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長深
1
谷場上新壘的谷垛又倒了,谷灣村三十多個壯漢擔(dān)心會引起女人們的恐慌,一個個愣在谷場不敢回家。
在鄉(xiāng)下,谷場上的谷垛就像村人的臉面,谷垛壘得多,說明收成好、村子富;谷垛壘得高大、漂亮,說明這村里的莊稼漢又勤快又有智慧。生活在這樣的村子,姑娘能找到好婆家,后生能娶上俏媳婦,婆娘、漢子在外說話底氣足、嗓門粗!所以,在谷灣村,一旦谷垛倒了,村里人就會覺得晦氣,擔(dān)心會有什么災(zāi)禍發(fā)生。
大正當(dāng)隊長這些年,谷灣村年年谷子豐收,可是總是不能在鄉(xiāng)里評上先進。他覺得自己工作做得不比別人差,就是谷場上這個露臉的活兒沒做好,漢子們壘起的谷垛東倒西歪不說,還壘得不夠高,更別說有漂亮的造型。
豐收時節(jié),谷場沒有高大的谷垛,收糧再多也顯不出豐收的景象來,鄉(xiāng)里檢查谷灣村總被當(dāng)作反面典型,評比表彰大會上,大正只有坐墻腳當(dāng)看客的份兒,他把巴掌拍得再響,也沒有人愿意多看他一眼。
今年,新谷收完,大正挑選了谷灣村最壯的漢子們壘谷垛,還安排了幾個人當(dāng)參謀,幫助壘垛的人出主意,在一旁指揮。
這一次,大正充分調(diào)動了集體的智慧,好不容易壘起了一個高大漂亮的谷垛,大正看在眼里,喜在心頭,他想,今年,終于可以在鄉(xiāng)里的評比表彰大會上揚眉吐氣了。
大正繞著谷垛剛轉(zhuǎn)了一圈,“嘩啦”一聲,谷垛倒了。大正的臉“刷”地一下白了。
這時候,村婦女主任小菊挎著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谷場,她來給漢子們送自己剛炸好的油條。
“哎呀!這是咋弄的呀?”小菊說著,把筐放到地上。
大正火氣正盛,大聲罵:“我看哪個有臉吃油條?!”
小菊炸的油條又香又脆,擱平時,早就被搶空了,現(xiàn)在,卻沒人敢動一根。
恰在這時,箍匠坨坨挑著挑子游鄉(xiāng)回來,他看了看怒發(fā)沖冠的大正和霜打荷葉一般的漢子們,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谷場,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坨坨放下挑子,拎起油條筐,給不知所措的漢子們分發(fā)油條,一人兩根,他說:“墊墊肚子,這倒下的谷垛我?guī)湍銈儔??!?/p>
在場的漢子們有人接了油條,有人沒有接。油條送到大正面前,大正一巴掌揮過去,坨坨手里的油條變成了油餅:“去去去,坨坨,箍你的盆和桶去,我可沒心情吃油條!”
坨坨也不惱,三下五除二把油餅塞進自己的嘴里。他抓起谷場邊的一把稻草擦了擦手,瞇眼看看快下山的太陽,對站在一邊發(fā)呆的漢子們說:“都鼓把勁兒,日落之前咱們把谷垛重新壘起來!”
大正憤怒地說:“坨坨,哪好去哪玩兒,你睜眼看看這幫漢子,哪一個不比你人高馬大?哪一個不比你身強力壯?他們玩不轉(zhuǎn)的活兒,你一個箍匠,又高又大的谷垛,你就能箍得起來?”
坨坨笑了笑,回大正說:“秤砣雖小壓千斤,隊長要是不相信,今天我們賭一把?”
大正沒把坨坨放在眼里,問:“怎么個賭法?”
“很簡單?!臂幺缯f,“你們平時不是看我扛不動水車,記不了十個工分嗎?今天,你們這些漢子拿不下來的活兒,我若能拿下來,就給我記十個工分?!?/p>
大正嘴角露出笑容,回了一句:“壘谷垛請箍匠,真是谷灣的大笑話!也罷,你若能拿下,給你記二十個工分!”
坨坨大喜,問站在谷場的漢子們:“二十個工分,你們可都聽清了?”
