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1
白漆木門敞開著,看上去就像不事雕琢的畫框。陰影藏在門后,在白墻和灰地之間,沿墻角線折成模糊圖案,使得陰影更為神秘。
陸羽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是在“下午吧”,當(dāng)時駱家還沒畫完。陸羽發(fā)現(xiàn)這幅畫的神秘感緣于陰影。陰影面積不大,也不明顯,在不太強烈的光線中,猶如一股暗流在涌動。這讓他想起《一條街上的神秘與憂郁》,強光之下的陰影投射到大街上,大街成了通道,招引著女孩,讓觀者不得不擔(dān)心將會發(fā)生什么,基里科仿佛在用明暗對比表述某種可能的存在,或者可能存在的偶在。
門敞開著。就像駱家畫過的很多門一樣,或者閉合,或者敞開。無論門是單扇還是雙扇,無論是新門還是舊門,駱家總以自己的方式講述關(guān)于門的故事。陸羽發(fā)現(xiàn),駱家一直執(zhí)著于畫門。一開始他還不理解。畢竟油畫和國畫不同,國畫很少有人專注畫門,不要說門,連房子都成了裝飾。駱家說,門是一種通道。關(guān)閉時可以塵封記憶,打開時可以接續(xù)未來。不僅可以容納時空,也可以容納自我。陸羽覺得駱家說的不只是他自己,還有他的父親駱之柳。對他來說,門無論是敞開還是閉合,他和父親總是一個在門后,一個在門前。
正因駱家對畫門情有獨鐘,他才找到了失聯(lián)多年從未謀面的伯父羅子安。這事說來也巧,羅子安退休在家,找到邱長虹做鐘點工,邱長虹看到羅子安竟然喜歡駱家的畫,帶他去了一趟周莊,才促成了爺倆相認(rèn)。駱家才知道自己原本不姓駱,父親駱之柳也是諧音,兒時走失前叫羅子流。陸羽知道這事后,除了詫異還是詫異,駱家土生土長在周莊,父親的老家竟是離歡城千里之外的赤峰。這讓誰都不敢相信。至于其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似乎沒人說得清楚。
門旁沒有一個人,也許有人剛剛走過,從外面走進去,或者從屋里走出來。那個人可能是你,或者我,或者畫家自己。是誰似乎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曖昧光線下的模糊陰影映射到駱家心上。陸羽不止一次地想,那是駱之柳的出走留給駱家的鏡像,似乎永遠驅(qū)之不去。駱之柳離開周莊是在大雪之后,多年之后,又在歡城的一個大霧中離開,算起來這已是他的第三次走失。駱家只經(jīng)歷過他在周莊的逃離,那是最初的傷害,經(jīng)年之后找到他的蹤跡時,才知道他已經(jīng)再次離去。在重新踏上尋找之路時,傷害已然變淡,直至演變成某種期望—正如駱之柳在大霧中走失一樣,他也許會在一個大霧的清晨或者傍晚突然回來。畢竟,找不到駱之柳,并不代表他已不在,即使沒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正因不知生死,失蹤多年的駱之柳對駱家來說也是希望。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找到駱之柳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陸羽也曾有過這樣的迷失。那時他在蒙縣,還沒調(diào)到歡城市文化館。那天深夜,他正在案頭畫畫,電話響起的時候,他全身一緊,毛筆掉落紙上。陸羽最害怕的就是夜里的電話,尤其在深夜,寂靜之中鈴聲更加刺耳。他接通電話聽到母親的哭聲,腦子一蒙,首先想到的是父親。
