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參桑是同年同月出生,可我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時間在我倆身上布陣,摁下了不同的變化軌跡。
當(dāng)初參桑臨走前問我,何時將世界上最后一只犰狳拿給他看,我說等你回來,等你從遙遠(yuǎn)的未名城回來,我就將犰狳帶到你面前,介紹給你認(rèn)識。那天參桑從古居村離開,堅硬的土地冒出了大片的粉色地軟,就連天空也泛著粉色的光斑,晚風(fēng)圈攬了十二方樹林,木葉簌簌落下,我就站在一棵大榆樹旁盯著他離開,心里想,就算你被流放,歸來還是我的朋友,總有一天,我會把犰狳的所有秘密都說給你聽。
古居村是一個緊密封閉的村莊,四面環(huán)繞著高聳入云的山脈,周圍的視野范圍狹小,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個灰禿禿的烏龜殼,出口只有一條向著北面敞開的小道,可以當(dāng)作是烏龜?shù)牟弊雍皖^,也就是說,翻過三個土坡和一座大山才能到外面的世界去。古居村的人對外界強(qiáng)烈排斥,他們本能地憚懾大山之外的一切聲音,也警惕各種各樣的變化,所以那條出口荒廢多年,早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用途,我和參桑就在這道出口相識。
“你剁樹干嗎?那可是咱們村的規(guī)矩,不想活了呀!”
“哈哈,想活,但是這樹必須得剁!”
這段對話發(fā)生之前,古居村下了三天兩夜的大雨,陽光在清晨初現(xiàn),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地軟鋪滿了地面,像極了八爺?shù)难蛉寒a(chǎn)下的糞蛋。我背著一麻袋曬干的地軟,準(zhǔn)備去村口交換布匹,走過三個山坡,爬過一座大山,老遠(yuǎn)就看見參桑舉起一把小斧頭剁帝女桑,我驚慌失措地喊出了聲,參桑卻一臉坦然,他揮起斧頭對著樹腰的傷口層層疊加,綠色的血液從樹干流淌而下。早在十二年前,古居村的人在道路出口種了幾百棵帝女桑,試圖封閉村莊僅有的一道通向外界的出口,帝女桑的布局就像是迷宮一樣,繞來繞去最終還是會回到原地。那年我和參桑也剛好出生,帝女桑的成長痕跡明顯,不到三個月就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我和參桑的體重也增加了,不同的是,我生在七日,他生在八日,我比他重,他卻比我先學(xué)會笑?,F(xiàn)在這些帝女桑已經(jīng)長到了二十米,我十二歲,參桑也十二歲,不同的是,我對帝女桑的認(rèn)同感極高,畢竟它和我同歲,是村里的保護(hù)神,參桑卻不以為然,他舉起腐朽厚鈍的斧頭一下一下地砍。
我天生就不會勸阻別人,別人要做的事自有他的理由,親眼看見參桑在砍村里最重要的樹,我呆滯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先將一麻袋的地軟遞到山的對面,等外界的人來拿,順便收下他們送來的布匹和其他物件,這是村里和外界聯(lián)系和交流的唯一方式。等到一股喘息聲漸漸挨近,我示意參桑別出聲,免得讓人發(fā)現(xiàn)他在砍樹。我爬到半山腰,對面的人會將又長又粗的鋼絲繩遞下來,我利索地把裝著地軟的麻袋系在上面,喊一聲,那人就會拉上去,不一會兒,華麗柔軟的布匹就會從天而降,我又完成了一件使命。
“你多少歲了,怎么還在干這個,不無聊嗎?”參??粗覞M足的樣子充滿了嘲弄。古居村遍地都是一望無際的野灘,大雨過后,地上出來無數(shù)黑色地軟,不知誰說這種野生地軟具有珍貴的價值,吃了可以延年益壽,能夠換來外界的好東西。不論真假,反正它確實給古居村帶來了利益,可我沒有明白,既然村人排斥外界,為什么又喜歡外界的東西。
“不干這個干什么?反正大家都這樣做,總不能在家混吃等死吧?!蔽矣X察出參桑的嘲笑意味,也輕微地反擊了回去。古居村的人的確將販賣地軟視作頭等大事,畢竟一年的收成都靠這個。我看著帝女桑被剁出的綠色傷口,淺淺的,倒也不會損壞其生命根本,便警告參桑小心被流放,這是村里的圣物。
“你難道不想知道山的對面有什么嗎?”
