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 黃文倩
屠格涅夫在《三次相遇》中寫道:
翻山越嶺,愿你欣然來到我的身邊。
不必為紛繁的塵事操心憂慮;
獨自來吧,途中時刻把我思念,
好讓我成為你一路的伴侶。
對我來說,認識么書儀老師是生命中的一種奇遇。2009 年,洪子誠先生應徐秀慧教授的邀請,到彰化師范大學國文系教授中國當代文學,這是洪先生第一次在臺灣客座講學。那一年我還在臺北淡江就讀博士班,與幾個淡江和新竹清華的同學,趁著年輕的精力和高度的熱力,每周一次由我開車從臺北途經(jīng)新竹南下到彰化旁聽課,偶爾還能在下課后到老師的宿舍蹭飯談話,因而也認識了洪老師的夫人么書儀女士。第一次的印象感覺她頗為嚴肅,依照臺灣學院的禮儀,我喊了聲“師母”,但已經(jīng)不記得是么老師還其他朋友給我“指點”——“么老師就是么老師”“不只是師母”。
第二次值得紀錄的相遇,是在2014 的某一天。那一年洪先生在臺灣清大中文系客座,我們依舊是旁聽樹苗。不確定是偶然性還是莫名的因緣,有一天么老師突然說要到淡水來看我。那一年我剛回到淡江大學中文系任教,就近住在學校松濤館的單人教師宿舍。淡江大學是私立學校,私立學校的責任繁雜,每天幾乎都待在文學館“危樓”般的七樓研究室工作。我們沒有約定明確的時間與見面地點,印象里我也沒有給過她任何路線圖與指引說明,她就這么一路從新竹坐車北上,在臺北轉(zhuǎn)程捷運與公交車,到了淡江又一路以詢問的方式,問到了文學館與我的研究室,還好遇到本系研究小學的老師曾昱夫。文學館是舊式建筑,沒有電梯,曾老師親自帶她爬上七樓。我的研究室非常小,屬于頂樓加蓋區(qū),時常被學校和許多高層認為不太安全,平常很少有老師、學生上來。聽到敲門聲,打開門,看見迎面而來的么老師,真是完全刷新我的經(jīng)驗與感受力。或許是被前輩善待的自在,那一天我們像兩個小女生一樣分享了彼此生命中的許多故事,有些么老師的故事,在她的《尋常百姓家》也能讀到,但聆聽本人親口講述老北京式的家族與生命史,對我而言還是形同傳奇。不過,更令我朦朧接收到的是一些時代與靈魂秘密,或許接近屠格涅夫《三次相遇》的處境。在《三次相遇》中,主人公認識了一位新的美麗女性,生命中再度產(chǎn)生了許多新的美好瞬間與重逢的期待,但也同時頓悟──對真心喜歡或有愛意的對象的秘密的尊重,或者說對他人不愿公開的秘密保持沉默,是一種更高意義的理解與感情。我至今仍不太明白,為什么當天么老師會告訴我一些人與事,并且她會加上如此這般的一句“不過我跟你我說這些,也不會影響你的觀點吧……”《三次相遇》最終沒有揭開雙方主人公生命中的關(guān)鍵懸念,我好像也遙遠地對許多精靈會心一笑:“不告訴你們,這輩子我都不會說的?!?/p>
第三次的相遇就是2022 年冬天重讀么老師的《尋常百姓家》。這本書在2010 年及2016 年由臺北人間出版社出版繁體中文版,根據(jù)李浴洋老師給我發(fā)來的最新簡體版目錄的對照,簡體版可能采用的就是2016 年的繁體底本,這個版本的書名改為《歷史縫隙中的尋常百姓》,主要收錄么老師父母輩及祖輩們的生命故事,歷經(jīng)了中國從現(xiàn)代到當代的整個大歷史與時代的轉(zhuǎn)型。經(jīng)歷特殊時代,么老師的祖父輩及父母親,以一種樸素的尋常百姓的韌性存活下來,改革開放后看著子女們陸續(xù)成材,看似是20世紀40 年代移居北京的普通人家的故事,但處處充滿了一種中國人文傳家的書香門第的自我要求與期許,以及為了維持這種教養(yǎng)與尊嚴所做出的刻苦努力。
洪老師在臺版的序言中已經(jīng)說過:“本書在回顧往事的時候,堅持的是‘不虛美,不隱惡’的信條,‘真實’是認定的前提,也是最高標準。她確實也是按照她自己對“‘美’‘惡’‘真實’的理解來處理所寫的生活情境的”。洪老師幽微的評點話語,仍舊令人會心。對我而言,閱讀《尋常百姓家》是結(jié)合了多年來跟么老師互動相處記憶碎片的重層感悟,是延續(xù)了前兩次相遇的再一次重逢。在此,我略談對此書的三點感發(fā):
第一,這是一部對前人承重充滿敬意的作品。敘事者么老師從叔祖父、祖父、父親、母親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細數(shù)下來,讓我們得以充分地感知到早年中國人民的家庭教養(yǎng)、經(jīng)濟生活、工作態(tài)度與人情往來。在許多細節(jié)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們的沉默與夾在縫隙中的承受能力,例如寫到叔祖父雙目失明,祖父勞累至死,但長輩們?nèi)蚤L期包容著么老師的父親的“反叛”──這樣的書寫甚至可以說是很有現(xiàn)代性反思的,因為儒家傳統(tǒng)的理念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但么老師的正直無疑是更為理性的,使得她能勇于中性地陳述與保留事實與感情的多面向,同時當我們因此讀到“他(叔祖父)用自己的‘沉默’等待著父親的‘成熟’”,似乎也能感知到一種老派式的了然與溫厚之美。
