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繼龍
與尖草交往,有五、六年之久了,他是我家鄉(xiāng)的詩人,以前有過一面之緣。這次暑期回鄉(xiāng),約定好好地敘敘,他發(fā)微信說:“干脆你來我家吧,只要你不嫌棄?!蔽矣淇斓卮饝?yīng)了,因為常在朋友圈、公眾號上讀他的詩,我很想去看看詩人的家,知人論世嘛。我約上幾個文友很快就成行,開車一起去走走。
八月初,關(guān)中平原西北一帶的河川、山塬是美麗的,各種樹木郁郁青青,地里玉米烤煙涌動著色澤有別的綠色波浪,可以看到農(nóng)人戴著草帽在田里扶被風刮倒的玉米或打煙杈。驕陽似火,知了電鋸般的鳴聲仿佛要統(tǒng)領(lǐng)天空。詩人的家,在蒼蒼莽莽的隴山東阪下的一個小村子。我們沿著兩邊開滿格桑花的水泥鄉(xiāng)道來到他家。尖草皮膚黧黑,是個手腳粗大的中年男人;憨厚地笑著,用西瓜和剛摘來的青皮核桃招待我們,熱情地忙乎了一段時間。小院子里放著一輛二手汽車,種著簡單的花草;他的短發(fā)蓬亂,眼神中有一種不易察覺的渾濁,我覺得這環(huán)境和他整個人比較相配。廚房里,一伙人在甚是忙碌。看到我的異樣眼神,他解釋說自己不會做飯,女兒也剛上大學(xué)廚藝上不了臺面,所以事先請幾位女詩人和村里的哥嫂來幫忙。
簡單地吃完飯,我和他聊上了。他給我看了他的小書架,書不多,既有《水滸傳》《三國演義》一類的常見古書,也有韓東、張二棍的詩選,還有《中國當代新詩史》,瑪麗·奧利弗的《詩歌手冊》之類的理論書籍。我提醒他,還是要多看書,多研究,他靦腆地應(yīng)承“會盡力”。談話逐漸深入,當我聊到西方的艾略特、希尼、弗羅斯特等詩人如何持續(xù)打磨詩藝時,他漸漸地接不上我的話頭,于是我把話題轉(zhuǎn)到寫詩的經(jīng)歷上。他才又繼續(xù)我們的聊天,開始說起他寫詩的經(jīng)歷。
尖草小時候跟著父母,雖然餓肚子不多,但是過慣了苦日子,勉強上到了初中,連買鉛筆本子的錢都沒有。2009年開始在銀川、太原一帶打工,基本上都是在工地干活;2013年他開始寫詩,成家后一直種地,勉強溫飽。他說你們不知道十多年前中國的實際情況,不知道我們這些人經(jīng)歷過的實際生活……你們總說那些外國詩人,但為什么不寫我們自己的生活,寫我們這個地方的生活?這里的土埋著我們的祖先,世世代代,難道不夠?qū)憜幔?/p>
聽到這些話我沉默了。他打工十多年,去過內(nèi)蒙古的大草原,新疆的喀什、塔克拉瑪干沙漠,四川的川南地區(qū);這些年務(wù)工的條件有所改善,那些年還會被拖欠工錢,至于啃饅頭、睡地上是常事。
談到對詩的理解,尖草說“有的東西我說不出來,用口說不出,所以只能用分行文字來表達,悄悄地寫”。詩之于他,就像一個人在冬日的清早,忙著趕路,地上、草上落滿了白霜,冷得實在受不了,于是停下來撿點柴火,升起一小堆火,縮著身子把手攏上去。文字的那點火力,很有限,但總比沒有強??局局坪跤辛它c往前走的熱力,渾身的血液、思想通活了起來,有點兒小感動,覺得自己活得終究還不失為一個人。
村里人只知道他叫賈虎虎,但上網(wǎng)的年輕人知道他是“尖草”,是詩人,不過都嫌他寫得太深奧,看不懂。他在工棚里寫,在車上寫;以前寫在筆記本上,現(xiàn)在更多地是直接寫在手機上,因為拿手機念就可以轉(zhuǎn)換成文字。大部分老板、工友不在乎他寫不寫詩,在大多數(shù)人的世界里根本沒有這回事。有時也會遇上喜歡詩的工友,閑下來時就念他的詩;成為很談得來的詩友,這也是一種幸運。我知道他發(fā)表的詩作不多,他坦然地說:“不容易發(fā),我也就不想去乞求誰!一些公號、民刊要我的詩,我就給他們,只要能看到就行??