“知道那么多干嗎,反正又出不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駱澗,你嘞?”
“參桑?!?/p>
我看著面前這個容貌俊秀的少年,他的身上游走著不符合自身年紀(jì)的思想,我心里疑惑萬分,明明我倆看起來一樣大,在同一個村子成長,怎么他頭頂?shù)牧魈K就比我長那么多?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時間在我倆身上顯示出了不同的印記。參桑告訴我,他知道關(guān)于外界的一切,山的對面有很多和我們一樣的人,他們的生活豐富多彩,有許多古居村沒有的先進(jìn)玩意兒,他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根本沒人限制。這一番話攪動了我潛居在蜿蜒腦海里的神經(jīng)。參桑曾經(jīng)冒著生命危險爬上高山之巔,在外溜達(dá)了一圈,從此心魂蕩漾,回來后,他就大肆批判古居村的封閉,村人無數(shù)次爬上這座山,卻從來沒有一個爬到山頂,看看外面熱鬧的世界。我有一次差點爬上去,但一幻想到母親失望的眼神在我周身游走,出逃的腳步就停頓了下來。母親告訴我,出去就會為家族帶來災(zāi)禍,付出生命的代價,于是恐懼壓制了好奇心,我安分地守著古居村的一切規(guī)矩。參桑不這樣想,他說只有出去才能避免災(zāi)禍,不然古居村遲早消失在歷史中,我問他什么是歷史,他說歷史才是人存在過的證明。
我回想十二年以來的生活,不是販賣地軟,就是在山上打獵,抓許多呱嗒雞換取父母的贊揚,他們說等我長到十八歲就給我娶親,這些本錢都是以后成家要用到的。一個媳婦兒得用八十片野灘的地軟和一千斤的呱嗒雞換取,現(xiàn)在我十二歲,距離攢夠這些還有一大段距離。參桑的觀點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使命,要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過活,不必聽別人的,我瞅著他膽大無畏的樣子,隱隱約約中還藏著一些憂愁,有些相信他,也摻雜著質(zhì)疑。我曾經(jīng)在夜里看見過一抹明亮的紅色光點,像舅奶奶脖子上掛著的雞血石,溫潤圓融,攝人心魂,不過一到晚上,母親禁止我出去。以前我不知去何處尋找它,現(xiàn)在參桑的話為我的尋找打開了缺口。
那天我把布匹交到母親手上,堅決地對她說:“從此以后,我拒絕販賣地軟和打獵,以后也不把娶親的事當(dāng)作人生目標(biāo)?!蹦赣H愣了半晌,破口大罵:“我怎么生了你這個死犟死犟的貨,你不去?你不去還能干什么?祖祖輩輩就是這么過的,你不想過,你還干什么去!”我當(dāng)然沒說我的目的,我沉默地在山頭坐了一下午,夕陽緊緊將我包圍,遠(yuǎn)處的山嵐踱步,昏鴉歸巢,我躺在了冰涼的青苔上做夢。
那抹紅色發(fā)亮的光暈召喚著我,深夜不知什么鳥在啼鳴,悠揚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為我指引方向,我飛行了三千里,最終落到一只巨大的飛鳥身上。它一動不動,渾身堅硬,我透過它的眼睛看到里面燈火通明。它帶著我繼續(xù)起飛,就算到了黑夜,我也知道古居村已經(jīng)變成小小的黑點,甚至消失在我的視野之中。天地這么大,這么廣闊,我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陣抖落震動,我從萬丈云層不斷下墜。
