我有點不快。不過,那點不快很快被快樂替代。因為來客長著一張滄桑的臉,手里拎著一壇酒和一包鹵貨。如今我已年邁,越來越喜歡人臉的滄桑感,覺得那里面隱藏或釋放著很多東西。來客雖然看起來比我年輕,臉上卻寫滿風霜,又以酒肉示好,讓我沒法不喜歡。
手里的酒肉,放下吧。我對風雪夜來客說,我肚子里正缺這些東西。
我了解您。他說,不然我也不會頂風冒雪,跟看草料場的林沖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去沽酒買肉。
雪路不好走吧?我問,有沒有碰上陸虞侯?
您是說陸謙?別提他了,連鬼影子都沒一個。來客說,坡上孫二娘店里,只剩熟牛肉了。
您沒揀好的切二三斤來?我說,天冷,我需要它。
還有半只燒雞,他說。孫二娘想您了,特意從碗櫥里拿的,自家留的半只;說您好這口。
山坡上有家“孫二鹵貨店”,老板娘大概快七十歲了,還有心慰藉我這把老骨頭,說明人心還是暖的。
她說得是。我對來客說,那是郯城蒲汪南門外的老味道。您不覺得符離集燒雞、溝幫子燒雞、荷包叫花雞……味道都欠點?德州扒雞太軟爛,就更甭提了。
它們是欠點什么。來客表示同意,說好像是煙熏的中藥香氣;可也不一定。
“孫二鹵貨店”那兩口子有數(shù)。我說,他們都是郯城人。
還有不少對您老有數(shù)的,來客說。他告訴我,在“孫二鹵貨店”里,聽到三個打尖的山下人說起我,稱我為這一帶的“山神”。
什么“山神”。我自謙道,不過是從前做過護林員,看顧兩千來畝林子;現(xiàn)在老邁年高,腿腳又不好,早干不動了。
那三個山下人說的,正是這層意思。來客說,有個小年輕說,老爺爺腿腳不好,咋看山護林?要是遇上個砍樹毀林的,可咋辦?
這就是你們城里大學生志愿者對咱當?shù)孛耧L不了解了。店里孫二娘告訴那個小年輕的,說在馬陵山誰能看山護林,不在于腿腳咋樣,而在于他的身份。她很驕傲地指著我屋子的方向說,他解放戰(zhàn)爭中負過傷,北京寄了好幾個紀念章給他,十里八鄉(xiāng)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眼下他是老了;要擱從前,他隨便朝縣鄉(xiāng)村哪里一站,嘴巴一張,說個大事小情,誰不服膺?偷山的小蟊賊見了他,躲都來不及,更別提跟他過招了。
真要動起手來,輸贏還是不好說。來客告訴我,說店里的孫二跟他老婆的看法不同。
可他身份擱在那兒,孫二娘回嗆男人說,還沒動手,勝負早分出來了—誰敢動他一指頭?
來客向我描述說,山下那三個人聽了,眼里滿滿的都是敬意。我知道孫二娘在溢美我,但心里還是暖洋洋的??梢娙嗽倮希摌s心的關(guān)并不容易過。
但是來客告訴我說,有個大學生志愿者又提出新的擔心,說老爺爺這把歲數(shù)還住在山里,生活啊、醫(yī)療啊,不是很不方便嗎?山下那三個人里有個年長的,看樣子是個頭兒,告訴那個大學生志愿者說,住在山里是他老人家的意愿,不是“組織”安排。他老人家喜歡拄著樹杖在山里轉(zhuǎn)悠,為的是呼吸個新鮮空氣;看山護林只是摟草打兔子—捎手??赡荛L年累月的,他在山上住慣了,勸他下山勸不動,只好隨他。
他說的,也是實情。我對來客說,您拾掇拾掇,咱倆喝幾口。
來客走到我屋里的灶臺邊,見墻上掛著一只軍用水壺,菜刀架上擱著半截三棱軍刺,菜板上還有只穿甲彈殼做的瓜刨子,撇著嘴角笑笑,對我前半生那幾件紀念品并不感到意外。他低頭看見地上堆放了不少土豆、紅薯和南瓜,墻角有個米袋和兩桶凍成乳黃色的花生油,知道我生活不成問題,似乎放了心。他操弄著我家灶臺上的刀具碗盞,將切好的牛肉和燒雞在火塘邊的小桌上擺了,又搬起壇子朝碗里斟滿酒。
喝吧,老家伙。他說。
您也喝。我說。
我端起碗來呷了一口。酒還不錯,是馬陵山紅薯干燒酒。雖然有點沖,但煞口力強,扛寒。我嘗了一口燒雞,正是郯城蒲汪南門外的老味道。咽下燒雞,我又蘸著鹽沫兒吃了一塊牛肉。牛肉很香,也好嚼,原汁原味。我不太喜歡加了醬料和香料鹵的牛肉。牛肉要吃原味的,燒雞要吃蒲汪的;這一點,您盡管相信一個耄耋老人。
來客也端起我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我使過的筷子搛起一塊牛肉,蘸了點鹽沫兒送進嘴里。我看著他嚼牛肉時蠕動的腮幫子,知道他口中充盈著筋道的牛肉和美味的汁水,心想此人大概也是個吃貨,趁風雪夜跑到我家里,就著火塘過嘴癮來了。
您慢慢吃,別噎著。我笑著說,牛肉咬得動;這牛,估計沒有我老。
我用您的碗筷吃喝,您不會在意吧?他嘴里裹著牛肉,口齒不清地說,我沒病。
我不在意;在意的早餓死了。我說,您就是有病,這酒也能殺。
殺我?他聽了,口齒愈加不清了。
殺您的病。我說。看他吃得那么香,我忍不住用筷子又搛了塊牛肉,放到嘴里嚼著。我人雖然老,牙口也不太好,可照顧好自己這點心眼兒,我還有。我不能讓他吃著,我看著。
我就知道您老不會見外。他咽下那口美味的牛肉,捂著關(guān)子又賣又不賣地說,今夜我來,不只是陪您老消夜的;聽說過幻火嗎?
