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亮
《三王世家》為《史記》三十世家的最后一篇,因其通篇以當(dāng)日朝廷文書連綴成文,作者不置一語,而顯現(xiàn)出獨特的文書學(xué)風(fēng)格,在史傳文學(xué)中獨樹一幟,被后人所矚目。就該篇在后世的流傳來說,也具有一定的爭議。因《漢書·司馬遷傳》言《史記》自司馬遷歿后十篇有錄無書,張晏注以為《三王世家》即此十篇之一,所以今本《三王世家》的正文是否史公原作,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分封三王是元狩五年由大司馬霍去病倡議,當(dāng)時群臣推動,武帝裁決,禮官施行,而形成的轟動一時的公眾事件。該事件的產(chǎn)生及之后的書寫,在今天看來均有重新審視的必要。諸如今本《三王世家》是否史公原著?分封三王為何由霍去病發(fā)出提議?如果今本《三王世家》為史公原著的話,司馬遷為何采取這種獨特的方式來敘寫三王?他出于何種動機,要達到什么目的而如此寫《三王世家》,這種文書組篇的敘寫方式對后世有何影響,其所載文書的文學(xué)價值幾何?這種寫作方式在文學(xué)史上又有著怎樣的意義?這一系列問題均引人深思,也是本文要討論的要點。下面我們將對這些問題試為剖析,以觀覘武帝分封三王及史公獨特書寫的意義所在。
作為《史記》三十世家的最后一篇,《三王世家》獨特的書寫風(fēng)格一直為人稱道。它以文書串聯(lián)成文,作者在正文中不置一詞,僅在篇末施加贊語進行評論。這種撰寫方式在古今史書中可謂絕無僅有,因此,很早便引起讀者的注意。但與之同時,其是否史公原作,也一直存在著爭議。爭議源于《漢書·司馬遷傳》稱《史記》“十篇缺,有錄無書”的文字,張晏在此處注曰:“遷沒之后,亡《景紀(jì)》、《武紀(jì)》、《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jì)》,《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雹侔喙套亷煿抛ⅲ骸稘h書》卷62《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24─2725,2725頁。雖然顏師古曰:“序目本無《兵書》,張云亡失,此說非也?!?指出張晏注存在謬誤②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62《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24─2725,2725頁。,然包括《三王世家》在內(nèi)的數(shù)篇為后人補足之作的說法,卻在后世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
《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春秋類”載有“《太史公》百三十篇”,班固自注十篇有錄無書,這個信息和《漢書·司馬遷傳》透露出來的一樣。但也使我們思考,十篇有錄無書的情況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班固的《藝文志》是根據(jù)劉歆《七略》增刪而成,其正文源自《七略》,其他異同則通過班固自注體現(xiàn)。那么,可以看出在劉歆撰寫《七略》時,《史記》一百三十篇至少從形式上看應(yīng)該是完整的,其十篇亡失的信息為班固修志時所添加,這樣的話十篇亡失似乎應(yīng)在劉歆之后。但實際情況恐未必如此,《四庫全書總目》于《史記》條下云:
《漢書》本傳稱其十篇闕,有錄無書。張晏注以為遷歿之后,亡《景帝紀(jì)》《武帝紀(jì)》《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劉知幾《史通》則以為十篇未成,有錄而已,駁張晏之說為非。今考《日者》《龜策》二傳,并有太史公曰,又有褚先生曰,是為補綴殘稿之明證。當(dāng)以知幾為是也。然《漢志》春秋家載《史記》百三十篇,不云有闕,蓋是時官本已以少孫所續(xù),合為一編。觀其《日者》《龜策》二傳并有臣為郎時云云,是必嘗經(jīng)奏進,故有是稱。其“褚先生曰”字,殆后人追題,以為別識歟?③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45,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97頁。
如《四庫總目》所言,大概在《漢志》撰寫時,《史記》原本已經(jīng)和后人補作合為一體,保持一百三十篇的完整形態(tài)了,具體拼合的時間應(yīng)在班固之前。再進一步探討的話,考慮褚先生生活在元成之際、劉歆之前,或許以褚作補史公原文為一體的做法,在劉歆修《七略》之前即已完成。至班固修《漢志》時,復(fù)點出十篇有錄無書,以與本傳文字相照應(yīng)。這樣的話,《七略》所載雖能證明西漢末年《史記》仍保持全本的形態(tài),但顯然已非史公原本④趙生群《〈史記〉亡缺與續(xù)補考》以為,十篇有錄無書當(dāng)劉向、劉歆校理群書時已如此,班氏此說源自《別錄》《七略》所言(趙生群:《〈史記〉文獻學(xué)叢稿》,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3─37頁)。。根據(jù)褚先生文字所傳達的信息以及《漢書·司馬遷傳》《藝文志》的說法,司馬遷亡后《史記》或即有殘缺,故而元成間遞有補作,后人復(fù)將補作與原作合為完篇,這是較為合理的推測。
具體到《三王世家》本身,對于它的存亡情況一直眾說紛紜,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數(shù)種觀點:(1)原篇已亡,今本為褚先生所補說,代表人物為張晏、余嘉錫等人。(2)原本不亡說,代表人物為歸有光、牛運震等人。(3)未成稿說,代表人物為劉知幾、王鳴盛等人。(4)贊本不亡,正文為褚所補說,代表人物為呂祖謙、柯維騏等人。(5)部分后補說,代表人物為沈家本。(6)原篇已亡,為褚少孫之外其他人所補說,代表人物為劉咸炘。
我們先來看第一種觀點,以《三王世家》原篇已亡,今本乃褚少孫所補說。張晏最先提出這種觀點,后來余嘉錫《太史公書亡篇考》對此持之最力⑤余嘉錫:《太史公書亡篇考》,《余嘉錫論學(xué)雜著》,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8─65頁。,但也有人提出疑問,如王鳴盛《十七史商榷》:
《三王世家》直列三王封策書而不置一詞,其贊云:“王者封立子弟以褒親親,自古至今,由來久矣,非有異,故弗論著也。然封立三王,文辭爛然可觀,是以附之世家。”此亦是子長筆。據(jù)文雖未定之筆,亦不可云亡,而張晏何以云亡?其后則有褚先生曰:“臣好觀太史公傳,傳中稱《三王世家》文辭可觀,求其世家終不能得。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而傳之?!睋?jù)贊則取封策以當(dāng)世家者亦子長所為,而褚乃以為其自所編列,是皆不可解。⑥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1《十篇有錄無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10頁。
又尤侗《艮齋雜說》:
《史通》云:元成之間,會稽褚先生補作《武帝紀(jì)》、《三王世家》、《龜策》、《日者》等傳,辭多鄙陋,非遷本意也。然吾觀《武帝紀(jì)》編年未終,疑是未完殘稿。衛(wèi)宏云,遷作本紀(jì),極言景帝之短及武帝之過,武帝怒而削去之。然止毀其副在京師者,故《景紀(jì)》至后復(fù)岀。《武紀(jì)》指切尤甚,民間亦不敢藏,不知何時復(fù)出,闕略失次若此。若云褚少孫作,則如《三王》、《外戚世家》,《滑稽》、《日者》、《龜策》諸傳,明明前列太史公曰,而后附以褚先生曰,蓋補子長所未備,未嘗以偽奪真也。①尤侗:《艮齋雜說》卷2,李肇翔、李復(fù)波整理:《艮齋雜說續(xù)說 看鑒偶評》,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5頁。
從出自史公手筆的《太史公自序》及《三王世家》贊文傳遞出來的信息看,司馬遷在《三王世家》撰寫中,所看重的本來就是分封三王的文書,當(dāng)史公時三王亦無事可記,且依褚少孫補《史記》的義例來看,他所補的內(nèi)容都在識語之后,并無列在前面的情況(詳后),所以《三王世家》應(yīng)為史公手筆,非褚少孫所補者。