“救命!”我急促地喊叫,原來身邊并無一人,我身在兩米寬的床上,一下子被驚醒,才知曉這一切都是夢,我摸了摸臉頰,不知何時,淚水淹沒了枕頭。
在我與母親決裂的第三天,她開始妥協(xié),讓我以后涮玻璃瓶子。我家后院每年春天都會種一畝西紅柿,等到八月中旬成熟時,母親就會煮熟所有的西紅柿,切碎搗爛裝進(jìn)玻璃瓶封存,做成西紅柿醬,這是為了度過可怕的冬天而做的準(zhǔn)備。古居村的冬天異常寒冷,在外找不到一丁點兒食物,我們得提前儲存糧食、腌制蔬菜。八月初,母親將家里的玻璃瓶子都拿了出來,有的腌制壞的西紅柿醬倒在家門前的一塊地,污臭的味道淹沒了整個夏天,但是瓶子不能丟掉,洗干凈還得循環(huán)利用。我以后的工作都變成洗這些濁臭的玻璃瓶子。參桑知道后,他說:“你這是從一個洞穴掉入了另一個深淵?!蔽覈@口氣:“出去后也不知道怎么活,姑且就這么著吧?!蔽也幌駞⑸#麖膩矶贾雷约合胍裁?,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有人看見了他砍樹的場景,將此告知了參桑的父母。為了平息古居村人的怒火,參桑的父親將他倒掛在一棵大榆樹上,鞭打出了幾十道血痕,我站在遠(yuǎn)處也能看見參桑干裂的嘴唇和滿身血污。等眾人離開,我立馬將袖子里藏著的蘋果遞到參桑口中,他狠狠咬了一大口,蘋果的香氣竄到我的鼻間。
“你以后還砍樹嗎?”
“砍!”
古居村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大旱,九月到十月之交,天上一滴雨都沒下,地軟的收入斷絕,村人日日唉聲嘆氣。隔壁鄰居家的吉能哥哥到了娶親的年紀(jì),只等今年最后一茬地軟,他的娶媳婦兒本錢就夠了。偏偏老天爺不遂人愿,頭頂?shù)奶柡翢o節(jié)制地向四處散發(fā)光芒,地上的所有水汽都跟著光線私奔,整個古居村被燥熱網(wǎng)住,連飛鳥也拒絕出來尋找蟲子。吉能哥哥因思念纏身,暴曬在烈日底下,對著老天煩躁地吼叫。左等右等也不是辦法,村里的嘻啊大媽想了一個點子,她說用儲存的雨水澆灌到野灘,打濕地面,或許在第二天能夠長出地軟。吉能母親聽見這個想法心動了,她先在缸里取出一桶雨水,澆灌到附近的野灘,如果這次成功,她將大面積實踐此法。出人意料的是,參桑站出來大聲表示他反對這種方式。
“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規(guī)律,怎可人為逆行,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不會因為人們畏懼寒冷和炎熱就停止運轉(zhuǎn),如果使用雨水強(qiáng)行逼地軟出來,古居村也將失序?!?/p>
本以為排斥變化的古居村會同意參桑的說法,沒想到的是,吉能母親率先啐了他一口,她指出參??硺涞男袕讲攀堑剐心媸?,小心遭報應(yīng),她用自家雨水澆灌野灘,礙著別人什么事。村人集體沉默,他們在等待吉能母親的實驗結(jié)果。我也沉默,參桑頭頂上的流蘇已經(jīng)長到了肩膀,這象征著他的智慧在古居村至高無上,就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居然沒人聽他的話,他的父母也在遠(yuǎn)處使眼色,失望地看著參桑,覺得丟臉。