幻火?……
我這把歲數(shù)的人,什么沒聽過,什么沒見過;可他說的幻火,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但我很沉著,先喝了一口馬陵山紅薯干燒酒,才問,幻火是個什么東西?
老家伙,您有眼福了。他說,今晚我來,就是打算施些法力給您演幻火的;讓您開開眼,知道知道幻火是個什么東西。
要看幻火,別舍不得柴火。來客說,您老得再加幾塊,把火拱旺點兒。他順手將火塘上方烤水的釕铞也摘了,說,這個東西,忒礙事兒。
烤水的釕铞礙您什么事了?我說,它不是燒湯的家伙,只是烤點熱水,洗臉洗腳用的。
舍不得鞋子套不著狼,摘不下釕铞燒不開湯。他虛張聲勢地說,您老只管加柴火就是。
幾塊木柴本沒什么大不了,不過我朝火塘里扔柴火時,還是將信將疑,覺得來客是在裝神弄鬼?;鹕嗯郎闲绿淼哪静裆咸蛑?,漸漸長長,就像扭秧歌村姑手里的紅綾一樣,在火塘上空飛舞起來;也有些細小的火舌,跟眼鏡蛇口中的信子似的,在火塘邊伸縮著。
好了,就是要這樣的旺火。來客見火候夠了,便開始作法。他像老戲里扎靠的武生那樣做了幾個云手,提示我說,現(xiàn)在,您老盯著火苗,看,看,看……
我照他說的,盯著火苗看著。那些火苗慢慢開始糾結(jié),根部的熾白,變?yōu)橹胁康拈冱S,再變作梢部的絳紅,纏繞著,慢慢化作青藍的煙霧,朝空中散去,沒見有什么特別之處。
什么幻……我不屑地剛說了半句,來客忽然將右手食指擋在嘬起的嘴巴上“噓”了一下,示意我收聲,然后指著火苗熊熊的火塘對面說,看,就快要來了……
我透過火苗看屋子里那片虛空,慢慢發(fā)現(xiàn),火苗擾動空氣,空氣漸漸變形,凝結(jié)成一片影影綽綽的影像,像是房屋……房屋之間出現(xiàn)了幾棵樹,貌似槐樹和柳樹,顯然是蘇北魯南常見的樹種……接著出現(xiàn)了一些走動的人,逐漸清晰起來,穿著打了補丁的軍裝。嗯?看上去像是新四軍的軍裝……
現(xiàn)在是1945年八九月間。來客靠近我的耳朵,悄悄說道,新四軍黃橋戰(zhàn)役后早就在蘇北站穩(wěn)了,開辟了抗日根據(jù)地。您現(xiàn)在看到的都是新四軍指戰(zhàn)員;其中有一個,得要特別注意……
眼前看到的和耳畔聽到的,讓我有些驚訝。我扭頭看了來客一眼,覺得此人真是夠神的,竟能讓火塘里的火苗在我眼前幻化出那樣的景象來。我想,那應該是“孫二鹵貨店”里年輕人常說的全息影像吧。這樣想的時候,我看來客的眼神便不只是驚訝,還有了敬佩的意思。
您不要看我,也不要朝別處看,老家伙。他得意地警告說,要盯住幻火看;不然它消失了,今晚我可就白來了。
我看幻火的興趣當然高于看他,雖然他的面相我看著也順眼。我扭過頭來,果然見有一個很精神的小伙子,個頭高高的,背著大鏡面匣子槍,朝一座看上去還算殷實的家院走過去。
那是鹽阜韓家蕩村一個老中醫(yī)的家,騰給新四軍營部做指揮所用的。來客在我耳朵邊解釋道,那個小伙子是個通信員;快看,他馬上就要進去了……
他已經(jīng)進了院子。他進了偏房。他解開武裝帶,摘下那把大鏡面匣子槍放在桌上,脫下了外衣。他用力抖了抖那件脫掉的衣裳,從一只口袋里掏出一枚紐扣,又從另一只口袋里掏出針錢包,在一個小線團里扯出一根長線,又拈出一根針,開始瞇著眼睛朝針眼里引線。他引線時的樣子,既認真又笨拙,天真的表情倒像個細女子。
老家伙,您臉紅什么?來客說,難道您朝針眼里引錢也是這副德性?
嗯,大概男人朝針眼里引線都是這副德性。我摸著被火烤得熱辣辣的老臉,轉(zhuǎn)向來客說。
是的。來客表示同意,解釋說那個通信員正打算釘紐扣;但他顯然不擅女紅,不會使針。然后他撥轉(zhuǎn)我的腦袋說,您注意看幻火,別老看我。我再喝口酒,吃塊牛肉。
那半只燒雞您得給我留點兒。我說,我懷疑您讓我看幻火,是想趁機多吃點兒喝點兒。
多吃點兒喝點兒,也是我自己帶來的。來客笑道,我有功勞有苦勞,憑什么不能多吃點兒喝點兒?
不是的。我老著臉說,燒雞雖然是半只,也是孫二娘給我的心意。您別都給吞進肚里了。
孫二娘給您的心意也是我?guī)淼?。我想吞就吞,撐死活該。來客故意氣我說,您老要是再廢話嘮叨的,好戲就看不著了。因為堂屋里有個姑娘,一會兒就要過來了。
誰廢話嘮叨了!我邊看幻火邊說,就您什么都知道。從前我看書看戲看電影,最煩旁邊有人聒噪了,什么都提前抖落,那樣還有看頭嗎?
