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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鐵花

2023-04-07 00:11劉學(xué)剛
西部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廢鐵艾葉蒼術(shù)

劉學(xué)剛

麥冬一直清楚記得艾葉看打鐵花時那如醉如癡的樣子。

那晚,艾葉系著一條紅圍巾。紅圍巾在她的脖子上繞了一個圈,又像兩條長辮子那樣搭在胸前,將她的身材襯托得格外高挑豐滿。尤其是生鐵碎塊熬成的鐵汁在空中變成銀花時,火光映紅了艾葉的鵝蛋臉,胸前的兩截紅圍巾也燃燒成了兩簇火苗。鐵汁擊打到空中,漫天飛花;也擊打到樹上,光禿禿的樹即刻滿樹銀花。火花明明滅滅,艾葉一會兒清晰如一團火,一會兒模糊成一個影子。麥冬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左大腿,疼得他直咧嘴;又?jǐn)Q了一把左胳膊,還是疼,麥冬開心地笑了。在夢里掐自己的肉是不疼的。麥冬確認(rèn)眼前的鐵花和艾葉不是一場夢,卻又像夢一樣美得不真實。艾葉面若桃花,眼睛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特別是她仰臉看漫天飛花時,兩截紅圍巾像流水一樣散開。

如果不是夜晚,鐵花不會這么絢爛迷人。如果不是鐵花飛舞,艾葉不一定會這么美麗動人??罩械那Ф淙f朵鐵花瞬間消逝,艾葉卻成了麥冬心中的一團火。如同被大太陽照射著的槐花村的小麥,麥芒漸漸硬了,麥殼快被麥粒撐破了,麥冬被心中的那團火燒得異??簥^,一個大膽的想法像火球一樣滾來滾去:他想學(xué)打鐵花,他想給艾葉打一場漂漂亮亮的鐵花。

打鐵花的鐵匠姓孫,五十多歲,后背有一塊巴掌大的疤痕,就像狗皮膏藥那樣貼在那里,他光著膀子用力擊打鐵水時,那疤痕似乎也在拉伸,將一張后背渲染得悲壯而豪邁。

蒼術(shù)是一個推著手推車走村串巷的匠人。每到一處村莊,他選一個敞亮的地方,先和好兩坨硬泥,然后摁爐條,裝風(fēng)箱,支起簡易火爐,再安頓下圓頂?shù)恼枳樱蜩F鋪就建成了。手藝人在村莊的出場可謂千姿百態(tài)?!鞍畎畎睢?,小木槌敲擊著木梆子,清脆悅耳,那是豆腐匠一個人的獨舞?!澳ゼ糇余蠎瓴说丁?,磨刀匠那拖著長音的吆喝聲宛若黃昏的炊煙,悠長而溫暖。蒼術(shù)和別的鐵匠不一樣。別的鐵匠急匆匆地系上帆布圍裙,戴上耐火套袖,錘起錘落,用“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招徠大人孩子。蒼術(shù)要在支火爐的第一個夜晚,打一場讓全村人目瞪口呆的鐵花,讓絢爛的鐵花放大全村人的快樂。久而久之,各村傳頌的是一個叫蒼術(shù)的鐵花藝人,他能把生銹的廢鐵打成如夢如幻的鐵花。逢年過節(jié),甚至有一些新婚慶典,蒼術(shù)便被請去打鐵花。

正月里鬧紅火?!拌F花映彩燈,年年五谷豐?!被钤诿裰V里的槐花村村主任請了蒼術(shù)打鐵花。紅火,顧名思義,民俗活動要又紅又火?;被ù宓募t火有很多種。比如,火紅的春聯(lián)把大街小巷燒得紅彤彤的,火紅的燈籠把槐花村的夜晚燒得紅彤彤的。這一類紅火如槐花村洶涌的麥浪,面積大,氣場足。還有一類紅火是要喊一喊、敲一敲、跳一跳的。比如舞獅子、蕩秋千、跑旱船、踩高蹺等。敲鑼打鼓,燃放鞭炮,槐花村人需要這么鬧一鬧,內(nèi)心的快樂和新年的紅火就附麗在敲打蹦跳這些充滿儀式感的動作上,仿佛一棵棵樹,在春風(fēng)里舞動著樹枝,舞出一樹嫩葉一樹繁花。

