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海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

山西境內(nèi)目前發(fā)現(xiàn)有二十四處黑龍廟，其中：柳林縣三處、離石區(qū)三處、方山縣四處、交口縣一處、嵐縣一處、臨縣兩處、交城縣一處、汾陽市一處、陽曲縣一處、垣曲縣兩處、澤州縣一處、陽城縣兩處、左權(quán)縣兩處。其保護級別為一處國保、兩處縣保，其余為一般保護級別；其保存形式有古建筑十九處、遺址四處、石窟一處；其時代為明清至民國年間[1]。從上分析，黑龍廟主要分布在晉西呂梁山和晉中一帶（圖一）。其中保護級別最高、保存最完整、名氣最大的就是位于山西臨縣南端黃河和湫水河交匯的磧口鎮(zhèn)臥虎山上的黑龍廟，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黑龍廟坐東北而面西南,原有上下兩院,現(xiàn)僅存一進院落。它依地勢呈三級分布:廟宇以中軸線依次排列山門、樂樓、正殿、東西鐘鼓樓、東西看臺、東西廂房和東西耳殿，整體以單進四合院布局，建筑結(jié)構(gòu)嚴謹合理。整個廟宇疊于石崖之險，雕梁畫棟，古樸典雅。正殿與側(cè)殿居于最高處，山門舞樓和鐘鼓樓則低于正殿約2 米，而山門外地勢最低。廟內(nèi)還有配殿、看樓等建筑。正殿內(nèi)原供本廟主神黑龍,兩側(cè)則風(fēng)伯、河伯配享,可惜神像、神架等俱毀于“文革”中。現(xiàn)在的黑龍塑像及梁上的一對黑龍戲珠懸塑,是1993年臨縣文化館的新作品。據(jù)廟內(nèi)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增修鐘鼓樓碑記載：該廟創(chuàng)建于明代。雍正年間增建樂樓。道光年間重修正殿和東西耳殿。廟內(nèi)的黑龍神來源于哪里？據(jù)廟內(nèi)民國五年《重修黑龍廟記》：“黑龍之名何自昉乎？或曰黑乃北方之色,于卦北方屬坎,坎為水,水能生谷。帝命率育之功,斯其莫與京者歟！抑又考之,觸石而起,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雨遍天下者,泰山之云也。顧云之為物,由龍噓氣而成,氣一噓而雨即遍乎天下。是神之膏澤普被寰區(qū),祈報者之竭誠以祀,亦義之不獲自己也?！北挠涊d黑龍來源于《易經(jīng)》中之坎卦，“坎卦陽爻居中，上下各為陰爻，五行屬水居北方，色黑?！盵2]坎為水,水能生谷，雨水是由龍噓氣而形成，“膏澤普被寰區(qū)”。但碑文中沒有記載黑龍神是起源于本地還是別處。

圖一 山西境內(nèi)黑龍廟分布圖

一、黑龍神的起源

王志峰認為黑龍神起源于秦國對黑龍的崇拜[3]，說得有道理。西北一帶歷來就有對水神的祭祀，早在先秦時期就進入了人們的視域。北宋年間出土的《詛楚文》其中一篇就是秦王祭告“不顯大神大沈厥湫”，以求神靈助其擊敗來侵的楚軍，其中的“湫”指的就是湫水即湫淵，此乃水神[4]?！颁袦Y”，因地處雍地古朝那縣，又被世人喚作朝那湫?！妒酚洝し舛U書》言秦之祀典：“自華以西，名山七，名川四?！边@四“名川”，指作為國家祭祀對象的四道神水，即“河，祠臨晉；沔，祠漢中；湫淵，祠朝那；江水，祠蜀”[5]。“湫”字在康熙字典解釋：北人呼水池為湫，又水名[6]?！妒酚洝し舛U書》湫淵祠朝那。注：湫淵，在安定朝那縣[7]。

“朝那”，是古羌語詞語,從文化特征看,古羌族崇龍尚黑,其生活地域的山水和居民點多以黑或龍命名[8]，證明“朝那”與黑龍有關(guān)。王科社更從詞源學(xué)角度提出，此信仰與古羌文化對秦人的影響有關(guān)，并認為古朝那湫的神主實乃黑水龍君[9]。本文同意上文作者朝那湫崇拜的黑龍水神屬于古羌戎的祭祀文化，祭祀朝那湫的神主乃黑水龍君。