再來看第二種觀點,認為《三王世家》本未亡失,現(xiàn)存者即為史公原著,以歸有光、牛運震等人為代表,如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注》:
《三王世家》歸有光、陳子龍等皆以為本不闕②歸有光語見《史記測義》卷60《三王世家》:“《三王世家》本不闕,讀此贊文可見。太史公亦不及見三王后事,褚先生淺陋,遂為求其世家不可得也。序亦云三子之王,文詞可觀,可知是獨載其文辭也?!?陳子龍可能在編纂《史記評義》時采擷歸語入書,故牛氏以為其贊同歸說(牛運震撰,崔凡芝校釋:《空山堂史記評注校釋》卷6,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71頁)。。觀太史公贊語云“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自序》亦云“三子之王,文辭可觀”。然則《三王世家》本無別撰,即原封三王之奏牘、詔、策編次以為世家明矣。班氏以為“有錄無書”,褚少孫謂“求其世家不可得”。予甚惑之,誠不知其何說也。③牛運震撰,崔凡芝校釋:《空山堂史記評注校釋》卷6“三王世家”,第369頁。
又如徐昂發(fā)《畏壘筆記》:
昔人謂褚少孫補《史記》,言辭鄙陋,非遷本意。如《三王世家》,太史公本不及見三王后事,徒以為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可觀,故為作世家,原未嘗闕也。少孫淺見,乃謂求其世家終不可得,因遂補之,殊失太史公本旨。此真所謂不知而作者歟?④徐昂發(fā):《畏壘筆記》卷4“真草詔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73頁。
這種觀點面臨的最大困惑是,無法解釋褚少孫為何在《三王世家》具存的情況下仍要補編,所以有“予甚惑之,誠不知其何說也”之嘆。另有學(xué)者以為《三王世家》乃佚而復(fù)出,如孔壁古文之比,然這種情況雖偶有發(fā)生,但就《史記·三王世家》來說,卻無證據(jù)支持此說,故只能流于臆測而已,無法讓人信服⑤呂世浩:《三王與文辭——〈史記·三王世家〉析論》,侯仁之、周一良編:《燕京學(xué)報》新9期,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21─64頁。。
第三種觀點以《三王世家》為未成稿,猶待后來加工者,代表人物為劉知幾、王鳴盛等人,其中劉知幾于《史通·古今正史》中云:“而十篇未成,有錄而已?!雹迍⒅獛鬃制瘕堘專骸妒吠ㄍㄡ尅肪?2《古今正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13頁。以為《史記》于《三王世家》僅有目錄,今所存者乃褚少孫所補。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卻有另外一種說法:
《三王世家》武帝之子,所載直取請封三王之疏及三封策錄之,與他王敘述迥異,則遷特漫爾鈔錄,猶待潤色,未成之筆也。據(jù)《漢書·武五子傳》,武帝六男,衛(wèi)皇后生戾太子,趙婕妤生昭帝,王夫人生齊懷王閎,李姬生燕刺王旦,廣陵厲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遷但取閎、旦、胥,不及戾太子及髆者。閎、旦、胥之封在元狩六年,遷書訖太初,則三王自應(yīng)入世家。髆封于天漢四年,既有所不及書,而戾太子之?dāng)≡谡骱投?,遷固目擊其事。前則因其為太子不當(dāng)入世家,后則既敗不復(fù)補書,且有所諱也。①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4《三王世家》,第45頁。
王氏認為今所存者乃司馬遷之殘稿。但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說“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②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999頁。,所言篇數(shù)、字?jǐn)?shù)清晰精確,顯為全書完成后統(tǒng)計得來的結(jié)果。如果《史記》沒有最終完成,很難想象司馬遷會做出這么精確的統(tǒng)計。所以,認為《三王世家》本未成稿的說法也很難令人信服。
第四種觀點,以為《三王世家》獨贊語尚存,其他為褚先生所補,代表人物為宋呂祖謙、明柯維騏等人,如王應(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引呂祖謙語曰:
其七曰《三王世家》,其書雖亡,然敘傳云三子之王,文辭可觀,作《三王世家》。則其所載不過奏請及?書,或如《五宗世家》,其首略敘其所自出,亦未可知也。贊乃真太史公語也。③王應(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卷3《春秋》,《漢制考 漢藝文志考證》,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76頁。
又柯維騏:
《太史公書》原缺《三王世家》,獨其贊語尚存,故褚先生取廷臣之議及封策書補之。其書諄諄以保國艾民為戒,庶幾古人命戒之詞,故亦稱世家。厥后,燕王旦、廣陵王胥怨望不立,一謀逆,一詛咒,身死國除,有負訓(xùn)詞。太史公若在,則當(dāng)降而為傳,不得與諸王并也。④張大可、丁德科編:《史記論著集成》第6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443頁。
這種說法似乎忽視了褚先生在《三王世家》贊語后的交代,褚氏明言其所補內(nèi)容列于識語之后。那么,識語之前的文字就不可能出自他之手。此說與褚先生自己的陳述相矛盾,存在著很大紕漏。
第五種以為褚先生所補僅《三王世家》文書中部分文本,如沈家本《諸史瑣言》即以為其中封策文乃史公原文,群臣奏議則由褚先生所補:
求其世家,終不能得,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歸氏有光曰:三王世家本不闕,讀此贊文可見。太史公亦不及三王后事,褚先生淺陋,遂謂求其世家不可得也。序亦云三子之王,文詞可觀,可知獨載其文詞也。趙氏恒曰:《三王世家》,昔云亡逸,在十篇有錄無書之?dāng)?shù)。今觀太史公贊,以封建之義,則云弗論著也,以燕齊新立,則云無足采也,以天子恭讓,群臣守義云云,故附世家,則文詞爛然,具在語中,是未嘗亡逸也。竊意分封莫不有冊,漢封非特三王,若以制策獨為可觀,則漢文爾雅,非特三王之制為然,安得一一記錄也。而褚先生從長老取其冊,列其事且為疏解,殊失有損無益之義,是以褚先生所補者無不可刪也。按:據(jù)褚先生所言,則此篇贊語僅存,而群臣之議及封策,皆一褚先生所補,歸以為本不闕者,未為全是。太史公喜其文詞,故附之世家,則封策乃史文本有而不可補者。至于群臣之議,文繁不殺,太史公為之,必不如是,褚全錄之而未加翦裁,此其失也。趙氏謂其所補無不可刪,亦未為全是也。⑤沈家本:《諸史瑣言》卷2,《沈寄簃先生遺書》下冊,北京:中國書店,1990年,第38─39頁。
其所失如第四種觀點,即與《三王世家》原文傳達出來的信息不符?!度跏兰摇焚澱Z明云“天子謙恭,群臣守義”,則史公在撰寫此文的時候,必然兼采了代表君臣雙方立場的文書,才會在文末下這樣的贊語,不然贊語就是無的放矢了,所以其中群臣奏議斷非褚先生后補。
第六種觀點,以為今之《三王世家》并非褚先生所補,乃他人補之,然何人、何時補之乃不可知,此以劉咸炘為代表,他在《太史公書知意》中說:
吾疑此竟是后人所補,非出褚生,何也?褚生豈不知史公不及見三王后事,而乃云“無足采”,雖愚,未必至是。且褚語明言“編列左方”,今乃在前,是右方矣。吾疑褚生本載疏策于其識語之后,“王夫人者”云云之前,作偽者乃移前加論耳。①劉咸炘著,張大可,徐興海校注:《太史公書知意》,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100,100頁。
但這種說法全出推測,更加沒有證據(jù),已為其書整理者所駁:“劉咸炘氏誤讀史公贊語及褚補,以上諸賢之議論及劉氏按語皆非,不足為訓(xùn),皆深求之過也?!雹趧⑾虨灾瑥埓罂?,徐興海校注:《太史公書知意》,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100,100頁。
以上種種說法,雖各有其理由,但也都有其無法說通的地方。相較而言,實以第二種本未亡失說最為接近原貌,然也有其疑問之處,即既然《三王世家》原本不缺,為什么褚先生又說“求其世家,終不能得”呢?又言自己補策書,編列于左方,這個又該如何理解呢?