鬧紅火活動中,唯有打鐵花是勇敢者的活動。打鐵花的人被稱為“鐵火勇士”。蒼術(shù)手持木棒把高溫鐵水擊到高空后旋即被鐵花火雨淹沒的情形,讓麥冬的眼前迭現(xiàn)著電影上的許多悲壯畫面:被炮火炸起的泥土淹沒的戰(zhàn)士重又爬起,忍著疼痛,頂著炮火,匍匐前行。麥冬怯怯地向蒼術(shù)說了自己的想法。蒼術(shù)掀起后背的衣服,露出那塊被鐵水咬過的巴掌大的疤痕,然后轉(zhuǎn)過身,看著麥冬。蒼術(shù)的目光就像一個大罩子籠在麥冬的頭頂,麥冬覺得有些沉悶。過了一會兒,蒼術(shù)問他結(jié)婚了沒。艾葉甜甜的笑容和紅紅的圍巾在麥冬眼前就像絢爛的鐵花瞬間閃了一下。沒,麥冬的聲音很低。好好學(xué)一門手藝吧,別學(xué)打鐵花。蒼術(shù)的聲音不大,但在麥冬聽來,就像一陣悶雷從頭頂滾過,震得他耳朵轟轟地響。

打鐵花這行當(dāng)有個不成文的行規(guī),收徒不收未婚男子。在農(nóng)村,身高力壯的未婚男子頗受女方喜歡,他們趕得了大車扛得了水泥拉得了鐵犁。麥冬一米五出頭,瘦瘦的,如果被高溫鐵水燙傷了臉,毀了容,姑娘遠遠看見了,都要繞道走。麥冬父親也不同意兒子學(xué)打鐵花。在父親看來,打鐵花就是砸鍋賣鐵之類的事情。大集體大煉鋼鐵那陣子,學(xué)校停課,他和他的那些同學(xué)恨不得變成吸鐵石,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鐵條鐵塊從地上跳起來,都能聽見鐵器擊打的悅耳的叮當(dāng)聲。他把家里破了洞的鍋、豁了口的勺、生了銹的刀全上繳了。后來,干活用的鐵鋤鐵锨鐵犁也作為廢鐵投到了集體的大熔爐里,用民房拆下的木頭、樹林砍伐的木頭燒成一塊塊廢鐵,黑不溜秋的,宛若剛出土的冷兵器時代的粗劣鐵器。父親不知兒子哪根筋搭錯了。把大大小小的用具變成不解饑?yán)Р唤饪实膹U鐵,一眨眼就不見了,還不如放個爆仗,爆仗至少能聽個響呢。

蒼術(shù)和父親都不同意他學(xué)打鐵花。蒼術(shù)希望麥冬學(xué)一門安全穩(wěn)定的手藝,比如電氣焊、炸油條、打家具,打鐵也比打鐵花實用,誰家不需要兩把鋤三張锨的,鐵花是白天不開晚上開,農(nóng)忙時節(jié)不開農(nóng)閑開,打鐵花的人辛苦一晚,酬勞不過是兩條香煙。麥冬啃了幾年書本,沒啃出名堂來,父親就很郁悶,好像種了幾年的果樹,眼瞅著蘋果要紅了,卻隨著一場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父親想讓個子矮的麥冬高人一頭,他央求縣城的同學(xué)給麥冬找個廠子,干個臨時工。一來,讓縣城的大工廠大馬路大商店占據(jù)麥冬的頭腦,免得他滿腦子的不著調(diào)。二來,臨時工也是工人,不是在泥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農(nóng)民種啥收啥,收啥虧啥。工人月月領(lǐng)工資,想啥買啥。