那聽廣播、聽收音機呢?來客撿我的漏子說。
聽什么都一樣,我說。就是聽書,說書的提前抖落,我也不喜歡。
來客收了聲,讓我很滿意。我看見幻火里面現(xiàn)出一間堂屋,堂屋里有個姑娘,梳著一對大辮子。她從堂屋走出來后,朝那間偏房張望了一下,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從窗欞向里打量。然后,她轉(zhuǎn)身走到門前,伸出細長的手掌敲了敲。門開了。她一閃身,像天上落下的一片云彩,飄進屋里去了。
怎么樣,老家伙?來客對我邀功說,雖說剛才我多嘴多舌,但沒騙您吧。
您以前肯定是個放電影的。我說,又從哪里學了法術(shù),會演幻火了?
別打岔。來客說,快看快看,出彩的部分快來了。
我趕緊照來客的提示盯住幻火?;没鹄?,那個通信員釘紐扣時似乎被針扎了手指,用力甩著手;那個姑娘大大方方走近通信員,一把將他的手拿過來,放在嘴里嘬著;然后,她拿過通信員手里的針幫他釘紐扣;釘好了紐扣,姑娘并沒還回針線,而是在那枚紐扣旁邊又開始飛針走線??磥恚抢锉昏F絲網(wǎng)或樹枝扯破了一道三角口子。姑娘飛快地敹著,中間又換過兩種顏色的線,繼續(xù)縫襻。衣服上裂開的那道三角口子,最后被她繡成一朵梅花。
這個情景我記得好像見過。我說,可是在哪本書、哪出戲,還是哪部電影里,我不記得了。
老滑頭。來客聲音怪異地說,您那叫選擇性失憶,透著不真誠。
我老滑頭、透著不真誠?我笑了,并沒轉(zhuǎn)過頭去看來客。我說,您深更半夜的,跑到別人家就著塘火又吃又喝,我說個“不”字了嗎?
您是沒說“不”字。來客“呵呵”了一聲,說,可是您怎么不說說這馬陵山風雪夜,有誰愿意給“別人家”送酒送肉的?
我忽然想起來,這人、這事兒是有點稀奇古怪。我問,您是誰?為什么要來送酒送肉的?
我誰都不是,什么都不為。來客矜持地說,您老刨根問底要干嗎?還想不想看幻火了?
我想了想,服了軟。
幻火我當然想看了。我說,我這不是一直在盯著看呢嘛。
老家伙,來客依然端著架子說,雖然您想看,下面這一段我還偏不演了。
為什么偏不演了?我的好奇心被他一再激高,說,是我塘里火不夠旺,還是我人不夠老?
塘里火還不錯。來客笑道,但是下面這一段,從內(nèi)容到場面,都是老人不宜。
我拗不過來客,只好嘟嘟囔囔地抱怨。只聽說過少兒不宜,還沒聽說過老人不宜的。
來客又像老戲里扎靠的武生那樣做了幾下云手,火塘對面的影像便漸漸消失。屋子里虛空重現(xiàn),在火苗映照下顯得深不可測。我只好收回目光,轉(zhuǎn)向來客,見他面部表情復雜,既有沉湎,又有惆悵,還有些感慨的成分,好像是那個通信員和姑娘在那間偏房里做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不便與外人道似的。我收住了好奇心。人老的好處就是,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能夠節(jié)制,用我在雜書里看到的蘇東坡的話說,叫作“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其實我是為您好,老家伙。來客見我收住好奇心,才款款地說,您老這么大歲數(shù),又喝了紅薯干燒酒,還吃了牛肉和燒雞,我不想讓您太激動。
然后,他表示在只聽不看的情況下,可以粗線條地告訴我一些信息。他說大約是在一個月后,新四軍主力大部分北移山東;營部指揮所開拔,新四軍通信員便從那個殷實的老中醫(yī)家走了。又過了不到兩個月,新四軍跟山東省軍區(qū)合并。又過了兩年,新四軍兼山東軍區(qū)跟華中軍區(qū)合并,山東野戰(zhàn)軍跟華中野戰(zhàn)軍合并,組成了華東軍區(qū)和華東野戰(zhàn)軍……
那不就結(jié)了嘛。我打斷來客的話說,解放戰(zhàn)爭早期,新四軍、八路軍各大軍區(qū)整合是常事;一個村姑給新四軍指戰(zhàn)員釘個紐扣,體現(xiàn)了軍民魚水情,值得您說話這么一聳一聳的嗎?