首先,我們要明了褚先生雖有所補,但正文則為史公原文,這是非常確鑿的事實。因為褚已經(jīng)明云所補“編列左方”,以《史記》褚少孫所補其他篇章體例論之,其所增補者皆在識語之后,無編列于前者。其例如下,《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
后進好事儒者褚先生曰:太史公記事盡于孝武之事,故復(fù)修記孝昭以來功臣侯者,編于左方,令后好事者得覽觀成敗長短絕世之適,得以自戒焉。③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20《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1251頁。
《史記·滑稽列傳》: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jīng)術(shù)為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fù)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于左??梢杂[觀揚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④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26《滑稽列傳》,第3864頁。
《史記·龜策列傳》:
褚先生曰:臣以通經(jīng)術(shù),受業(yè)博士,治《春秋》,以髙第為郎。幸得宿衛(wèi),出入宮殿中十有余年。竊好《太史公傳》。《太史公之傳》曰:“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兇,略窺其要,故作《龜策列傳》?!背纪鶃黹L安中,求《龜策列傳》不能得,故之大卜官,問掌故文學(xué)長老習(xí)事者,寫取龜策卜事,編于下方。⑤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28《龜策列傳》,第3892頁。
在這些地方,和《三王世家》一樣,褚先生均言將所補的內(nèi)容“編于左方”或“編于下方”,而其補的內(nèi)容,也均出現(xiàn)在后面,從來沒有被誤認為是前面的正文,如《龜策列傳》因正文過于簡短,是最容易被認為出自褚先生之手的,但學(xué)者卻仍認為其正文實出自史公之手,如何焯:
此卷但有序論而無傳,故褚先生補之。以下乃少孫所補。若序論則非少孫所能為也。今人概焉忽之,惑于索隱“有錄無書”之一言也。⑥何焯:《義門讀書記》卷14《史記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34頁。
又錢大昕《廿二史考異》:
張晏謂《龜策傳》有錄無書,褚先生言“臣往來長安中求《龜策列傳》不能得”,然此篇有“今上即位”之文,其詞非褚先生所能作。⑦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5《史記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84頁。
《龜策列傳》尚且如此,其余則可知。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褚先生所謂“編列于左方”“編列于下”者,無一例外,都是附在識語之后,與前面的正文毫無關(guān)涉。換言之,今天能看到的《三王世家》正文,在褚補時已然存在。既然如此,褚先生為什么又說“求其世家,終不能得”呢?這個問題連很多古人也為之不解,金圣嘆即云:
《三王世家》,更無事可書,只載其受封三策文,往后多有明驗,以見孝武意指過人。古人有言曰:“愛之欲其富,親之欲其貴?!惫释跽邏两▏饬⒆拥?,所以褒親親,序骨肉,尊先祖,貴支體,廣同姓于天下也。是以形勢強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來久矣,故弗論著也,置卻多少。燕、齊之事,無足采者。史公筆下已明。禇先生求其世家,終不能得語,不亦贅乎?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言策三王文后俱驗,此皆天子群臣圣智過人。①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7《西漢文》,《金圣嘆全集》第5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289頁。
其“禇先生求其世家,終不能得語,不亦贅乎”的疑問,代表了很多以《三王世家》為不亡者的困惑。那么,到底怎么來理解褚先生所說的“求其世家,終不能得”呢?其實,褚氏之所以這么說,主要緣于他對史公贊語的誤讀,《史記·三王世家》太史公論曰:
古人有言曰“愛之欲其富,親之欲其貴”。故王者壃土建國,封立子弟,所以褒親親,序骨肉,尊先祖,貴支體,廣同姓于天下也。是以形勢強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來久矣。非有異也,故弗論箸也。燕齊之事,無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②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7頁。
史公此處言,分封諸侯王之事歷代皆有,不足為奇;燕齊之事,于史公在世之日未有大異,也不足記載。但是分封三王的文書過程,卻有獨特價值,故把它記載下來,列入世家類的最后一篇,所以云“附之世家”,此處的“世家”是指《史記》中本紀(jì)、世家、列傳等大的分類而言,并非指三十世家里的單篇文章。但褚少孫卻誤讀了這一句,認為《三王世家》除君臣文書之外,還有一篇單獨的世家正文為文書所附系。但這一部分文字史公本來就沒有創(chuàng)作,當(dāng)然是不存在的,所以導(dǎo)致他“求其世家,終不能得”。后世如張晏等人,因看到褚先生遍尋世家不得的識語,再加上班固所說《史記》存在十篇有錄無書的缺失,故而判定《三王世家》于史公歿后亡佚,在十篇有錄無書之?dāng)?shù),今所存者乃褚氏后補之作③張大可《〈史記〉殘缺與補竄考辨》亦論及此點,以為褚“遍求世家不能得”,是因為司馬遷于文書之外,并沒有另作《三王世家》,但他又說:“仔細尋釋褚少孫的話,其意也十分明白,他是對司馬遷用‘封策文’權(quán)充世家這一創(chuàng)造作評述 , 并沒有說三王之世家亡缺??墒撬抉R遷對‘封策文’的意義評述得太簡略,只有籠統(tǒng)的一句話:‘文辭爛然,甚可觀也?!疑賹O為了充實這一內(nèi)容,‘令后世得觀賢主之指意’,于是他從‘長老好故事者’那里求得‘封策文’之原式及其遺聞故事,‘編于左方’?!保◤埓罂桑骸丁词酚洝禋埲迸c補竄考辨》,《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82年第3期)似乎褚少孫并未否認當(dāng)時《三王世家》仍然存在,那么他又為何說“求其世家終不能得”呢?這種和褚少孫之言顯相矛盾的理解,實在無法令人信服。實際上褚少孫對于史公以簡書充當(dāng)世家的做法是存在誤解的。。
又,褚先生自述補作《三王世家》因由如次:
臣幸得以文學(xué)為侍郎,好覽觀太史公之列傳。傳中稱《三王世家》文辭可觀,求其《世家》終不能得。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令后世得觀賢主之指意。④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7,2557頁。
又:
夫賢主所作,固非淺聞?wù)咚苤?,非博聞強記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至其次序分絕,文字之上下,簡之參差長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謹(jǐn)論次其真草詔書,編于左方,令覽者自通其意而解說之。⑤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7,2557頁。
很多人受到這兩條識語的影響,以為前面的封策文書,皆出自褚先生之手,其實這種認識是不對的。據(jù)褚先生識語“至其次序分絕,文字之上下,簡之參差長短”,他無疑是見過策書的原件,這和史公僅錄文字格式相比,自然能傳遞出更多的信息。而褚氏所謂的“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謹(jǐn)論次其真草詔書,編于左方。令覽者自通其意而解說之”,這兩段文字前者是對策書背后的人事歷史進行補充,如王夫人、燕王劉旦、廣陵王劉胥之事均屬此列;后者是對策書的相關(guān)文句進行解釋,如“受此土”“稽古建國”之類則屬于這一種。容易引起誤解的“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一語,是指他通過各種途徑見到了策書原件并對其進行解讀闡釋而言,而不是說他取得策書并把其編連成篇??傊蚁壬a充的內(nèi)容均列于《三王世家》正文之后,和前者風(fēng)格明顯有別。而現(xiàn)存的《三王世家》,除褚氏所補苴者之外,則仍為史公原著,這一點是不應(yīng)該存疑的。褚先生因?qū)κ饭澱Z有誤讀,所以去求并不存在的《三王世家》;而后人因?qū)︸蚁壬脑捰姓`讀,又以為現(xiàn)存正文皆出褚氏所補,故有司馬遷歿后《三王世家》亡佚,今所存者乃褚先生所補的說法。
