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聲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這座城市的活動范圍相當有限。因為老師總喜歡留一大堆寫不完的作業(yè),還因為我多少有點路癡。
但根本原因是沒錢。尤其是在父親下崗之后,我家還吃過一段時間的低保。“沒錢就得老實點兒,”這是我媽常對我爸說的話。
他不以為然,我卻記憶深刻。
反正,我無法像其他同學那樣一到寒暑假就去外地旅游。我連市中心的商業(yè)街都沒去過幾次。第一次知道那,是在小學三年級。我到兒童醫(yī)院看病,在三樓的窗邊,能看見一條人山人海的街道,道路兩側是五彩斑斕的商鋪,一直通往遠方的鐘樓。那時,我只能這么叫,況且,當時也的確在敲鐘。鐘聲能傳出很遠。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其實是教堂。
俯瞰那條繁華的街道是一種享受,令我心馳神往,我甚至說了一個剛在語文課上學會的成語,“金碧輝煌,真是金碧輝煌……”
或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吧,那天,我第一次在商業(yè)街吃了個牛肉火燒。那個賣火燒的小販熟練地用一塊蔥白刮擦著架在三輪后斗上的鐵板,斜著眼說:“就買一個?我這可是整條‘金街’最好吃的?;稹!?/p>
母親正捏著一個“牛火”的錢,半張著嘴,我知道,她是想要還價,這下也只是把錢遞給了他。父親卻指責小販胡說八道,說他在商業(yè)街上連個固定的攤位都沒有,說不定這是他第一天來,隨時都可能被城管趕走。但我相信那個小販的話,因為他的火燒的確很香,就是牛肉放得太少。更重要的是,從他口中我得知這里叫“金街”,此名很好,使我立刻就愛上了這里,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再來。
這種想法如此強烈,以至于我不得不經?!吧 保易詈谩安 钡貌惠p,這樣才能去本市唯一的兒童醫(yī)院,還可以在看完“病”后到金街上吃個牛肉火燒。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金街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遙遠、最繁華的地方,類似于當時大人們時常念叨的遠方。去一趟,就得費九牛二虎之力。
我們不坐公交,更不可能打車,主要靠父親蹬三輪兒。我和母親坐在車斗里,光路上就得顛簸近兩個小時。所以,當母親發(fā)現我偷偷丟到沙發(fā)后的各種藥片時,第一反應就是把我從床上踹到地下,繼而又痛哭流涕。從此,她再也不相信現代醫(yī)學和那些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因為我歷次的痊愈顯然都是在并未吃藥的情況下自然達成的。
母親不再上當,我決定自己去。
但在幾次簡單地離家出走和夜半不歸之后,我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是因為母親驚動了警察,也不是因為父親狠狠地揍過我一頓。而是因為,那時我還太小,根本不認識路??芍钡胶枚嗄旰?,我依然不認識,這才不得不承認,方向感和年齡無關。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路癡。在我的記憶中,通往金街的路九曲十八彎。我走過很多次,每次都是憑感覺,每次的感覺卻又不大一樣,能不能拐到全靠運氣。
可那時的我就是想去金街,著了魔似的想要感受那種高級的、富麗堂皇的、金光萬丈的、喧囂與躁動的氛圍。對我來說,那里有足以征服我的一切魔法。正如廣告語中所言,逛一逛也是享受。
其實,我的要求很簡單,只要能去金街,吃不吃牛肉燒餅都無所謂。但最終,我發(fā)現這根本行不通。
除非迫不得已,比如為了帶我去看病。否則,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共同行動,試圖放松、消遣,就必然會爆發(fā)爭吵。當然,是他倆在吵,我只是他們互掐的導火索或替罪羊。爭吵聲淹沒在金街的喧囂里,甚至無法引起路人的注意,但這已經足以把我的金街毀于一旦了。
我隱約感到,自己不屬于這里,靠得越近就離得越遠。
好在不久之后,我就發(fā)現了“金色菌群”,聊以自慰。
開學時,同學們會偷偷地把各種奇怪的東西帶到學校,幾乎都是這座城市里比較罕見的。比如是漂亮的貝殼風鈴、活的寄居蟹、巨型甲殼蟲標本,刻著同學名字的旅游紀念幣和狼牙項鏈,能夠根據簡單指令翩翩起舞的火柴娃娃,以及許多具有異域風情的橡膠公仔。
在面對這些玩具時,我不會流露出任何好奇或艷羨的神色,甚至連眼皮也不會抬一下,雖然在心底,我恨不能一口把它們吞進肚里,慢慢消化?;蛟S正因如此,那些同學總是不肯放過我,他們樂于搖晃著手里的“寶貝”朝我湊過來,臭顯擺,問我放假去哪玩了?