麥冬請母親幫忙遞話:他可以出去打工,但不去城里,去鎮(zhèn)上。城里喝水都要錢呢,不像農(nóng)村的壓井,壓井桿一抬一壓,井里的水就嘩啦嘩啦唱著一曲甜甜的歌。孫家那小子到城里的飯店洗菜端盤子,每天熬得路燈都睜不開眼了才收工。有一次,一盆羊肉湯沒端穩(wěn),掉在地上碎了,手燙破了皮,還砸了自己的飯碗,孫家小子背著鋪蓋卷回了家。母親這一遞話,等于她站在了麥冬這邊。父親決意讓兒子進城:這小子又整什么幺蛾子,不成,那不成。

麥冬鐵了心要學(xué)打鐵花。就在父子僵持不下的那段日子里,一場春雪飄飄灑灑落了下來,填滿了父子之間的沉默地帶。春天又暖又濕,落下的雪朵特別大,就像一群飛來飛去的白蝴蝶。春雪是春風(fēng)打得一場漂亮的鐵花。雪花落在糧囤的尖頂上,一朵又一朵,不緊不慢地繡著一頂白絨帽。一朵雪花落在公雞的大紅冠上,大紅冠撲棱抖了一下,雪花沒有飛起來,化掉了。大公雞像跳芭蕾舞那樣走著踮步,邊走邊叫:“咯咯噠、咯咯噠?!彼叩侥睦?,雪花追到哪里,好像雪花特別喜歡那肉肉的、軟軟的大紅冠。雪花落在壓井上。雪花似乎想把壓井口填滿,它們顯得極有耐心,伸出冰晶的小手扳住井口的內(nèi)壁,一朵朵地向中間慢慢靠攏。它們把井口當(dāng)成了貼心貼肺的花萼,要在那里開成一朵碩大蓬松的棉花。

下雪天,槐花村的男人喜歡喝酒打牌,地里的活都讓春雪給干了,麥子蓋了一層又厚又軟的新棉被,樹的根部攢聚了一座小雪山。和父親冷戰(zhàn)的麥冬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看雪,他趴在西屋的窗臺上,把雪落庭院的姿態(tài)看得一清二楚。中午,母親喊他吃飯,他回了一聲“不餓”,聲音很低。糧囤高高的白絨帽越繡越厚實,朵朵雪花是他用視線繡上的,他舍不得掐斷自己的視線。夜晚,白雪的光芒耀得他的眼睛有些暈眩,實際上他是犯困了。上眼皮和下眼皮一打架,麥冬就撐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母親給他蓋好被子,走出西屋后,輕輕嘆了一口氣:這個悶葫蘆。

夜里,麥冬做了一個奇特的夢。他的心臟掙脫他的軀體,飛向白雪覆蓋的田野。田野空曠而寒冷,仿佛天地初開。心臟在濕冷的空氣里搏動,腳印在后面催促著他。撲面的雪花宛如一群游動的小魚,碰觸著他的臉。新奇之感使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升華為他骨骼里的聲響。他吃了一大口雪,嘴里嘎嘣嘎嘣作響。就在他一腳踢飛自童年以來一直折磨著他的自卑感之后,他看見他的心臟被樹枝掛住了,就像一朵火紅的梅花在盛開。他搖動著樹枝,被心臟投射的熱情所感染的雪花變成火紅的鐵花飛舞著,降落著。春雪如跑馬。鐵花濺到細弱的柳條上,柳條睜開了嫩芽的眼睛。鐵花濺到粗硬的桃枝上,桃枝上迸出紅彤彤的桃子。桃子外皮接近于透明,形如心臟的桃核清晰可見。更加奇特的是,有一枚桃子特別水潤鮮嫩,里面出現(xiàn)的是艾葉漂亮的臉蛋兒。