令人意外的是,最初請求分封三王的文書竟是由當(dāng)時的大司馬霍去病奏上的,然由上奏文書可知,霍作為大司馬乃軍事統(tǒng)帥,本來是“宜專邊塞之思”,主要掌管對外征戰(zhàn)事宜,而分封三王則屬于國內(nèi)政務(wù),應(yīng)由丞相、九卿等官員負責(zé),那么霍去病為什么在此時突然要提議分封三王呢,更何況這和他的本職工作也確實沒什么明顯聯(lián)系。
要解釋此事,必須要從霍去病的為人說起?;羧ゲ∨c其舅舅衛(wèi)青,作為武帝外戚當(dāng)時均立下赫赫戰(zhàn)功,一個被封為大司馬,一個被封為大將軍,是朝堂上炙手可熱的人物。但此二人之所以能受到武帝寵信,并不僅僅是由于他們屢立戰(zhàn)功,也和他們善于伺候武帝意旨有關(guān),《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載:
太史公曰:蘇建語余曰:“吾嘗責(zé)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愿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勉之哉。大將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驃騎亦放此意,其為將如此。①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11《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3542頁。
司馬遷的敘述,體現(xiàn)出衛(wèi)、霍平時在與武帝相處中小心謹(jǐn)慎,遠嫌避禍的處世態(tài)度,使得武帝對他們完全沒有猜防之心,自然容易取得他的信賴。而文中“其為將如此”一語,更隱約指出二人為將專以自保遠嫌為務(wù),言外之意大可玩味。而《史記·佞幸列傳》中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段話,更把衛(wèi)、霍之為人直白點出,傳達出更多的信息:
自是之后,內(nèi)寵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數(shù)也。衛(wèi)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②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25《佞幸列傳》,第3854,3852─3853頁。
王鳴盛評此曰:“一若以此二人本可入《佞幸》者。子長措詞如此。”③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6《衛(wèi)將軍驃騎》,第58頁。王氏之評,正道出司馬遷筆下的真正意涵,即衛(wèi)、霍二人實善于固結(jié)主意,揣摩上意以自媚,這本是佞幸工于邀寵的伎倆,衛(wèi)、霍雖為名將卻也諳于此道?!妒酚洝へ伊袀鳌愤€記載了一件事情,反映出武帝的寵臣是如何費盡心機來討其歡心:
嫣者,弓高侯孽孫也。今上為膠東王時,嫣與上學(xué)書相愛。及上為太子,愈益親嫣。嫣善騎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習(xí)胡兵,以故益尊貴,官至上大夫,賞賜擬于鄧通。④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25《佞幸列傳》,第3854,3852─3853頁。
韓嫣雖然沒什么才能,但卻靠著能得武帝歡心,而官至上大夫,賞賜擬于文帝的寵臣鄧通。他在知道武帝有討伐匈奴的意圖時,便率先學(xué)習(xí)胡兵,以示擁護國策,愿為伐胡先驅(qū),如此費盡心機迎合武帝,自是大得皇帝寵愛。衛(wèi)、霍為人與佞幸相近,這在司馬遷的《史記》一書中屢有暗示,后世學(xué)者也頗有能窺此秘辛者,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云:
《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敘述戰(zhàn)功雖詳,而指摘其短特甚。其論贊又補敘蘇建責(zé)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賢士大夫無稱,宜招選賢者,大將軍謝以奉法,不敢招士,與傳中“和柔自媚”等語相應(yīng)。其下則云“驃騎亦放此意”,而末束以一句云“其為將如此”。論體應(yīng)加褒貶,此則敘述而止,無所可否,乃論之變例,隱以見其人本庸猥,用兵制勝皆竭民力以成功,豈真有謀略。“敵未滅,無以家為”亦是自媚之詞,非其本心。上益重之者,與信燕齊怪迂士搤掔談神仙同一受欺耳。此遷意也。①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6《衛(wèi)將軍驃騎》,第57頁。
秉持這種處世之道的衛(wèi)、霍二人,對于武帝的意旨變化最為敏感。在元狩六年前后,衛(wèi)子夫因為年老色衰,武帝對她的寵幸已經(jīng)大不如前,此時趙地來的王夫人正得武帝寵愛,《史記·外戚世家》載:
衛(wèi)子夫已立為皇后,先是衛(wèi)長君死,乃以衛(wèi)青為將軍,擊胡有功,封為長平侯。青三子在襁褓中,皆封為列侯。及衛(wèi)皇后所謂姊衛(wèi)少兒,少兒生子霍去病,以軍功封冠軍侯,號驃騎將軍。青號大將軍。立衛(wèi)皇后子據(jù)為太子。衛(wèi)氏枝屬以軍功起家,五人為侯。及衛(wèi)后色衰,趙之王夫人幸,有子為齊王。②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49《外戚世家》,第2387頁。
衛(wèi)氏盛極而衰,王氏代之而起,元狩年間正處于此一過渡階段。又《史記·孝武本紀(jì)》載:
其明年,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shù)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于是乃拜少翁為文成將軍,賞賜甚多,以客禮禮之。③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2《孝武本紀(jì)》,第577頁。
武帝不惜重金禮請方士,所求者不過是與故去的王夫人見一面,于此可見他對王氏寵愛之深。衛(wèi)青即敏感地注意到這一點,通過種種手段結(jié)好王夫人以討好武帝,《史記·滑稽列傳》載:
武帝時,大將軍衛(wèi)青者,衛(wèi)后兄也,封為長平侯。從軍擊匈奴,至余吾水上而還,斬首捕虜,有功來歸,詔賜金千斤。將軍岀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當(dāng)?shù)勒谛l(wèi)將軍車,拜謁曰:“愿白事?!睂④娭管嚽?,東郭先生旁車言曰:“王夫人新得幸于上,家貧,今將軍得金千斤,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人主聞之必喜。此所謂奇策便計也?!毙l(wèi)將軍謝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計,請奉教。”于是衛(wèi)將軍乃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王夫人以聞武帝。帝曰:“大將軍不知為此。”問之安所受計?。對曰:“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痹t召東郭先生,拜以為郡都尉。④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26《滑稽列傳》,第3869頁。
東郭先生一言即為衛(wèi)青所聽從,以五百金為王夫人壽。這固然顯示出衛(wèi)青從善如流的心胸,但也必然是他平日就有此類想法,只不過無由而發(fā),東郭先生不過適時道出了其心中所思,所以才會收到這么好的效果。于此也可以看出,作為外戚,衛(wèi)青在與武帝日常相處時,是如何處心積慮討其歡心以保榮寵的。