我是不會告訴他們我去了金街的。因為他們對此不屑一顧,對我最最向往的地方,他們不屑一顧。之前有過一次,當我鄭重其事地用近乎神圣的口吻說出“金街”這兩個字時,他們看我的眼神就跟數學老師看見我考了三十七分的試卷一樣,“我們說的是旅游。旅游,你懂嗎?”
所以這次,我再也不會提什么金街,只是告訴他們,自己閑來無事,去了趟“神秘園”探險。所以,絕不能說出它真實的名字和位置,否則就不再神秘了。我唯一能保證的,是神秘園比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還美麗,比古埃及的金字塔還古老,比咱們的萬里長城還要雄偉壯觀。
當然,他們也不是白癡,很自然地認為我在吹牛,除非我能拿出實實在在的證據,比如旅游紀念品什么的。
這時,就輪到我嘲笑他們了。“我說的是探險,探險,你們懂嗎?”我拿腔拿調地說,就像他們當初嘲笑我時一樣。我試圖讓他們明白“探險”和“旅游”的區(qū)別。為了表明立場,我在說到“旅游”二字時還故意陰陽怪氣地拖起長音,以凸顯自己的輕蔑,“旅游是小孩子過家家,探險卻是男子漢的游戲。旅游帶回來的,無非是隨處可見的紀念品,探險帶回來的卻是‘寶藏’,是無價之寶,花多少錢也買不到!”
說到這,我有些激動,把皺巴巴的試卷胡亂塞進書箱,好像在有意建構數學考試不及格和“探險”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等同于在暗示與探險相比數學就算個屁。這種英雄氣概實在過于瀟灑,連我自己都忍不住信了自己的鬼話,其感染力是可想而知的。同學們看我的眼神頓時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終于流露出混合著膽怯和敬佩的神色。
放學時,兩個賊心不死的家伙又圍上來,畢恭畢敬地問我,能不能帶他們去我的“神秘園”看看,對此我堅定地予以拒絕。他們并不氣餒,轉而要求見識我的寶藏。望著他們真誠的笑臉,我動搖了。
“可以?!蔽艺f,“但不是現在。”
我承諾下周可以考慮把寶藏帶到學校來,讓他們開開眼界,但在那之前,我想借他們書包里的寄居蟹玩兩天。
不知是為了把他們的寄居蟹據為己有,還是真的相信自己能找到什么了不起的寶藏,以便應付他們的信任。我還是趁周末去了趟“神秘園”。那是我這輩子少數不會迷路的地方,也是我那時最常去玩的地方。尤其是在我歷經磨難,終于打消了獨自去金街的念頭之后。
所謂的神秘園,其實就是外婆家附近的一座小花園,四四方方的,被一片破舊的筒子樓環(huán)繞。幾乎每棟樓的陽臺上都耷拉著潮濕的墩布,尤其是在夏天,會長出雪白的狗尿苔。外婆說那片筒子樓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么,這座小花園的歷史便可想而知了,從它殘破不堪的暗紅色地磚和銹跡斑斑的綠色圍欄就可見一斑。
不過最具有年代感的,還是花園入口處的墻垛子,估計之前在它身上安裝過與圍欄同款的鐵柵欄門,但后來都拆掉了。大概是覺得沒必要。現在,只剩磚縫間的藤蔓和苔蘚,不過它們往往會攀爬出一個臉盆大小的五角星形狀。這說明墻上曾鑲嵌過一個真正的五角星,應該是紅色的,后來也被卸去了。日久年深,便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輪廓。
每次去外婆家,我都會跑到這個小花園里玩,有時是自己,有時是和表弟一起。那天,我是故意自己去的。初秋的天氣一點兒都不冷,日頭反倒比之前還烈,曬得葉子泛著黑瑟瑟的油光,晃得人眼睛疼。按照慣例,我?guī)Я艘粋€玻璃罐頭瓶,用來搜集“寶藏”,比如是螞蚱、螳螂、蝴蝶等昆蟲,或是古怪的石頭和漂亮的植物。有時,也會撿一些人家丟棄的小玩意兒,多半是玻璃球和吸鐵石什么的。但這次,我懷著更強烈的野心,希望能找到某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好在周一帶回學校圓謊,甚至以此作為永久性交換那兩只寄居蟹的砝碼。