“二十個工分,聽清了。”漢子們齊聲回答。
坨坨找到谷場邊的一塊空場地,邁開腿,用腳尖畫出一個大約五尺的圓形,吩咐身邊的漢子們:“谷垛就壘在這里!你們候在這四周給我遞谷捆。一捆一捆地遞,谷垛高過我頭頂了,你們就搭梯子,一擔(dān)一擔(dān)往上挑!看我的手勢,我招左手,左邊挑上來,招右手,右邊挑上來?!?/p>
剛剛壘倒了谷垛,三十多個漢子都覺得窩囊、晦氣,沒有人敢站出來再擔(dān)這份風(fēng)險?,F(xiàn)在,有人主動站出來,要把谷垛重新壘好,他們當(dāng)然求之不得。他們自覺分成兩伙人,一伙人按照坨坨的要求站成一個圓圈,負(fù)責(zé)遞谷捆,另一伙人站成一條線,負(fù)責(zé)一捆一捆地傳遞。
盡管大正心里沒底,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讓坨坨試一試,期望坨坨能壘出一個像樣的谷垛來。
準(zhǔn)備就緒,坨坨開始操作起來。他走到哪個方向,哪個方向的漢子就把谷捆遞過來。谷捆遞過來的時候,他會快速地瞄一下谷捆的形狀,借助遞谷捆的漢子的力量,喊著“一二三”,谷捆應(yīng)聲順著他的手勢落下。然后,他跳上去,在上面跺三跺,直到谷捆被踩得得密密實實,再接著放第二捆。
大正看坨坨一招一式沉穩(wěn)老道,懸著的心開始慢慢放下,情緒也平緩了許多。
谷垛壘到坨坨的頭頂高了,坨坨吩咐漢子們搬來四架木梯,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架好,挑谷捆的人分別從四個方向往上挑運。
坨坨站在谷垛上,招左手,左邊的木梯上上來一個挑谷捆的漢子,招右手,右邊的木梯上上來一個挑谷捆的漢子。他們按照坨坨的指揮把谷捆放好,坨坨負(fù)責(zé)調(diào)整位置、壓實谷捆。每一個方向的漢子都和坨坨配合默契,動作連貫流暢,就這樣,坨坨一圈接一圈地往上壘。
谷垛壘了兩丈高,谷場上的谷捆都壘上去了,坨坨站在谷垛頂上開始收尖。
大正繞著谷垛看了看,谷垛壘得不僅高大,而且方方正正。他又驚又喜,對坨坨說:“沒想到你還藏這么一手,谷灣的箍匠派上大用場了!”
坨坨站在高高的谷垛上笑了:“大用場倒說不上,不過,這場賭局我贏了,記得給我記二十個工分?。 ?/p>
大正高興,說:“你贏了,給你記二十個工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要愿意,今后谷灣村壘谷垛的活兒全交給你,每壘一個垛,就給你記二十個工分,怎么樣?”
“隊長看得起,我咋能不愿意呢!”坨坨答應(yīng)了。
2
坨坨本名谷塔塔,坨坨是他的綽號。
坨坨的祖父是石匠,青龍山上的谷王塔就出自坨坨祖父之手。坨坨出生時正值谷王塔建成五十年,坨坨的父親就給他取名塔塔,以示紀(jì)念。
谷王塔高三十余米,塔身最寬處不過三米,最窄處只一人可抱,呈紡錘形狀,形奇而狀美。塔身用石頭砌成,沒用一點兒灰,沒敷一坨泥,歷經(jīng)風(fēng)雨洗刷依然嚴(yán)絲合縫。
據(jù)說,坨坨祖父建造谷王塔時,不用梯子,也不用腳手架,全部的運輸工具就是一根麻繩,一端系在坨坨祖父的腰上,一頭垂下。
地面幫工的坨坨父親將石頭系好后,抬頭喊聲“起”,坨坨祖父在塔上接唱一聲“喏”,石頭在快速升起的過程中,站在塔頂上的坨坨祖父早就瞄好了石頭的大小、形狀,也瞄好了落石的位置,就在手起刀落的剎那間,石頭砌得恰到好處。
祖父的這門絕技傳給了坨坨的父親。坨坨十二歲那年,鄉(xiāng)里創(chuàng)辦紅磚窯廠,要建一座六十米高的煙囪,廠長請來了幾位專業(yè)的工程師,也請了民間的石匠高手——坨坨的父親。工程師們鉆探、測量、繪圖紙,搞了一個星期,也沒確定在哪里建合適。
廠長要進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坨坨的父親卻不慌張,每天在土堆上曬太陽,幾天后,他拍拍屁股上的黃土,對急火火來找他的廠長說:“別急,煙囪能建起來!”