第二,本書最大的價值和特殊性,更在于作者/敘事者在敘事歷史中坦露的一種真與善的緊張與焦慮。作者整理與書寫此作的年紀大約在知天命與耳順階段,但是我們處處能讀到作者在“真實細節(jié)”中對虛偽不實的講究與不安,對善意付出下的不合理人事的真誠厭惡或怨念,甚至如第一點已提到的,既對父親帶有顯性的檢討,但又處處將自己帶入懺悔,既企圖勉力追求尋常百姓的小歷史的真實,又為他們過于承受了“真”的苦楚而充滿同情與憐憫,以至于在許多形象中,表面上看好像是要批評前輩了,但又時常話鋒一轉(zhuǎn)要為她的前輩們的尊嚴辯護。參照么老師母親晚年在醫(yī)院的狀況,亦如此,一方面作者深深為母親癌癥治療過程中的醫(yī)療體系運作的不堪而憤怒,另一方面又自覺地反省醫(yī)生、護士也有自身的需求與要求……我想起以前臺灣作家駱以軍的《遠方》,寫到父親探親過程中病倒所遭遇的艱難。我很難想象當年作者如何長年面對真與善之際的選擇與平衡。寫《西方正典》的布魯姆曾說過:“成功的文學作品是產(chǎn)生焦慮而不是舒緩焦慮。經(jīng)典也是一種習得的焦慮,東西方經(jīng)典都不是道德的統(tǒng)一道具?!薄秾こ0傩占摇樊斎灰膊皇堑赖碌慕y(tǒng)一道具。
第三,盡管么老師延續(xù)了父母輩的嚴格教養(yǎng)與習慣,但我更認為此書的各式主人公們,包括作者,在態(tài)度用力之余,更多的有一種隱藏的感情或溫情。這方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有兩個,因為實在太感人,容我完全保留引文。一是寫困難時期么家的吃飯狀況:
吃飯的時候,都是由母親來盛飯,姐妹四人加上母親一個比一個少一點,我的最多,母親第二,吃烙餅的時候,放在案板上的五個餅從大到小排成一排,大家都靜靜地等著,沒有爭執(zhí)也沒有異議……母親的心沒有白費,經(jīng)過了三年漫長的“困難時期”,父親在生產(chǎn)隊始終不曾浮腫。我聽到過父親對母親說:“我的身體能夠這樣,真得謝謝你。”
事實上,我們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曾經(jīng)三度浮腫。
這段樸素的文字,由上到下讀來令人震動,么書儀老師此書中,其實還有非常多類似的表述結(jié)構(gòu)與人事故事,先是尋常日子、尋常百姓的生活場景,然后再一點一點地揭開最辛苦艱困的那一人(母親),母親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是默默無語的、清清淡淡的、自覺不要驚嚇到子女的,不確定敘事者小時候是否就能意會這樣“分飯”比重的歷史意義,但多年后耿耿于懷的還是么老師,么老師是“我記得”的承受者,而且她還刻意硬要記下一堆,實在不能不令人讀了備感心疼與憐惜。
第二個也跟她的母親有關(guān):
記得一九七〇年代我從新疆探親回家的時候,母親還和我說過:“趁著我還看得清,手也不抖,你去前門的謙祥益買一塊白緞子,我給你繡一幅‘飛天’將來掛在鏡框里好不好?”……不記得是因為謙祥益太遠,還是我當時沒有聽懂母親的話,白緞子沒買,“飛天”也沒繡,后來母親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她老了,眼睛也花了……事到如今,一想起“飛天”就讓我后悔不已。
再度對照作者撰寫此書已近耳順或超過六十的年紀,我聯(lián)想與反省到自己四十歲以后,自以為“聰明”地學習了佛法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凡事不執(zhí)著與放下重量,但么老師不是這樣,因為她心性更為耿直,用情更為徹底,她操作自己的記憶如烙印,在我看來甚至相當自苦且還在痛,在漫漫歲月里,她恐怕很難忘記與放過自己,在那二三十年前的一個并非一定是錯誤的瞬間吧。
其實我寧愿相信,么老師還有另一些瞬間與可能。2015 年2 月1 日,我?guī)Я艘恍L歌的粗陶,到新竹與洪老師、么老師畫著玩,么老師趣味地選擇臨摹了齊白石的畫譜,畫了一組老鼠與燭臺,那一天,它們比什么梅蘭竹菊、文人山水更讓我們笑開懷了……這會不會也應該是“尋常百姓”難能可貴的生命需要呢?讓我們再次想起屠格涅夫《三次相遇》的美好呼喚:“翻山越嶺,愿你欣然來到我的身邊……”但愿人長久,么老師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