為達到此目的,我表現得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積極,先是在一棵虬枝縱橫且密如傘蓋的矮樹下,轉悠了半天,希望能找到一只與眾不同的天牛,好冒充某種從未示人的神奇生物;隨即又挽起了褲腿,朝花園里的草坪趟去,我趟得很仔細,輕抬腳、緩落足,感受著皮膚與草叢中的小爪子們激情碰撞的瞬間,就像一只謹慎的貓,瞪圓了眼睛盯著從草葉間跳出來的各樣飛蟲,又像一頭耕田的牛來來回回,反反復復;最后,我懷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的心情,朝花園中唯一的小花壇靠近,手里捏著塊剛從土里刨出來的掛著綠油漆的三角形玻璃碴子。我用它把花壇里松軟的泥土老老實實地翻了一遍,我知道這里是孩子們最熱愛的地方,他們在花叢中跑跑跳跳地撲蝴蝶,掉落過許多珍貴的寶藏,我有顆特大的彈力球就是在這里挖到的……
終于,我狠狠地把玻璃片丟進泥土,連同手里的玻璃罐子也一樣,任憑三只蚱蜢,一只蝴蝶,兩只花大姐和五只蝸牛從彈開的瓶蓋處勝利大逃亡。雖然蝸牛并沒有逃,它們只是縮在殼里隨著慣性滾了出去。
我緩緩地站起身,走出樹蔭,陽光像沸騰的開水灌進我的脖頸,這應該就是秋老虎了,如果能抓一只帶回學校就好了。我瞥了一眼太陽,四周燥熱難耐,悶得過分,仿佛夏天又殺回來了。我在花園里來來回回地打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到老天嘩的一聲,下起了雨。
雨很大。
據說外婆找到我時,我正蹲在那顆虬枝縱橫、密如傘蓋的矮樹下避雨,兩只眼睛癡癡地盯著樹干下的一汪小水洼。水洼激動著、顫抖著,像是在傳達某種不安的欣喜,從葉縫間滲落的雨滴好似一個個快樂的自殺者,瀟灑地一躍而下,跳進水洼的身體,嚇唬它,愛它……
我渾身幾乎都濕透了,但還是一動不動地,癡癡地盯著我的小水洼,感覺自己已經成了它,感受著它躁動的心跳。開始,我的瞳孔里只是浮現出一抹顫抖的金線,類似于一條裹滿金粉的蚯蚓。但很快蚯蚓就變成帶狀,越來越扁,起伏不定,似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翩翩起舞的裙擺。沒多久,那條金帶已然漸漸延展為一片橢圓的金箔,幽幽地浮在瑟瑟的小水洼里,不時被落下的雨點兒驚擾,戳破卻又彌合,一切又快又好。不過最美妙的,還是離散與相聚時所激發(fā)的金色花紋,那耀眼的金斑,在黑色的水洼里,魅惑至極,蕩漾著無限的可能。這剎那間的精彩,在雨點兒的作用下不斷重復,令我眼花繚亂。
直到外婆把傘撐在我的頭頂,我才真正看清水洼里那片漸漸趨于平靜的金色。雖然被雨傘遮擋了,但那金色反倒更加耀眼,在它橢圓的身體邊緣不停地浮動著類似于花邊的東西,像是某種半圓的觸角。
正當我出神地伸出雙手,想將這未知的生命輕輕捧起來時,外婆卻連忙扥住我的脖領子把我拽了起來,呵斥道:
“別摸,有細菌?!?/p>
“金色菌群……”我癡癡地說。后來,我就是這樣描述我在那個陰雨連綿的秋日下午的所見所聞的,尤其是在周一上學的時候。
當我向那兩個滿懷期待的同學講述“金色菌群”這種神奇生物的形貌、習性,并將其比作一面橢圓的金燦燦的凸透鏡時,竟故作神秘地頓了頓,鄭重其事地告訴他們:“透過它,我看見了自己的未來?!?/p>
“什么未來?”他們問,黑豆一樣的小眼睛不住地翻眨,眼白泛著淡淡的青光。我坐在課桌上俯視著他們,就像俯視著自己的臣民。
不過,我沒說實話,“當然是前途無量的未來!我會成為像哥倫布那樣的探險家、有錢人。因為我發(fā)現了全世界所有價值連城的寶藏?!?/p>