從地域分布看,先秦時期,朝那地是西戎族群的活動范圍。1979年，在寧夏固原縣古城出土一件漢代銅鼎，銅鼎上有三段銘文，涉及朝那、烏氏兩個地名：“五年，朝那，容二斗一升，重十二斤四兩。今二斗二升，烏氏?！盵10]說明朝那湫與烏戎有關(guān)系，其中的烏戎可能就是當(dāng)?shù)鼐幼〉臑跏先帧?009年為配合“西氣東輸”在寧夏固原彭陽縣新集鄉(xiāng)小河灣做了實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一處秦漢遺址可能就是烏氏縣的縣治，該遺址位于涇河上游支流紅河流域。小河灣遺址發(fā)現(xiàn)的鏟形袋足鬲被認為是戎人的典型器物。確定小河灣為戰(zhàn)國秦時期“烏氏縣”的縣治，那么烏氏縣被管理的人群，基本可以確定是以烏氏戎為主，并且他們也祭祀湫淵[11]。唐代《括地志》:“烏氏古城在涇州安定縣東三十里。周之故地，后入戎，秦惠王取之，置烏氏縣也。”對其地理坐標(biāo)有明確標(biāo)注，說明烏氏戎屬于西戎的一支，在周代就活動在涇州安定縣一帶?！稘h書·地理志》“安定郡”條下:“朝那,有端旬祠十五所，胡巫祝；又有湫淵祠。”[12]也就是說,湫淵、湫淵祠在安定郡朝那縣境,而朝那縣治今彭陽縣古城鎮(zhèn)，“胡巫?！迸c“湫淵祠”說明烏氏戎等西戎族群在先秦時期的朝那設(shè)立祠來祭祀湫水神。

學(xué)者在論述先周考古學(xué)文化“姜戎文化”的晁峪、劉家類型時，其中帶耳罐來源于西北的辛店文化[13]，說明最遲在商周之際西戎族群就來到了陜甘寧一帶，直至春秋戰(zhàn)國也生活在這里。

由上論證，黑龍神起源于古代居住于甘青一帶的羌戎，后來羌戎發(fā)展到陜甘寧之朝那（今之固原一帶）并把他們對黑龍水神的祭祀也帶到這里，形成了“湫淵祠”和“祠朝那”。春秋時期，固原是義渠、烏氏等少數(shù)民族聚集地，“平王之末，涇之北有義渠之戎”[14]?！妒酚洝ば倥袀鳌芬舱f“歧、梁山、徑、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胸衍之戎”?！妒酚浾x》引《括地志》云:“寧、原（今固原）、慶三州，秦北地郡，戰(zhàn)國及春秋時，為義渠戎國地?！睉?zhàn)國秦惠文王時，秦王大舉發(fā)兵，奪得義渠國“徒?jīng)芏宄恰盵15]。秦昭襄王時，又興兵義渠，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筑長城以拒胡”[16]。隨著秦人的擴張占領(lǐng)了西戎族群的地盤并接受了西戎族群的湫水神祭祀，并上升到國家的祭祀范疇之內(nèi)?！扒厥蓟始炔⑻煜露?，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谑乔馗釉弧滤远聻槟晔?，色上黑，度以六為名，音上大呂，事統(tǒng)上法?！盵17]

陜甘寧一帶的湫水神信仰與其地干旱少雨的氣候條件密切相關(guān)，西戎族群把湫水神（黑龍神）當(dāng)作主雨的水神來祭祀，湫水神祭祀把雨水、莊稼和牧草聯(lián)系在一起，這在以農(nóng)、牧為主要生業(yè)的西戎族群祭祀湫水神（黑龍）是可以理解的。

二、黑龍神祭祀功能的轉(zhuǎn)變

從神職上看，“山川之神，則水旱癘疫之災(zāi)，于是乎滎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fēng)雨之不時，于是乎滎之?！盵18]由此說明西戎族群的黑龍崇拜在春秋時期或更早為樸素的自然求雨崇拜，說明山川之神與災(zāi)害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沒有說明湫水之神——黑龍有興云致雨的功能。

春秋戰(zhàn)國是“神巫”盛行的時代，祭“湫”就為國家所重視，湫水里的“神巫”成為統(tǒng)治者精神吁請的對象?！端抉R法》曰：“將用師，乃告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以禱于后土、四海神祇、山川冢社?！盵19]秦惠文王祈求湫水神護佑秦國大勝，詛咒楚國敗亡，刻文于石，獻于朝那湫，這就是著名的《詛楚文》，體現(xiàn)了信仰中的“求神”特色，此時湫水神即為“神巫”。