要是那就結(jié)了,倒敢情好。來客說,后來的情形我不忍多說,您老自己看吧。
為了再度喚回幻火,我不得不按來客要求,又加了幾塊好木柴。那幾塊木柴不是一般的好,它們是馬陵山上修下的馬尾松木,節(jié)疤處甚至有琥珀狀的松油脂,燃燒時火特別旺?;鹈缭俣溶f升,旋轉(zhuǎn),繚繞;屋里的空氣被熱流攪動,翻卷升騰……再次凝結(jié)成像時,已經(jīng)是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隱隱聽到炮火轟鳴,爆炸連連,槍聲啁啾……炮聲里有山炮、火炮、榴彈炮;槍聲里有漢陽造、中正式,也有卡賓槍、三八大蓋和歪把子機槍……村鎮(zhèn)和莊稼地里彌漫著硝煙;鐵路像柵欄一樣豎著,公路上的汽車不是在奔跑而是在燃燒……進攻者勢如猛虎,殺聲漫天;潰敗者哭爹喊娘,血肉橫飛……
我和來客都被震撼了,彼此對望了一眼后,便牢牢盯住眼前血火交迸的場面。來客在我耳朵旁悄聲解釋著,說那是三大戰(zhàn)役中的最后一戰(zhàn),淮海戰(zhàn)役。戰(zhàn)斗場面是碾莊圩戰(zhàn)役圍殲國民黨軍第7兵團;原來那個通信兵在華東野戰(zhàn)軍第9縱隊,幾番出生入死后,已經(jīng)升任連長。
淮海戰(zhàn)役打得壯烈,解放大軍勢如破竹。我端起碗喝了一口紅薯干燒酒,壓了壓不平靜的心情,對來客說,通信員在戰(zhàn)火中成長為連隊指揮員,您還有什么“不忍多說”的。
我“不忍多說”的不是解放大軍的勝利。來客也端起我面前的碗喝了一大口燒酒。說解放大軍的勝利,我三天三夜都樂意說。您老還是繼續(xù)往下看吧。
我又往下看。來客在我耳畔繼續(xù)解說道,淮海戰(zhàn)役打了六十六天。光是支前的老百姓,就超過了五百萬。他們做軍糧、送彈藥,護理傷兵,掩埋烈士,為淮海戰(zhàn)役做了大量艱苦工作。來客指著一個參與掩埋烈士的姑娘說,您老要注意看她。
我注意看來客指點的那個姑娘,認出她就是前面見過的為新四軍通信員釘紐扣的村姑。她在給一個犧牲的解放軍指揮員理容。烈士頭部已經(jīng)被炸毀容。她撫摸整理著那個烈士的上衣,表情悲傷。忽然,她扯起那個烈士的衣襟,揪起紐扣附近一塊縫補過的地方,仔細看,反復看。那是一朵針線繡的梅花;雖然戰(zhàn)火硝煙早已將它玷污,但是模樣還在。她確認以后,撲到那個烈士身上痛哭起來,瘋了似的搖晃那個烈士。顯然,那是她幫忙釘過紐扣的新四軍通信員,也就是來客說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zhàn)軍第9縱隊某連連長。他在慘烈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人們拉起那個姑娘。她又撲了上去。人們抬起烈士。她一路跟著,幾次昏倒在地。最后,她親手捧著黃土朝那位烈士墳塋上掊著。我看得老淚縱橫。
您“不忍多說”是對的,我哽咽著說,我也不忍多看了。還有,軍衣上那朵梅花,我肯定在哪部戰(zhàn)斗片子里見過,可我老糊涂了,死活想不起來。
不管怎么說,來客感慨地說,那個姑娘為那個通信員釘過紐扣,后來又為那個連長送終,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什么有始有終?我揩著臉上的老淚說,按部隊駐地紀律,他們本來不該有那樣的始,也就更不該有那樣的終。
該不該有那樣的始我不好說。來客說,但是那樣的終,其實不是真正的終。
您什么意思?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我說,既然這樣,您就干脆說說,那個姑娘后來怎樣了吧。
你這個老東西,現(xiàn)在倒不怕我“提前抖落”了?來客揶揄我道,要是我不說呢?
他叫我“老東西”,讓我很不爽,加上心里正在難受,便報復他道,您要是不說,我就不讓您喝酒、吃肉;還要讓您看著我喝酒、吃肉,光咽唾沫。
算您狠,老家伙。來客又改口稱我“老家伙”,說明他對吃喝還是在乎的。但他顯然有些情緒,不愿細說,只是概略地告訴我,說那個姑娘后來報名參了軍;由于出身中醫(yī)世家,便做了軍醫(yī)。解放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她所在的部隊整合進入第一兵團,人被派駐新疆軍區(qū)了。
新疆軍區(qū)太遠了。我不無擔心地說,不知道那個女軍醫(yī)水土服不服。
別忙著惦記女軍醫(yī)水土服不服了,趕緊加柴火吧,老家伙。來客說,后面的幻火情景,您老是想也想不到的。
我聽了,知道后面將有大事發(fā)生,馬上朝火塘里又扔進幾塊好木柴,同時用火鉗子將火撥旺。您看得出來,我是太想知道幻火中那個姑娘,不,那個女軍醫(yī)到新疆軍區(qū)以后的情況了。但是,火塘里燃燒的木柴經(jīng)我手中的火鉗一翻,驟然躥出大量火星;火星沖上屋頂后,又變成灰燼洋洋灑灑地朝下落,讓屋里的空氣變渾、變壞了。來客見了,對我有些嗔怪。他先將切好的牛肉和燒雞端到一旁用罩籬蓋住,又去打開東窗和屋門,讓夾帶著雪花的北風斜著吹進來,算是清潔了屋里的灰塵,讓空氣變得潔凈了一些。他解釋說,演幻火雖然需要煙氣,但太多的火星和灰燼也影響觀看質(zhì)量。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火塘里的火苗開始重新塑形,漸漸地,幻火現(xiàn)出了宏偉壯觀的淮海戰(zhàn)役紀念館,廣場上的烈士紀念塔巍峨聳立。很多人在廣場上和紀念館里走動,默默觀看戰(zhàn)役復原場景,瞻仰烈士遺物,在烈士陣亡名單前駐足。
這時候,我看到人流中有個身著65式軍裝的女軍官,背影似曾相識。我有把握說她是個女軍官,是因為她軍裝的上衣有四個兜。我輕聲地詢問來客,那是她嗎?
她……是誰?來客試探著問我。您該不會知道名字吧?
那個女軍醫(yī)唄。我說,您告訴我那是不是她。
是她。來客輕聲對我說,那是1965年底,女軍醫(yī)聽說國家為淮海戰(zhàn)役烈士修館建塔后,專門從新疆來參觀的。您老注意看,她正在陣亡烈士名單中找那個犧牲連長的名字呢。
她找到了嗎?我問,那個犧牲的連長,他叫什么?
那個犧牲連長的名字,只有她知道。來客說,我怎么會知道?
可是您瞧,她好像很疑惑,很糾結(jié),或者很失望。我指著幻火中那個女軍醫(yī)離開烈士名錄刻碑時踟躕不決的樣子,對來客說,那又是怎么回事兒?
老家伙,您眼神夠好,眼睛沒全花。來客說,她在烈士名錄中沒找到那位犧牲連長的名字,所以她很疑惑、很糾結(jié)、很失望。
她在疑惑、糾結(jié)、失望什么?我問,是擔心那位連長犧牲后沒列入名冊、成為烈士,還是懷疑那位連長沒死,當年她掩埋的是別人?