他們瞪圓了眼睛,捂住了嘴巴,就連周邊假裝不在意卻靜靜偷聽的幾個好學生,也忍不住轉了轉眼珠,動了動耳朵。顯然,我的回答極大地激發(fā)了他們的興趣,“我們也想知道自己的未來,給我們看看你的‘金色菌群’?!蹦莾蓚€家伙說,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其中一個還說,“如果你能讓我們也看見未來,我們就把寄居蟹送給你?!绷硪粋€見景生情地補充道,“否則,你明天就得把寄居蟹還給我們?!?/p>
“天真的孩子們?!蔽倚闹邪碘?,好像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了似的,“那不可能?!蔽艺f著,把寄居蟹從書包里掏出來,還給他們,神色清冷而高貴,并未表現出任何不舍,“那是屬于我的神秘園,屬于我的金色菌群,天機不可泄露。我才不會因為兩只寄居蟹就出賣了寶藏?!?/p>
他們接過寄居蟹,面面相覷。
我的計劃成功了,但這并不代表我不誠實,好耍心機,也不代表我還回寄居蟹時真的一點兒都不心疼,更不代表我根本不相信自己剛剛說過的話。當然,不排除其中有謊言的成分,但那不過是為了在同學面前保全體面,比如:成為偉大的探險家,并發(fā)現全世界所有價值連城的寶藏什么的。真相是,那天下午,我的確在“金色菌群”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但跟探險啊,尋寶啊,沒有半點關系。我只是看見一位高個子男人在燈火輝煌的“金街”上散步,笑容像金斑一樣耀眼。
我知道,那個男人就是我,長大后的我。
雖然,我看不清他的臉,那時的身高也不足他的一半。但那種確定感是如此強烈。正如我相信“金色菌群”確實存在,而不是我的心理想象與某種物理現象的結合。為了證明這一點,那天晚飯后,我又回到了那棵矮樹下,試圖把那群金色的細菌裝進我的罐頭瓶子里。
但那時雨早停了,月亮還沒出來,那汪小水洼也已經不知所蹤。
再后來,幾乎每個周末,我都會去小花園里尋找我的“金色菌群”。尤其是在下雨的時候,我會蹲在那棵矮樹下,雙腳謹慎而緩慢地挪動著,搖搖擺擺,就像只笨拙的丑小鴨,低下頭仔細觀察,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我由此發(fā)現了許多的小水洼,可那里蕩漾的不過是些臟兮兮的泥湯子,漂著落葉與昆蟲的尸體。我記得那時,已是深秋……
難道這真的只是一場幻象?為了確證自己并不是看走了眼,我詢問了除我之外唯一的目擊者——我的外婆。
外婆對我說,她當時只顧把我扥起來,好讓我別把一雙小手伸進樹下的泥坑里。至于泥坑里究竟有沒有什么“金色菌群”,她一概不知。她當時沒戴老花鏡。而且就算真的有,也一定不是金色的,應該是綠的,墨綠的浮了一層青苔的爛泥,四周圍滿惡臭的白沫兒。
外婆的證詞,令我心灰意冷。
一向嚴肅認真的母親,直接忽略了我對“金色菌群”不厭其煩地描述,反倒緊盯著我綴滿污泥的褲腿兒,直嘬牙花子。只有我那醉醺醺的、每天在出攤兒后都得喝兩杯的父親,認為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就像在古代,有福之人常會見到祥瑞,或龍或鳳或麒麟或獨角獸。
“而你,你看見了金色的細菌,還是整整一大群,一大群呢!”父親拍著手,大笑著說,滿嘴劣質白酒的刺鼻氣味。說著,他又起開兩瓶啤酒,把它們一股腦地倒進了自己的大茶缸子里,白色的泡沫像瘋長的蘑菇似的涌上來。他幸福地捋著缸邊吸溜,仿佛在喝一碗滾燙的稠粥,又像一頭貪吃的妖怪吸干了所有暗藏玄機的白霧,直到露出金黃的液體才善罷甘休。一簇簇金色的氣泡嘶嘶地升上來,好像一只只調皮的小眼睛,看得父親喜笑顏開。他粗魯地把我拉到身邊,指著啤酒中密集的金色氣泡問我,“你看到“金色菌群”是不是這樣的?”