廠長紅著眼說:“我能不急嗎?請了一大幫廢物,紙上談兵一個星期,廢話說了一籮筐,如今建煙囪的地點還不知在哪,我能不急?”
坨坨的父親淡淡一笑,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說:“莫急,就從這開始建?!?/p>
廠長狐疑,問:“從這開始?”
坨坨的父親點點頭:“就從這開始!”
廠長又問:“你一個人?”
坨坨的父親說:“疑我不用,用我不疑。紙上談兵的那幫人你辭了,開挖掘機、開吊車的那些人你給點兒油錢也讓他們走,建煙囪的活兒,我和我兒子塔塔,一上一下,兩個人足夠用?!?/p>
說干就干,六十米高的煙囪就在坨坨父親用腳尖畫出的圓圈內(nèi)開始建造,不用圖紙,不用腳手架,不用大吊車。煙囪砌出了一人高,坨坨的父親站在煙囪上,一根麻繩,一端系在腰上,一端垂下。
坨坨將水泥、紅磚用塑料桶裝好,抬頭喊聲“起”,坨坨的父親在塔上回應(yīng)一聲“喏”,水泥和紅磚就呼嘯而上。坨坨的父親站在煙囪上,踩磚、砌磚,砌磚、踩磚,十來天的時間,一座高六十米的煙囪就拔地而起了。
塔下的人拍手稱贊,大聲贊揚,坨坨的父親得意忘形,振臂一呼:“我是新塔王!”腳尖一晃蕩,一塊紅磚不慎滑落,恰好落在塔下坨坨的身上,坨坨的腰椎被砸骨折了。
坨坨在病床上躺了近一年,命是保住了,但是能吃能睡,就是不再長個,背上拱起一個大肉坨。與他一起長大的伙伴們淘氣,喊“塔塔”時有意卷了舌頭,“塔塔”就變成了“坨坨”。
坨坨和家人開始沒聽清,叫的有意叫,應(yīng)的無意應(yīng),有意無意,相安無事。等到聽出名堂,也就不以為然了,有意無意間,叫的隨便叫,應(yīng)的隨便應(yīng)。
年少的坨坨成了廢人,祖?zhèn)鞯氖呈炙囁矝]法再學(xué)了,坨坨的父親不得不為他重新謀劃生活。父親尋遍當(dāng)?shù)氐拿麕熤?,花重金請了一名箍匠,讓坨坨學(xué)起箍盆、箍桶的手藝。
坨坨身殘腦不殘,人矮悟性高,到手的活兒師傅一點就通,一學(xué)就會。一年以后,坨坨覺得自己學(xué)得差不多了,跟師傅說想出師。師傅聽了,只微微一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第二天,師傅接了一個箍水桶的活兒,他對坨坨說:“這兩只水桶,你我各箍一只,比速度、比質(zhì)量。你輸了,接著跟我學(xué)三年,你贏了,可以立刻出師?!?/p>
坨坨點頭說:“好。”然后,兩個人就各占各的工位,各取各的材料,各干各的活兒。
師傅心想,干一年就想單飛,不亮點兒真本事給你看看,我這師傅不就白當(dāng)了。
第三天,師傅箍好了桶,收了工具,坨坨卻不見了。
就在這時候,坨坨提著與師傅箍得一模一樣的水桶進來,桶里還裝了半桶水。坨坨把新箍的水桶放在師傅面前,說:“師傅,完工了,洗洗手?!睅煾悼粗幺绻康玫嗡宦┑男峦埃痪湓捯矝]說,只對他揚了揚手。
從此,坨坨成了青龍山一帶有名的箍匠。
坨坨開始外出干活兒了,他不用量尺寸,不用塑模型,東家怎么比畫他就怎么做,大到能裝下十擔(dān)糧食的木糧倉,小到飯碗,他從沒出過差錯。他箍出的腳盆、臉盆、湯碗、菜碟更是不計其數(shù),方形、圓形、梅花形、荷花形,各種形狀的都有。這些物件兒一經(jīng)打磨,光滑如鏡,涂油上漆之后,不皺不裂。在青龍山一帶,坨坨的聲譽并不亞于他做石匠的祖父。