“兩漢之際，佛教傳入中國，帶來了佛教中的龍王。中國本有崇龍傳統(tǒng)，而龍王興云致雨的功能與中國本土的龍神有著驚人的一致性，所以兩者很快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融為一體。龍王崇拜不僅為普通百姓所認同，而且為統(tǒng)治階級所推崇，祀龍祈雨之風(fēng)日盛。龍神作為司職雨水的神靈，在官方和民間信仰領(lǐng)域的地位得到鞏固?！盵20]漢文帝還曾下令增加祭祀朝那湫的祭器,將“圭玉、幣帛、俎豆等祭品與禮器均予等次增加”。漢承秦制，西漢繼承了秦人的禮制。到了魏晉時期，北方戰(zhàn)亂不止，難以找尋相關(guān)的文獻材料。

唐代開始，朝那湫已經(jīng)與龍王神建立了一定的聯(lián)系，這一點可以從唐代司馬貞、顏師古分別為《史記》和《漢書》中“湫淵，祠朝那”所作的注中窺見一二。司馬貞《索隱》言：“湫音子小反，又子由反，即龍之所處也?！彼抉R貞指出湫水“即龍之所處也”。顏師古注《漢書·郊祀志》曰：“此水今在涇州界，清澈可愛，不容穢池，或喧污，輒興云雨。土俗亢旱，每于此求之，相傳云龍之所居也。而天下山川隈曲，亦往往有之?！盵21]從中我們至少可以獲知三方面的信息，一是到了司馬貞和顏師古所處的唐代，龍作為一種外來文化和本土文化融合的意向，其司職雨水的作用與水神信仰建立了聯(lián)系，從遠古對水體本身所蘊含的“水靈”對自然的信仰到此時將龍作為居于水中的“水神”，湫水信仰的對象有了新的指向；二是當(dāng)?shù)匕傩彰坑龅酱蠛?，都會祈雨于此，“輒興云雨”說明朝那湫水神在百姓眼中已然成為司職雨水的神靈，因而受到百姓保護，“不容穢濁或喧污”，依然清澈圣潔，說明祭祀的神圣不容被侵犯。到唐代，朝那湫水神的功能轉(zhuǎn)變?yōu)榕d云致雨并與龍相結(jié)合的功能，即龍能興云致雨的功能。

起初，黑龍乃戎人對湫水之神的崇拜，是求雨之自然神，屬于民間的信仰，但黑龍不會興云致雨。從先秦投文詛楚，到秦漢封禪，“湫神”信仰在國家祭祀中占據(jù)重要地位，湫水神以“神巫”的面貌出現(xiàn)，祭祀宗旨為庇佑國家政權(quán);進入唐代，湫水神從自然神到“神巫”，祭祀宗旨由自然神的崇拜到“庇佑政權(quán)”的神巫再到“興云致雨”世俗化的轉(zhuǎn)化?！皬奶拼_始，由于佛、道兩教的興盛，龍神的地位不斷提髙，被尊奉為龍王，各地的江、河、湖、海、淵、潭、塘、井，凡是有水之處皆有龍王?！盵22]說明唐代時龍所居的范圍已擴大。

宋徽宗大觀二年（1108年）詘天下五龍皆封王爵。封青龍神為廣仁王，赤龍神為嘉澤王，黃龍神為孚應(yīng)王，黑龍神為靈澤王。靈澤意指滋潤萬物的雨水，也可喻作君王的恩德。因此黑龍在古代有著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之意。到宋朝陜北和山西境內(nèi)有關(guān)于皇家敕封湫水的記載：有延州的混牛湫神祠、延安府的太平漱神祠、隰州隰川縣龍湫神祠[23]。

據(jù)統(tǒng)計，明清時期陜北榆林地區(qū)的黑龍廟大量存在，“龍王廟常見于陜北各個村鎮(zhèn)（以榆林橫山為例，該縣約353 個行政村有364 座龍王廟）”[24]。此時山西境內(nèi)有二十四處。

