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1

寂靜的屋子里擺放著一塊兩米長、一米寬、半米高的楠木板，它沿著時光的河流漂到我的面前。它是家族血脈的見證者。默默地看著楠木床板，閉上眼，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一幅逃亡的場景。明嘉靖年間的一天深夜，河南開封，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脫下官服，攜帶家眷在夜幕的掩護(hù)下匆匆逃離。一路的戰(zhàn)火和模糊的血肉讓他們膽戰(zhàn)心驚。幾個月后，他們最終在贛西一座偏僻的大山深處安定下來。這里群山環(huán)繞，遠(yuǎn)離戰(zhàn)火。

在姥爺津津有味的講述里，我仿佛體味到了先輩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楠木彌漫著貴族的氣息，這塊遺留下來的楠木床板成了先輩昔日繁華生活的唯一見證者。舊物帶著傷感的氣息，它是時間的見證者，更逼近死亡的真相。絕大多數(shù)木頭容易在時光的腐蝕下變成碎末，燃燒成灰燼。楠木板卻抵御住了時光的腐蝕，依舊光鮮如昨。細(xì)細(xì)打量，它的板面油光發(fā)亮，在陽光的照耀下金光閃閃。楠木板四周有股淡淡的楠木香彌漫在空氣里，如時光的味道。

多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把記憶的望遠(yuǎn)鏡重新聚焦在1979年，我看見五歲的我正和妹妹為爭搶誰在楠木床板上午睡而鬧得劍拔弩張。這張祖?zhèn)鞯拈景蹇僧?dāng)作床用，也可當(dāng)作板凳放在飯桌旁。吃飯時，我和妹妹并排坐在楠木板上吃飯。遇到酷暑時節(jié)，空氣中熱浪翻滾，我和妹妹為今晚誰在楠木板上睡覺而爭吵。爭論無果后，我們開始劃拳，三盤兩勝決定輸贏，贏者睡楠木板。彼時，通常是我贏。贏了的我總會興高采烈地跳起來。站在一旁的妹妹看著我興奮的模樣，總是摸著鼻子哭泣。楠木板堅硬厚實，夏天躺在上面十分涼快，仿佛一個天然空調(diào)，絲絲涼意從楠木的縫隙溢出來，包裹著外皮的全身，驅(qū)散著他渾身的熱意。一夜無夢，次日從楠木板上醒來，頓覺神清氣爽，渾身是勁。

楠木床板金光閃閃，這是金絲楠的木質(zhì)纖維間凝結(jié)出來的細(xì)微結(jié)晶體凝聚在木質(zhì)纖維間的間隙中，當(dāng)強(qiáng)烈的光線照射下來，結(jié)晶體就會金光閃閃。

楠木的金黃色光芒映襯出家庭的暗淡無光。屋角一隅先輩遺留下來的楠木板仿佛時刻在詢問父親何時能擺脫拮據(jù)窘困的生活困境。彼時家貧，母親和姥爺深陷在疾病的泥淖里，苦苦掙扎，卻終究無法上岸。

養(yǎng)家糊口的重?fù)?dān)如屋后的那座大山壓得父親喘不過來氣。

父親是山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篾匠，靠做篾器為生。年輕時為了學(xué)做篾的手藝，晝夜不停地編織手中的竹子，仿佛著了魔，十個手指常血肉模糊。聰慧與勤奮讓父親的手藝出類拔萃。婚后，時常，他會被邀請到雇主家編織篾器。暫時沒活時，父親就會上山砍竹子。彼時大山深處養(yǎng)雞鴨鵝的人家頗多。父親如技藝高超的魔術(shù)師，在他一雙巧手的編織下，一根根堅硬鋒利的竹子變成一個個嶄新精致的雞籠、鴨籠、簸箕等常用的生活用具。

晨曦時分，屋里響起一陣窸窣聲，父親起床了。沉重的木門打開，父親拉著裝滿篾器的板車咬著牙，一步步上山，而后又撐著板車一步步下山，往圩上走去。父親用換來的錢給母親和姥爺買藥，購置一大家子需要的生活用品，給我們兄妹倆買學(xué)習(xí)用具。

父親每次從圩上回來總是累得筋疲力盡，午飯，喝點(diǎn)家釀的米酒后，父親滿臉通紅地在一旁的楠木板上躺下來。疲憊不堪的父親很快就響起均勻的鼾聲，再次醒來時已是寂靜的午后，清涼的山風(fēng)透過院門的縫隙吹進(jìn)來，吹在父親堅硬的臉上。經(jīng)過一番休息，父親仿佛換了一個人般，又變得生機(jī)勃勃起來。彼時，父親正值壯年，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父親從楠木板上起身后，在一旁觀察等待許久的我迅速躺了上去。一躺下，楠木的那股涼意就沁入我的肌膚，而后在全身彌漫開來。

姥姥身子骨硬朗，常上山砍柴而后挑到圩上去賣，換來的錢拿來幫襯家里的開銷。

寂靜的午后，冬日的暖陽照耀在山林上，我跟在姥姥身后，往大山深處走去。經(jīng)過一年的曝曬，樹木的水分都降到了最低值。許多折斷在地的樹枝經(jīng)過烈日的炙烤，變得松脆無比。