3
坨坨接過壘谷垛的活兒后,就沒有更多的時間外出箍盆、箍桶了。谷子收割了,他得候在家中,村里的漢子們把田地里的谷子挑回,他負(fù)責(zé)帶領(lǐng)大家一起壘。原來有谷垛的地方,在原來的地方壘,原來沒有垛的地方就選址新壘。
有時候,他挑著箍匠挑外出游鄉(xiāng),遇到天氣變臉,狂風(fēng)舞、黑云飛,大正會派人四處找他,因為割下的谷子要在大雨來臨前搶收、搶壘。坨坨也會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預(yù)判,感覺有風(fēng)雨要襲來,不管大正找不找他,他也會停下手中的活兒往家里趕。有谷垛壘谷垛,沒有壘谷垛的活兒就在谷場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研究他先前壘起的谷垛的形狀、大小、高矮,琢磨著哪個垛可以壘得更高、更漂亮,哪個垛歪斜,問題出在哪個層面、屬于什么原因。
谷灣村谷場上的谷垛越壘越多,越壘越美,有的圓圓如塔,有的尖尖似荷,來欣賞的人也越來越多,隨之而來的好事也越來越多。鄉(xiāng)里檢查,谷灣村成為第一站。大正出席評比表彰大會,專找顯眼的位置坐,專找領(lǐng)導(dǎo)套近乎。會上交流經(jīng)驗,他嗓門大,底氣足。上臺領(lǐng)獎,他笑得最長久、最燦爛。
谷子需要及時脫粒,所以谷垛壘得再高、再漂亮,保存的時間都有限。谷子歸倉后,谷場上谷垛的風(fēng)光就沒有了,就留給了草垛。
草垛不同,因為是飼料,需要保存的時間長,一個造型優(yōu)美的草垛,要歷夏經(jīng)秋,留到第二年春天。
每次壘草垛,坨坨特別認(rèn)真,草捆壓得嚴(yán)實,一捆咬著一捆,層次特別分明,壘出的草垛造型別致,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的像蘑菇,有的像雨傘,一垛一個形狀,一垛一種特色,成為谷灣村的一道風(fēng)景。
箍匠壘草垛絕妙的消息傳開了,鄉(xiāng)里準(zhǔn)備召開現(xiàn)場觀摩會,要推廣坨坨壘草垛的經(jīng)驗。大正聽后很高興,要坨坨做好準(zhǔn)備,壘出最漂亮的草垛。坨坨不解,問大正:“咋?壘個草垛也要喊那么多人來看熱鬧?”
大正一臉嚴(yán)肅:“莫瞎說,是現(xiàn)場觀摩會,要拿出谷灣村的經(jīng)驗。”
坨坨嘻嘻笑,說了一句:“什么谷灣村經(jīng)驗,他們是要看坨坨的把戲?!?/p>
現(xiàn)場觀摩會如期舉行。
當(dāng)坨坨從谷場的草堆里鉆出來,四周的笑聲就起了。坨坨知道那笑聲意味著什么,他也不惱,抱拳繞場一周,算是打招呼。
谷場站滿了人,外面一圈是站著來觀摩的人們,也是剛才發(fā)出笑聲的人們;內(nèi)圈站的是谷灣村的漢子們,是坨坨的幫手。幫手是坨坨精心挑選的,漢子們手中握著沖擔(dān),沖擔(dān)尖上挑著稻草捆,站在圓圈里的坨坨一一與他們對視,沒有說話,用目光交流。
坨坨用腳尖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圈,他在圓圈中深吸一口氣,兩手一拍,大吼一聲:“開始!”漢子們齊齊回應(yīng):“開始!”