那誰知道?來客反問我,難不成您知道?
要解放全中國,我嘆息了一聲說,幾大戰(zhàn)役打下來,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屋子里一直在燒明火,氣溫越來越高。我將身上蓋的那條棕毛軍毯掀開,卷好,放在身后的老藤椅背上倚著,對來客說,既然非死人不可,首長也好,戰(zhàn)士也好,只能攤上誰是誰。
來客說,可是那個女軍醫(yī)確實親手掩埋過那位犧牲連長的尸首啊。
我這輩子看了不下上千本雜書,尤其是稗官野史,已經(jīng)想清楚不少事理。
誰知道真相?我對來客說,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情和人們看到的現(xiàn)象,經(jīng)常被希望或不希望這兩種東西攪和,很麻煩。由于希望或不希望的摻和,事情經(jīng)常會離真相越來越遠。
您這幾句說的,倒像個哲學家。來客說,其實在這個時候,我倒覺得您該保持沉默才是。
我知道來客的意思。有時候話多確實不是好事;保持對真相的耐心,往往比草率斷言更重要。我又將目光盯牢那個失望的女軍醫(yī),發(fā)現(xiàn)她走進淮海戰(zhàn)役紀念館辦公室。詢問了幾個人后,她又走向檔案室。她在查閱資料。有人對她說了什么。她離開紀念館,在淮塔前面回過頭來望了一眼,行了個軍禮,便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不見了。
幻火幻火,我向來客催促說,快快,那個女軍醫(yī)不見了!
偏偏這時候,屋外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
來客的耳朵就跟聾了似的,端坐在火塘邊,伸著兩只手烤火出神,一動不動。我雖然腿腳不便,也只好起身開門。畢竟人家敲的是我家的門。門外的風雪送進三個人來,一個年長的,兩個年輕的,手里提著米袋、面袋和花生油桶。他們都穿著雪地靴,進門就跺腳,震落滿身雪花,說是從山下來,代表組織送溫暖的。他們替我關(guān)好屋門,在屋里找到兩條長凳,圍著火塘坐下,一邊烤火,一邊對我噓寒問暖,囑咐我衣食起居要注意的事項,叮囑我要按時服藥,卻對剛才給我演幻火的來客完全無視,這讓我感到有些費解。
我說,你們眼里不能只有我……
不是只有您。他們中間的年長者說,這兩天降溫降雪,其他老人和困難戶,都要走訪的。
他說的雖然在理,但還是無視了我火塘邊的來客;而我的本意不是要他們走訪屋里的來客,話茬兒一時對不上。好在來客對自己被當成透明人似乎并不在意,依然伸著雙手在烤火,連眼皮都沒朝山下的來人翻一下。
夜這么深,路又不好走,你們還頂風冒雪來看我。我說,我也沒什么好招待的,那邊罩籬下有切好的牛肉和燒雞,還有紅薯干燒酒。你們吃點兒喝點兒,暖暖身子。
老爺爺,一個年輕人很客氣地說,我們不辛苦,也不用吃喝。
剛才在“孫二鹵貨店”里,另一個年輕人說,我們吃了炒面,歇了歇,才上來的。
我看見來演幻火的客人長時間沉默著,臉上的神色好像凝固了似的,知道他對我被山下的來人捧著,有點兒吃醋。見送溫暖的三人已經(jīng)被塘火暖和過來,我擔心怠慢了演幻火的,便對那三人中的長者說,下雪夜路不好走,就不再耽擱你們了,趕緊下山吧。
三個山下來人告辭前,又給我留了些治控阿爾茨海默癥的藥,囑咐我睡前注意火塘安全,酒不要喝多,這才告別,離開了屋子。
您老很受用啊。演幻火的來客見送溫暖的人走了,這才張嘴說話。看來您在這十里八鄉(xiāng),還真是個人物。怪不得他們仨在“孫二鹵貨店”里稱您為“山神”。
后輩抬前輩,當真是棒槌。我說,他們都走了。那個女軍醫(yī)也走了,她到哪里去了?
難為您還記得那個女軍醫(yī)。來客想了想,才說,淮海戰(zhàn)役紀念館的同志告訴她,她打聽的有關(guān)情況,銅山縣民政部門可能了解。
這么說,她離開淮海戰(zhàn)役紀念館后去了銅山?我問,她打聽到那個連長的情況了嗎?
她很幸運,打聽到了。來客說,銅山縣民政部門的人說,那個連長確實沒死,在韓橋煤礦。
她又到韓橋煤礦打聽他去了?我隱隱地有些激動,急切地說,您能演一下那段幻火嗎?
演倒不是不能演。來客抻長聲音說,剛才給山下那幾個送溫暖的一沖,我這演幻火的法力可就減弱多了,得好好補補才成。
我知道來客拿頭捏尾地端架子,是在惦記他剛才端到罩籬下的牛肉和燒雞了。我說,好啊,您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喝多少喝多少,只要能繼續(xù)演幻火就行。
來客起身,走到他放在罩籬下的牛肉和燒雞旁邊,以為我沒注意,背著我把雞翅膀撕下來送到嘴巴里,才端著碗盞回到火塘邊。我假裝沒看見,又朝火塘里扔了幾塊上好的木柴,看他吃喝,等他足吃足喝后施展法力演出幻火。
幻火終于又開始了。我又看到了女軍醫(yī),就像看到了老熟人。她到了韓橋煤礦。進礦區(qū)大門時,她見看門人讓她填訪客登記表,拿著蘸水筆卻不填寫,只是呆呆地打量看門人,然后試探著問了些什么……
停,停,您停下來。我問來客,這里是怎么回事?
您讓我停什么?是停了幻火還是吃喝?來客“嗚嚕嗚?!钡卣f;他嘴里顯然咀嚼著不少內(nèi)容。
別停幻火,停了吃喝。我說,好告訴我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停了吃喝,我法力就不夠了。來客說,法力不夠,幻火也會停下來!