泡泡不斷地破滅,濺出細小而苦澀的液體,像是有針在扎我的臉。
我連忙點了點頭,懶得理他。他喝醉了。而我只求敬而遠之。父親滿意地摸了摸我的腦袋,又開始口若懸河,認為我看見“祥瑞”的時間與那些英雄們相比雖然晚了一點兒,但好飯不怕晚。
這意味著我將來很可能做一番大事,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不說出將入相,起碼也能混個市長當當!”父親邊說邊用油乎乎的大手拍我的腦袋,這令我不勝其煩,他卻非常高興。據母親說,自打我降生,他就一直想讓我當市長,一喝多了就問我將來要做什么?無論我如何回答,他都叫我當市長?,F在,“金色菌群”似乎驗證了他的英明。用他的話說,金色菌群也是祥瑞,不會輕易示人,既然被我看見了,就預示著我飛黃騰達的命運??上В床坏轿耶斒虚L那天了。
就在我發(fā)現“金色菌群”后不久的那個冬天,母親便和父親離了婚。父親被掃地出門,他說這也是他的命運。因為母親看見他和另一個女人滾在了一起。父親承認那個村婦賣菜的攤位就擺在他旁邊。母親這才明白父親那段時間經常主動往家?guī)卟说脑?。為此,他們沒少吵架。因為父親拎回來的往往都是些不經挑揀的爛菜:蔫白菜、糠蘿卜,長滿綠色肉芽的土豆。關鍵在于,這并非免費,而是用母親熬夜踩縫紉機做成的內衣內褲換的。那段時間,父親的生意很糟糕。
臨走時,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我能成大事兒,將來別忘了他。
坦白說,我對他所謂的大事兒不感興趣,對他也沒什么感情,特別是他背叛母親的行為令我嗤之以鼻。不過,考慮到他是唯一一個相信我見過“金色菌群”的大人,所以,也不想讓他失望。當然,我可不是想去當什么市長,每天梳著大背頭,穿著白襯衣,在電視里開會并鼓掌。而是說總有一天,我會大搖大擺地走在金街上,笑容無比燦爛。這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事兒,但在我的腦海中卻總也揮之不去。
有時,我會感到一股血脈噴張的沖動,恨不能立刻就沖到金街上痛痛快快地走一遭,且注意保持微笑,好實現這一愿望。但總覺得差點兒意思,似乎還不是時候。之所以有這樣的體悟,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確實踐過幾次。那時,找到金街不再是麻煩事,因為我兜里有了幾塊錢,可以坐公交了。尤其是高中時,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去金街上溜達幾圈兒,但每次臉上都很難保持微笑,不僅無法微笑,還相當嚴肅,心事重重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兒未老先衰了。
每每經過街邊那晶瑩剔透的櫥窗,或是從某個張貼著維密超模、國際巨星的廣告牌邊路過時,我都會忍不住瞥一眼自己映在其中的身影。相比于身邊的滾滾人潮,我很期待能看到一種超凡脫俗的活力,脫穎而出的質感,或是鶴立雞群的驚艷,就像我曾在“金色菌群”中看到的那樣。在那里,我曾見過未來的自己。于是我瞪大了眼睛,卻發(fā)現自己被扭曲成某種渾濁而錯位的光影,與人群彼此擰繞、交融,有點像廣告中鮮奶落入咖啡的狀態(tài),或是母親剩在鍋里炸了三遍饅頭卻還舍不得倒掉的廢油渣。如果我定住不動,也就是說不隨滾滾人潮而動。那么,就總還能從櫥窗或廣告牌中發(fā)現自己模糊的輪廓。雖然從姿態(tài)上看,我不像是年輕人,倒像是個含胸駝背畏畏縮縮的小老頭。
高三那年暑假,我很排斥去金街溜達,甚至一想到金街就渾身難受,很想咆哮或咬人,有退化為動物的危險。
因為,我高考失利了。
雖然,還不至于沒學上,但上不上都差不多。所以我選擇復讀,又拼了一年。可惜,第二年成績下來,只比第一年高了二十分,一本分數線卻比去年長了二十五分,相當于白玩兒。在母親和老師的勸說下,我隨便上了一所二本院校,專業(yè)類似于“母豬的產后護理”。
