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莎妮
“羅伊意識到今年的香樟樹沒有香味,她使勁嗅了嗅鼻子,只聞到街角炸雞店油膩膩的味道。當(dāng)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棵香樟樹的時候,大腦已經(jīng)分泌出香樟那股幽幽的樟腦丸味兒,這大概就是巴普洛夫所謂第二信號系統(tǒng)發(fā)生的作用吧。卻沒想到一直走到樹下,還是沒有料想中的味道出現(xiàn)。
“羅伊想,大概自己又開始思念起林澤了吧。可她根本不愿意承認(rèn)這件事,但一時又找不到另一棵香樟樹來證實只是這一棵香樟樹沒了香味,還是全城的香樟樹都沒了香味,甚至地球上所有的香樟樹都沒有了香味。如果有一個軟件,只要在里面搜索關(guān)鍵詞‘香樟樹’,它就會標(biāo)記出所有香樟樹的位置,或許郊區(qū)和農(nóng)村比較難實現(xiàn),但在城市里,植物常常可以作為路標(biāo),特別是高大的香樟樹?!蔷驮谙阏翗湎乱娒姘??!譂烧f。
“羅伊仰頭望著林澤棱角分明的下頜線,驚奇他怎么會約在那種奇怪的地方,不是應(yīng)該去他家,或者星巴克,哪怕肯德基也可以理解啊。對于大四的學(xué)生來說,去太高檔的地方肯定不合理,但‘香樟樹下’算怎么回事,像是村里的二狗子與翠花在河邊的第三棵柳樹下約會一樣。羅伊當(dāng)然不是歧視農(nóng)村人,可這見面的地點太古怪了。林澤那張時尚感十足的帥臉上究竟長著一個什么樣的腦袋,當(dāng)然,她知道他腦袋里有足夠豐富的音樂知識,也知道他們其實并不算是約會,準(zhǔn)確來說,不過是他聽從他母親的安排,義務(wù)給她補(bǔ)課而已?!?/p>
寫到這里駱佳晴看了一眼正在直播的手機(jī),直播間里有89 個人在觀看她的寫作,這讓她放棄了到窗邊放松一會的想法。以前的她總是這樣,無法長久專注于一件事情,大腦像是完全不受控制,喝水、上廁所,或者抓起什么零食塞進(jìn)嘴里,而時間就在這種無意識里飛逝了。一次,駱佳晴無意間將直播鏡頭對準(zhǔn)了電腦上的word 文檔界面,只露出一雙手敲擊著鍵盤,有節(jié)奏地逐字敲出當(dāng)天要寫的章節(jié)時,角落里似乎有了一雙雙督促她的眼睛。這種被迫的自律讓駱佳晴的無意識舉動少了很多,效率提升很高。這讓她感到滿意,既然辭職寫作,那不如再進(jìn)一步,直播寫作,讓屏幕后的眼神監(jiān)督自己。
讓駱佳晴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次直播后,平臺上硬生生多出了五十多塊錢的打賞。駱佳晴興奮得大叫起來,她太需要自己賺到的錢了。父母永遠(yuǎn)不會讓她缺錢,連現(xiàn)在住的公寓也是父母給的。他們一直確保她過著一種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就是這種無憂無慮讓她的生活黯淡,毫無波瀾,總覺得哪里不對。
駱佳晴沒什么社交,也不怎么購物,如果每天能有足夠吃飯的打賞,她會非常滿足。但第一次的50 塊錢打賞似乎是巔峰,之后的直播只能收到零星打賞??磥硐胍看蛸p吃飯,差距不是一星半點。
為了不讓直播間里的人走掉,駱佳晴會不露臉地對著鏡頭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在這個故事里有我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經(jīng)歷。生命本無意義,但我們?nèi)祟愑衷谧非笠饬x。直到我發(fā)現(xiàn),只有那些無意義,才會帶給我溫暖、清醒和生命的美好”。
“在這個故事里有我自己?!瘪樇亚缯嫦牒莺菰易约旱哪X袋,為什么要寫這樣的故事呢,每一次打出“林澤”這個名字,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柏濤的樣子,當(dāng)然,他沒有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也沒有時尚感十足的帥臉,他有兩道很濃密的眉毛,手很大,并且一點兒都不時尚。自己大概從來沒有忘記過柏濤,可她根本不愿意承認(rèn)。
“……羅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林澤已經(jīng)站在香樟樹下,他穿著咖色的寬松長褲,和隨意敞開的很多口袋的外套,卷發(fā)蓬松著,襯得那張時尚的臉,消瘦俊朗。我怎么會認(rèn)識這樣的人,羅伊不禁感嘆著。有個詞叫‘潮人恐懼癥’,走在路上,遇到迎面而來的‘潮人’不自覺想回避,進(jìn)入網(wǎng)紅店,看到衣著時髦的柜哥柜姐,下意識想遠(yuǎn)離,在潮人扎堆的地方感到難以適從、怯于與之為伍。羅伊現(xiàn)在就有這種恐懼,他為什么那么帥,那么高,像他這種人是不是煩惱會特別少。羅伊低頭看看自己的校服,和斜挎著的一只印著貓咪圖案的帆布包,幻想著他被自己的清純吸引,指不定就愛上自己呢。自己長得也不錯呀。
“‘你來啦?’林澤問。
“‘嗯?!阏翗湎?,樟腦丸似的味道熏得羅伊有些眩暈,或者是因為需要仰著頭才能和林澤對話,大腦供血不足造成的吧。
“‘要問的問題都帶來了嗎?’
“‘帶……帶來了?!萃?,羅伊在心里默默祈求,別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珠深深地盯著我好嗎。她趕緊垂下頭,從書包里掏出書和練習(xí)本?;呕艔垙堥g,有一本本子從手中滑落。沒料到林澤眼疾手快,一個斜肩半蹲,手臂揮出一個弧度,僅用了零點零零一秒的時間,就攔截住了將要落地的本子。
“‘謝謝?!_伊小聲地說。
“林澤看了看她,羅伊覺得他的眼神里滿是不屑和輕蔑。干什么呢,羅伊皺了皺眉頭。這還沒開始教課呢,就一副高冷的表情,莫不是要pua 我吧,羅伊想,或許他對女的都是這種樣子,想讓女人都對他俯首稱臣。不就是因為自己長得帥嗎,有什么了不起。
“羅伊打開本子,指著上面不會做的題問道,‘這題,什么叫等音。’
“‘等音就是音高相同而意義和記法不同的音。’林澤斜著眼睛看了看題。
“‘什么意思???’