行行行,不怕?lián)沃统园珊劝?。我說,只要您能告訴我,幻火里什么情況就成。
您看到的是煤礦看門人。來客邊咀嚼邊說,就是那個新四軍通信員,也是那個解放軍連長。他確實沒死。那個女軍醫(yī)問他認不認識她,那個看門人說的是:不認識。
幻火里,那個煤礦看門人見了女軍醫(yī)確實有些愣怔。女軍醫(yī)扔了蘸水筆,一把抓住那個看門人的胳膊,用力搖晃著,開始急切地訴說著什么。
女軍醫(yī)是說,來客說,1945年八九月份,她家曾被新四軍營部征用做指揮所,那個看門人,也就是那個新四軍通信員住在她家里,她幫他引過針、釘過扣子……她告訴他,說他走了以后,大概十個多月,她生了個女兒。但是后來她參與掩埋烈士時,看見有個被炸得面容模糊不清的人,軍服上有朵梅花,是她親手繡的。她以為他犧牲了。埋了他以后,她便報名參了軍……后來到了新疆軍區(qū)。知道淮海戰(zhàn)役紀念館和塔都建好了,她專門從新疆趕來瞻仰,卻沒見到她女兒的生身父親—那個已經(jīng)犧牲的新四軍通信員的名字。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知道他早已升任連長,并沒犧牲,負傷后轉(zhuǎn)業(yè)到韓橋煤礦……沒想到,在門房里見到他。
幻火里,那個煤礦看門人看上去也很激動,在說著什么,卻同時把女軍醫(yī)抓住他的手輕輕掰開,并且朝后撤了一步。他這一撤,女軍醫(yī)才發(fā)現(xiàn)他腿部確實傷殘了……
久別重逢不是大喜事嗎。我疑惑地問,他說些什么?掰開那女軍醫(yī)的手干嗎?
他說的是,來客嚼著牛肉說,淮海戰(zhàn)役的最后一仗,在陳官莊圍殲杜聿明部時,輕傷不下火線的副連長傷口感染,打擺子,老說冷,他便把那件繡著梅花的外衣脫給副連長穿了,他掰開那個女軍醫(yī)的手,是因為,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
這么說來,我說,原來那個村姑掩埋的烈士是副連長。連長不僅沒死,還結(jié)了婚?
來客沒有回答我。我轉(zhuǎn)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盤里的牛肉已經(jīng)減半,而他腮幫子卻鼓鼓囊囊的,脹大了一倍。我對來客說,您能不能不再吃喝了?人家村姑,那個女軍醫(yī),可是為那個新四軍通信員、那個解放軍連長、那個煤礦看門人生了個女兒啊。那個看門人現(xiàn)在的老婆是誰?我能在幻火里見到嗎?
您老能,什么都能,一會兒就能。來客聽了我的話,也覺得在幻火中的情境下又吃又喝有些不妥。咽下口中食物后,連忙對我拱拱手,做了保證。
接下來,我看見那個女軍醫(yī)訕訕地縮回自己的手,和那個煤礦看門人說起話來。他們先是坐在傳達室里說,后來那個看門人又陪著女軍醫(yī)走向煤礦食堂,打了飯菜,邊吃邊說。女軍醫(yī)基本沒吃什么,只是聽那看門人說話,不停地用手帕抹眼淚……接著,那個看門人用自行車馱著女軍醫(yī),騎了很遠的路,大概是來到了他的家。家里有個籬笆墻圍起來的院子。里面走出一個女人,個兒細長,模樣俊俏,走路輕盈如風,腳上穿著當時流行的上海“飛躍”牌白膠鞋。見到自家男人帶回個女軍醫(yī),那女人嚇得不敢再朝前走,守住院門檻站著,就像個女看門人。
她就是那個煤礦看門人的女人,也是那個新四軍通信員的女人,還是那個解放軍轉(zhuǎn)業(yè)連長的女人。來客停止吃喝后,解說流暢多了。他悄聲對我說著話,仿佛聲音大了會嚇跑那個守住院門的女人似的。她叫“小白鞋”……
您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我說,這可是您在幻火里第一次透露人的名字。
“小白鞋”只是綽號。我一向反感給人起綽號,綽號太有名,真名反倒輸給綽號。來客說,但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只能叫她“小白鞋”,這很無奈?!靶“仔笔莻€有故事的人。和煤礦看門人結(jié)合,算是二婚。據(jù)說原來的丈夫是個地主,淮海戰(zhàn)役后地主跑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沒法辦理離婚手續(xù)。為了不受歧視、不被欺負,她看上煤礦看門人的榮軍背景,托人介紹,他們倆就結(jié)合了。
我很理解地點了點頭,并看見幻火里的女軍醫(yī)已經(jīng)恢復了鎮(zhèn)定。她主動上前挽起院門前的女人,一同走進院子,進了堂屋,并四下打量起來。不用來客解釋,我從幻火中也能看出來,煤礦看門人家境不好,生活困難,因為沒有像樣的家具擺設(shè)。想必是家里來了有身份的客人,并且是容貌出眾的女軍官,四鄰親友都涌到看門人家里探視。女軍醫(yī)落落大方,從攜帶的旅行包里拿出備好的點心、糖果和香煙散發(fā)著,仿佛是替自己女兒的父親招待親友,又像在代表煤礦看門人招待鄉(xiāng)鄰……
看到這里,我感慨萬千,喃喃地說,要是能夠聽到他們說些什么,那就更好了。
幻火不是不能聽見聲音。來客囁嚅著說,可現(xiàn)在天太冷,又是風又是雪,我身上的火力和法力都還不太夠。
我沒有勉強您的意思。我歉疚地說,剛才還不讓您吃、不讓您喝的。我只是覺得,聽不見他們說的話,有些遺憾罷了。
我這么一說,來客倒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慚愧起來。他說,今晚來到您老這里,其實我一直就沒耽擱吃喝,肚子里吃進不少好東西。我豁出去了,讓您老聽聽他們到底在說些啥。
真有些對不住您。我感謝道,演完幻火,您在我家就吃飽喝足,完了咱老哥倆通腿兒睡。