陸楓于歡城大學(xué)畢業(yè)讀碩讀博后,留校任教。結(jié)婚生子時,父母從蒙縣來到歡城,給他們照看孩子。直到孩子上幼兒園,陸楓給他們找了打掃衛(wèi)生的活兒,便在歡城住下。父親有段時間咳嗽不止,偶爾痰里還帶血絲。陸楓擔(dān)心是肺癌,帶他查了多次,醫(yī)生說是肺結(jié)節(jié),建議最好穿刺后做病理檢測,才能最終確定。父親害怕,母親也擔(dān)心,最終也沒做成。打了將近一個月消炎針,不咳了。結(jié)節(jié)一點沒見消減,也沒見增長。醫(yī)生叮囑說,半年檢查一次。一晃兩年過去,結(jié)節(jié)雖然沒有變化,可還是一塊心病,就像結(jié)節(jié)形成的陰影無法根治。母親電話里一哭,陸羽立時想到了父親肺病惡化。沒想到竟是陸楓心臟病突發(fā),沒搶救過來。陸羽一時不敢相信,前兩天還和他通電話,說到父親的病,想不到突然就隔成兩世。
陸羽一早便和老婆沈小路趕到歡城,看見靈堂,見到陸楓的遺像,直到遺體告別,抱著他的骨灰,陸羽還是無法接受。不僅是他無法接受,母親也不相信陸楓已死的事實,常常在他面前嘮叨,你弟就跟在眼前似的,我一次都沒夢到過他。陸羽告訴母親,他夢到過一次,當(dāng)時陸楓穿一身白色西裝,站在那里,一聲不響地盯著他,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很是呆滯。每次想起來,陸羽都感到無比悲涼。他就站在那里,你能看到他,卻無法與他坐飲,連夢都隔著兩個時空。陸楓的樣子就像影子一樣,深印在腦海里。
陸羽從蒙縣文化館調(diào)到歡城文化館的時候,始終沒能從陸楓之死的陰影中走出來。在他看來,不是沒走出來,而是他不愿意走出來。他常常告訴自己,陸楓之所以不回來,是因為那里肯定比這里要好,他在那里一定很快樂,不然他不會待在那里。就像當(dāng)初他對駱之柳離開的解釋一樣,他對駱家說,你父親之所以離去,是因為他一定在某個地方找到了屬于他的快樂,如果他不快樂,肯定早就回來了。駱家說,人有時只會從自身出發(fā)去思考,然后越來越偏離自己,以致會像忘記影子一樣忘記自己。駱家的話不無尖刻,畢竟父親的出走帶給他的傷害就像畫中的陰影,或深或淺只有他自己知道。
2
白漆木門敞開著,看上去就像不事雕琢的畫框。陰影藏在門后,在白墻和灰地之間,沿墻角線折成模糊圖案,使得陰影更為神秘。絳紫色木質(zhì)樓梯直對大海,粗壯的立柱扶手猶如火炬,伸出海平面,形成一個“十”字,擎起大海。
駱家一直想給羅夢畫幅畫。對于第一次和她在巴馬的偶遇,駱家一直印象不深。但他知道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女孩,因為找不到旅館,睡在他的房間里。他半夜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只得在沙發(fā)上湊合歇了一會兒,天還沒亮,他就去寫生了。直到多年之后,羅夢在“下午吧”看到自己當(dāng)年心血來潮留下的速寫,二人才再次相遇。錯過在漫長的等待之后變得更加珍貴,用羅夢的話說,這只是為了美好的等待,就像《去年在馬里安巴》,誰都愿意相信他們?nèi)ツ暝?jīng)在馬里安巴見過,即便相遇不曾發(fā)生過。駱家?guī)е_夢再去巴馬時,就一直想給她畫幅畫,只是沒找到感覺,這事就一直擱淺在心里。后來,羅夢得知駱之柳養(yǎng)父母在“文革”中含冤而死,父親羅杰竟然參與其中,她憤然離家,獨自去了西藏。駱家知道,她是為了救贖,為了自己,也為了父親。在羅夢離開的第三天,駱家突然有了畫這幅畫的沖動。
那天陸羽來“下午吧”,看到駱家剛畫完的樓梯說,這讓他想起杜尚的《走下樓梯的裸女》。
駱家說,我畫的時候也想到過,裸女和樓梯的意向總難化開。如今樓梯尚在,只是裸女不知去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陸羽說,你是指羅夢?我聽說關(guān)于羅夢父親的事了,也許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來治愈。
駱家說,這我知道。按照她的性格,我不確定她會回來。
陸羽說,你們在一起這么長時間,就沒想過結(jié)婚嗎?