“‘就是C=?B=??D、?F=?G=×E、?B=?A=??C、??E=D=×C……’
“‘慢點兒慢點兒,讓我消化一下?!?/p>
“‘就是同一個音,同樣的音高,不過叫法不一樣,寫在譜子上的位置不一樣。’
“‘噢——好像明白了?!?/p>
“‘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你考什么音樂學(xué)院啊?!?/p>
“‘你管得還真多?!_伊沒好氣地說,‘還有這題。分析《沂蒙小調(diào)》的調(diào)式調(diào)性。’
“‘《沂蒙小調(diào)》屬于民族調(diào)式里的六聲調(diào)式,因為它是在五聲調(diào)式的基礎(chǔ)上加上了變宮,所以是六聲調(diào)式。你就寫‘民族六聲調(diào)式,括號,加變宮?!?/p>
“羅伊好想贊美一下林澤,雖然他學(xué)的就是音樂,但這也太對答如流了吧??煽纯此鏌o表情的神態(tài),把話又咽了回去。‘還有這題。’羅伊說。
“‘還有多少題???’林澤滿臉的不耐煩。
“‘你媽媽不是和我媽媽說,保證把我全部教會嗎?你著急什么?’羅伊仰起頭,不服氣地瞪著林澤。
“‘哎,好好好,你說你說?!?/p>
“羅伊換了一條重心腿,看看林澤還是那么個挺拔的站姿,看來他真的打算就這么站著講課了。站著就站著唄,你兩條大長腿不嫌累,我重心低,更不嫌累了。
“羅伊記得,那天她和林澤在樹下站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林澤雖是滿臉不耐煩,但還是一題一題地把羅伊帶去的問題都講了,還拓展了許多相關(guān)的知識。
“‘沒那么復(fù)雜,樂音不外乎高低、強(qiáng)弱、長短、音色四種基本性質(zhì)。換作物理上的道理來講,高低是由物體振動的頻率決定的,強(qiáng)弱是由物體振動的幅度決定的,長短是由物體振動的時間長短決定的,音色是由發(fā)音體的性質(zhì)、形狀以及泛音的多少決定的。就這四種性質(zhì),就是這么簡單,沒什么意思。’林澤像是對著空氣說。
“‘這還簡單?’那天回去的路上,羅伊還回味著這一個半小時的接觸。林澤應(yīng)該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討厭吧,就是嘴巴不好。不過這也挺好玩的,斗嘴的樂趣還真是無法與外人道也。想到回家后就要面對爸媽看似溫柔,實則強(qiáng)勢的相處,比如‘寶貝,你回來啦?’‘寶貝餓不餓???’‘寶貝,今天過得開心嗎?’與林澤的這種對話方式真爽?!?/p>
看看時間不早了,駱佳晴匆匆打了個招呼就關(guān)了直播。今天不過收了五塊多的打賞,或許自己真的沒什么天分吧。樓下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路燈下一個人都沒有,僅僅是一根直溜的桿子上頂著一個宮燈造型的燈,沒有故事也很無趣,和昨天、前天、之前的每一天都一樣,以至于每一天都像是熟悉的。
突然之間路燈下出現(xiàn)了一個人,駱佳晴睜大眼睛。她的故事里需要一個人,一個古怪的、啰唆的、陽光的,推動著故事發(fā)展的人。他不一定很帥,但他要在她和他之間構(gòu)建起種種聯(lián)系,他給他們死氣沉沉的關(guān)系帶來清新空氣。
駱佳晴看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從三樓的位置望下去,像是從屏幕上看著某一部電影的某一幀畫面。他的影子被遠(yuǎn)處駛來的汽車大燈拉得細(xì)長,頭發(fā)亂蓬蓬地頂在腦袋上,像是另一盞倒在地上的路燈。在汽車大燈的光亮下,駱佳晴看清了他的臉,年輕得讓她有些吃驚,或許都不能算是一個成年人吧,如果他和林澤對話,他大概會說的是,“哥,你帶沒帶錢啊,我想吃肯德基?!?/p>
他的身形倒是非常好看,寬肩細(xì)腰,即使隔著這么遠(yuǎn),也似乎能感受到他成年人般,充滿彈性的肌肉質(zhì)感。如果他與林澤站在一起的話,一個冷漠儒雅,一個陽光健康。駱佳晴正想著,只見他從肥大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本書,用大拇指劃著翻找了幾下,找到中間的一頁,靠在路燈的柱子上看了起來。駱佳晴大為震驚,一個小男孩在路燈下看書,頗有鑿壁借光的架勢。他看得特別認(rèn)真,站累了,把右腿彎起,腳踩在路燈桿上。
會是什么書呢?駱佳晴多希望是自己寫的東西,可她知道自己寫的東西從來不會這樣吸引人。她也常常被別人書里扣人心弦的故事吸引,躲在被窩里熬著夜地把故事看完。當(dāng)一個讓人滿意或遺憾的結(jié)局之后,會有滿滿的空虛感注入身體,像是泡在幻覺中的水池里,既能呼吸,卻又有窒息的惶恐。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的書都能讓人浸泡在幻想中的水池里,比如米蘇中著名的那本《飛走的樹》。米蘇中是駱佳晴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她幾乎看過他的所有作品,唯獨有一本她始終沒買。因為她在柏濤家里看見他在看。
“你也喜歡米蘇中?”駱佳晴問。
“什么米蘇中?”
“就是這本書的作者啊?!瘪樇亚绨褦傇谏嘲l(fā)上的書舉起了給他看。
“噢,隨便看著玩兒的。”
“這本怎么樣?”駱佳晴問。
“還不錯。”柏濤心不在焉地回答著,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講的什么?”
“講的……”柏濤停下手中正在胡亂撥弄著的吉他,掃了一眼拿著書的駱佳晴,“你自己看不就行了?!?/p>
“你概括一下給我聽?!?/p>
“你自己看好了?!卑貪值拖骂^忙著他的事。
長久以來,駱佳晴都沒有買這本《飛走的樹》,她像是還在等著柏濤給她講這本書的故事梗概,可他早就不知道在哪兒了。直到在圖書館里,駱佳晴無意間看到這本書,實在沒有忍住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坐在圖書館硬邦邦的椅子上,花了一天半的時間看完了這本書。完全沒有窒息的感覺,和米蘇中的其他書比較起來,這本實在是不盡人意。就這么結(jié)束了?這也能叫故事?更像是米蘇中把他遇到的一件件平淡的小事羅列起來,面無表情地講給一個他不喜歡的人聽,或許純粹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吧。
男孩兒捧著書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放下了重負(fù),又像是對書中故事很無奈。駱佳晴充滿了好奇,正好也餓,她決定去樓下的便利店買點兒吃的,也看看男孩兒到底在看什么書。
駱佳晴若無其事地邁著步子,向男孩兒所在的路燈靠近。居然有些心跳加快,像是要開啟一段奇異的旅行,以至于道路兩旁的景物變得虛幻透明起來,似在視線中泛起層層漣漪。路上行人的面孔模糊不清,聚焦在那一點光亮昏黃的路燈上,空氣也開始稀薄起來。
男孩應(yīng)該和林澤差不多高,長著一張娃娃臉,其余所有的一切都是成年人的模樣。這讓駱佳晴原本想象中居高臨下的問話變得很困難了,她放慢腳步,想試著能不能看清書的封面,擦身而過的時間只有兩秒,駱佳晴瞪大了眼睛。
誰知就在這時,男孩兒看到了右頁的地方,把左邊書頁卷了起來,用一只大手捏住整本書。這下封面被完全遮住了,再好的視力也看不出他看的是什么書了。斜著眼睛從男孩兒身邊走過,駱佳晴始終不好意思停下腳步,生怕稍一停留,男孩兒就會抬起頭看她,問她看什么看,她已經(jīng)太久沒和人面對面地說過話了。
駱佳晴在便利店買了一只飯團(tuán),在自助收銀機(jī)上付了款,用自助微波爐加熱了兩分鐘,扒開飯團(tuán)的包裝,咬了一大口。這一口飯團(tuán)像是給了她巨大的能力,駱佳晴挺了挺胸,向路燈走去。
“看什么書呢?”駱佳晴沖男孩兒揚了揚下巴。
“管得著嗎?!蹦泻郝唤?jīng)心地回了一句,然后慢慢抬起頭,眼睛大而有神,盯著駱佳晴看了兩秒,像是一時沒從書里走出來,或者沒料到和自己說話的陌生人是個人畜無害的女孩兒。
“小說,”男孩兒有些害羞地撇了撇嘴,“玄幻小說,很好看的?!?/p>
“噢,是嗎?!瘪樇亚缬行┦?,“講的什么?”
“講的是神仙和仙女到人間渡劫,經(jīng)歷了好幾世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可是他們之間又有了感情,但是感情在天上是不被允許的?!蹦泻禾ь^看了看天,駱佳晴也莫名其妙地跟著他的眼神,抬頭看了看。天上真的有星星。所有人都知道天上有星星,但太多的人沒有抬起頭仰望星空。所以關(guān)于天上有星星這件事,變得像偶爾才來一次的古老節(jié)日了。
駱佳晴突然聞到一陣香樟的味道,四處張望并沒有看見香樟樹,周圍連大樹都沒有,只有沿街的一排店鋪,和店鋪后面小區(qū)的單元樓。
“我還沒看完,也不知道他們最后怎么選擇的。好玩兒吧?!蹦泻航又f。
“都是編的,騙人的?!?/p>
男孩兒似乎有點兒生氣,想了想說,“本來過得都夠無聊的了,不看這種看什么?!?/p>
“好像有點兒道理?!瘪樇亚绨炎詈笠豢陲垐F(tuán)塞進(jìn)嘴里,香樟樹的味道愈發(fā)濃烈了?!昂冒?,你繼續(xù)看?!北阃〉男^(qū)里走,突然又停下腳步,“干嗎在這兒看?”