那倒不必。來客說,其實這么多年來,我也一直想聽聽他們說些啥。
來客又開始發(fā)力,施展他的法術(shù)。我則忙著朝火塘里添加木柴。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來客頭上都在冒汗。只是我頭上冒汗顯然是給旺燃的塘火烤的;他頭上冒汗則是施展法術(shù)累的,看上去人也變得虛弱起來。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說話,是幾個女人的聲音,來自幻火。
是煤礦看門人老婆的女眷們。她們將她拉到院里,七嘴八舌地說,恁男人原配來了,恁是“續(xù)弦”,今晚得讓床;恁可不要犯傻,得招待好那個女軍官,她軍裝上衣四個兜,可是個財神;恁是過來人,知道男人是咋回事兒,可不敢只顧自己吃肉,不讓人家喝湯……
煤礦看門人的女人始終低著頭,看上去猶猶豫豫;最終,在女眷們的輪番勸說下,終于點點頭,表示同意當晚讓床。女眷們發(fā)出了歡呼聲,撇下她,興高采烈地穿過堂屋,進入東廂房忙碌起來。原來她們是要為那個女軍醫(yī)與看門人合巹鋪床。煤礦看門人的女人低眉順目,乖巧地跟著她們進入東廂房,把自己的細軟收拾了,又躡手躡腳地進入西廂房,再也不出來了。女眷們收拾好床鋪出來,不由分說,將女軍醫(yī)和看門人推進東廂房,高聲宣布道,今夜福星高照,恁夫妻倆團圓,就請放心圓房吧。
哎,我問來客,下面這一段,從內(nèi)容到場面,會不會又是老人不宜?
來客沒有回答。我回望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在抹眼淚。
您哭什么?我問道,是剛才施展法力過了頭,累哭了?
我沒有哭,是火塘的火星飄進眼里了。他揉著眼睛說,我不知道您老宜不宜,自己看吧。
我回過頭來,見幻火已是夜里的情景,西廂房的燈滅了,東廂房的燈還亮著。女軍醫(yī)和那個新四軍原通信員、后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zhàn)軍第9縱隊某連連長、現(xiàn)在的韓橋煤礦看門人,在房間里坐著說話。但是他們的聲音又輕又低,說的什么根本沒法聽清。我再次回頭,用懇求的語氣,甚至帶著討好的口吻對來客說,那個,能不能請您再施點法力,讓我聽聽他們說什么,好嗎?
不好!沒想到來客忽然對我發(fā)了火,嚴肅地斥責我道,您老這是想要“聽門子”吶?請您用您的腳后跟想想,他們倆聲音要是大了,西廂房的“小白鞋”會怎么想?
我聽了,慚愧地低下了頭。我想我大概是老糊涂了。就算我不替躲進西廂房的煤礦看門人的女人著想,那個女軍醫(yī)和看門人也一定會替她著想的。來客說得對,他們想必是考慮到西廂房女人的心理感受乃至承受力,才放輕和壓低了聲音說話的。我看見,幻火中的東廂房燈一直亮著,女軍醫(yī)和煤礦看門人就一直那么坐著說話。有時候,兩個人都在哭;更多的時候,是女軍醫(yī)在哭……漸漸地,幻火里出現(xiàn)了曙光,天亮了。就是說,他們兩個人在房間里坐了一夜,說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可能來客對適才向我發(fā)火有些不安,告訴我說,接下來的情景中,他一定會讓我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的。他作出這番表態(tài)時,口氣很軟。而幻火里的場面,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的告別情景了。女軍醫(yī)從旅行包里取出一只布縫的錢包,從里面掏出一些錢和糧票,給了那個煤礦看門人,也就是自己女兒的生身父親。男人猶豫了一下,接過錢和糧票,轉(zhuǎn)身交給站在自己身邊的神情怯懦的老婆。
我回去了,明年探親假會帶女兒來看你、認生身父親。女軍醫(yī)對煤礦看門人深情地說,轉(zhuǎn)業(yè)以后,我也要到韓橋煤礦來,在這里落戶安家。
那個煤礦看門人沒有接話,點了點頭,拎著女軍醫(yī)的旅行包,走到院里掛在自行車把上,推到院門外等候著。女軍醫(yī)知道,煤礦看門人是在給自己留時間向他的家屬告別,便握著那個神情怯怯的女人的手,輕輕拍了拍說,妹妹保重。
俺不懂個事,不知道有姐姐,對不住姐姐。煤礦看門人的女人緊握著女軍醫(yī)的手搖晃著說,姐姐人好,好人好命。
女軍醫(yī)沒再說話,轉(zhuǎn)過身走到院外,坐到煤礦看門人自行車后座上,又朝在院門檻前站著的煤礦看門人老婆揮揮手。那個女人也朝女軍醫(yī)揮揮手說,姐姐再來啊。
幻火中,那輛馱著女軍醫(yī)的自行車,在煤礦看門人吃力的騎行中,自我眼前漸行漸遠,慢慢變小、變淡,最后消失不見了。
我看著消失在幻火中的女軍醫(yī)和煤礦看門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來客似乎也陷入了和我一樣的心境,沒有說話的意思。仿佛過了很久,我回過神來,端起碗來喝了一大口紅薯干燒酒,問來客道,后來,那個女軍醫(yī)又到過韓橋煤礦沒有?
這也是我這輩子都在想的問題。來客說,第二年,看門人在韓橋煤礦沒等來那個女軍醫(yī)。
女軍醫(yī)不是說,要帶女兒去認生身父親嗎?我說。您用幻火再演演,說不定幻火里會有。
來客表示,幻火演出到此為止,并說為了讓我聽見煤礦看門人家里人們說話的聲音,他的法力和火力都已告罄,人也快虛脫了。我細辨來客說話的聲音,果然已很虛弱。
況且,就算火力和法力還夠、還能演,來客說,我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我有些不舍地問,為什么還夠、還能演,您也不想再演了?