駱家說,她沒提過,我也沒說過。一直覺得她有婚姻焦慮癥,看到別人結(jié)婚、生子,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就害怕,她說還是這種狀態(tài)好。我覺得這狀態(tài)有點像畫畫,不加任何色彩的黑白畫,單純、真實,任何顏色都太過俗艷,只有通過黑白的曖昧交合表述空間,有獨立也有交融。由破碎到完整,再由完整到碎片,我們只需要在其中體味,就像我們各自處于二維空間,在一起時又創(chuàng)造了另外一個三維。
陸羽覺得駱家說自己的時候,像是在暗示他。就像駱家說的三維空間一樣,他也在海邊漁村遇到過。多年前,文化系統(tǒng)搞了一次書畫交流會,邀請陸羽前去。那時陸楓已經(jīng)去世,他還沒從陰影中走出來,還要照顧父母的情緒。在主辦方的極力邀請下,沈小路也想讓他借機去散心。就這樣,陸羽來到交流會,發(fā)現(xiàn)會場設(shè)在海邊的一個漁村里。
那時正值秋季,并不是旅游旺季,因此前來旅游的人很少,漁村本就偏僻,前來的人更少,看上去有點荒涼。幸好有地鐵,拉近了城鄉(xiāng)距離,也方便了出行。導(dǎo)游介紹說,漁村每到旺季,到處都是人,房間都訂不上,有的要提前半年預(yù)訂。漁村不大,順著海灘的坡度圍起一座座庭院,在保持原有風(fēng)貌的基礎(chǔ)上,對原有院落進行重新裝修,開發(fā)的新客棧也按照老院落的樣式,這里既有原住居民,也有來做生意的新租戶。外面看起來是座古舊漁村,里面卻是舒適的客房。陸羽來到這里的時候就覺得親切,雖然他不喜歡海的潮濕,但漁村有點像歡城都在搞的鄉(xiāng)村旅游。可以一家或者幾家人一起合租一個庭院,在村里住上一兩天,享受一下鄉(xiāng)村生活。
十天的交流,懵懂而過。臨走前那天晚上,書畫家們一起聚會。那天剛下了小雨,雨水似乎只濕潤了一下地面,燈光映照的裸露石頭上,才能看到雨水的影子,就像落在紙上的焦墨,因為黏稠無法化開。陸羽喝了一杯酒,感覺有些潮悶便離席散步。海風(fēng)吹拂,空氣中挾帶著腥澀的苦味。他獨自一人沿著小路往前走,淋著細(xì)密小雨,也不知是雨還是海水的潮氣。當(dāng)折返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走來一個女人。走近才發(fā)現(xiàn)她是尚小茵。她就住在隔壁。起先兩天隔壁還沒有人,她是后來才搬過來的。一次中午去餐廳吃飯,有人說尚小茵還沒來,陸羽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匆匆吃完,回到院落,敲響她的門,問她怎么不去吃飯,她說不餓。陸羽告訴她如果不想去,他可以給她帶回來一些。她說謝謝,之后幾乎沒有什么交流。
陸羽忙上前問,你怎么也跑出來了?