“我媽不讓我看,說會把腦子看壞的,她有個同事的小孩兒就是看這種書腦袋變得不正常了。”
“你腦袋沒問題吧?”駱佳晴問。
“怎……怎么會呢,不都是編的故事嗎?”男孩兒急得結(jié)巴起來。
駱佳晴一邊抿著嘴憋住笑,一邊尋找著香樟樹,可哪兒都沒有。
“林澤看了看羅伊帶來的問題,一邊輕聲地哼著一些旋律,一邊手指在空氣中來回舞動,彈奏著一架看不見的鋼琴。
“‘這個怎么跟你講呢?’林澤皺起眉頭看著羅伊,眼角微微吊起,看起來更冷更陰。‘Do到Ti 之間隔了幾個音?’
“‘Do—Re—Mi—Fa—So—La—Ti,7 個?!?/p>
“‘隔了幾個?’林澤瞪起眼睛。
“‘噢噢,隔了5 個?!?/p>
“‘不是數(shù)學(xué)題,還有黑鍵,半音也要算進(jìn)去?!?/p>
“‘噢噢,Do、升Do、Re、升Re、Mi、升Mi、Fa、升Fa……’羅伊掰著手指一個一個數(shù)起來。
“‘升Mi 不就是Fa 嗎?’林澤打斷數(shù)著數(shù)的羅伊,翻了個白眼,‘真夠嗆,即使你考的是管樂,也不能對樂理這樣一無所知啊?!?/p>
“‘你兇什么兇啊,都怪你,你沒好好教,你教得不好?!?/p>
“林澤搖搖頭,嘆了口氣,‘跟我走?!?/p>
“‘去哪里?’羅伊條件反射似的一把抱住香樟樹,‘你要干什么,你沒有教師資格證也不能體罰學(xué)生?!?/p>
“林澤撇了下嘴角,‘去我家,用鋼琴,從頭教你。’”
駱佳晴覺得這樣處理不錯,從開始林澤在他媽媽的逼迫下不情不愿地給羅伊上課,到把羅伊帶回家,用鋼琴從最基礎(chǔ)的部分開始教起,這說明他們的感情開始有了上升。駱佳晴想好了,這次她要寫的一定是個HE 結(jié)尾,那兩人在授課的過程中漸漸加深了解,他幫助她考上了音樂學(xué)院,她也幫助他實現(xiàn)了理想。
“本來過得都夠無聊的了,誰要看那些寫實實在在的東西的那種書?!瘪樇亚缤蝗幌肫鹇窡裟泻旱脑拋?,的確很有道理,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夠無聊夠悲哀的了,痛苦傷心經(jīng)歷過一遍就好,沒有結(jié)局是最壞的結(jié)局,她希望他們能在一起,連她自己都開始期待他們的發(fā)展了。
“因為是周末,林澤的爸爸媽媽都在家,林澤媽媽看見羅伊,笑得臉上開花?!烈灵L這么大了,越來越漂亮了。你媽還老是擔(dān)心你個子矮,這不挺高嗎,女孩子不要太高,就這個樣子剛剛好。不像我們家林澤,也沒給他吃什么好的,一個勁長個兒,不能再長了,再長都要夠著天了?!?/p>
“進(jìn)到林澤那間放著鋼琴的房間,林澤順手把房門帶上,還沒過幾分鐘,林澤媽媽敲了敲房門,林澤說了句,‘進(jìn)來?!譂蓩寢屵@才推開門,手里端著水果、點心。
“‘媽,原來你會敲門啊。’
“林澤媽媽白了他一眼,笑著讓羅伊別拘束,像在家里一樣。放下東西,又小心翼翼帶上房門,輕輕走了。
“林澤在鋼琴上漫不經(jīng)心地彈奏著肖邦的《敘事曲》。羅伊把下巴支在鋼琴上,仿佛幾百年前的情景再現(xiàn),一種古老的情感遍及全身。與音響里飄出的聲音不同,看著現(xiàn)場的演奏,一種像是泡在幻覺中的水池里,既能呼吸,卻又有窒息的惶恐。羅伊喜歡這種窒息的感覺,希望長久些,甚至是永久。
“可是還沒演奏上一會兒,就聽見房間外有大聲說話的聲音。林澤草草結(jié)束演奏,站起身打開房門。
“‘是孫昊吧?!譂蓡枴?/p>
“‘是我。’客廳里傳來一聲干脆的嗓音。
“‘我就跟他說你在上課,他非要找你,吵死了?!譂蓩寢屫?zé)備地說。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課,進(jìn)來吧。’
“一個高個子的男孩兒帶著風(fēng)似的跑進(jìn)房間,唰的一下站在房間門口。
“我見過他,羅伊在心里使勁回憶。男孩兒挺拔而肩寬,一張生動的娃娃臉,身材倒是很壯碩,和林澤差不多高,一副好動開朗的表情。男孩兒也盯著羅伊看,眼睛大而聚神,略帶笑意。
“在哪里見過呢?羅伊怎么也想不起來,這讓羅伊有些慌張。倒不是說可能因為記憶力衰退,想不起來這個人來而感到慌張,而是因為知道《紅樓夢》中賈寶玉那句‘這個妹妹我見過’,便是一世孽緣。那可不行,羅伊瞪了男孩一眼,雖然說不清什么原因,但她總能隱隱感覺到,自己只能和林澤產(chǎn)生互動,發(fā)展關(guān)系,其余的旁人為什么要存在呢。
“男孩兒的目光轉(zhuǎn)向林澤,‘你女朋友?’
“‘什么呀,我媽同事的小孩兒,來補(bǔ)樂理的?!譂捎謶醒笱蟮貙χ_伊說,‘我同學(xué),孫昊,來蹭飯的,別管他,我們繼續(xù)上課。’
“‘啊對對對,別管我,你們繼續(xù)?!瘜O昊一邊說著,一邊一屁股坐到林澤的床上?!?/p>
路燈下的男孩兒又來了,還是那么聚精會神地看著書,姿勢也與昨天差不多,只不過在翻頁的間隙會張望一下。該不會是等我吧,駱佳晴這樣想想覺得很是過癮。或許也怪自己昨天打擾了他看書吧。不斷被路人打斷,不就會關(guān)注起來往的路人了嗎。可她又不是普通的路人,她是一個好奇的路人。不管怎么說,即使等的是她,她也不會下樓。不該有的交集就不要有吧,還有很多想做的、要做的事擺在那兒呢。也許這就是成年人對于可能產(chǎn)生的關(guān)系的態(tài)度吧,那就是“還是算了吧”。
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那時柏濤還在,他帶著駱佳晴和他樂隊的朋友們?nèi)ゾ瓢桑瑢τ谶@種地方駱佳晴是陌生的。第一次走進(jìn)昏暗的酒吧,因為看不清路,她的每一腳都踩得小心翼翼,就像是下一步便會是一個無底的深坑。臺上樂隊暴躁的演奏聲,周圍人嘈雜的對話聲,讓駱佳晴感到不安。在學(xué)校里,她總是輕聲回答老師的問題,在圖書館里,挪一下椅子,都需要抬起落下,不能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即使鋼琴演奏課,教師也要求干凈、清晰,不能亂、不能雜。那里與這里完全不同,自從遇到了柏濤,就像是進(jìn)入了奇幻世界,就連柏濤要求她不要再住校和他同居,她竟也一口答應(yīng)了。實在是太奇幻,越來越嘈雜的聲音,讓她愈發(fā)懷疑這一段時間所經(jīng)歷的一切的真實性。
駱佳晴看著柏濤和他的朋友們大聲評論著臺上的樂隊,帶著自信和囂張,和著酒精扯著嗓子肆無忌憚地又笑又罵。她自始至終融入不進(jìn)去,不論是話題還是氛圍,她像是矗立在一座孤島中,身邊的一切距離她好遠(yuǎn)。
柏濤終于發(fā)現(xiàn)了呆坐著的駱佳晴,湊近她耳邊,叫嚷著問,“怎么樣?好玩兒嗎?”