度過了最漫長的一天后,村人不約而同地去往雨水澆灌的那片野灘,還未走近,人們就看到一大片黑乎乎的地軟冒出了地表?!把?,居然成功了!”吉能母親興奮地大叫,她兒子的婚事可以在今年如期舉行了。那天,古居村的人都將自家保存的雨水潑在野灘,他們紛紛效仿吉能母親的做法,我的母親更是把家里的生活用水也摻進(jìn)了雨水中,我試圖阻攔,卻得到母親的嘲諷:“也不看看你頭頂?shù)娜?。”是的,自從我出生,我頭頂?shù)牧魈K就向上直立,只有小拇指那么長,不過參桑的流蘇長,也沒見他們聽他的呀。
十月的古居村總是狂風(fēng)大作,新?lián)斓牡剀浾礉M了灰塵和枯柴渣,光是篩撿臟物都得一周的時間,然后要用大量的水清洗,起碼得用篩子過濾五次,這一茬地軟使用了古居村人大量儲存的水資源,導(dǎo)致本就干旱的土地雪上加霜,不過莊稼到了收獲的尾聲,用不著澆水。村民為了獲得巨大的財富孤注一擲,母親的眼睛一直盯著曬在太陽底下的地軟,原本軟綿油黑發(fā)亮的地軟經(jīng)過太陽的照射,漸漸蜷縮成一團(tuán),最終盛在盆子里還不到篩子大小的一半,這是有史以來我們得到的最好成品。曬干的地軟沒有絲毫雜質(zhì),黑得發(fā)亮且充滿質(zhì)感,應(yīng)該能賣個比以前更高的價錢。清晨熹微,吉能母親“哐哐哐”叩我家門,從她喜悅的喊叫聲就知道,她也收獲不小,母親收拾好麻袋,臨走前叮囑了我?guī)拙?,就跟著吉能母親和其他婦女們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那天參桑提著巨大的斧頭在我面前亮相,他得意地問我怎么樣,我說這是我見過的最鋒利最霸氣的斧頭。參桑點了點頭,就說了一句:“候著吧兄弟?!蔽铱粗У靡赖谋秤?,一陣唏噓?,F(xiàn)在村子里靜悄悄的,總覺得這是將要發(fā)生大事的預(yù)兆。
傍晚時分,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實在等不住就去了村口。沒想到走到半路,一大群耷拉的腦袋朝我涌來,時不時夾雜著吸鼻涕的聲音,得知結(jié)果不妙,我準(zhǔn)備當(dāng)作沒看見,按原路折回,不想?yún)s被母親沖過來一把提住:“你個禍害,一天不好好賣地軟,現(xiàn)在成什么了,人家有培育地軟的法子啦,不要我們的好地軟,這浪費了多少水吶!天不下雨,井水也干了,喝水也沒一滴,你這個不爭氣的禍害呦!”我知道這是母親發(fā)泄的方式,沒有吭聲的必要,就挨著吧,她的一番話再次惹得其他人哭泣和謾罵,此時我要是開口建議打開村路,肯定會變成她們的下酒菜。
參桑被抓了。
幾百棵神圣的帝女桑都齊刷刷成為參桑的刀下亡魂,他只跑了一個山坡就被人迅速逮了回來。人們將販賣地軟失敗的原因歸結(jié)到參桑身上,按照吉能母親的觀點,正是因為參桑破壞了古居村的命脈,所以販賣地軟才會從此成為絕路,當(dāng)然,這也是其他村民的想法。懲罰參桑的那天,村口用帝女桑殘骸修筑的通天城墻已經(jīng)完工,此時參桑正被勒在一棵榆樹上,天氣好得出奇,空氣里彌漫著好聞的香味,有點類似杏子的味道,但那時已經(jīng)過了杏子成熟的季節(jié)。參桑父母大聲哀號,求村人放過他們僅有的一個兒子,不過規(guī)矩一旦被打破,以后就會有人重蹈覆轍,何況參桑犯的是破壞圣物的重罪。微風(fēng)從山脈傾斜而來,呼呼吹皺水洼里的波紋,參桑頭頂?shù)牧魈K被剃光,從此就算是一個廢人了,他的余生都將在地牢度過。
“你后悔嗎?”