尚小茵說,我不太喜歡熱鬧,出來散散步。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
于是兩個人一起往回走。陸羽知道她家在天津,以前來過漁村,就住隔壁。她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讓她感到少有的放松。直到尚小茵說他像一個朋友時,陸羽才注意到他們走得很近,近到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體味。有幾次,她的肩膀幾乎貼著他的身體。她的碎花長裙連同她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起,裹挾而來,讓他不覺有些心動。陸羽也不知道這事怎么發(fā)生的,貌似突然,又自然得像是在夢中,就在一次擦肩之時,他們擁抱在一起?;氐阶√幒?,陸羽也不知道他們怎么住進了一個房間。直到現(xiàn)在,那個潮濕的夜,他一直深埋在心底。
3
白漆木門敞開著,看上去就像不事雕琢的畫框。陰影藏在門后,在白墻和灰地之間,沿墻角線折成模糊圖案,使得陰影更為神秘。絳紫色木質(zhì)樓梯直對大海,粗壯的立柱扶手猶如火炬,伸出海平面,形成一個“十”字,擎起大海。藍色的天空中,白云卷曲,俯沖而來。海水涌動,仿佛深藍、淺藍的油彩交織在一起。一只浮游的帆船不知是在歸來,還是要遠去。
對陸羽來說,海就像一個隱喻,包容了巨大的和細(xì)微的時空,藏在他的記憶深處。因為尚小茵,他和海聯(lián)通在一起,他作為隱喻的一部分,沉寂在漁村的某個庭院里。看到這只浮游海上的帆船,陸羽感受到駱家對內(nèi)心的把控,讓他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敬畏,你看不出這只帆船是在歸來,還是要遠離。直到這時,駱家才說他想要畫一幅《歸來,或者離去》。他知道,無論對帆船,還是對敞開的門來說,都有遠去或者歸來的不確定因素??伤€是喜歡給畫取名叫《在海邊》。畢竟,他和尚小茵曾在海邊相遇,在那次短暫的漫步之后,重又回歸各自的軌道。
陸羽在交流會上見到一個攝制組,正在拍攝電影短片《完美空間》。短片講述:兩個陌生人在海邊相遇,在度過短暫的兩天三夜之后,分別回到各自的城市,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再去看她時,她卻躲起來不見,說他給不了她想要的家。自此,兩個人再沒見過。他一直都放不下她,卻始終沒有脫離家庭。每到她生日,總會寄去一束鮮花。多年后,他躺在病床上,一家人做臨終告別時,白發(fā)蒼蒼的她手捧鮮花到病房探視。
陸羽覺得這個世界從不缺故事,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只是發(fā)生發(fā)展的方式不同,所謂的結(jié)局貌似都一樣。有時候只能眼睜睜看著,感知著,卻無能為力。在閱讀別人故事的同時,你也可能成為別人故事中的一個橋段,你所能做的只能是見證,見證別人,見證自己。陸羽就是在片場見證了探視的一幕。雖然這個鏡頭沒有任何話語,但他被眼前的一幕深深感染了。就像抱著陸楓的骨灰盒,即使他不愿意相信,即使骨灰尚有余溫,他也知道他和陸楓已身處兩個世界。
也許一直處于對陸楓的懷念之中,陸羽對周圍世界的感知變得遲鈍。所以尚小茵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覺得一切都像在夢中。陸羽一直沒問尚小茵,那個他像的人是誰,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但他知道,他已成為尚小茵故事中的一部分,他延續(xù)了她的故事。就像《去年在馬里安巴》的故事一樣,總會以某種方式繼續(xù)著。這讓陸羽不無困惑,畢竟,這種感覺既真實又虛幻,真實是因為他們的確經(jīng)歷了一個晚上,卻虛幻得就像從來都沒發(fā)生過。陸羽回到歡城時,也把困惑帶到歡城。因為尚小茵除了年輕漂亮以及特有的高冷氣質(zhì)之外,陸羽對她一無所知。后來他才知道,尚小茵沒結(jié)婚卻生養(yǎng)了一對雙胞胎女孩。對此,尚小茵一直聲稱那是個意外。陸羽不好過問意外的原因,但知道意外的含義。也許正是因為意外,他才對尚小茵有所了解。他們準(zhǔn)備結(jié)婚時,那人突然離開她去了法國,絕望之中的她得知自己懷孕后,決定生下孩子,想不到竟是雙胞胎。就這樣,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那人從法國回來,想要和她重修舊好,被她斷然拒絕。