麥冬醒了。醒的時候夢的尾巴還在,虛棚、墻壁、窗臺飛舞著細細碎碎的雪花瓣兒。娃子,想喝地瓜粥不?母親的聲音像一把柔軟的高粱笤帚,把炕上的雪花瓣兒掃得干干凈凈。父親呢?麥冬一開口就關(guān)心父親,母親覺得兒子變了個人似的,眼角微微有些濕潤:外面掃雪呢。

一場春雪之后,天地竟有這么大的變化。雪后的天空藍得那么通透,藍得讓人幾近失明。白雪烘托著的紅燈籠紅春聯(lián)更像是美麗的幻覺,遠遠看去,恍若一樹樹梅花開在深雪里。還有,雪地成了兩個男人的角斗場。雪地摔跤嗎?麥冬不喜歡這種抱頸勾足的肉身相搏,何況他要對抗的那個男人是他的父親。

麥冬前腳剛邁出大門,就被父親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父親順手抄起一把掃帚,扔在麥冬面前。說是掃帚,其實和高粱笤帚差不多大,那是麥冬用一種叫掃帚菜的植物捆扎而成的。看見那把草編掃帚,麥冬回味起那種毛糙糙的莖葉在口腔里的鮮爽之旅。這種野菜遍布洪溝河河灘。春天掐它的嫩莖葉,開水一焯,加入細鹽香醋,吃起來很有清怡香遠的鄉(xiāng)野味道。用玉米面蒸著吃,也不錯。那把掃帚就是河灘上一棵秋后的掃帚菜,用它掃薄薄的雪還可以,夾雜著冰碴的積雪是吃不動勁兒的。

這一次,麥冬拒絕了父親的安排。他搶過父親手里的鐵锨,身子往前一傾,“咔”的一聲,鐵锨吃進積雪里,雙臂使勁一抬,一大團雪碴子裹挾著無數(shù)耀眼的針芒,落到路邊的陽溝里。街面閃閃發(fā)光,像鋪了一層厚厚的白砂糖,清掃起來可不是那么回事了。早下的雪融化成水,又與后來的雪結(jié)了冰,人一不小心就打出溜滑兒。如果積雪融化,渾濁黏稠的泥漿巴住行人的鞋子,猶如棲身失眠癥纏繞的暗夜,苦不堪言。父親也抄著鐵锨,和麥冬一起鏟雪。

清掃完家門前的雪,麥冬脫了棉襖,他站在南北大街上,把鐵锨往雪地里一插,嘴角流露出倔強,用他細長靈動的眼睛看著父親,像是問詢,又像是挑戰(zhàn)。那是一條通往村外的路。父親拍掉锨上的雪屑,往掌心上吐了口唾沫,端著鐵锨指向大街,那意思是,娃子你行嗎?角斗繼續(xù)進行。兩把鐵锨在雪地里發(fā)出的脆響,就像春鳥在樹枝上的歌唱。麥冬大汗淋漓,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舒蕾吐瓣。他和父親宛若兩只敵對的鳥在枝葉稠濃處尋求和解。就在鄰居們的不斷贊美中,大街南端最后一堆雪被麥冬鏟飛以后,父親開口了:麥冬,想干啥就干啥吧。他叫的是兒子的大名。

麥冬打工的地方是鎮(zhèn)上的鑄鍋廠。他永遠忘不了那個秋天的上午,失魂落魄的他跑到一處沿街門店避雨的情形。那是鑄鍋廠的門店,濃郁的鐵腥味在秋雨天顯得異常飽滿。密雨如鞭,趕跑了集市上長腔短調(diào)的叫賣,以及朝天鍋的香味、牛馬市的騷臭,也把少年麥冬趕到了煎餅鍋、兩耳鍋、六印鍋、八印鍋等大大小小的鐵鍋旁。麥冬看著那些空空的鐵鍋,想起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燒聲被母親的咳嗽聲加劇著,想起蓋墊怎么也蓋不住的騰騰熱氣和陣陣飯香。冷雨將他的衣服貼著后背,饑餓感又把他的肚皮貼著脊梁骨,以至于當(dāng)?shù)昀锏呐ぐ褍蓚€黑不溜秋的蕎麥饅頭硬塞給他時,他被一種混合著鐵腥味的麥香嗆出了眼淚。兩個來自鑄鍋廠食堂的饅頭,讓麥冬用一萬個味蕾牢記著這個生產(chǎn)溫暖和關(guān)心的地方。當(dāng)成為鑄鍋廠的工人時,他對迷人的鐵腥味又有了新的期待。