“有一點?!?h3>三
母親用參桑的下場警示我,為了防止我也一時頭腦發(fā)熱做出悔恨終生的事情,她甚至說出了古居村的秘密。原來,在百年前,古居村也是通里外的,這里曾經(jīng)富庶無比,是貿(mào)易的關(guān)隘要道,村民個個腰包鼓鼓囊囊,像吉能哥哥這樣的年輕男子娶媳婦和喝水吃飯一樣簡單,這一切只因村里接納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五百戶的人口死了一大半,附近的大夫找不到病源來頭,便建議外界將古居村封鎖在內(nèi),讓村民自生自滅,最終活著的人統(tǒng)共不到百戶人家。家破人亡的流血記憶刻在了每一個古居村人的心頭,午夜時分,他們經(jīng)常從睡夢中驚醒,對著親人墳頭的方向哀號。我去地牢告知了參桑這個秘密,他說他早知道這些,并且認(rèn)為這并不算什么秘密,最多是古居村人的禁忌罷了。我在母親和參桑的觀點之間徘徊,封鎖村莊可以保全性命,并不受外界紛擾,能夠安然度過余生,參桑指出這是另一種自生自滅的方式,最好的選擇還是讓古居村與外界流通。
如果悲劇再次上演,他說那些未知就是代價。
寒冬將至,古居村陷入了巨大的生存恐慌,儲存的雨水和井水都已經(jīng)提前用完,村民個個張著嘴,大口喘氣,嘴角邊還殘留著淡淡血跡。他們已經(jīng)把主意打到了犰狳身上,每天在山野中搜刮,大面積捕獵,有的人甚至饑渴難耐,直接在犰狳的傷口上吮吸鮮血,我看著這群面目全非的人和一具具倒下的犰狳尸體,悲從中來,這就是我生活了十二年的村莊。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也向我請教捕獵犰狳的方法,我支支吾吾地說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話,父親沒有聽完就拿著弓箭走出了房門。整個村莊雞飛狗跳,到處都是被追趕的飛鳥和犰狳,戈壁野灘上流淌著汩汩的血液,濃稠的血腥味兒充斥著我的鼻腔。其實,犰狳與我的緣分頗深,它只有手掌大小,全身呈棕黃色,習(xí)慣流竄在山野河田間,蹤跡難尋,我曾經(jīng)很幸運地逮到一只犰狳,它朝我的手掌舔了舔,不斷作揖,這是我在孤獨沉默的童年時光中遇到的不多的溫暖。我冒著一天毫無所獲的代價放了它,不承想,它卻跟著我偷偷回了家,然后被奶奶一腳踩死,還將它的毛皮做成了手套。從那以后,我打獵總會繞過犰狳,抓幾只殘害莊稼的田鼠回家交差。我與山野自然相處慣了,流竄的犰狳在我身邊停留片刻,也不見我的行動,久而久之,附近的犰狳都不再害怕我。現(xiàn)在放眼望去,犰狳居然快要絕跡。
凜冽的冬天最終還是如約而至,人們獵光了山上所有的活物也沒有拯救干渴的嘴唇。山窮水盡之時,村里年齡最大的九太爺開口了,他今年是九十九歲,如果能夠熬過這個冬天,他將成為第一個活夠一個世紀(jì)的老人,享受村人的供奉。九太爺說他知道轉(zhuǎn)胎的法子,只要將懷孕的犰狳喂上雌性轉(zhuǎn)胎藥,那么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犰狳延續(xù)村民的性命,熬過冬天。在九太爺?shù)奶嶙h下,所有人都獻(xiàn)出了自己保存的藥材。畢竟這是折損倫理的下下策辦法,九太爺秘密指揮兩名大漢在封閉黑暗的草屋子里制藥,讓犰狳違反季節(jié)交配,然后強(qiáng)制轉(zhuǎn)換性別。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苦熬,狂風(fēng)掀開了草屋的房頂,黑暗的小屋頓時一片光明。藥終于制成,犰狳好像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吞下藥后就一個個碰墻而死,沉默著一聲都不叫,而我在等待最后的希望。