尚小茵告訴陸羽,第一眼見到他時很是震驚,讓他不要有任何顧慮。她只想找回那種感覺,對他不敢有太多奢望。尚小茵越這樣說,陸羽心里越不是滋味。他稀里糊涂地上船又下船,短暫得來不及回味,卻讓他無法釋懷。他放不下尚小茵,但又無法給她承諾。因為他同樣放不下沈小路,也放不下這個家。陸羽覺得自己仿佛站在十字路口,就像海平面和立柱畫出的十字,他雖不信耶穌,卻無時不感受到身負(fù)十字架的沉重。直到有一天,陸羽在網(wǎng)上看到制作完成的短片《完美空間》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給不了尚小茵想要的家,不愿耽擱她的青春,于是在微信里告訴她,如果哪天遇到她心儀的人,一定不要錯過。從那以后,尚小茵再沒說過話。無論陸羽發(fā)給她什么信息,她都沒回過,也沒把他拉黑。那天,陸羽看到駱家即將完成的油畫《歸來,或者離去》后,總覺得這幅畫更像自己的心境。駱家不確定羅夢是歸來還是要遠離,陸羽也不能確定自己。
晚上,陸羽迷迷糊糊睡去時,心里一直想著和尚小茵貌似有個約定,直到在一個拐角處發(fā)現(xiàn)她。她也好像很著急,兩個人一起來到海邊。后來陸羽才隱約想起他們約定去偷渡,至于去往哪里,他也不確定。站在海邊才發(fā)現(xiàn)那條大船離岸很遠,想要上船得從小船轉(zhuǎn)渡。可小船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船上的人催促著趕緊離開。他們好不容易擠上小船,還沒站穩(wěn),船便開離,海灘越來越遠,小船開得飛快,接近大船時,陸羽一不小心被甩了出去,落在海水里。直到醒來,他還在手腳并用地劃水。
陸羽把做夢的畫面編成信息發(fā)給尚小茵。讓他想不到的是,尚小茵回復(fù)了兩個字,安好。這讓陸羽激動不已,于是告訴她,那是他第一次夢到海。以前也只看過,沒出過海,不知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他想起曾經(jīng)看過不止一次的電影《海上鋼琴師》,難以想象船上出生的一九〇〇如何一輩子生活在船上。尚小茵說,一九〇〇有過一次要下船的想法,是因為愛,可當(dāng)他走下舷梯的時候,又膽怯地退了回去。
陸羽說,他不知道上了岸又該何去何從。
之后,尚小茵便再無回音。
4
白漆木門敞開著,看上去就像不事雕琢的畫框。陰影藏在門后,在白墻和灰地之間,沿墻角線折成模糊圖案,使得陰影更為神秘。絳紫色木質(zhì)樓梯直對大海,粗壯的立柱扶手猶如火炬,伸出海平面,形成一個“十”字,擎起大海。藍色的天空中,白云卷曲,俯沖而來。海水涌動,仿佛深藍、淺藍的油彩交織在一起。一只浮游的帆船不知是在歸來,還是要遠去。伸向海邊的木質(zhì)階梯上,坐著一個身穿藍色長裙的女人,碧海、藍天和女人連在一起,大海成了她的背景,她也點綴了大海。
駱家終于畫完《歸來,或者離去》。這是一幅以海為背景的作品,完成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很少畫海。他畫過以歡河為背景的系列作品,那是記憶中的歡河,滋養(yǎng)了周莊人,給周莊帶來歡樂,也吞噬過游弋的靈魂。他很少畫這樣的單幅作品,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再畫關(guān)于海的系列作品。對于海,他了解不多,雖然歡城離海不遠,開車只要三四小時的路程,可他很少去看海。至于歸來還是離去,畫中女人貌似也在期待。駱家只是把自己藏于門后,藏于女人的目光中,藏于畫面之外。他只想以此畫獻給羅夢,就像畫中女人一樣,期待離去之后的歸來。