衛(wèi)、霍既以外戚得幸,日常又善于伺候武帝意旨所向,而分封三王則正是武帝此時蓄謀已久之事,霍去病不過迎合此意提議分封而已。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先來看一下當(dāng)日的政治形勢。武帝此時有四個兒子,除了衛(wèi)子夫的兒子劉據(jù)已經(jīng)立為皇太子之外,其他三個皇子劉胥、劉旦、劉閎皆未分封。武帝此時已四十歲,從古人平均壽命不高的實際情況來看,他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了時日漸少的緊迫感。況且之前武帝祖父文帝享年四十七歲,父親景帝享年四十八歲,這些事實時無不刻提醒著已屆四十歲的武帝,作為一國之君,要盡早為自己帝國承繼的大事作一番謀劃。如果從身后事的角度來看,立皇子為諸侯王以輔弼新君,則更是重中之重。因為此時在位的諸侯王,均非武帝所立,且與其關(guān)系疏遠,這對以后的統(tǒng)治來說無疑是一種隱患。幾十年前,賈誼就曾經(jīng)對漢文帝描述過這種兇險之狀,《漢書·賈誼傳》:
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向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quán)力且十此者乎?、莅喙套?,顏師古注:《漢書》卷48《賈誼傳》,第2232頁。
又: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后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盭。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萃?,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quán)以偪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①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8《賈誼傳》,第2239,2261,2263,2237,2264,2264頁。。
隨著血緣關(guān)系的逐漸疏遠,原有的諸侯王國逐漸由國家藩屏,變成對中央朝廷的最大威脅。地方勢力不斷坐大,成為當(dāng)時已然存在的事實。對于諸侯尾大不掉的局面,賈誼也提出了他的解決辦法,《漢書·賈誼傳》又載:
臣之愚計,愿舉淮南地以益淮陽,而為梁王立后,割淮陽北邊二三列城與東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陽。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陽包陳以南揵之江,則大諸侯之有異心者,破膽而不敢謀。梁足以捍齊、趙,淮陽足以禁吳、楚,陛下高枕,終亡山東之憂矣,此二世之利也。②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8《賈誼傳》,第2239,2261,2263,2237,2264,2264頁。
一方面,針對眼前的困局,賈誼提議通過大封皇子的辦法,設(shè)立新的諸侯國,并且增益其封地,而對原有的諸侯王則加以削減,這樣使得新國對舊國保持實力優(yōu)勢,以親間疏,才能使國家長治久安。文帝按照賈誼的建議,對自己的兒子大加封賞,使他們?yōu)榇髧瑢χ車闹T侯王產(chǎn)生威懾作用:
文帝于是從誼計,乃徙淮陽王武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得大縣四十余城;徙城陽王喜為淮陽王,撫其民。③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8《賈誼傳》,第2239,2261,2263,2237,2264,2264頁。
另一方面,對現(xiàn)有大諸侯國,賈誼則提議通過分封其子弟的辦法化整為零,削弱他們的勢力,《漢書·賈誼傳》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nèi)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并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④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8《賈誼傳》,第2239,2261,2263,2237,2264,2264頁。
對于賈誼的這個提議,文帝也適時予以采用,《漢書·賈誼傳》載:
后四歲,齊文王薨,亡子。文帝思賈生之言,乃分齊為六國,盡立悼惠王子六人為王;又遷淮南王喜于城陽,分淮南為三國,盡立厲王三子以王之。⑤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8《賈誼傳》,第2239,2261,2263,2237,2264,2264頁。
文帝封親子為大國諸侯王的做法,也在西漢中央朝廷生死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收到了成效,《漢書·賈誼傳》載:
后十年,文帝崩,景帝立,三年而吳、楚、趙與四齊王合從舉兵,西向京師,梁王捍之,卒破七國。至武帝時,淮南厲王子為王者兩國亦反誅。⑥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8《賈誼傳》,第2239,2261,2263,2237,2264,2264頁。
在七國之亂的危局中,文帝分封的梁王劉武,在捍衛(wèi)漢中央朝廷的斗爭中,頂住了叛軍主力的進攻,為西漢中央軍的部署和反攻爭取了時間,在平叛的過程中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這也證實了分封皇子為大國諸侯的必要性,殷鑒在前,更堅定了武帝考慮立皇子為諸侯王的決心。
由于世次的更迭,舊王與新帝之間,血緣關(guān)系逐漸疏遠,政治上的離心力不斷加劇,這對于大一統(tǒng)統(tǒng)治來說,無疑是一個非常大的威脅。七國之亂的歷史教訓(xùn),當(dāng)使武帝對此有更為深切的認識。而他所面臨的形勢也不容樂觀,此時的諸侯王主要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如河間王、江都王、趙王等以及祖父漢文帝所分封的諸侯王。武帝元狩二年曾經(jīng)發(fā)生過著名的淮南王謀反案,這個案件在當(dāng)時牽連甚廣,《漢書·淮南王傳》記載“上下公卿治,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數(shù)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⑦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4《淮南衡山濟北王傳》,第2152頁。。史書還記載了這個案件處理的詳情,《漢書·淮南王傳》:
衡山王賜,淮南王弟,當(dāng)坐收。有司請逮捕衡山王,上曰:“諸侯各以其國為本,不當(dāng)相坐。與諸侯王列侯議。”趙王彭祖、列侯讓等四十三人皆曰:“淮南王安大逆無道,謀反明白,當(dāng)伏誅?!蹦z西王端議曰:“安廢法度,行邪辟,有詐偽心,以亂天下,營惑百姓,背畔宗廟,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毋將,將而誅?!沧镏赜趯?,謀反形已定。臣端所見,其書印圖及它逆亡道事驗明白,當(dāng)伏法。論國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皆當(dāng)免,削爵為士伍,毋得官為吏。其非吏,它贖死金二斤八兩,以章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復(fù)有邪僻背畔之意?!雹馘X穆以為:“蓋膠西之議出于其相董仲舒。董仲舒固深疾漢廷兄弟親戚骨肉之驕揚奢僭,而主為忍而誅者。”(錢穆:《秦漢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74─75頁)丞相弘、廷尉湯等以聞,上使宗正以符節(jié)治王。未至,安自刑殺。后、太子諸所與謀皆收夷。國除為九江郡。②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4《淮南衡山濟北王傳》,第2152─2153頁。
武帝更是借此機會對諸侯王進行整肅。在劉安事件上,他雖然表面上說讓大臣合議,然領(lǐng)略武帝意指的大臣誰敢為劉安開脫求情?尤其是與淮南王劉安等同處諸侯王之位的趙王劉彭祖、膠西王劉端等,為了避嫌更是主張對劉安及相關(guān)人等進行嚴(yán)懲,武帝于是順?biāo)浦郯l(fā)動了淮南大獄。不管怎么說,這些諸侯王的存在,對武帝來說始終是一種威脅,如《史記·五宗世家》載:
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河間王。好儒學(xué),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游。③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59《五宗世家》,第2533─2534,2534,2538頁。
河間獻王是當(dāng)時以文教聞名的諸侯王,照理說應(yīng)該受到皇帝的嘉獎,但武帝卻對他很是忌憚,《史記集解》于《五宗世家》篇下所引《漢名臣奏》載:
杜業(yè)奏曰:“河間獻王經(jīng)術(shù)通明,積德累行,天下雄俊眾儒皆歸之。孝武帝時,獻王朝,被服造次必于仁義。問以五策,獻王輒對無窮。孝武帝艴然難之,謂獻王曰:‘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其勉之?!踔湟猓瑲w即縱酒聽樂,因以終?!雹芩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59《五宗世家》,第2533─2534,2534,2538頁。
諸侯王過于賢明,便會引來帝王的猜忌,武帝與河間獻王的對話,足見他對諸侯王抱有很強的提防心理⑤錢穆以為:“蓋其時淮南、河間,皆以王國講文學(xué),流譽駕中朝,遂為武帝所忌。”(錢穆:《秦漢史》,第77頁)。
除了河間獻王之外,其他諸侯王也讓武帝倍感壓力,如元狩六年尚在位的趙王劉彭祖,《史記·五宗世家》:
趙王彭祖,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廣川王。趙王遂反破后,彭祖王廣川。四年,徙為趙王。十五年,孝景帝崩。彭祖為人巧佞,卑諂足恭,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詭辯以中人。彭祖多內(nèi)寵姬及子孫。相、二千石欲奉漢法以治,則害于王家。是以每相、二千石至,彭祖衣皁布衣,自行迎,除二千石舍,多設(shè)疑事以作動之,得二千石失言,中忌諱,輒書之。二千石欲治者,則以此迫劫;不聽,乃上書告,及污以奸利事。彭祖立五十余年,相二千石無能滿二歲,輒以罪去,大者死,小者刑,以故二千石莫敢治,而趙王擅權(quán)。⑥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59《五宗世家》,第2533─2534,2534,2538頁。
趙王劉彭祖對中央派去的官員多方陷害,使他們不能自主行事,甚至連正常的履職任滿都無法完成,這就造成自己大權(quán)獨攬,朝廷完全無法插上手,這又怎么能令武帝放心呢?錢穆即云:“又如趙王彭祖,使即縣為賈人榷會,入多于國經(jīng)租稅。以故趙王家多金錢。榷會者,蓋獨買商物以專其利,是藉侯王勢,經(jīng)營商販,貴族與商人,聲氣互通,相為消長。要其皆足以上撼政局,而使之兀臲不安,則一也?!雹咤X穆:《秦漢史》,第63頁。
出于對諸侯王的猜忌,武帝平時對他們也痛加裁抑,《漢書·景十三王傳》即載:
武帝初即位,大臣懲吳楚七國行事,議者多冤晁錯之策,皆以諸侯連城數(shù)十,泰強,欲稍侵削,數(shù)奏暴其過惡。諸侯王自以骨肉至親,先帝所以廣封連城,犬牙相錯者,為盤石宗也。今或無罪,為臣下所侵辱,有司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多自以侵冤。⑧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53《景十三王傳》,第2422頁。
這樣做雖然對諸侯王的權(quán)勢稍作壓制,但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們對中央的威脅,如何破除這種局面,是武帝需要面對的問題。在武帝看來,要改變這種局面,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通過分封自己的兒子,為皇室樹立新的屏障,改變天子孤立無援的局面;另外一個則是通過分封諸侯王子弟,將大國分解成更多的小國,瓦解諸侯王的勢力。武帝雖然在元朔二年(前127)頒行推恩令,企圖對諸侯王的勢力進行瓦解。但政策推行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見到效果,呂思勉即云:“制馭諸侯之策,固不外眾建而少其力一語也。然當(dāng)推行之初,猶未能遽收其效?!雹賲嗡济悖骸肚貪h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9頁。且政策實施起來,也未必能特別順利,《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即載:“王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愛,王、王后、太子皆不以為子兄?jǐn)?shù)。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為侯,而淮南獨二子,一為太子,建父獨不得為侯?!雹谒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18《淮南衡山列傳》,第3726頁??梢娡贫髁钤诨茨蠂]有得到很好的推行。因此,武帝同時要考慮的還有如何通過分封皇子,增強皇室的勢力。到了推恩令發(fā)布十年之后的元狩六年(前117),外部異族威脅基本解除,目光內(nèi)轉(zhuǎn),分封皇子為王對年屆不惑的武帝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成為縈繞在他心頭上的大事?;羧ゲ∽鳛槲涞坌母?,自然意識到了武帝日常憂心所在。正因如此,所以他雖說自己作為將帥是“宜專邊塞之思”,卻又依然跨越職分向皇帝提出分封皇子的建議。而這也引出武帝分封三王這一漢家禮制史上的大事件,又因史公之獨特書寫,在史書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武帝分封三王,在漢代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漢書·武帝紀(jì)》即于元狩六年大書此事曰:“夏四月乙巳,廟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初作誥?!雹郯喙套亷煿抛ⅲ骸稘h書》卷6《武帝紀(jì)》,第179頁。凸顯了它在漢史上的里程碑式意義。誥命之體雖然產(chǎn)生甚早,且《尚書》中已載有《康誥》《酒誥》等篇章,但春秋以后此禮不行,秦代焚書坑儒,滅棄典章,古禮古儀更是廢除殆盡。漢興之后,因民生凋敝,故無為而治,與民休息,禮儀方面也未遑更張,多承秦制。至武帝時期開始著意復(fù)古,禮樂制度逐次建立,諸侯王的分封便是一次重要嘗試。
《三王世家》所載文書曾言及:
“臣請令史官擇吉日,具禮儀上,御史奏輿地圖,他皆如前故事?!敝圃唬骸翱??!雹芩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3,2253,2258,2557頁。
又:
“太仆臣賀行御史大夫事昧死言:太常臣充言卜入四月二十八日乙巳,可立諸侯王。臣昧死奏輿地圖,請所立國名。禮儀別奏。臣昧死請?!雹菟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3,2253,2258,2557頁。
群臣奏疏中屢次提及“具禮儀上”“禮儀別奏”,說明這次分封三王在禮儀方面是有精心準(zhǔn)備的。此外,在褚先生所補《三王世家》的文字中,也透露出一定信息:
所謂“受此土”者,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于天子之社,歸立之以為國社,以歲時祠之?!洞呵锎髠鳌吩唬骸疤熳又畤刑┥?。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方黃?!惫蕦⒎庥跂|方者取青土,封于南方者取赤土,封于西方者取白土,封于北方者取黑土,封于上方者取黃土。各取其色物,裹以白茅,封以為社。此始受封于天子者也。此之為主土。主土者,立社而奉之也。⑥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3,2253,2258,2557頁。
如此文所言,當(dāng)時禮儀中應(yīng)有模仿古籍所載分封社土的行為。褚少孫又言分封三王策書:“至其次序分絕,文字之上下,簡之參差長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⑦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3,2253,2258,2557頁。則在文書外形上,簡冊乃采取一長一短相間的特殊形式。許慎《說文解字》云:“,符命也。諸侯進受于王者。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倍斡癫米⒃疲?/p>