三、黑龍神祭祀和對應(yīng)族群的傳播和遷徙

上面敘述了黑龍的起源和功能，下面就湫水（黑龍）神祭祀的傳播中涉及的該祭祀族群的遷徙來探討湫水神的傳播。祭祀場所不會自行移動，但其中所祭之神會隨著族群、文化因素的更替而改變。根據(jù)上面的敘述最早使用黑龍崇拜的是居住在甘青一帶的羌戎族群，他們后來遷徙到陜甘寧一帶，并把對黑龍的祭祀帶到了固原一帶，隨著秦王西霸諸戎，有部分西戎族群就遷徙到陜北一帶。黃陵寨頭河戰(zhàn)國墓地發(fā)掘簡報標(biāo)題中，對其族屬冠以戎人，該墓地出土大量鏟足鬲，孫周勇、孫戰(zhàn)偉等認為寨頭河墓地出土的戎系文化因素與甘谷毛家坪遺址、張家川馬家塬墓地基本一致，其中雜色夾砂鏟足鬲、侈口罐、單耳罐等最具代表性，推測寨頭河墓地應(yīng)是一處西戎人墓地[25]。俞偉超先生認為鏟足鬲來源于西北的戎人文化[26]。另外，楊建華先生在其《陜西清澗李家崖東周墓與“河西白狄”》一文的陶器分析中,發(fā)現(xiàn)有一種是雙耳罐，從時空分布分析雙耳罐最早見于春秋早期的甘肅東部地區(qū)，后遷徙到陜北一帶，并說該墓地的族屬為白狄[27]。由此說明在春秋乃至戰(zhàn)國時期，西方的戎人有一個由西向東的遷徙過程。先秦時期，戎狄分布于“西自汧隴，環(huán)中國而北，東及太行、常山間”[28]。戎狄族從原始社會新石器時代的后期起一直活躍于黃河流域中上游,東逾太行達燕山南北,沿長城內(nèi)外,西至甘青,北臨大漠,南至伊洛,整個黃土高原地區(qū)都有其部族的足跡，就連犬戎中的畎夷也成為北狄裔支族。畎夷大概是商周時期的犬戎，犬戎亡周后居于關(guān)中西部，秦穆公霸西戎后，犬戎北遷部分融入白狄之中[29]。上述以考古材料就先秦時期西戎族群的遷徙進行分析，結(jié)果就是一個由西向東的過程，他們可能把黑龍的祭祀文化也帶到了陜北一帶。

居住在陜北的白狄族群后來東遷來到山西。《史記·趙世家》載：趙武靈王“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獻馬”[30]。榆中即今鄂爾多斯地區(qū)，而陜北神木地區(qū)處于鄂爾多斯的邊緣，且有林胡遺存。這次征伐的行軍路線，是“晉西離石一帶向西，到達陜北之后北上，所征服的是林胡及其鄰近部族”[31]，說明山西呂梁和陜北有一條通道，那就是從晉西離石一帶向西，也就是今天的307 國道。白狄人群的東遷來到了晉西的呂梁和晉中一帶，把陜甘寧一帶的祭祀文化湫水神——黑龍的祭祀帶到了山西。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代一代地傳承，來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山西晉東南一帶的黑龍廟不在白狄東遷的范圍之內(nèi)，但這里是赤狄勢力的范圍，是否是由赤狄?guī)淼慕Y(jié)果不得而知。

四、結(jié) 語

不同生態(tài)條件，存在著不同的信仰對象。西北地處干旱少雨的內(nèi)陸，雨水的多寡直接關(guān)系到莊稼和牧草的豐歉，降水少使他們頻頻受到旱災(zāi)的侵襲，作為攘除災(zāi)患的一種舉措使居住在那里的居民有一種對雨水的訴求，形成了對大自然樸素的黑龍信仰；隨著秦人的擴張占領(lǐng)了信仰黑龍人群所在的“朝那”一帶，并把此信仰納入到國家祭祀當(dāng)中，其中黑龍信仰的功能由民間對自然的崇拜轉(zhuǎn)變?yōu)閲覍用娴纳裎?，到唐代形成了龍能興云致雨的功能。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使用黑龍崇拜的西戎族群東遷來到陜北并融入到白狄族群當(dāng)中，同時也把黑龍崇拜帶到了這里。之后隨著白狄東遷又把黑龍崇拜帶到了山西，形成了磧口人群的黑龍民間信仰，并在山西建立了黑龍廟，以祈求人們生活風(fēng)調(diào)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