羅夢的出走完全是對父親羅杰警官的不滿,去西藏是她多年前的夢想,駱家知道,她想以這種朝拜的方式乞求救贖,救贖自己,也讓父親羅杰得到救贖。讓駱家不解的是,羅夢帶走了懸掛在“下午吧”的那幅速寫。速寫是羅夢多年前去巴馬時即興的習(xí)作,畫的是賓館居所外的一處景觀,樹、房間、走道,還有假山,畫雖稚嫩,但線條所到之處的狂野和渴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是他們居于一室之后,羅夢留下的紀(jì)念?;氐綒g城,駱家把速寫裝裱后掛在“下午吧”,直到他們再次相遇,這幅速寫見證了他們的愛。畫被取走,獨留下印痕,墻面像被挖空一塊。駱家知道那是她的作品,她有權(quán)帶走。不僅是墻面,連同他的心也被掏空。
從駱家剛一開始畫《歸來,或者離去》,陸羽就一直在看,直到作品完成,幾乎見證了作畫的全過程。所以,陸羽對這幅畫有著獨特的情感。從駱家開始有這想法的時候,陸羽就發(fā)現(xiàn),雖是為羅夢而畫,陸羽卻覺得畫的是自己??吹迷蕉?,越感到親切,而且每一次都會發(fā)現(xiàn)新的不同。他覺得畫中女人就是尚小茵。雖然駱家沒有刻意刻畫女人,但他能從女人單手托腮的側(cè)身像中,感受到她的眼神、她的思緒,她是在等待出海的愛人,還是準(zhǔn)備要遠離?或許都有,也或許只是在看海。這讓陸羽想起《歷代大師》里對主人公雷格爾的描述。這個男人三十多年里一直堅持到博爾多內(nèi)展廳參觀,不是因為博爾多內(nèi),甚至也不是因為丁托列托,雖然他認(rèn)為《白胡子男人》是有史以來最杰出的油畫之一。他到博爾多內(nèi)展廳里是因為那里有一把長椅,因為那里影響他情緒的光線很理想,那里的室內(nèi)溫度很理想,坐在長椅上他很愜意。當(dāng)時陸羽是在“下午吧”讀到這本書的,也是在伯恩哈德的指引下認(rèn)識丁托列托的。后來他還在網(wǎng)上找到了《白胡子男人》這幅畫。畫面上的中年男人既傲慢自滿,又有些不安和怯懦。在漆黑的背景下,只有他的面部和左手呈現(xiàn)在光線之下。男人的眼神似乎承載了更多未知,引導(dǎo)觀者去想象、去揣摩。雷格爾對歷代大師有著與眾不同的看法,在他眼里,這些大師令他厭惡,可他卻要研究他們,因為他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事情可做。
當(dāng)然,陸羽貌似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只是并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從陸楓去世,一直到與尚小茵的情感糾結(jié),他始終覺得自己處于迷失之中。有時,他感覺自己就像那個白胡子男人,當(dāng)他和白胡子男人對視時,更覺得失去了自己。在白胡子男人的凝視下,陸羽就像全身赤裸站在他面前。猶如尚小茵在他的問候下一直不語,他常常懷疑自己這么做的意義,可除了問候,他又找不到別的辦法。正如尚小茵所說,也許他安慰的只是他自己。陸羽知道自己就像一九〇〇一樣,走不出歡城,也不會去找尚小茵。對他來說,海只是一個夢,一段記憶。而船對一九〇〇來說意味著一切,所以在大船行將報廢的時候,一九〇〇毅然決定留在船上。因此,陸羽在潛意識里早就做出了選擇,他將這些記憶連同尚小茵一起收入其中。當(dāng)他面對《歸來,或者離去》時,他更堅信了自己。
此刻,陸羽站在展廳里,一直在看這幅畫,這和他在“下午吧”看畫時的感受完全不同。在這里,他僅僅只是眾多觀者中的一個,一個專注讀畫的人。他發(fā)現(xiàn),這是駱家此次畫展中唯一一幅與海有關(guān)的油畫。也許站得太久,腿腳有點麻木,陸羽轉(zhuǎn)身想要動一下腿腳時,突然看到羅夢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后,正專注地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