“我覺得……”駱佳晴盡量大聲地說。
“你說什么?大點兒聲?!?/p>
“我說,”駱佳晴鼓足勇氣叫喊著,“我覺得除了你,周圍的所有人好像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
“和周圍的人沒有關(guān)系?”柏濤做了個夸張的表情,“怎么可能?我告訴你怎么才有關(guān)系?!?/p>
柏濤提起一瓶啤酒,略帶搖晃地走到旁邊一桌,那里坐著兩個漂亮的女人。駱佳晴看見柏濤湊近美女的耳朵,說了幾句,女人又湊近他的耳朵說了幾句,另一個女人也加入進(jìn)來。很快他們就像是熟悉的老朋友,大笑著互相摟著肩膀。駱佳晴靜靜地坐著,隨手拿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小口,又辣又甜,實在是奇怪的味道。
柏濤回來了,又坐到駱佳晴旁邊,給他的朋友們看他手機(jī)上剛存下來的美女的電話號碼。
“你看,”柏濤對著駱佳晴的耳朵說,“只要行動了,這不就有關(guān)系啦?!?/p>
“你女朋友好乖噢。”
“這樣都不生氣?”
柏濤的朋友們哄笑著。駱佳晴覺得有些生氣,但不確定這是不是生氣。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在這個奇幻世界里,她覺得自己不了解這里的規(guī)則,他們與她不是一樣的人,對于柏濤,她更是不了解。她不確定在這里該有怎樣的感受才是合乎邏輯的,在這里人和人之間到底該有怎樣的關(guān)系。
別再想這些了,駱佳晴拉上窗簾,路燈下的男孩兒向著街角眺望的動作,成了窗外鏡頭的最后一幀畫面,有些孤寂又有些唯美。
這天上午,駱佳晴騎著自行車去郵局取稿費,沒想到五月的天氣已經(jīng)這么熱了,太陽明晃晃地刺著眼睛。脫去外套,里面的長袖連衣裙還是把駱佳晴捂得背上全是汗?;丶业穆飞希焖俚夭戎_踏,想著趕緊回家,洗個澡換上短袖T 恤,那才舒服。剛騎進(jìn)小區(qū)所在的巷子十幾米,就聽見身后有聲音,不會是車子壞了吧,騎著倒還是挺順溜的。駱佳晴回頭看了看,只見一個男孩兒跟在車子后面跑。
他怎么看著這么眼熟?
“小姐姐?!蹦泻阂贿吪苤贿吅暗?。
“干什么?跟著我干什么?”駱佳晴又緊踩了幾腳,她已經(jīng)認(rèn)出來了,他就是路燈下那個看書的男孩兒。
“我有話跟你說?!?/p>
“你說啊。”
“你先停下來。”
駱佳晴不敢停下自行車,眼看著已經(jīng)過了小區(qū)的大門,她還是不敢停下。這個人怎么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他應(yīng)該就是窗外的一個風(fēng)景啊,至少應(yīng)該是在夜晚,昏暗的路燈下出現(xiàn)才對,而且他應(yīng)該是相對靜止的,只微微地挪一下腳,微微地轉(zhuǎn)一下頭。在這種大太陽底下看見他,還跑得這么快,像是敏捷的動物一樣,真像是見了鬼了。
駱佳晴繼續(xù)噔噔噔地往前騎,男孩兒一步不停地跑著跟在側(cè)面。
“我們不認(rèn)識吧?你跟著我干嗎?”駱佳晴邊騎邊問。
“你不就是那天問我看什么書的小姐姐嘛。”
“你認(rèn)錯人了?!?/p>
“怎么可能,我眼睛好得很呢?!?/p>
“在那種光線下看書,眼睛怎么可能好?!瘪樇亚缁艔埖靡幌伦诱f漏了嘴。
“看吧,你就是那天那個小姐姐?!?/p>
“你不累呀?”駱佳晴邊騎邊扭過頭看這個奔跑的男孩兒,跑步的姿態(tài)很好看,核心穩(wěn)定,四肢舒展。
“還好吧,我是體育生?!?/p>
難怪跑步的姿勢這么好看。“你怎么就看到我了?”駱佳晴太好奇了,邊騎邊問。
“路口那家快餐店就是我家開的,那天晚上你路過的時候,你都沒背包,我就猜你肯定住在附近。這兩天我都坐在店門口等著,我估計一定能看到你。你看,不就等到了嗎?!?/p>
“你等我干什么呀?”駱佳晴想,不至于要怪我打擾他看書吧。
“那天不是沒看完,不能告訴你結(jié)局嗎,現(xiàn)在看完了?!?/p>
駱佳晴剎住車,單腳支在地上,男孩兒也一下子定住腳步,穩(wěn)穩(wěn)地停在駱佳晴身邊。駱佳晴回頭看看,被這個男孩兒追著,大概已經(jīng)騎了一公里。
男孩兒對著駱佳晴咧開嘴笑笑,牙齒不那么整齊,牙弓窄窄的,嘴唇的弧度夸張的大,看起來極具感染力。駱佳晴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結(jié)局是什么?”駱佳晴問。
“你跟我去店里,書在閣樓上,重要的結(jié)局的地方我都劃下來的,我?guī)闳タ?。?/p>
“不去不去?!?/p>
“去吧去吧。”男孩兒不由分說地?fù)屜埋樇亚缡种械淖孕熊囼T了上去,“上來?!蹦泻貉隽搜鲱^示意,駱佳晴便坐上了自行車后座。乖得讓她自己都難以置信。
中午時分,正是快餐店里的高峰時段,顧客、服務(wù)員都腳步匆忙地穿梭在其中,也看不出誰是男孩兒的爸媽。
“看到那邊那個小門沒有?”男孩兒問。
“嗯。”駱佳晴迷惑地點點頭。
“我先開了門進(jìn)去,你呢,就像個顧客一樣,很隨意地走到那邊,一下子進(jìn)去,然后上到閣樓,明白了?”男孩兒眼里神采奕奕,像是在玩兒游戲,又認(rèn)真得像在進(jìn)行嚴(yán)密的軍事行動。
“噢,但是……”駱佳晴還沒說完,男孩兒已經(jīng)昂著腦袋向小門走去,中途和一個服務(wù)員點了下頭。
熙熙攘攘的高峰時段,沒人注意到瘦小的駱佳晴,她走到小門邊,刺溜一下鉆了進(jìn)去。男孩兒趕緊關(guān)上門,里面黑魆魆的,視線適應(yīng)了之后,駱佳晴看見男孩兒正抱著手臂開心地笑著。
“從這里上去。”男孩兒指指閣樓的入口。
駱佳晴害怕起來,現(xiàn)在離開還來得及,或者現(xiàn)在她只要大喊,外面還是能聽見的。但進(jìn)來之后,這種奇幻的感覺又讓她不能控制地想要繼續(xù)探究下去。或許,駱佳晴想,我一直寫不出像樣的東西,就在于我的生活過于平淡和無聊。我要抓住這些不同于昨天,不同于前天的感覺,它們會帶給我靈感和熱情,不再死氣沉沉。
駱佳晴抬起頭看向閣樓,閣樓上應(yīng)該有天窗,光線從上面撒下來,可以看清每一?;覊m。它們紛紛落下,每一粒下落的灰塵每時每刻都處于某一具體高度。因此,空曠的,沒有感覺的空間分成了一系列的平面,每個這樣的平面上都有一個且僅有一?;覊m在飄蕩。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兒問。
“駱佳晴。你呢?”
“孫昊?!?/p>
“孫昊?我認(rèn)識一個人也叫孫昊。”駱佳晴說。
“林澤媽媽拉著羅伊讓她吃了晚飯再走,孫昊也跟著大大咧咧地上了桌。飯桌上林澤幾乎沒有說話,倒是孫昊,一會兒夸贊林澤媽媽做的回鍋肉好吃,一會兒講述學(xué)校里的奇聞逸事。
“‘是嗎?還有這種事?’林澤媽媽邊笑邊說,‘林澤回來都不和我說的,后來呢,后來怎么樣?’