奇妙的是,刺鼻的鐵腥味總是讓麥冬想起青春躁動后的命運。有那么三兩次,與艾葉擦肩而過時,他使勁摁了摁狂亂的心跳,嗅到的正是這種味道。他的宿舍乃至整個廠區(qū)充盈著這種女人經(jīng)期的味道。他的床頭桌上擺了一本《葉賽寧詩選》和幾塊形狀怪異的廢鐵。他努力辨認(rèn)著這些廢鐵的前生。馬蹄聲嘚嘚遠去,被遺忘在路上的馬蹄鐵仍在惦念著那匹馬。如何穿過堅硬的山路和陰雨的小鎮(zhèn),只有那些傾注深愛的人才會如此牽腸掛肚。那根耙齒在咬碎無數(shù)僵硬的泥土之后,它自己也如磨損松動的牙齒,被一小塊土塊咯了下來,豁口的釘齒耙耙起地來磕磕絆絆,再也不能像快船一樣掀起土地的浪濤。麥冬端詳著那根長期被火燒炙而傷痕遍布的爐條,想起熊熊燃燒的爐火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颍肫痍幇祼灍岬淖鞣焕镨F匠們粗重的喘息聲和閃閃發(fā)光的汗水。

《葉賽寧詩選》是從鎮(zhèn)上的書店買的。一個小書店,使得巴掌大的小鎮(zhèn)區(qū)別于其他村莊,麥冬毫不懷疑他在的小廠是繁衍詩意和揮灑汗水的體面之地。相比葉賽寧用蔚藍、溫柔、寧靜這些詞語描繪的俄羅斯的美麗鄉(xiāng)村,麥冬更喜歡《鐵匠》這樣的詩歌,他讀得熱血沸騰,原來苦難和憂愁也可以投進窯爐,鍛打成收割幸福的鐮刀,或者釋放快樂的鐵花。

鑄鍋廠是一個生產(chǎn)鐵鍋的個體小廠,連廠長帶工人也就五六十人,他們一直堅持用人工燒鑄的方法制作鐵鍋。工人集體宿舍前面是一排平房,廠辦、伙房、技術(shù)科、財務(wù)科等部門如同人的肝膽脾胃,形成了一套以鐵鍋為中心的運轉(zhuǎn)系統(tǒng)。宿舍北面是小山似的廢鐵堆,那情狀宛如地震過后的遍地殘垣。販運廢鐵的小販卸貨的時候,也販賣收購?fù)局械男迈r事。那場五里外都看得見黑云滾滾的火災(zāi),不是黑龍作怪,而是一個頑皮的小男孩用一面小鏡子對準(zhǔn)了一個小草垛。河南的一個說書人憑借一個個懸而未決的故事拐跑了一個漂亮的小寡婦。麥冬床頭的廢鐵就來自那里。那幾塊廢鐵讓他的記憶停留在那個鐵花飛舞、紅圍巾閃耀的春夜。廢鐵堆以東是一間又高又大的通屋,窯爐、鑄鍋、涮模三個車間如同莖葉花果,呈現(xiàn)著時光的序列。沿街門店早已拆除,連同通屋前面的空地都成了菜園。外地客商看看細長的豆角,又看看粗壯的芹菜,就聞到鐵鍋里迷人的菜香了。