去學校領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比復讀時還要傷心,找了個借口沒拍畢業(yè)照,卻買了瓶二鍋頭,就著一包炸果仁獨自回到學校的宿舍里,喝了整整一個下午,感覺自己就像個看破紅塵的大爺,本想一醉方休,奈何也具備了大爺的酒量,怎么喝都不醉,暈暈乎乎的還挺美。
這使我多年來,第一次又想起了父親,懷疑自己繼承了他那善于“微醺”的酒量,竟癡癡地笑起來,笑得涕淚橫流直至嘔吐。
第二天,我終于還是來到了闊別了近一年的“金街”,結果不出所料,讓我很不自在。其實,我只愿出去走走,一個人走走,卻偏要來這城市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我當然不是來這身體力行,驗證童年幻象的。在這條街上,我總也笑不好。我來,是為了混入金街的人群,然后裝腔作勢、行色匆匆,仿佛真有什么要緊的事等我去忙。
這樣,比較容易遺忘自我。當然,也可以說是迷失自我,類似于喝醉的狀態(tài),無所謂。我是個好演員,扮演路人甲的時候,不會多想。
其實,這里有很多跟我差不多的人,他們來這之前都會換上自認為最好的衣服,或許無所謂潮流,甚至還有點土,但自覺體面。不管他們平時有多卑微,一來這就變得不一樣,真好像大變活人,頃刻間就高級且尊貴起來。我厭惡這種脆弱的虛偽,卻又好像離不開它,起初是要靠它對抗一種陰郁而悲觀的情緒,到后來就像是對某種藥物上癮。這令我深感屈辱,卻又忍不住自取其辱,我懷疑自己有自虐傾向。
來來回回,我被嘈雜而浮夸的人群帶著走了好幾趟,漸感疲憊,但茫然的情緒卻并不因此而下降,反倒像大廈上的膠囊電梯似的,一次又一次地爬升。我想或許是我對這種單調的運動產生了某種免疫。
我已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走到“金街”的盡頭了。
雖然已經立秋,但陽光卻依舊強烈,人們手中的冷飲被秋老虎舔出香甜的白煙。我終于從人群中逃出來,大汗淋漓地跑到公交站牌的陰影下站定。等車的人很多,有的說說笑笑,有的跟我一樣疲憊。
其實,我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卻又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車子遲遲不來,許久來一輛,我也擠不上去。天橋上聚滿了人,像一群覓食的螞蟻,秩序井然地跨過擁堵的柏油路。橋的那邊,就是一直被我稱之為“鐘樓”的教堂,這個外號還是爸爸起的。金街上的店鋪換了一批又一批,唯一沒變的也就是街盡頭的這座教堂了。
每次,我都是遠遠地望著它,不覺有什么特別,也從沒想過要進去??赡翘?,我突然很想進去看看。這是一種強烈的沖動或召喚,大概與教堂塔尖上的十字架有關。說來奇怪,那天我看它竟是金色的。同樣的沖動,大概只出現在我童年時代對“金色菌群”的癡迷。
如今,“金色菌群”對我來說,只是兒時的一段模糊記憶,很可愛,但不值一提,無非是那個陰雨連綿的秋日下午,微弱的陽光與混沌的水洼在某一角度合謀的光學效應,就像這個世界的諸多概念,似乎很重要,但并不存在。至于父親臨走時對我的鼓勵也早已和他一樣淪為笑柄。他死于酒精中毒,據說死前還撒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酒瘋。
他的狐朋狗友們興高采烈地用手機記錄下他最后的音容笑貌,其實是出他的洋相??紤]到死者的尊嚴,并未在葬禮上播放。對于這段視頻,警方作為“遺物”專門放給爺爺奶奶看過。當然,這也是某種證據,證明父親的確是死于酗酒,且在這一過程中,并無狐朋狗友惡意勸酒,完全是父親自斟自酌、咎由自取。如此,父親的酒搭子們便還能以摯友的名義保全體面,且?guī)е镣吹男那閬韰⒓痈赣H的葬禮,好在父親的遺照前陪他干掉最后一杯。對此,爺爺奶奶并不領情。