窟@東西又不能混飯吃,該打工還得打工……寫了十年,不過是把先前在村里生活的記憶,在各地干活的見聞寫了下來。人的思想就像缸里的水,滿了就要溢出來。我缸里的水,不那么清澈,經(jīng)常是酸的、苦的,寫詩就是把它倒出來?!彼壳斑@樣的情況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要是不寫詩,會憋死人。后半夜失眠,刷完抖音,就寫詩,寫得好就留著,不好就刪掉”。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地勢坤,厚德載物”。德國的尼采、海德格爾,也凝視這黑暗、混沌、厚重,能忍受一切苦難,又出產(chǎn)一切豐饒的大地,把荷爾德林這類詩人稱為“大地之子”。佛家也有一個地藏菩薩,他是地母的守護神。我認為有一種詩人,叫做“大地詩人”。他知道自己的命,生來在這大地、泥土里,死時也是歸還大地。幼時生長、玩耍,成年了生活、種地,都是在那山腳、村落、地頭進行的。哪怕是為了生計,離開本鄉(xiāng)本土,也不過是到別處的土地上打樁、開坑、筑路、修橋,他們的血肉始終緊緊地和土地連在一起。尖草認識的愛詩的那幾個有限的親朋、鄰居、工友,也是在大地上摸爬滾打的人。他們的詩句,像植物一樣,根系往地里面鉆,偶爾抬頭看天,或飛起來,也是以大地為根基,為參照。大地給他們幸福,他們享受;大地給他們痛苦,他們接受,毫無怨言,因為他們別無選擇。他們是痛苦的,但他們也是大地的化身。
尖草聽了說:“你前面的話我能聽懂,后面的聽不懂?!睂懺娭谒遣坏貌粚懚?。什么形式呀,技巧呀,都是次要的。太能說會道了,反而顯得輕薄,大地原本就是暗黑、啞默的。他要寫他的父母,他的鄰人,鄉(xiāng)村的春秋,草原上的小草,大漠上的風沙。他自己就在這些事物之中,這些事物連帶的性情、命運,就是他的性情、命運。
我提到他的那首《在草原》,他說這組詩只記錄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到七月了,這些草都不愿跑了/它們活得像天使一樣/前面已是八月的懸崖/崖壁上正攀援著九月的雪/這些草,正抱著白天的光綻放/親吻著夜里的月色瘋長/它們和我們一樣,積極,向上/忘了曾經(jīng)的疼痛和顫抖/我們有一樣的歸屬于大地的/肉體和靈魂,有飛鳥一樣/抹去昨日憂傷的翅膀/它們都飽含花朵/在雨中,梳理著被人間的/高貴沖亂的羽毛/像雨滴一樣歌唱/它們都用蝴蝶的目光遠眺/享受著這無盡的空曠/揪住天空,有時把自己活成羊群/有時把自己,活成云朵”。
那一年尖草在內(nèi)蒙古的大草原上待了大半年,東烏珠穆沁旗,邊境線上,再往北就是蒙古國。一望無際的草場、緩坡,風沙說來就來,大到能將附近加油站屋頂?shù)蔫F皮吹得漫天飛舞,土里埋的羊蹄骨、人頭骨也跑出來跟著飛。牛羊只能緊緊地伏在地面上。他在那抱了幾個月的磚頭,皮膚粗糙得像樹皮一樣。離城鎮(zhèn)有八、九十公里遠,他和工友一兩個月去買一次東西。有錢也沒處花,閑了就寫詩。那種天高地遠,真是叫人沒處捉拿,寂寞了高喉嚨大嗓子叫喊一聲,聲音呼啦一下就被風吹散了。盡管寫到了“月光”“翅膀”“云朵”一類輕靈的、向上的事物,然而詩人明白“我們有一樣的歸屬于大地的/肉體和靈魂”,生命需要在黑暗/光明、輕逸/沉重這些相反的力量中拉開它的陣仗,但都不減那種沉痛、蠻荒的底色,“草不愿跑了”嘛。
他《在大漠(五)》中如此寫大漠,“飄,是多么悲傷的一件事啊/在巴拉素,我看著那些被風/卷著奔跑的落葉,深有體會/它們多像我們,被命運推著/飄到南,飄到北,永沒有著落/我真的羨慕那些嘰嘰喳喳的麻雀/把身體隱藏在斷斷續(xù)續(xù)的紅柳叢中/它們的巢后是幾塊干涸的土地/有它們食之不盡的陳年谷物/沙子的覆蓋是近乎完美的/除了幾處廢棄的窯洞之外/碎裂的瓦片,拼接的時間是溫暖的/我們的背影越來越多/用石子,骨骼,鐵的弧度/給沙漠制造越來越多的雨露”。當“飄”成為沙漠里所有事物的共同命運,人在窮極時也會羨慕麻雀,因為鳥獸可以隨時隨地吃住,不像人身上有著沉重的家鄉(xiāng)的負擔。