《尚書》王命周公后作冊逸誥,《左傳》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nèi)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王使劉定公賜齊侯命及《三王世家》策文皆是也。后人多假策為之……謂五直有長短……蔡邕《獨斷》曰:策,簡也。其制:長者一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長一短,兩編下附……字五直,象一長一短,象其意而已,其簡之若干未可肊定也。蔡氏云:長者一尺,短者半之。此漢法如是。①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卷4《二篇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5─86頁。
通過蔡邕《獨斷》所載可以得知,三王分封策書的一長一短相間之制,成為此后漢朝冊命王侯文書的通用形制,這是為了模仿上古典誥文書形制而采用的特殊樣式,這種做法從形式上標(biāo)橥了對古圣先王神圣典制的傳承。因分封三王在禮儀上具有諸多以復(fù)古為革新的創(chuàng)制,所以《漢書·武帝紀(jì)》才大書“初作誥”一語闡發(fā)其特殊之處。雖然自漢朝創(chuàng)始,便有分封諸侯王之舉,但像武帝這樣不管從分封禮儀還是文書上,力求復(fù)古,隆重其事的,堪稱前無古人,故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吨熳诱Z類》卷128載朱熹云:“冊命之禮,始于漢武封三王,后遂不廢。古自有此禮,至武帝始復(fù)之耳?!雹诶杈傅戮帲骸吨熳诱Z類》卷128《法制》,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067頁。黃震《黃氏日抄》卷38亦云:“古有冊命禮,至漢武封三王,始復(fù)之?!雹埸S震:《黃氏日鈔》卷38《祖宗法制》,《黃震全集》第4冊,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383頁。朱、黃二人均指出冊封三王在禮制史上的創(chuàng)始作用,所以《漢書·武帝紀(jì)》于此特為點出。史公以詳記其文書程式的特殊方式撰寫《史記·三王世家》,其實也與它在漢朝禮制史上的特殊地位有關(guān)。
時移世易,三王分封的禮儀已經(jīng)不可詳知,然三王分封策書及記載此事的《三王世家》,卻成為文學(xué)書寫的經(jīng)典,對后世影響深遠。
三王分封策書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性,太史公于《三王世家》末贊之云:“文辭爛然,甚可觀也?!雹芩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7,2554,2557頁。又《太史公自序》云:“三子之王,文辭可觀,作《三王世家》第三十?!雹菟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第3991頁。則策書辭采之美,乃《三王世家》創(chuàng)作的主要原因。
策封三王的文辭出乎武帝手制,司馬貞《史記索隱》云:“又按《武帝集》,此三王策,皆武帝自手制。”⑥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7,2554,2557頁。因其作者的特殊性,加之古代社會對帝王受命于天的崇拜心理,其策書文辭也被認為有非常人可及的神圣性,這在褚少孫的評論中可見一斑:
蓋聞孝武帝之時,同日而俱拜三子為王:封一子于齊,一子于廣陵,一子于燕。各因子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剛?cè)?,人民之輕重,為作策以申戒之。謂王:“世為漢藩輔,保國治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夫賢主所作,固非淺聞?wù)咚苤?,非博聞強記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⑦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7,2554,2557頁。
“夫賢主所作,固非淺聞?wù)咚苤?,非博聞強記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一語,體現(xiàn)出褚因詔書出自圣主而產(chǎn)生的崇慕之情。
三王策書因其文辭爛然,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成為后世誥命策書的典范,引起后人的矚目。圍繞其文辭風(fēng)格、流傳影響的評價也頗多,如梁任昉《文章緣起》,即列漢武帝封三王策文為策文一類的緣起之作⑧任昉撰,陳懋仁注,方熊補注:《文章緣起》,周鐘游輯:《文學(xué)津梁》第1冊,上海:有正書局,1916年,第12頁。,凸顯了它在文類發(fā)展過程中的創(chuàng)始之功;又《文心雕龍·詔策篇》云:
觀文景以前,詔體浮新;武帝崇儒,選言弘奧。?封三王,文同訓(xùn)典;勸戒淵雅,垂范后代。⑨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4《詔策》,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359頁。
劉勰論文偏復(fù)古,主宗經(jīng),三王策書驅(qū)遣典籍,熔鑄經(jīng)誥,堂皇雅懿的風(fēng)格正是他所推崇的,所以在《詔策》篇中對三篇策書大加弘獎,推為典范之作。
三王策書與先秦經(jīng)誥具有密切關(guān)系,這一點得到了后世學(xué)者的共識,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說:“漢武冊封三王詔,本仿《尚書》體?!雹仝w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劄記校證》卷15“后周詔誥用《尚書》體”,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27頁。又孫梅《四六叢話》亦云:
誥,告也,其原起于《湯誥》。《周官》大祝六辭,三曰誥;士師五戒,二曰誥。成王封康叔、唐叔,命以《康誥》、《唐誥》。漢元狩六年,立三子為王,初作誥。唐《白居易集》翰林曰制詔,中書曰制誥,蓋內(nèi)外命書之別。②孫梅:《四六叢話》卷8,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79頁。
又清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
漢武帝元狩六年夏四月乙巳廟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初作誥。誥即《武五子傳》所載賜策三篇,各以國土風(fēng)俗申戒者,縱亦規(guī)摹訓(xùn)誥,而深穆簡重,氣味自是近古,與后代手筆不同。譬諸世胄子弟,即不肖乃祖父,而大家風(fēng)度自存。若優(yōu)孟衣冠,終偽而已。③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5上第72“言白居易補《湯征》書久可亂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6頁。
可見,因《尚書》乃古圣先王政典的遺存,其訓(xùn)誥更是多出圣賢之手,為堯舜以來君臣相與的見證,一直是后世追慕的典范。為了彰顯帝王封策的崇高與神圣,三王策書在寫作時有意模仿《尚書》訓(xùn)誥,它們也因頗肖其神韻的成功模仿,成為秦漢以后策書的楷模。
除了論及三王策書的藝術(shù)性外,后人還注意闡發(fā)它們與三王命運的關(guān)系,宋陳仁子曰:
誥命所以可傳萬世者,雖以其辭,亦以其人。武帝子三王,同日受封。今讀其策命詞語,中以風(fēng)土之宜,教以輔佐之義,語言溫厚,直有成周訓(xùn)誥風(fēng)度。惜三子或夭或自殺,無伯禽康叔之業(yè),三復(fù)策書,吾重為三子愧。④程余慶:《歷代名家評注史記集說》卷60《三王世家》,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807頁。
又清楊琪光曰:
漢至孝武,文教隆啟,迄今讀三王策詞,皆式于謨誥,不同三章之僅有質(zhì)勝也。其時古籍湊出,諸儒皆得進顯,故斑然文采可觀焉。然策語均肖三王質(zhì)行,知子若父,恐亦孝武自成也。三王克遵行無替,何至爭立如燕旦,竟以大逆誅死也哉。然要由武帝之立少子,無以服其心耳。⑤楊琪光:《望云寄廬讀史記臆說》卷4,羅琳等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第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16頁。