據說他們看過那段視頻后連父親的葬禮都不愿辦了,唯愿干干凈凈地燒了了事。對于那段傳說中的視頻,母親本也能看的,但考慮到夫妻關系早已解除,她覺得沒必要給自己添堵??勺鳛楦赣H唯一的兒子,我得去送他最后一程。葬禮結束后,我提出想看看視頻。爺爺奶奶卻說,他們早就把那個小黑盒兒燒了。所謂的小黑盒,其實就是警察給他們的拷有父親錄像的優(yōu)盤。我問他們?yōu)槭裁礋??他們說是不小心。
那年,我剛上初二,對死亡一無所知,對披麻戴孝、打幡兒砸罐兒等傳統(tǒng)儀式頗感困惑,甚至還覺得好玩兒,尤其是在點燃那些紙人紙馬的時候。但我還是為父親盡了孝,當然,這并非出于真摯的父子之情,而是儀式效果的需要,所以也只是干打雷不下雨地嚎了兩聲。在學校寫慣了檢查的我對此并不陌生,認為流眼淚和寫檢查本質上并無區(qū)別。所以,得心應手。然而,在面對父親的遺體時,我到底還是落淚了。真是咄咄怪事,他的臉色一點都不蒼白,反倒是金燦燦的……
我低著頭,悶聲走,穿梭于快樂的人海之間,逆流而上,目不斜視,擠滿天橋的人群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仿佛要把我沖走。
好不容易從天橋上下來,教堂第一次在我面前呈現出它宏偉而鮮艷的近景:磚紅與米黃的條紋自下而上一層層堆疊起來,中間的大門上,一扇拱形的馬賽克玻璃窗散出炫目的七彩。玻璃上方是一座橙紅的尖頂,尖頂的中心鑲嵌著一把翡翠色的十字架。尖頂兩側分別聳立著兩座等高的,綠松石色的拱頂。拱頂上的十字架在熾烈的陽光下呈現出陰沉的黑色,看不出本來面目,與中間的十字架構成一個倒三角形的排列。一對愁眉不展的中年夫婦從教堂里蹣跚而出,似乎在談論著什么,走到教堂前的噴泉邊就緩緩地坐下,往里面丟了枚硬幣。
鴿子并不怕人,咕咕地叫著,啄食著游人施舍的面包渣。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與我擦肩而過,她的腳步很快,卻并沒有急著走進教堂,而是停在了那扇鑲嵌著精美鏤空花紋的大鐵門外。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并非從未想過要進入教堂,只是一直都不敢進去,至于怕什么,就很難講了。除了教堂門口活躍著一群席地而坐、熱衷于扥你褲腿兒的乞丐;一群神叨叨樂于向你散發(fā)傳單和小冊子的老頭兒老太太之外;還因為這與我一直以來接受的唯物主義世界觀格格不入。雖然,世界觀這東西說起來虛無縹緲,卻又無處不在。平時你可以視之為無物,但有一天真的要“挑戰(zhàn)”它時,你總還會感到某種無法言傳、莫名其妙,卻又分明存在著的恐懼與隱憂……
老婦人還站在門前,她的白發(fā)凌亂,十指交叉緊緊地扣在一起抵住前額,嘴里咕噥著什么,很緊張的樣子,不時顫栗一下,像是在跟自己較勁。她神經質的行為讓我恢復了部分理智,所以我遠遠地停住了腳步?;蛟S跟世界觀沒什么關系,也無需那些深刻的哲學思考,我只是不想與這些被社會拋棄的人為伍,被人拋棄了,才會相信所謂的神明吧?我不知道,更談不懂信仰,但他們明顯是失敗了,衰老且失敗。可我還年輕,不想過早地加入他們的行列。雖然,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吊詭的是,我又開始往前走了,魯莽且執(zhí)著,就像在反抗一切能反抗的東西,也包括我自己。理智變得不重要了,那時,我只圖痛快。
當然即便如此,我也沒打算信什么神。我只是想做點兒平時不敢做的事,以緩解自己對命運妥協(xié)后的不甘與怨憤,恰如青春期的孩子總要以各種可笑的方式反抗命運一樣。畢竟“母豬的產后護理”專業(yè)在畢業(yè)后不一定能改變我的命運。問題是,我為什么非要改變命運呢?