后來的情形,叫人目不忍視。他說,我寧愿自己眼睛瞎了,也不愿再看。
他告訴我,煤礦看門人次年沒等來女軍醫(yī)和她女兒,卻等來煤礦報欄的兩張寫滿了黑墨字的整幅大紙。當然,報欄里本來已經(jīng)張貼了不少紙,內(nèi)容一律充滿火藥味兒。但是,寫煤礦看門人的那兩張?zhí)貏e搶眼,標題是《“小白鞋”有兩個男人,她的男人有兩個老婆》。后來他的老婆已經(jīng)歿了。料理后事當天,他又接到次日的批斗會通知。為了保命,看門人只得星夜逃離韓橋煤礦……
您知道得可真夠清楚的。我聽得百感交集,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燒酒,直視著來客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您就是新四軍那個犯了紀律的通信員,您就是解放軍那個負傷轉(zhuǎn)業(yè)的連長,您就是韓橋煤礦歿了老婆的那個看門人……是不是?
來客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接過我手里的酒碗,也喝了一大口燒酒,一字一句地說,是。我就是新四軍那個犯了紀律的通信員,我就是解放軍那個負傷轉(zhuǎn)業(yè)的連長,我就是韓橋煤礦歿了老婆的那個看門人。我知道您老知道;您老也知道我知道您老知道。
就甭再學舌、說繞口令了吧。我從他手中接過酒碗,又喝了一大口燒酒,將碗遞給他說,您從韓橋煤礦逃走以后,就沒到新疆去找過她們娘倆嗎?
找過。來客接過酒碗,也喝了一大口燒酒,告訴我說,他是扒火車到新疆去找的??墒切陆?,他還沒找到女軍醫(yī)和他們的女兒,便被作為盲流給遣返了。
您扒火車的行為有些愣,就像我從前。我沒再繼續(xù)接碗喝酒,而是問他,那后來呢,您沒再繼續(xù)找她們?她們也沒繼續(xù)找您?
說不定她們后來真到韓橋煤礦找我了??晌沂菑哪抢锾幼叩?,沒人知道我逃到哪里,所以她們打聽不到我的下落。來客喝了一口酒說,肯定相互都在找,說不定彼此都找了超過半個世紀了……
書上說過很多這種情形,叫作失之交臂。有時候,就像俗話說的,騎著驢找驢。我勸他道,不要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子。您也是經(jīng)過事、受過難的;想想唐僧吧,您要有信心。
也許她們娘倆找我時,也遭了九九八十一難。我卻沒有一個徒弟,幫不上一點忙。來客將酒碗放下說,最近這些天,我天天夢見她們娘倆。今天大白天,我又做白日夢,見到她們娘倆坐在火車上,說是明天就要到這山里來了。
那您可得好好準備準備。我看了一眼酒碗,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空了。想到次日他有訪客,我已無意勸他添酒。我說,您至少得刮刮胡子,穿得干凈些。別邋里邋遢的,看著都快趕上我了。
不說那個了。來客的口氣忽然嚴肅起來,對我鄭重地拱著手說,今天晚上,我來給您老演幻火,其實是想托您個事兒—就是央您替代我來等她們娘倆。
為什么要我來替代您?我詫異地說,我怎么能夠替代您?
您能。來客語氣鋒利起來,說道,從我進您屋子以后,我就知道您能。您剛才曾問我是誰,我沒說?,F(xiàn)在我來告訴您,我們倆有相同的名字,有相同的經(jīng)歷……您看山以前,就是個在煤礦看門的……那把軍用水壺救過您的命吧?那半截三棱軍刺是從您腿上拔出來的吧?那個大彈殼瓜刨子,是您轉(zhuǎn)業(yè)時夾在帽檐里帶出來的穿甲彈做的吧?我說的,都沒錯吧?
我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說,是沒錯;可您怎么知道?這怎么可能?……
我怎么不知道?這怎么不可能?來客字字擲地有聲。這些年來,我在世上叫的是您的名字,做的是您做的事情……對與不對,妥與不妥,您多擔待。現(xiàn)在我該走了,把您留在這世上,作為我的回憶。
來客說出的話,讓我瞬間愣住,試圖回憶我是誰、從哪里來、做過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到馬陵山護林以前的記憶,竟然支離破碎,一片混沌。來客卻不給我回憶和確證的時間與機會,又開始像老戲里扎靠的武生那樣云手,用他殘存的法力在火塘邊制造出一片霧靄般的幻火,隨即抬腿走了進去,轉(zhuǎn)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呆怔地看著火塘里越來越弱的火苗,看著火塘邊小桌上的酒肉,知道它們都是真的,就像自己經(jīng)歷過來客的一切。我努力回想來客的面相,覺得自己雖然比他老,卻正好對接他老邁年高的未來,也就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此刻,作為那個犯過紀律的新四軍通信員、那個負過傷的解放軍連長、那個逃離韓橋煤礦的看門人,我被他成功地留在世上,代替他,等一對明天將要從遠方來訪的母女—那個女軍醫(yī)和她的女兒。
屋外,北風吹雪霰,仍在窸窸窣窣地落著。屋里,火塘里的火苗已經(jīng)慢慢變小、變暗、變成灰燼。我站起身來,在火塘上方重新掛好烤水的釕铞,又朝滾燙的灰燼里埋進去兩個土豆和一個大紅薯。那是我明天的早飯。明天,不知道雪會不會停下來。如果是晴雪天氣就好了,那個女軍醫(yī)將要帶著她的女兒,穿著鮮艷的衣裳,從皚皚白雪中款款走來。如果天不放晴,那個女軍醫(yī)和她的女兒該怎么上山呢?真叫我替她們娘兒倆發(f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