“‘你等等啊,我再添碗飯再來說。’孫昊輕車熟路地跑向廚房。
“吃完飯,林澤媽媽說什么都不要羅伊幫忙收拾,‘你趕緊回去吧,天都要黑啦。林澤,你送送羅伊?!?/p>
“‘我也回去了。’孫昊用手背擦了擦嘴,站了起來。
“‘林澤,’林澤媽媽瞪了林澤一眼,‘你去送送?!?/p>
“林澤慢吞吞地站起來,跟著羅伊和孫昊走到門口,對著門外的兩個人說,‘你們慢走啊?!榈仃P(guān)上門。
“‘他就這樣,討厭這些迎來送往,客套寒暄的,是吧?’孫昊咧著嘴笑著為愣在門口的羅伊解圍。
“和第一次見到的人走在一起,讓羅伊有些別扭,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倒是孫昊自來熟地問東問西。
“‘那你們也算青梅竹馬了?’孫昊興奮地問。
“羅伊也不知道他興奮什么,或許他就是一個什么事都能引發(fā)興趣的人吧?!凰悴凰?,就是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幾次,最近因為要補(bǔ)課才又見到的,之前都好多年沒見過了?!?/p>
“‘現(xiàn)在見到感覺怎么樣?特別帥吧。’
“‘帥什么呀,一天到晚板著個臉,欠他似的?!?/p>
“‘上課沒交學(xué)費?’
“羅伊搖搖頭。愣在原地,她想著,是不是真的是因為我媽沒給他學(xué)費,他才這樣冷漠的。
“孫昊大笑著拉起羅伊,‘哈哈哈,別瞎想了,他就是這樣的,滿腦子都是他自己的事,哪顧得上其他啊。雖然他看起來冷冰冰的,其實是個好人。我家離得遠(yuǎn),他經(jīng)常喊我來他家吃飯,幫寫作業(yè)、幫喊點名,也都是一句話的事,就是有點兒想不開?!?/p>
“‘嗯,想不開?什么想不開?’羅伊睜大眼睛看著孫昊。
“‘他沒和你說過?’
“羅伊搖搖頭。
“‘嗯……那沒什么?!?/p>
“‘你快說呀。’羅伊拉著孫昊的衣服扯了兩下。
“‘真沒什么?!?/p>
“‘你快說,’羅伊拉緊他的衣服,‘你要是不說,我就和他媽媽說,你在背后說她做飯不好吃,下次她就不會留你吃飯了。’
“孫昊笑得整個門廳都嗡嗡作響,他憋著笑說,‘好好,我告訴你,你先松手?!?/p>
“‘這事吧可能也怪我,’孫昊抹了抹衣服上的褶皺,慢悠悠地說,我不是很喜歡看玄幻小說嗎,過來吃飯的時候還會帶上看。好看的東西當(dāng)然要推薦給好兄弟咯,我就借給他一些,哪知他就入迷了。你知道,這些東西不都是編的嗎,都是騙人的,可他偏偏就信了。’
“‘他信了?相信有什么魔啊仙啊的?’羅伊不敢想象林澤會信這些。
“‘不是,他不是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有一天他沉著個臉跟我說,’孫昊學(xué)著林澤陰沉的表情,慢慢抬起眼睛,‘孫昊,我能飛到對流層以上。’
“‘這怎么可能?’羅伊喃喃地說著。
“羅伊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大片的草地上,佇立著一棵高大的樹,這個場景時常在羅伊的腦海里浮現(xiàn),但這次她看清楚了,這是一棵開滿了細(xì)小花朵的香樟樹。樹下,兩個小孩兒跳著跑著,連笑聲都清晰地傳入羅伊的耳朵。小女孩兒的手上握著一只紅色的氫氣球,在微風(fēng)和奔跑間不斷地變換著搖擺的方向。
“‘羅伊,你別跑了,你媽媽喊你回去吃飯了?!×譂删o緊跟在小羅伊身后。
“‘我不想吃,聞著這樹的香味兒都聞飽了。’
“‘你又不是仙女,仙女喝露水就能活,我們要吃飯的。’
“‘我就是小仙女。’小羅伊在香樟樹下轉(zhuǎn)著圈,小裙子在風(fēng)中畫出大大的圓形。
“‘你還小仙女呢,你都不會飛?!?/p>
“‘你……’小羅伊氣得跺腳,手一松氣球向天空飛去?!畾馇颉瓪馇?!林澤你快幫我!’
“小林澤還沒準(zhǔn)備好,氣球已經(jīng)晃晃悠悠地飛上半空。小林澤努力地把力氣使到腳上,小臉憋得通紅,他深深地吸一口氣,雙腳離開地面,向著氣球的方向飛去。
“這時,氣球已經(jīng)飄到了20 米左右的高度,可小林澤飛得太慢了,身體的平衡也不夠穩(wěn)定,搖搖晃晃地懸浮著,上升的速度看得讓人著急。
“‘你快一點兒啊!’小羅伊在樹下大叫道。
“小林澤抿起嘴,使出更大的力氣,又向上飛了幾米。
“氣球掛在香樟樹最高的樹梢上,30 多米。小林澤無論如何也不能飛得更高了。
“‘我以后一定會飛得超級高,我會飛到對流層上面去的?!湓诘厣系男×譂蓪π×_伊說。
“小羅伊氣得不理他,小林澤也不再說話。兩個人站在香樟樹下,呆呆地望著樹梢上的紅氣球,站了好久。夕陽落在與樹梢齊平的地方,與氣球重合在一起,氣球的紅色更艷了,像是在記憶中畫上的著重號,蘊藏著傍晚瑩瑩的美麗。他們看著看著,都忘記了回家吃飯。”
孫昊家的閣樓上堆滿了各種雜物,零零碎碎的東一處西一處地擺在地上,枯萎的盆栽花草啦、有殘缺的餐具鍋具啦、裝修剩下的邊角料瓷磚地板啦、損耗嚴(yán)重的掃帚拖把啦……單看這些東西每一樣都讓人嫌棄,可堆放在一起,又有足夠的數(shù)量,竟然有一種身處在某個裝置藝術(shù)作品之中。
透過窗玻璃,窗外有一棵香樟樹。正是香樟樹開花的季節(jié),因為樹冠與窗口距離很近,有些近視的駱佳晴也能看清香樟樹上開著的不起眼的小花,綠白帶黃,開在枝頭上,花朵簇生,像是隱藏在安靜樹葉中的狂歡。即使沒開窗,也仿佛聞到了樟腦般的香氣?!霸瓉砦衣劦降南阄妒菑倪@里來的呀?!?/p>
“什么香氣?”孫昊問。
“香樟樹開花的香氣啊?!瘪樇亚缰钢复巴獾南阏翗洹?/p>
“香樟樹的花哪有味道。”
“怎么會沒有味道?”
“怎么會有味道,不信你上網(wǎng)查去?!?/p>
駱佳晴剛準(zhǔn)備打開窗,想讓那股濃郁的樟腦味飄進(jìn)閣樓,以證明自己是對的,卻被孫昊伸過來的胳膊打斷了。
“在這里?!睂O昊從一只舊砂鍋里摸出一本卷得皺巴巴的書遞到駱佳晴手里。駱佳晴倒是親眼看見過他把卷著的書從褲子口袋掏出來,他看書的時候又左邊右邊地卷來折去,不皺巴巴才怪呢。
“你從136 頁往后看,我把重要的地方都圈出來的,你看圈的地方就能看到結(jié)局了。”
“圈起來了?”駱佳晴迷惑地看著孫昊,“你是所有的小說都把故事關(guān)鍵點圈起來,還是只有這一本圈起來?”
“就這一本,不是為了給你看結(jié)局嗎?”
“你就這么確定能再碰到我,能給我看到結(jié)局?”
“那當(dāng)然。”孫昊一臉的洋洋得意,“嗯,你不就要看了嗎?”
駱佳晴覺得他這樣的回答既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手中拿著一本書,即使不是誰特意為自己準(zhǔn)備,即使沒有在關(guān)鍵點畫圈,她還是會不自覺地就翻看起來。
每個橋段雖然有些新奇和獨特,但故事其實挺簡單的。
“噢,這里就是把男主置于困境之中,然后為他選擇一個心結(jié)。前面的這些橋段就是負(fù)責(zé)把男主領(lǐng)向關(guān)鍵時刻?!瘪樇亚缫贿叿粗贿呎f。
“關(guān)鍵時刻?”