麥冬常常想起他第一次看見窯爐的那個春天的下午。六米多高的窯爐宛如一頭史前巨獸,在四壁皆黑的房子里顯得異常高大威猛,窯體透出的冷峻凜然的氣息,喚醒人們對金屬的敬畏。它粗硬的煙囪管戳破屋頂?shù)牡胤接幸粋€天窗,西墻那兩扇大鐵門緊閉時,這兒是陽光進入大黑屋的唯一通道。黑漆漆的四壁和黑乎乎的鐵塊守著一線陽光,以黑擁白,知白守黑,麥冬看見他的鐵花夢從未如此清晰而生動。尤其是那些被大錘砸碎的廢鐵如一堆土豆在傳送帶的慫恿下跳進爐口化為鐵水的奇妙旅程,麥冬看得津津有味。賦予鐵水以美麗形狀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鐵水按照匠人的愿望結(jié)成沉甸甸的果實,比如鐵鍋。另一種是掙脫外物束縛的想象之花的肆意綻放,是鐵花在天空中的靈性舞蹈。

正是那個時候,麥冬由廠辦文員成為一名運鐵水的爐工。他端著盛滿鐵水的鐵勺走向澆鑄師傅的時候,想起蒼術(shù)左手端一根柳木棒、右手持一根同樣長短的柳木棒跑向灣畔柳樹的場景。柳木棒有三拃長。左手那根一段略細,如鐵勺柄;另一端縱向削平,并鑿了半個雞蛋大的淺坑,坑里盛了少量鐵水。蒼術(shù)來到柳樹前,左腿前屈,右腿半跪,就在左手的小木勺稍稍外傾之時,他的右手揮動木棒奮力敲擊勺底,但聞“嘭”的一聲,鐵水彈射到柳樹上,柳枝向外輕輕一推,璀璨花雨即刻從天而降。

麥冬把二十多斤的鐵勺端給澆鑄師傅,師傅站在鐵水的反光里,小心翼翼地將灼熱的鐵水倒進鐵鍋模具里,他的臉被滾燙的汗水洗得異常黝黑。車間的活又臟又累又危險,工人們認(rèn)定麥冬干不了幾天,就會灰溜溜地滾回廠辦。這么說吧,下車間好比下煤窯,一眼望去,一片結(jié)結(jié)實實的黑,黑鐵架,黑鐵勺,黑鐵鍋,有的廢鐵還露著尖銳的牙齒?;野档臒襞菹袂锖箫L(fēng)干的葫蘆從屋頂垂了下來。窯爐宛如一座火焰山,殷紅的鐵水吐著熾熱的火舌。剛壓出的鐵鍋也是紅的,就像切開的半個橙子。出爐的鐵水沾不得,它像神魔小說里的噬骨毒水一樣霸道和無情。每每說起那些被燙傷的工友,澆鑄師傅的臉上就籠著一層愁云,他縮在沉重的往事里不停地擦拭著眼角。

還是麥冬想出了辦法,并在周邊的手工鑄鍋作坊推廣。他在窯爐和鐵鍋模具之間架了一條鋼繩。大鐵勺近口處與勺柄平行的地方焊接了一根短鋼筋。一根鐵鏈一端掛在鋼繩上,另一端牢固地鎖緊了短鋼筋。鐵水從窯爐底部的鐵水包流入鐵勺后,麥冬戴著手套,左手抓牢勺柄,右手推著鐵鏈,高溫鐵水就像施了魔法一樣,溫順乖巧地挪向鐵鍋模具。壓鍋機也是一臺魔法機器。在澆鑄師傅的操縱下,機體壓向模具,模具邊沿即刻溢出一串串金光閃閃的鐵花,猶如正月鬧紅火時小孩們?nèi)挤诺囊环N俗名叫“滴滴金兒”的煙花,又如棗樹枝頭趕趟兒似的噴出許多細細碎碎的小花。說來說去都是花。麥冬的工作日可以簡化為一些有鐵花有煙花還有棗花的時刻。