讓參桑祭天的言論越來越興盛,人們需要在團(tuán)體中做一件達(dá)成共識的事情,以便再次團(tuán)結(jié)離散的心。嘻啊大媽提議讓參桑永遠(yuǎn)地坐落在高山之巔,我知道這已經(jīng)到了村人最瘋狂的階段。參桑從地牢出來的一刻,陽光籠罩在他的頭頂,原本被剃光的流蘇也重新長了出來,落在了地上,我站在人群中央終于喊出了聲。
“如果我能讓你們度過這個冬天,就放參桑走?!?/p>
人群一陣躁動,母親立即趕來準(zhǔn)備揪我耳朵:“你個禍害能耐啦,你能變出一井的水,快閉嘴吧,也不看看你頭頂?shù)摹笔堑?,我頭頂?shù)牧魈K已經(jīng)長到了腰間。參桑坐在冰冷的石頭上,坦然地看著我笑,我向他點了點頭,領(lǐng)著眾人走向了我的秘密基地。在山谷腳下,他們通過狹窄的地縫看見一條地下河流緩緩流動,方向正好通往外界,要是取水就必須打開村口,尋找河流流經(jīng)的地方,再向內(nèi)引流。村民中間一陣躁動,誰也沒有再說出禁止開路的話,他們干裂的嘴唇已經(jīng)率先妥協(xié)了。
那堵墻只用了一刻鐘不到就已經(jīng)鉆開一個大洞,所以古居村封閉路口向來是掩耳盜鈴的行為,真正的墻是他們的心。參桑比我先看到這一點,他采取了直接對抗的方式,這不是傻,是出于孤注一擲的提醒。自從他砍掉那些帝女桑,人們看見了外面空曠平整的土地,遠(yuǎn)處似有焰火一幀一幀在夜空中綻放,調(diào)動了人們心里的活水,不然按照村里以前的規(guī)矩,參桑早就被強(qiáng)制處死了,我也終于等到順?biāo)浦鄣臋C(jī)會,打開了村口的路。
臨走前,參桑問我怎么找到的河水,我說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犰狳帶我找到的。參桑笑了笑,他說:“或許不是最后一只,你出去看看?!蹦翘焖麖倪@里離開,堅硬的土地長出了大片的粉色地軟,九太爺捻著白花花的胡子預(yù)言,參桑將會在遙遠(yuǎn)的未名城大有作為,或許他以后再也不會回來。
出村尋找水源的都是年輕人,他們一個個積極地準(zhǔn)備出村事宜,原來不只參桑想出去,他們也在等待一個機(jī)會。最后的結(jié)局是,我留下照看年邁的老人,目送那群年輕人離開。他們剛走不久,天上就下起了瓢潑大雨,九太爺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著雨水,村人將家里的木盆全都擺放在外,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木盆像一個個埋人的棺材,九太爺說他們都不會回來了,一聲嘆息。
我們安穩(wěn)地度過了冬天,那群年輕人果然再也沒有回來。母親覺得我吃虧,她也建議我出去,那時我已經(jīng)找到了夜空中一閃一閃的紅點,它叫飛機(jī),能夠載許多人飛越萬米高空,俯瞰蕓蕓眾生,有了它,人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我終究不能出去,古居村只剩下最后一茬老人,如果沒有人守護(hù)這個村子,世界上將再無古居村的蹤跡,那是我心里最安靜最恬謐的地方。
參桑說大腦會刪除三歲之前的記憶,人不會記得在母胎和剛出生的一切。無人知曉的是,我保留了這一段記憶,我記得我剛成型時就在母親肚子里游泳翻滾,她帶我去看漫山遍野的扶?;?,找能夠食用的蘑菇,一大朵一大朵五顏六色的蘑菇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她還帶我去看山嵐霧靄,澄澈的天空是倒過來的大海,我的心都醉了。太陽從虞淵升起,她就帶我去濕地?fù)焓暗剀洠瑥澭囊粍x,我感覺自己的心臟有些疼痛,只疼了一瞬,母親就輕輕撫摸肚皮,心跳頓時安穩(wěn),我在母親肚子里待了一年四季,她帶著我看遍了古居村的每一個角落。