“對啊,簡單來說,就是人物做決定的時刻?!?/p>
“噢——”孫昊點了點頭。
“那,你看這兒,”駱佳晴指著一處畫圈的地方,“這里就是作者強(qiáng)迫女主看清過去的老路如何將她一步一步引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的,并且還把一條新路呈現(xiàn)在女主眼前。雖然做出這個選擇就意味著必須做出改變,而且也還是具有不確定性,并且還要經(jīng)歷危險,但對她而言更為有益??傊褪窃谶@里需要她被迫做出選擇。”
“噢——”孫昊又點了點頭,“駱姐,”孫昊親切又自然地叫著駱佳晴,“駱姐,你是做什么的呀,真厲害。”
駱佳晴非常厭惡別人問“你是做什么的啊”,為什么每個人都要做些什么才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是羞恥的,或者不能堅持做些什么就是羞恥的。駱佳晴想什么都不做,但是這或許就是她的父母認(rèn)定她本該如此的樣子。“我是做什么的?”“我該做什么?”駱佳晴不敢想象以后,至少現(xiàn)在還在寫作吧,至少。雖然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枯竭的靈感,寫作興致減退,對于每天的寫作直播像是煎熬。
駱佳晴很想告訴孫昊,她現(xiàn)在一直開著電腦,隨時準(zhǔn)備著把獨立于自己而存在的幻想世界轉(zhuǎn)化成文字。但她既沒有太多表達(dá)能力,也沒有什么需要表達(dá)的東西,面對這個問題,實在糟透了。
“嗯?”孫昊望著發(fā)呆的駱佳晴歪著腦袋等待答案,那副模樣無論如何也讓人厭惡不起來,看起來那么真誠,并無半點惡意,純粹的好奇,對駱佳晴這個人的好奇。
“現(xiàn)在在寫東西,每天都有寫作的直播?!?/p>
“噢——難怪你會這樣看書?!?/p>
“怎樣看書?”駱佳晴問。
“就是總在分析,不像我就關(guān)注情節(jié),就想知道他們后來怎么樣了?!?/p>
對啊,駱佳晴仔細(xì)想想,她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jīng)不會看書了。以前喜歡看書,是因為故事里的那些人物或開心或難過,以至于她也以為她可以寫出自己的難過,寫出讓別人看了也能與她一起難過的東西??墒歉緵]有人看,或者看了以后,還是感受不到她的難過。她不停地尋找原因,她分析那些著名的作品,她學(xué)習(xí)寫作教程,她去聽作家的講座,為了能了解他們寫出好看作品的原因,她知道了那些作品好看的原因,卻不再知道那些好看的作品好看在哪兒了。
“你寫的是什么呀?”孫昊接著問。
“我每天都有寫作直播。”駱佳晴脫口而出,只是因為她不愿意回答他她都寫了些什么。都是些無人知曉無人問津的東西,她羞于告訴別人,這也許就是她想要躲起來,卻又不愿永遠(yuǎn)躲起來的原因。
“哎,你這么一說我好像還在網(wǎng)上看見過,在‘附近的人’那個版塊,有個叫‘笑嘻嘻的光明島’的人經(jīng)常能看見她的寫東西直播?!?/p>
“不會吧,”駱佳晴覺得這種巧合實在有趣,“就是我啊,怎么可能這么巧?!?/p>
“啊,原來我是可以私信你,認(rèn)識你的,結(jié)果我追著你的自行車跑了一公里才認(rèn)識你?!?/p>
“還真是?!瘪樇亚缦M麑O昊只是無意刷到她的直播,而不是耐心地看著她打字。他是體會不到她的難過的,他喜歡看的東西她寫不出來,她寫出來的東西沒人喜歡看。
“你怎么想起來寫東西的???”孫昊問。
“失戀了,不開心,就想寫了?!?/p>
“這么慘?!?/p>
“不過我報復(fù)了,”駱佳晴勉強(qiáng)地笑了笑,“他是搞樂隊的,我把他們樂隊舉報了,我打了相關(guān)部門的電話,說他們的歌詞極盡描繪社會黑暗,危害青少年心理健康?!?/p>
“管用嗎?”
“不知道,沒再聯(lián)系過?!?/p>
“你聽說過一句話沒有,”孫昊想了想說,“‘酷愛讀書,才有所克制’?!?/p>
克制?駱佳晴想,難道還有別的方法讓自己不那么難受?或許有,但可能就是克制吧,也或許并沒有在寫作中表達(dá)出的那么難過,更或許寫了些什么就沒那么難過了。過了很久,他們都沒說話。孫昊慢慢挪到駱佳晴身邊,輕輕摟住她的肩膀,“不要寫那些抱怨的東西了?!?/p>
“抱怨?”
“抱怨自己沒有才華啦,抱怨所有人,甚至父母都看不起自己啦,抱怨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啦,抱怨一事無成啦這些。”
駱佳晴皺起眉頭,孫昊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我每天都在寫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林澤和羅伊的美好愛情嗎?我想讓他們有著各自的夢想,又能在彼此的成全幫助下產(chǎn)生感情,我要讓他們有一個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他們會成為幸福的伴侶。為什么孫昊看不見,其他人呢,其他人能看見嗎?
駱佳晴煩躁地甩掉孫昊的胳膊,她感到有些眩暈,似乎她沒能安排好林澤和羅伊。她想不明白,她在哪里泄露了自己的內(nèi)心,那個一定要藏起來的黑暗的內(nèi)心。
突然,孫昊小聲地說,“好像有人進(jìn)來了?!?/p>
駱佳晴從恍惚中回過神,是的,樓下的門被推開的聲音,似乎有人要上來。
“我得躲起來。”駱佳晴說,她不想被人看見,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男孩兒家快餐店的閣樓上,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對對,得躲起來,不然我家人問我在上面干嗎,我又不能說我?guī)愕竭@兒來看書。他們不讓我看這些奇怪的書的,說會把腦袋看壞?!?/p>
“這你說過?!?/p>
“哪兒有地方躲啊?!睂O昊看著滿屋的雜物,卻沒有一件體積大到可以藏起人的?!斑@里吧?!睂O昊拉開閣樓上的一扇窗。
駱佳晴伸頭看向窗外。
“不高的,3 米左右吧?!睂O昊探出頭看了看說。
“從這里跳下去?”駱佳晴嚇得面色發(fā)白。即使看似近在眼前的香樟樹,距離也有一兩米。駱佳晴突然意識到香樟樹沒有了香味。她使勁嗅了嗅鼻子,還是沒有料想中的味道出現(xiàn)。駱佳晴的臉色更加慘白了。
“飛啊,飛起來啊?!睂O昊因為駱佳晴的慌張也慌張起來。
“從……從這里飛下去?”
“對啊,難道你不會飛?”
柏濤打開窗戶,噌地爬上窗臺,伸出他的大手,指著駱佳晴說,“你不要逼我,你再來纏著我,我就從這里下去。”
“這里是29 樓,你不會的?!?/p>
“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我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都是我的事,和你沒有關(guān)系,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我沒有打擾你的生活,我一直都是在幫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p>
“我不需要你的支持可以吧,我不想再看到你?!?/p>
“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錯了,你說清楚。”
窗外忽然間刮起了大風(fēng),高層的風(fēng)大得都能聽見呼呼的吼叫。大風(fēng)把柏濤吹得搖晃了幾下,他平衡了一下重心,又向外挪了一點。
“請你,立刻走,不要再過來?!?/p>
“為什么呀,你不說清楚我不會走的?!?/p>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煩。”
“我怎么煩了,我?guī)湍阆匆路?、做吃的,還幫你記譜,你連記譜都不會,我還經(jīng)常幫你送東西,我做了那么多?!?/p>
“我自己會洗衣服會做飯,記譜我們樂隊其他人會記,以后東西我不會忘記帶了。求求你,不要再來了?!?/p>
“為什么呀,我做這些有什么不對嗎?”駱佳晴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
“好,我跟你說,”柏濤提高了聲音,因為風(fēng)刮得更大了,呼呼的風(fēng)聲與說話聲比著強(qiáng)弱?!澳阃耆珱]有你要做的事情,一天到晚跟著我,看不見我就不斷地打電話,你受了點兒小傷,考試沒考好,吃了什么東西,買了什么東西,全都要跟我說,我需要知道這些嗎?我管你每天生活中的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干嗎?我從來沒有見你做過一件正事,就是那種你想要做的事情。知道你家境好,不用為以后的生活操心。你不操心你自己,也不必要對我操心。你閑得無聊,把觀察我、所謂的照顧我當(dāng)成你打發(fā)時間的工具。還有,你知道我不會記譜后,那種詫異的眼神,真受不了。我知道你是學(xué)音樂的,學(xué)音樂的了不起了?用同情的姿態(tài)幫我記譜,幫我做這個做那個,我不需要!我受不了你,一秒鐘都受不了,看到你這張臉我就想吐。你立刻給我滾,不想再看見你,立刻滾!滾!”