那個夏天的傍晚,再次見到蒼術(shù)的那一幕,讓麥冬備感時光對人和物的無情碾壓。麥冬是從收購廢鐵的小販那里得知消息的。蒼術(shù)病倒在一個廢棄多年的老房子里。房子的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單身漢,多年以前,他扛著鋪蓋卷,留給村莊一個孤獨凄涼的背影之后再無音訊。頹敗的老墻、瘋長的荒草以及夏蟬的聒噪,都與麥冬夢中被鐵花美化了的諸多相逢格格不入。那個方圓百里唯一的打花人,那個手持木棒在絕美鐵花雨中狂熱舞蹈的勇士蜷縮在屋角,蜷縮在艱難的喘息和冰冷的虛汗之中。

破敗蕭條的老房子在那個夜晚有了火光,飄出豬肉燉扁豆的香味,還雜糅著藿香的氣味。藿香采自院子里的雜草叢,它刺鼻的香氣泄露了它的行蹤。蒼術(shù)努力用手臂撐起病軀,靠在墻壁上。厚厚的墻壁讓他的腰桿硬了一些。他黑色的坎肩成為墻壁的一部分,眼神倦怠,但目光像繩索一樣打撈著麥冬忙碌的身影。麥冬出去又回來了,手上多了扁豆、豬肉和感冒藥片等物品。麥冬用三塊磚頭搭起一個簡易灶臺,拎著鐵皮壺去農(nóng)戶家討了一壺冷水。鐵皮壺、鐵鍋等炊具是蒼術(shù)打制的。蔬飯的香味撞擊鼻孔的時候,蒼術(shù)感到骨頭里充滿了熱氣,身體似乎被突然的溫暖融化了。他棲身的老房子被火光和香氣勾勒出一個柔和的輪廓,那個遙遠的槐花村打鐵花的夜晚也變得異常清晰。

麥冬一生都將記得,那個夜晚他在蒼術(shù)的引導(dǎo)下拜祭爐神,三炷香插在盛滿粗沙的瓷碗中,繚繞的香氣讓他憶起鐵花凌空綻放的絢麗場景。那場病痛帶來的孤獨和憂懼讓蒼術(shù)刻骨銘心,他憂懼打鐵花技藝無人承繼,被厚厚的鐵銹挾制的廢鐵最終腐爛,再也無法升騰為空中的舞蹈。就在麥冬進門的一剎那,他就認(rèn)出了那個想學(xué)打鐵花的小伙子,他覺得這是爐神的苦心安排。蒼術(shù)得知眼前的小伙子從事著一種把廢鐵打造成鐵鍋的行當(dāng),他的目光變得滾燙:還想學(xué)打鐵花?在得到麥冬肯定的回答后,蒼術(shù)滿意地說:“你和爐神說吧。”爐神是太上老君,他用三昧真火在八卦爐里燒融世間任何金石。“拳頭打鐵嘴吹風(fēng)”,說的就是這位鐵匠行的祖師爺。

麥冬告別蒼術(shù)回來以后,工友們覺得他和以前沒什么兩樣。有一天,一個工友發(fā)現(xiàn)麥冬走路的樣子變了。他的雙手不是前后自然擺動,而是左臂向前平伸,右臂先下掄至身后,然后右手上揚,擊打左手。那樣子有些像交警指揮交通。有工友問麥冬,你胳膊沒事吧。麥冬嘴里說著沒事,他的雙臂又像安裝了自動程序一樣有節(jié)奏地?fù)舸蚱饋?。工友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兒。大晚上的,麥冬用細繩拴了一個沙袋,用右手掄著轉(zhuǎn)圈圈,看著都令人頭暈,他卻像瘋掉了一樣。還有一樁怪事被附近村民傳得神乎其神。洪溝河夜里有“鬼火”出沒。有時閃幾個火星子,猶如青花大蛇“嘶嘶”地吐著紅信子;有時火光漫天,如群龍狂舞。有人瞅見,一個矮個子男人夜里經(jīng)常去洪溝河那里,一襲黑衣,行蹤詭異。