他不同意我把他說得過于崇高,有不同意見時就笑笑,“走南闖北,還不是為了這一張嘴嘛?!彼貏e提示我,詩歌里不能老是寫“故鄉(xiāng)”呀“痛苦”呀什么的,我理解他特別渴望日常的平凡和歡樂,在沙漠、草原吆喝完了。一個人總得回家。正如《慢下來的日子》里,“我究竟活得有多深刻啊/令月光,這么沮喪/夜色抱著我,像抱著一束枯萎的/花朵。夢之外,我的臉像極了/父親的臉,時光沒來得及/磨碎的化石……”是的,一個人長期在孤獨中會想得很多,若太把這些想象的事當真,可能會發(fā)瘋。在村子里,不能叫人覺得像個瘋子,被人看笑話。
他離婚有八、九年了,如今相依為命的老母親也已過世,他特別看重他和女兒這個只有兩個成員的家。海子當然是一位大家都尊崇的詩人,但有些方面,我們不能走他那樣的路,這是我們倆都能接受的觀點。那首《陌生的鳥兒》入選中國詩歌網(wǎng)“每日好詩”,幾個大詩人、學(xué)者對其解讀。談起此事,他有一種頑童般的開心,說這首詩表達了現(xiàn)代人“對自然的渴求”,對現(xiàn)代“山鄉(xiāng)巨變”的精神拷問,與他的真實想法不一樣。那些飄然光臨工地的“陌生的鳥兒”,實際上是一伙勤快、歡樂的女工,她們說說笑笑,像男人那樣頂著伏天的日頭,干著粗重的活兒,仿佛她們中的某一個就是他的妻子、姐妹?!八鼈儙淼慕新?,清脆,悅耳/仿佛,花園寺鐘聲里掉下來的音符/它們嬌小,玲瓏,在每一個枝頭跳躍/但不停留,這個鎖住了故鄉(xiāng)人的春天真好/雨水在草尖上打結(jié)……/我多么渴望,它們能永久地留下來/放下遠處的飛翔,在我的花圃里/筑巢,生出一只比一只嗓子更為/清脆的小鳥,讓它們的青春/和我的靈魂一起生長,用一些/陽光里的淚滴給我的土屋/開出城市里多余的燈火”。
詩評家李建春讀到他的《翻地的人》,認為“他每一锨下去,就有一塊/泥土從夢境里被撬開/當然有許多草根也會在陽光下/悲傷地死,草的死,沒有哭聲……他是一個被冬天用悲傷寵壞的男人/……他一個人擁有一個寬敞的院子/草和樹有遙遠的邊界/他活得太自由了,許多愛/都繞著他走,房子里熏黑的蛛網(wǎng)”蘊含“悲傷的反諷”,體認命運的苦澀之后,反倒自內(nèi)而外生發(fā)出一種明媚的輕快,罪也受得,福也享得,苦楚與歡欣互相包容,互相排解。于是我說,如果他寫偏于明快的詩,他女兒、村里的年輕人可能會更喜歡他的詩一些。
我們的談話有些冗長,紅日西沉,草木散發(fā)著各種氣味,很有些“芳草斜陽”的意味。他起身,引我們出門到村里轉(zhuǎn)轉(zhuǎn)。遇到村民在門前勞作、吃飯,他就指著對我們一行人說這個是他的堂哥,那個是他的老嬸。實際上村里人已經(jīng)很少,都搬到城里去了,可謂“十室九空”。幾位老人坐在土墻下,遠遠地注視著我們,尖草走過去和他們攀談。尖草也是不久以前從外地回來的,有一段時間沒見這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了。我們之中一個朋友拉著尖草,對一位老人說:“這是你們村的詩人呢!”那位老人有點耳背,一臉疑惑地伸長脖子問:“你說我們村什么事,什么人?”走到泥濘處,尖草拔來蒿草鋪在路上,讓我們踏著過去。他指著西邊隴山山脈中的一個隘口,說那就是著名的咸宜關(guān),漢朝霍去病駐扎過兵馬,過了關(guān)就是西域。
走在這青瓦土墻,莊稼成陣的村落里,恍惚間我不知道是在現(xiàn)代還是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