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
一群鴿子突然飛起來,過濾著散漫的陽光,幾條綠里透紅的藤蔓纏繞在教堂的鐵門上。稀疏的葉子,被涼爽的秋風舔得瑟瑟發(fā)抖。
我系緊了大衣領口最靠上的那枚扣子,有些生氣地朝教堂走去,就像個任性的傷了自尊的孩子。即將穿過鐵門的剎那,一抹耀眼的鮮紅吸住了我的余光。那是朵被插在鐵門邊緣的玫瑰,讓我感到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空靈與恐怖。我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步。就是這短暫的停頓,使我此次勇敢的、極具象征意義的行動,在形式上錯失了瀟灑的可能。也就是說,我看上去,依舊是被很多落魄的老頭兒老太太們拉進去的。
“別怕,不要猶豫。進來吧孩子……”
我的一只腳已經跨過了門檻,仿佛是他們替我下定了最后的決心。教堂外,金街上的嘈雜頓時就少了一半,教堂中的寧靜像刀尖兒一樣挑過來,讓我感到寒冷。我顫抖了一下,終究還是拔腿跑開了。剎那間,我如釋重負,我甚至在笑,還感到一種隱隱的幸福,就像一個搞成了惡作劇的壞小子。這使我想起自己給小學同學講述“神秘園探險故事”時的美妙感覺,我說我發(fā)現了“金色菌群”,我總是喜歡這樣開頭:
“那是個秋天,還下著雨,但風雨中總有陽光的味道?!?/p>
我突然停住了腳步,站在天橋上,望著教堂的方向。我看見那個白發(fā)老人的身影徘徊在教堂門前久久不愿離去。她摘下門上的那朵玫瑰輕輕地聞了聞,緩緩地蹲下身,像是在逗弄著什么,不時揚起右手撫摸著膝蓋附近的空氣,仿佛那里有一只看不見的毛絨絨的小狗。
我突然感動得想哭,但并不難過,我看見教堂塔尖在金色的晚霞中再次明亮起來,露出一點點人的形狀……
入夜,金街上的燈光晃得我睜不開眼,它們都是金色的,金燦燦地鋪滿整條街道,讓你產生一種遍地黃金的錯覺,為你重塑金身,讓你與眾不同。但我已經不再受用這一點了,也不再享受走在金街上的那種被人遺忘的感覺,因為在這條街上沒人曾記住過我,除了我自己。
廣告牌和水晶櫥窗反射的金光剎那間吞沒了我,對此,我依舊感到屈辱,甚至還有點兒享受屈辱,但那時已經不重要了。我相信能賦予這片金光真正的靈魂和生命,我是其中一只金色的細菌,全須全尾,游來游去,就像滋生在父親臉上的那種,那張金燦燦浮腫的臉……
大學畢業(yè)時,爺爺奶奶已經過世,遺物輪不到我整理,也沒聽親戚們提到優(yōu)盤的事。我鼓足勇氣去了趟派出所,想找到視頻的備份,結果那里連所長都換了。沒辦法,我只好找到父親當年最要好的一個酒友,我猜視頻是他拍的,他也大方地承認了,可惜我還是未能如愿。
時間已經過去了那么久,手機更新?lián)Q代的速度又那樣快,很少有人會把里面的東西導出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又詢問了父親生前的其他幾個好友,他們或許也拍下了什么,結果卻都一樣。
他們安慰我說,其實沒必要看的。老男人撒酒瘋嘛,都是些胡言亂語,充斥著不堪入耳的臟話和空酒瓶爆裂的聲音。我不死心,問他們父親臨死時臉色如何,是否金燦燦的?他們都說沒注意,如果是的話也不奇怪。那晚,他喝了太多金黃的啤酒,這或許是酒精中毒的一種表現。據說,父親整晚都沒怎么喝白的,反倒對啤酒情有獨鐘,喝之前還專門找老板要了大號的扎啤杯,好把酒都倒進去,而不是對瓶吹。喝到后半夜時,他常常望著啤酒傻笑,還用手指攪滅所有金色的泡沫。但他們并不覺得這是父親喝多了的表現。畢竟,啤的就是啤的,在他們看來,啤酒跟白水沒分別,喝得再多也不過是一泡尿的事兒。
終于,父親趴在桌上不動了,表情很安詳,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淌出一抹酒精含量超標的唾液,嘶嘶地冒著金黃的氣泡。
可也正是這絲笑意,迷惑了父親的朋友們,使他們認為我爸根本沒事兒,這家伙不過是在做美夢呢。也就是說,他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應該給120打電話。直到他們吃光了桌上的最后一?;ㄉ住⒆詈笠粔K拍黃瓜后,搖他結賬時,才突然發(fā)現父親的額角早已冰冷、蒼白……
金色的死亡,就這樣不期而至。
換言之,正是父親的微笑要了自己的命。
這玩笑開得有點兒大。
我感到很遺憾,不是因為沒看到父親生前最后的樣子,而是因為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父親當時到底在笑什么,那笑是否與我有關?
抑或,不過是酒精麻痹神經后的某種本能反映。
不過,在告別了父親生前的狐朋狗友之后,當我再次來到“金街”上,試圖為不久后的面試買幾件打折的衣服時,卻如夢初醒,豁然開朗了。我恍惚間意識到,許多年前,在父親那張金燦燦浮腫的臉上,分明也掛著一絲玩世不恭的微笑,金色的微笑。無恥,卻令人羨慕……
我咬牙付賬,換上了新衣服,大踏步走出商店,朝身后的廣告牌輕揚了下嘴角,又回到金街的滾滾人潮之中,回到金色菌群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