父親來看麥冬,問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還帶來了母親織的毛衣。麥冬一個勁兒地點頭。父親臨走時說,你娘想你了,有空就回家看看你娘。

麥冬回家了。他的一個堂兄結(jié)婚。冬閑時節(jié),又臨近過年,正是農(nóng)村青年的結(jié)婚季。麥冬和大伯商議,他想在晚上打一場鐵花。大伯同意了。打好了,紅火喜慶。打不好,就當(dāng)小孩子在冰面上燃放滴滴金兒。麥冬要在結(jié)冰的灣塘上打鐵花。

新媳婦是中午過門的。到了晚上,村里奇跡般停電了,天黑得又瓷又實,大彩電一團烏漆墨黑。新房燈火閃亮。還有新房東面的灣塘上間或有爆竹的脆響,有火光。有小孩子在燃放中午撿到的爆竹。

麥冬往灣塘邊搬東西。有鐵鍬、繩子、長木棍、廢棄的有網(wǎng)眼的鐵制暖壺外皮、蒼術(shù)送的兩根柳木棒。暖壺皮裝了木炭和敲碎的廢鐵。壺嘴處堵一節(jié)濕了的柳木塞,再用鐵條拴牢。繩子有三米長,一端綁在暖壺皮上,一端系在長木棍上。灣塘邊的人越聚越多。大都是看新媳婦的,燈影里瞅媳婦,越瞅越俊。也有陪孩子玩的。還有聽說要打鐵花了,來瞅瞅,其中就有艾葉。

人們一看兩根柳木棒,覺得像那么回事,又一看是麥冬,就覺得有些搞笑了。特別是麥冬用鐵鍬在冰面敲了一個小窩,把長木棍按在小窩里豎立的時候,長木棍足足高出麥冬一米多,活脫脫一個武大郎豎著挑炊餅的扁擔(dān)。柳木棒麥冬不想用,柳木棒在,如同蒼術(shù)在場。人群中還有艾葉。

麥冬看了一眼艾葉,艾葉也好奇地看著他。在艾葉的注視下,麥冬點燃了木炭,脫掉了上衣,往左手右手的虎口處吐了兩口唾沫,便握緊長木棍,儼然出征的將軍高擎戰(zhàn)旗,內(nèi)心的豪氣沿著長木棍噌噌上躥。

他看見暖壺皮內(nèi)碎鐵塊被木炭點燃后,便轉(zhuǎn)動長木棍,搖起了暖壺皮。有長木棍做支柱,比掄沙袋輕松一些。暖壺皮在空中轉(zhuǎn)圈圈,木炭和碎鐵塊化成的鐵水在飛翔中激發(fā)出一股沖力,從暖壺皮的網(wǎng)眼中奔突而出,從夜空的高處摔落到冰面上,鐵花四濺而起,突然被照耀的冰面迅疾反射萬千銀光。暖壺皮打花不同于擊打柳木棒,木炭和碎鐵塊持續(xù)燃燒,暖壺皮飛速旋轉(zhuǎn),冰面上好似天崩地裂,燦爛奪目,煞是壯觀。麥冬被裹在一片金色的花雨中,宛若浴火鳳凰,又如天地初開,鐵火勇士托舉著一片光明,大步走來。

許多年以后,槐花村的人們面對繞膝的兒孫,聲情并茂地講述著他們看見的那一場鐵花幻境。

艾葉怎樣如醉如癡,麥冬無暇看見,他完全沉浸在他的鐵花王國中了。聽說新媳婦看得吃驚地捂住了小嘴。

麥冬用暖壺鐵皮在冰面上打鐵花的事,傳遍了四村八鄉(xiāng)。經(jīng)過鐵與火的洗禮,麥冬平靜地回小鎮(zhèn)上班了。后來,他聽說,艾葉跟著新媳婦去城里打工了,村里好多年輕人都迷上了遠方的生活,麥冬平靜地對自己說,明年春節(jié),他還要打鐵花,鬧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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