漢子們將手中的沖擔(dān)舉起來,稻草捆沿著順時針方向開始有序飛舞。坨坨伸出左手,接住稻草捆,把稻草捆夾在腋下,右手快速把亂蓬蓬的稻草捆挽出一個圓頭,再把草捆壓實。他敏捷地跳到稻草捆上,跺三跺,站穩(wěn)后又揚起左手,繼續(xù)剛才的動作……
一捆、兩捆、三捆……稻草捆在飛舞,稻草垛在長高,過程不復(fù)雜,操作也單調(diào),但經(jīng)過坨坨的手,張弛有度、韻律十足。觀摩的人目瞪口呆,先前的嘻笑換成了敬意。
現(xiàn)場觀摩會持續(xù)了一個小時,坨坨壘出了一個又高又大的蘑菇形草垛,基礎(chǔ)圓如柱,開傘美如塔。走近細(xì)看,草捆層層疊疊,像巧手編織過的一樣。
現(xiàn)場的主持人要坨坨介紹經(jīng)驗,坨坨說:“我把草垛當(dāng)盆、當(dāng)桶箍,同法同理,周正、嚴(yán)密、平穩(wěn)是關(guān)鍵。歪不得、短不得、虛不得?!闭f完,他就鉆出人群不見了。
4
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開始了,農(nóng)民種田的極積性、創(chuàng)造性被激活,田地的產(chǎn)量翻番增長。糧食豐收了,谷場上需要壘的谷垛也多了,谷灣村的婆娘、漢子們都想讓自家的谷垛最漂亮,于是爭著搶著請坨坨幫忙壘谷垛。坨坨忙不過來,一天到晚忙在谷場上,壘了東家壘西家,下了這垛上那垛。但不管多忙多累,坨坨壘谷垛時絕不潦草、絕不應(yīng)付,他揣摩各家主人的心思,壘出的谷垛一家一個特色,一垛一個風(fēng)格。
坨坨幫人壘谷垛不收人錢物,村里人念他的情,都尋機幫他。
坨坨是個殘疾人,結(jié)婚遲,兒女很小,插秧割谷的苦活兒、挑拿提背的重活兒、犁田打耙的技術(shù)活兒,村里人都搶著幫他干。
春去秋來,谷灣村的谷垛一天比一天多,坨坨的箍匠活兒卻一天比一天少。農(nóng)閑時節(jié),坨坨挑著箍匠挑游鄉(xiāng),無論到了哪個村子,人們還是像從前那樣尊敬他,還是不厭其煩地夸獎他的手藝,但坨坨一天難接到一件活兒,有時候幾天也接不到一件活兒。坨坨百思不得其解:是沒箍匠活兒了,還是沒人相信他的手藝了?
有一天游鄉(xiāng),坨坨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發(fā)出一聲又一聲的贊嘆。他湊近一看,一輛小四輪車上滿滿地堆放著各種塑料制品,盆、桶、碗、碟一應(yīng)俱全,旁邊站著一男一女正一唱一和地在推銷。女的高聲說:“塑料桶塑料盆,摔不爛隨便扔;塑料桶塑料盆,爺爺用了子孫用?!?/p>
男子雙手高高舉起塑料盆在地上摔打,現(xiàn)場驗證,圍觀的人舉著錢爭相購買。
坨坨知道他的生意被誰搶了。他很生氣,擠進人群拿起一個塑料盆大聲嚷道:“這是什么破玩意兒,還摔不爛隨便扔?”
賣盆的男人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坨坨就將塑料盆甩了出去。
坨坨與賣塑料盆的男人和女人打了一架,他的腰部受了傷,誘發(fā)了舊疾,在床上一躺就是幾年。
5
坨坨病情越發(fā)加重,已經(jīng)無法站立,只能終日躺在病床上。他叫兒子把他的工具拿到床頭,再找來之前他游鄉(xiāng)時積攢下來的邊角木料,每當(dāng)他有了一點兒氣力,就不停地磨削。
兒子說:“你病在床上,不方便,要做什么告訴我,我替你做?!?/p>
兒子跟坨坨學(xué)過一段箍匠技藝,坨坨聽后,只搖頭不答話。問的次數(shù)多了,坨坨就說:“別問了,等我眼睛閉上那天,你就知道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兒子也不敢再問了。
坨坨的病情更重了,經(jīng)常喘不上氣,拿工具的手哆嗦著,一塊小小的木片他得花費好幾天才能磨好。有時候,坨坨的手還會被工具劃破。
兒子看了心疼,勸他:“過幾天再干吧?!?/p>
坨坨長嘆一口氣:“怕是沒多少時間了?!?/p>
坨坨走了,沒有一絲痛苦的呻吟,安靜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兒子來到坨坨的床頭,喊了幾聲“爸”,不見應(yīng)答,他掀開被角,一堆木疙瘩滾落地上。有精制的小木桶、有小木碗、小木碟。坨坨的手里握著的是一個小谷垛!
兒子想起來,以前曾問過爸,為啥喜歡谷垛?爸說,民以食為天,看著谷垛就像看著豐衣足食的日子,心里踏實。兒子流淚了,說:“放心吧,爸,我會把你的手藝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