這兩條評論一方面將武帝策書所具有的針對性特點揭示出來,說明它們非無的放矢的泛泛之談,實具一定的現(xiàn)實指導(dǎo)意義;另一方面則將三王的結(jié)局交代出來,揭橥三子因不遵策書告誡而帶來的嚴(yán)重后果。
對于《三王策書》的藝術(shù)價值,歷代也多加褒揚。首先是各種文章選本將它們屢次選入,作為范文流傳后世,如真德秀《文章正宗》,李兆洛《駢體文鈔》,姚鼐《古文辭類纂》,黎庶昌《續(xù)古文辭類纂》,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等均有收錄。其次,編選之外,推崇文字也頗多,如《駢體文鈔》載李兆洛評曰:“策命之文,取式經(jīng)訓(xùn),二漢以還,遂成絕軌?!雹蘩钫茁澹骸恶夡w文鈔》卷7“策命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5頁?!妒酚浽u林》載董份評云:“三王之封,詔制奏請皆爾雅深婉,上下皆得其體矣。故太史公特稱其文辭爛然,不虛哉。”⑦凌稚隆輯:《史記評林》卷60《三王世家》,揚州:廣陵書社,2017年,第3129,3139頁?!翱膳c《周書》諸命同為古雅?!雹嗔柚陕≥嫞骸妒酚浽u林》卷60《三王世家》,揚州:廣陵書社,2017年,第3129,3139頁。這些評價不一而足,均體現(xiàn)出三王策書在語言藝術(shù)上的巨大價值。
與三王策書的經(jīng)典價值相應(yīng),記載此事的《三王世家》在文學(xué)史上也具有經(jīng)典意義。首先是《三王世家》以文書成篇的特殊形式,不僅在史書世家體中絕無僅有,于史傳文學(xué)中也是獨具一格。明楊慎云:“《三王世家》具載奏疏制冊,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詞爛然可觀,又見漢廷奏覆頒下施行之式?!雹倭柚陕≥嫞骸妒酚浽u林》卷60《三王世家》,第3129,3130頁。又余有丁曰:“按此即今題覆之例意,古未有,故太史公因錄之以存一體,不厭其繁也。”②凌稚隆輯:《史記評林》卷60《三王世家》,第3129,3130頁。這兩者均是從文書學(xué)史料價值方面著眼,闡發(fā)《三王世家》的獨特意義。
其次,《三王世家》因結(jié)構(gòu)獨特而形成的文學(xué)風(fēng)格,也引起后人的注意,清牛運震《空山堂史記評注》云:
《三王世家》不載三王事跡及世系承繼饗國久近本末,但載原封三王奏牘、疏、議、牘、詔書、封策以為世家。蓋太史公不及見三王封后事,第紀(jì)其封國策案成篇,此創(chuàng)體也。而諸奏牘、詔、策訓(xùn)詞深厚,摛字古雅,愾然淵然,真西京文章之盛,即是《史記》中異樣聲色文字。③牛運震撰,崔凡芝校釋:《空山堂史記評注校釋》卷6“三王世家”,第369頁。
點出《三王世家》因由原生態(tài)公文連綴,而形成的摛字古雅,愾然淵然的特點,自有后人雖刻意模仿卻無法再現(xiàn)的藝術(shù)特質(zhì)。
再次,《三王世家》這一文書拼綴成篇的形式,不僅引起后人的關(guān)注,還有效仿之作,較為著名的有蘇軾之《表忠觀碑》,據(jù)董弅《閑燕常談》載:
王荊公在蔣山,一日,有傳東坡所作《表忠觀碑》至,介甫反復(fù)讀數(shù)過,以示坐客,且云:“古有此體否?”葉致遠曰:“古無之,要是奇作?!辈淘獞c曰:“直是錄奏狀耳,何名奇作?”介甫笑曰:“諸公未之知爾,此司馬遷《三王世家》體。”④董弅:《閑燕常談》,《叢書集成初編》第277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頁。
蘇軾之《表忠觀碑》以奏狀成文的獨特文風(fēng),讓時人倍感奇異,被認為是前所未有的奇作,然博覽多識的王安石一眼便看出,這是受了《三王世家》的影響。此事既顯示出荊公之博學(xué),也體現(xiàn)出《三王世家》自成一體的風(fēng)格特征
其實在《表忠觀碑》之前,已有《三王世家》的模仿之作出現(xiàn),如東漢的《乙瑛碑》《史晨碑》等,全祖望在《漢史晨祠孔廟奏銘碑》跋中說:
東京隸墨,其流傳于今者,《乙瑛》、《韓勅》、《史晨》最為完善,書法亦屬一家?!兑溢分粩⒆喽揭再潱潜髷⒆喽街?,蓋法《史記·三王世家》,為髯翁《表忠觀碑》所祖。⑤全祖望:《鮚埼亭集》卷37,朱鑄禹匯校匯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04,705頁。
全氏又跋《漢孔廟置百石卒史孔龢碑》云:
是碑,盡于歐公之跋,以為漢家文書之式,于此可見。是役也,出于前相乙瑛之請,后相平踵成之,而其作百石吏舍者,則前令鮑疊也。贊中極歸功于乙、鮑,蓋即后相平所作,可謂不沒人善者矣。⑥全祖望:《鮚埼亭集》卷37,朱鑄禹匯校匯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04,705頁。
漢碑中與此風(fēng)格相類的還有《樊毅碑》《三公山碑》《無極山碑》等。以文書上石成為東漢一時的常見現(xiàn)象,這種做法應(yīng)和《三王世家》的影響有較大關(guān)系。此風(fēng)延及后世,則以蘇軾之《表忠觀碑》最為有名。于此可見《三王世家》作為經(jīng)典文本的影響力。
總的來說,《三王世家》作為《史記》中較為獨特的一篇,引起了歷代學(xué)者的注意,不僅關(guān)于其現(xiàn)存篇章作者眾說紛紜,對于史公撰寫此篇的目的也頗多猜測。有學(xué)者便本著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的謗書說,認為此篇暗含譏諷,寓意武帝除諸侯立己子,徒事文辭,最終落得事與愿違⑦呂世浩:《三王與文辭——〈史記·三王世家〉析論》,侯仁之、周一良編:《燕京學(xué)報》新9期,第21─64頁。。但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載,其父司馬談臨終對他交代說“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司馬遷也惶恐回應(yīng)以“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①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第3973頁。。由此可見,史公撰《史記》時實有記錄時代風(fēng)云,成一代大典的使命感。而武帝分封三王,禮儀隆重,文書淵雅,實為史公所親見漢代政治史上的大事件,以此而入史書可謂正當(dāng)其宜。所以,《三王世家》應(yīng)是史公以史筆對重大歷史的回應(yīng)。他在書寫歷史時實負有崇高的使命感,有以經(jīng)典文本傳光輝史事的自覺意識,惟其如此,才特意在撰寫時不著一字,用文書形態(tài)傳述分封三王的具體細節(jié)。而這種獨特的書寫形式,也讓后世讀者仿佛親臨分封現(xiàn)場,目睹漢廷君臣如何反復(fù)論議,才做出這一重要決議。當(dāng)然,這種獨特的敘寫模式也引起后人的效仿,東漢《史晨》《乙瑛》等碑文,宋蘇軾之《表忠觀碑》都是眾多模仿之作中的佼佼者,體現(xiàn)出經(jīng)典文本對后世的巨大影響力。除了《三王世家》的整體風(fēng)格形式外,其所載 “文辭爛然,甚可觀也”②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60《三王世家》,第2557頁。的漢廷文書,也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尤其分封三王的策書,作為后世策書的典范之作,被歷代學(xué)者傳述、探討,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或許正是史公撰寫此篇時所追求的目標(biāo)。在以纂集專門文學(xué)作品為目的的總集出現(xiàn)之前,史書是文學(xué)作品的重要載體,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賦作,均憑史書謄載得以流傳后世。對于分封三王的文書來說,因為《史記》的廣泛流傳,它們也得以布在人口,作為漢廷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作品為人傳述?!度跏兰摇吠ㄟ^自己的獨特行文,讓人感受到漢廷分封三王的嚴(yán)肅與隆重,彰顯出此事在當(dāng)日的巨大影響,這是歷史書寫對真實場景的有效還原。同時,從《三王世家》在后世的流傳來說,通過不同方式的爭議、接受、闡釋、點評,也展示出一個經(jīng)典文本在接受學(xué)上的生成過程??傊度跏兰摇敷w現(xiàn)出政事與文學(xué)的互動關(guān)系,是朝堂禮制與經(jīng)典書寫相互影響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