出生后,她抱著我在高坡上曬太陽,飛鳥圍著我們嘰嘰喳喳說話,犰狳就在遠(yuǎn)處看著我幼小的身軀嬉鬧。人為了成長獻(xiàn)祭了自己的童年,并為從前的幼稚感到羞恥,而我的童年一直溫潤地待我,我愿意為了換取最后一只犰狳,搭上偷偷藏的最后一桶水,這只犰狳現(xiàn)在蜷縮在我腳下睡覺,它知曉大自然的所有秘密,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我缺的那一味藥材。泉水的源頭其實就在古居村一個隱秘的角落,為了打開村口,綿延古居村的生命,我騙了參桑,也騙了所有人。年輕的血脈必須與外界融入留存下來,而古居村也必須保留,我知道現(xiàn)在的外界繁華雍容,村子已經(jīng)不能融入進(jìn)去,它甚至是世上最后一座靜默的地方,只要那些年輕人在外還記得家鄉(xiāng),感到了疼痛,他們就會回來。
立春之時,布滿穹頂?shù)臑踉浦笓]群山歌唱,細(xì)雨綿綿不斷,下了一個月,裂成方塊的土地綿軟濕潤,野草也剛剛出土,等云散雨停之后,我站在高山之上,遠(yuǎn)眺斜陽草地,來處依舊沒有歸人。九太爺好不容易躲過冬天,卻死在了春天,村民為他集體送葬,我舉著白幡領(lǐng)路,春風(fēng)將每一片紙錢都吹送到半空中,隨后又飄落在樹根底下,泥淖溝里,一片片白紙片像覆蓋的大雪。
在我十八歲成年這一日,頭頂?shù)牧魈K已有一棵二十年的帝女桑般長了,母親到處替我張羅婚事,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原因是我看起來太呆,個子也只有一米五,沒有女孩愿意嫁給一個矮子,再生出小矮子。我一點都不傷心,犰狳告訴我,再過三年就會有善良可愛的女孩和我結(jié)婚,我們會一起過上美好的日子。村里也終于等來了幾個年輕人,經(jīng)過外界生活的磨礪,他們一個個略顯滄桑,有的說外面的生活節(jié)奏太快,他們適應(yīng)不了,攢點錢回古居村種瓜賞月;有的說外界也不全然是好的,繁華之外也有臭氣熏天的地方。這些我都知道,這就是參桑所說的未知的代價,那些留在外面的人不是重新安家就是失蹤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參桑,他們齊整地?fù)u頭,根本沒聽說過未名城的存在。
參桑當(dāng)初被流放也是他自己的主意,不知他從何處聽聞未名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匯聚了許多千奇百怪的事物,他來人間一趟,必定要看看不同的風(fēng)景,體味別樣的人生經(jīng)歷。我看著他躊躇滿志的樣子終于明白,時間游走在他的全身,賜予了他至高無上的領(lǐng)悟力和感知力,而我始終停留在童年的布陣之中,走不出古居村,也走不出時間,我的使命就是為古居村獻(xiàn)祭一生。
麥子割了一茬又一茬,泉水也從地下引流到村里,古居村再也不會有缺水和挨餓的時候,偶爾有過路人好奇地進(jìn)村觀光,村民謹(jǐn)慎地接待,也不會重蹈過去的悲劇。每到季節(jié)更迭之時,一大群沙湖浪子搬家,從先前的洞穴搬入另一個更宜居的住所。山里的活物漸漸繁多,烏龜殼里的風(fēng)景依舊,只是今年春草又綠,參桑還不見歸來,我領(lǐng)著我的兒子睿陽站在村口遠(yuǎn)望,篤定他終有一天會回來。
作者簡介
驚砂,本名金鑫,1996年生,甘肅白銀人,河北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在讀,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
責(zé)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