駱佳晴任憑眼淚在臉頰上流淌,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她不會再回來了,她打開大門,又回頭最后看了一眼柏濤。他的手指扣著窗框的邊緣,在呼呼的大風(fēng)中,身體來回晃動。寬松衣褲的布料,噗噠噗噠地扇出蝴蝶的形狀,像是一眨眼就要化蝶而飛。一只巨大的蝴蝶,翅膀無限地延伸向天際,遮蔽住太陽、天空,把一團(tuán)黑暗刺向心臟,疼痛而荒誕的恐懼撲面而來。
駱佳晴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些回憶太過疼痛,使得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從窗簾的縫隙中,她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只不過想躺下睡個午覺,時間就已經(jīng)跳躍到了晚上。說好的自律呢,怎么又變得懶散起來。駱佳晴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想讓流通的空氣使自己趕緊清醒過來。她看了看床頭上的時鐘,五點多了。五點?她又看了看日期。就是今天,沒錯,應(yīng)該就是今天。
孫昊之前告訴駱佳晴,今天是他參加全省男子田徑賽決賽的日子,晚上五點會有網(wǎng)絡(luò)直播。駱佳晴沒打算看,因為她對田徑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可此時她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電腦。在直播的屏幕上奔跑著一個認(rèn)識的人,即使不那么喜歡,也可能是一件特別的事。
熱身剛剛結(jié)束,攝像機(jī)鏡頭在體育館內(nèi)漫無目的地尋找著有趣的花絮。駱佳晴跟隨著攝像機(jī)尋找她想看見的那個人。突然一個鏡頭掃到了孫昊。孫昊已經(jīng)站在賽道的起點,穿著背心和短褲,裸露出更多的身體肌肉線條,除了一張娃娃臉,完完全全一副大人的模樣。
鏡頭聚焦到了400 米跑道,孫昊和其他選手已經(jīng)屈體、撐地、雙腳蹬在起跑器上?!芭椤睒屄曧懫?,解說員解說道:
“比賽開始,這里是男子400 米決賽,鳴槍起跑?,F(xiàn)在8 位選手還沒有拉開距離。彎道進(jìn)直道,孫昊一下子領(lǐng)先了距離,孫昊現(xiàn)在處在領(lǐng)先的位置?!?/p>
解說員突然提高聲調(diào),亢奮得像是身上著了火,“速度加起來,最后100 米——時間和空間凝固了?!睆椖簧巷h過這樣的話,“孫昊加油!”“孫昊太帥了”“這種奔跑的陽光男孩兒太稀罕了”“孫昊的五官真有魅力,女媧的炫技之作”……
“沖刺——”解說員咆哮著,“孫昊——孫昊打破了2000 年以來張居添一直保持的省運會紀(jì)錄。新的省運會紀(jì)錄誕生了!孫昊像是在飛,而不是在跑!”
大大小小的攝影機(jī)、相機(jī)對準(zhǔn)了孫昊,孫昊四肢輕輕地做著一些放松的抖動,調(diào)整呼吸,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看不出此刻的情緒。
畫外音傳來一個女記者的聲音,“我們看到了新一代運動員的實力?,F(xiàn)在讓我們采訪一下今天省運會新星孫昊?!辩R頭靠近孫昊,女記者問道,“在比賽過程中,你的表現(xiàn)十分精彩,從起跑到領(lǐng)跑行云流水,沒有給對手任何超越的機(jī)會?,F(xiàn)在喜歡田徑運動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我們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你對這項運動如此執(zhí)著?”
“我喜歡跑步,”孫昊吐了一口長長的氣,“喜歡腳踩在地面上的聲音,和心跳的節(jié)奏彼此呼應(yīng)。”
“哇,”女記者大驚小怪地叫了聲,“你年紀(jì)不大,說話這么有文學(xué)性,那你平時是不是很喜歡看書?”
彈幕上立刻一片罵聲?!斑@問的什么問題啊”“主持人太不專業(yè)了”“這和田徑有什么關(guān)系”“女人就不能當(dāng)體育記者”“你是來相親的嗎”……
“是?!睂O昊答道,“我愛讀書,也喜歡讀書的人,他們會讓我感覺到生活的松弛。”
女記者又問道,“那你喜歡看什么書?有推薦嗎?”
“嗯,”孫昊想了想,“米蘇中的《飛走的樹》?!?/p>
“噢,好的,被你種草了,回去一定看看。”女記者接著問,“剛才比賽前我們采訪了你的教練,他說你近期狀態(tài)不是很好,很擔(dān)心你不能正常發(fā)揮,能告訴我們是什么原因嗎?”
“這……”孫昊低聲說,“我被我喜歡的人拒絕了。”他抬起頭看著鏡頭外的記者問,“這能播嗎?”
“能,能。”女記者那顆八卦的心像是要溢出屏幕。
“我很想要一個人開心,很想她……”
駱佳晴關(guān)掉了直播的網(wǎng)頁,她感到厭惡,在這一刻,她像是理解了柏濤的心情。他們不需要過度的關(guān)心,不需要有人像救世主那般的救贖,像是對他們的同情和俯視。有些人天生帶著反抗的基因,關(guān)懷意味著束縛,即使是善意的愛,在他們眼里也與管轄無異。他們內(nèi)心那一點點自卑和痛苦,是他們得以活下去的,在狹小領(lǐng)地的自由,或者說,自卑和痛苦才是他們真正需要的養(yǎng)分,而不是愛與關(guān)懷。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駱佳晴打開她的寫作直播,似乎只有這種艱難的書寫才可以控制住她的胡思亂想,獲得片刻的痛苦的安寧。
“林澤帶著羅伊,還有孫昊一起去郊區(qū)一個人跡罕至的景區(qū)。那天的風(fēng)特別大,轉(zhuǎn)乘的公交車遲遲不來,郊區(qū)的風(fēng)沙比市區(qū)猛烈了好幾倍。羅伊再不想去,但為了陪林澤,她沒有抱怨一句太冷,或是風(fēng)沙太大。至于孫昊為什么也要跟著,已經(jīng)無從考證。
“趁著林澤買車票的間隙,孫昊咧著牙齒對羅伊說,‘你還真答應(yīng)他去啦?’
“‘怎么啦,他是我老師,學(xué)生就是要聽老師的話。’
“‘你就這么相信他的話?’孫昊做了個扁嘴的表情。
“羅伊也不知道,她總覺得她擔(dān)負(fù)著一些責(zé)任,或者說是所謂的使命感,她不確定,但她希望她能對林澤有些幫助,使林澤快樂、滿足。
“荒涼的景區(qū)早就沒人售賣門票了。林澤背著一只雙肩包走在羅伊和孫昊的前面。也不知道他要尋找哪種適合飛行的地貌。明明景區(qū)的游客道路還算平整,除了有些從石縫中冒出的雜草,可林澤總是尋找難走的山路。每翻上一座小山頭他都會拿著定位儀觀察好一陣。可是飛行是垂直起飛的呀,羅伊在心里暗暗說。但她認(rèn)為林澤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走了很久,林澤在一片開闊地停下,‘就這里吧?!畔码p肩包對著身后的羅伊和孫昊說。
“‘你倒是歇一會兒啊,我都累死了。’孫昊垂下腦袋,松下肩膀。
“‘哎,’突然羅伊叫起來,‘你們看那邊有個小賣部?!?/p>
“‘這種地方還有小賣部,太詭異了?!瘜O昊一下子又興奮起來,‘里面好像還有個老爺爺在賣東西?!?/p>
“‘別管什么小賣部了,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譂善沉艘谎坌≠u部的方向又看向遠(yuǎn)方。
“孫昊搖搖頭,‘和周圍的人沒有關(guān)系?’孫昊做了個很夸張的驚訝表情,‘我告訴你怎么才有關(guān)系?!瘜O昊小跑著去了小賣部。
“林澤沒去管他,轉(zhuǎn)過頭對羅伊說,‘準(zhǔn)確地說,我今天應(yīng)該只能算試飛,我想先挑戰(zhàn)1000 米的高度,但我不確定上面會發(fā)生什么情況,你用這些繩子綁住我,繩子差不多用完了就把我拽回來。’
“‘我哪拽得動你?’
“‘不是還有孫昊嗎?!?/p>
“正說著孫昊抱著三瓶礦泉水回來了,‘看吧,只要行動了,這不就有關(guān)系啦?!?/p>
“‘他說要我們拽著他,他想挑戰(zhàn)1000米?!_伊急著把這個怪人的怪想法告訴孫昊。
“‘還是算了吧,剛才小賣部的那個老爺爺說,’孫昊學(xué)著老爺爺?shù)恼Z氣說道,‘年輕人,早點回去,這天氣一會兒就要刮大風(fēng)了?!?/p>
“‘行了,別廢話了?!譂纱驍鄬O昊,‘我們快點兒開始吧?!?/p>
“林澤從包里拿出繩子,系在自己的腰上,又將別在領(lǐng)口上的高度測量儀打開,‘開始吧。’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便已雙腳離地,直立著升上了半空。此時的林澤與小時候相比,身體的平衡穩(wěn)定了很多,上升的速度也快得叫人不敢相信。他練習(xí)了多少次,花了多少時間在飛行上啊,羅伊不敢想象。
“漸漸的,林澤飄到了高空,羅伊仰著頭,在天空中尋找繩子盡頭的那個黑點。
“‘應(yīng)該差不多了,咱們把他拉回來吧?!瘜O昊瞇起眼睛看著天。
“‘再等等吧,還有點繩子呢,他說不定能突破極限,他想要到1000 米。這些繩子雖然肯定不夠,但讓他再高一點,他肯定也想再高一點兒?!_伊推開孫昊想要拉繩子的胳膊。
“腳下的枯草刷刷刷地擺動起來,本來平坦的草地,像是翻騰起的波濤,一層一層地在腳下蕩漾。緊接著大風(fēng)像是從突然打開的一扇窗吹來,呼啦一下滿布在整片草地。風(fēng)沙吹得羅伊睜不開眼睛,她看不見繩子上面的那個黑點。其實早就看不見了,只是她一直以為那上面就是林澤。
“‘快拉繩子呀?!瘜O昊叫起來,和羅伊一起拉住繩子。
“但繩子在大風(fēng)中前后左右地甩動著,拉扯著羅伊和孫昊不由自主地?fù)u擺。這巨大的風(fēng)使得他們無法站立著不動,而是隨著不斷變幻的風(fēng)向來回踩著舞蹈似的步伐。
“‘使勁拉呀!’孫昊吼叫著,
“‘我在使勁啊——可是拉不動?。 _伊被灌進(jìn)嘴里的風(fēng)嗆得咳了起來,這一咳嗽,手一下沒握住繩子,松了開來。而孫昊一聽見羅伊咳嗽,本能地看向她,沒有留意到繩子已經(jīng)放到了尾聲。最后一點繩子,從他們的手中滑走,甩出一條漂亮的弧形長尾。
“‘你快去,咳咳,’羅伊咳著叫著,‘你快去把繩子拉下來?!?/p>
“孫昊使出全身的力氣,憋紅了臉,可腳沒有離開地面分毫?!L(fēng)太大了,我飛不起來?!?/p>
“羅伊在風(fēng)中揮舞著雙手,無論多使勁地跳躍,也不能拉住那根已經(jīng)飄遠(yuǎn)的長繩,那一道像是水墨勾勒的弧線,把天與地優(yōu)美地分隔開來,把天上的林澤和地上的羅伊分割開來。”
他們怎么還是分開了。她多么希望他們可以在一起啊,可他怎么就飛走了,而她為什么就學(xué)不會飛呢。她看向正在直播的手機(jī)屏幕,她突然發(fā)現(xiàn)直播被中斷了。原來,有人舉報她在直播過程中使用了違禁詞,后臺系統(tǒng)正在審核。
她想哭,又想笑,最后還是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難道不好笑嗎?她已經(jīng)猜到是誰舉報她的了?!翱釔圩x書,才有所克制”,孫昊這個孩子,這就是他對她拒絕的報復(fù)。他或許想過更多的報復(fù)方法,但是只有這個做起來那么輕松,既報復(fù)了,又沒有完全報復(fù)。
媽媽開了門走進(jìn)來,她想忍住眼淚不讓媽媽看見,但她就是忍不住。她掌控不了任何一件事,而這些失敗都給了媽媽關(guān)心她的理由,無論她處在哪個年齡段,媽媽都可以隨時隨地、無所顧忌地關(guān)心她、照顧她、憐憫她,不管她有多厭惡。
媽媽看見她淚流滿面,急得直跺腳,“哎呀,依依啊,你怎么啦?”媽媽一面幫她擦著眼淚一邊把她從電腦旁拉開,“是不是寫東西太累了?那就不寫好了,早點兒睡吧?!眿寢尠阉诖采习差D好,蓋好被子,溫柔地說著話。
她的眼淚一直在流,她知道媽媽會說什么,也知道媽媽眼里的她是多么弱小、可憐。她想創(chuàng)造出一個堅強(qiáng)、有毅力,不為情愛所困,目標(biāo)明確,終有所成的駱佳晴,但最后,駱佳晴還是和羅伊一樣地被痛苦困擾,被情感困擾,被救贖困擾,并且沒有絲毫成就。她設(shè)定了一個想法、一種感覺、一個問題、一個想象,但她不能控制她。她由這個想法到了那個想法,由這種感覺到了那種感覺,由這個想象到了那個想象,她脫離了她的掌控,她已無力探究,這簡直就像是命運。
媽媽的話在駱佳晴的耳邊就像是苦難的搖籃曲,從小一直就這么念叨?!耙酪腊。悴灰珵殡y自己了,有些事不要那么勉強(qiáng),你看,我和你爸從來就沒要求過你什么,而且什么事都依你,都不會怪你。你上中學(xué)的時候啊,突然想學(xué)音樂,我們就給你找了專業(yè)老師。你考上了音樂學(xué)院又不想上了,想寫作了,我們就把房子裝修好了給你當(dāng)工作室。還有噢,你老是看那些亂七八糟燒壞腦子的書,我們也沒說什么。你啊,只要健健康康就行,我們還不是會一直對你好嗎,我們什么東西不都是留給你的啊。不要再把自己累壞了,你看,你小時候一直不會飛,都十幾歲了,連一米高都飛不到,我們覺得根本就沒關(guān)系,不會逼你學(xué)的,身體最重要嘛……”
駱佳晴迷迷糊糊地聽見媽媽走了,就這么躺著吧,躺到死去的那一天好了。沒人需要我,我死了,他們會難過,因為他們失去了一個可以救贖的對象,他們的關(guān)愛再也無處釋放,讓他們哭去吧。
駱佳晴看見孫昊從敞開的窗戶里飛了進(jìn)來。
“你來干什么?”駱佳晴問。
“想看看你。”孫昊說。
“還沒死,謝謝關(guān)心?!?/p>
“我給你讀書好不好?”
“讀什么?”駱佳晴問。
“就讀米蘇中的《飛走的樹》吧?!睂O昊不由分說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本皺巴巴的書讀了起來。
“無論香樟樹的花有香或是無香,無論人類在某一天能飛或是不能,無論我們是無能或是無能為力,對于我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笑一笑……”
看著孫昊讀書時過于生動的表情,駱佳晴忍不住笑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