姥姥砍的都是雜木。每次砍完柴，姥姥總會把我?guī)У綆卓瞄厩埃荒橋\地鞠躬。而后姥姥會指著不遠(yuǎn)處一片廣闊的楠木林對我說道，娃，這些楠木是寶貝，受保護(hù)，村里不允許砍伐，你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就要像楠木那樣值錢。我似懂非懂地看著姥姥，默默點(diǎn)頭。

我和妹妹稍長些時，總會搶著幫父親砍竹子，給父親拿各種工具，成為他的得力幫手?？粗妹玫氖直讳h利的篾器割傷的模樣，我滿是心疼。次日夜幕降臨時，倔強(qiáng)的妹妹又會氣呼呼地找我劃拳，我通常會故意輸給她?？粗妹眯臐M意足地躺在楠木板上的愜意模樣，我忍俊不禁起來。

有一次家中來客，正是酷暑時節(jié)。家中有客來往往是坐上席。彼時，菜還未完全上齊，在外面玩得滿頭大汗的我和妹妹就搶著坐在了楠木板上。父親見狀，眉頭緊蹙，把我們叫了下來。把沉重的楠木板挪到了上好位置。菜上齊后，父親打來一壺米酒，讓兩個客人坐在了楠木板上?？腿俗虏痪茫D覺涼意襲人，仿佛置身于清涼的山林間，暑氣漸無。

待客人一走，我又以最快的速度搶到楠木板，躺在上面睡覺。妹妹見了，咬著嘴唇，一副欲哭的模樣。

2

年幼時不諳世事，不懂父母的悲與苦，終日沉浸于與妹妹爭奪楠木板所帶來的快樂中。

漸長后，漸知世事，彌漫于母親眉眼間的痛苦與悲傷慢慢在眼前清晰起來。疾病的陰影愈來愈濃，籠罩在屋子的上空，揮之不去。母親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親作為上門女婿來到了大山深處姥姥家。山里還未通電，夜幕降臨時，山里人點(diǎn)燃蠟燭或煤油燈，陣陣山風(fēng)吹來，一盞盞燭火在山風(fēng)中左右搖曳著。

屋子里有兩種氣味混雜糾纏在一起，一種是母親身上濃重的膏藥味，一種是楠木散發(fā)的淡淡清香。楠木的清香吞噬了部分彌漫在屋子里的膏藥味。

疾病讓母親的腰過早地彎下來。母親一次次欲直起腰板行走，卻一次次敗下陣來。在兇神惡煞肆無忌憚的疾病面前，她顯得不堪一擊。晨霧彌漫，腰痛難忍的母親弓著腰，準(zhǔn)備去山下的圩市買藥。三歲的我纏著要和母親一起去。母親拗不過，只好牽著我的手緩慢行走在通往圩市的山路上。路上鋪滿碎石。走到半山腰，母親面色蒼白，氣喘吁吁，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無奈之下的母親把我寄放在半山腰的人家，佝僂著腰身顫顫巍巍地往山下走去。母親回來時已是午后，她手里多了幾塊糖果。從母親手里接過糖果，我蹦蹦跳跳地在山路上走著，往前疾速奔跑一段路，又一路小跑回到母親身邊。

此后，直至母親去世，我再也不曾見過母親走路的模樣。從圩上回來不久，母親病情惡化，從此癱瘓在床。母親痛苦的呻吟聲與患有嚴(yán)重哮喘病的姥爺發(fā)出的咳嗽聲相互映襯。深夜，他劇烈的咳嗽一聲緊接一聲，回蕩在半空中，驚醒沉睡的故鄉(xiāng)。

疾病讓家里的氣氛變得壓抑。我聽著從鄰居家里溢出來的歡聲笑語，總是十分羨慕。我踮起腳尖，怔怔地朝笑聲滿地的方向張望，神情癡迷。當(dāng)我回到家，敏感的我迅速捕捉到了無時不在的壓抑感。每次走進(jìn)院門，我的腳步聲總會不由自主地變得很輕，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母親。這幾乎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年幼的我回到家，在那張楠木床板上一躺下來，心就忽然變得分外安靜。仿佛我不是躺在一張無聲的楠木床板上，而是躺在先輩溫暖的懷抱里。慈祥的他給予我穿透黑夜的光芒。我靜靜地躺在楠木床板上，感受著那股涼意的同時，豎耳傾聽，母親均勻的呼吸聲在我耳畔響起。

楠木質(zhì)地細(xì)密而堅硬，年幼的我躺在楠木床板上左右翻滾，聽不到一絲楠木床因為左右晃蕩而發(fā)出的嘎吱聲。午后從睡夢中醒來，我聽見一墻之隔的母親在床上翻來覆去，杉木做成的床也隨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這是一張灰舊的杉木床，在時光的侵襲下，木頭已失去原先的光澤，它的骨骼已變得疏松，亦如躺在床上的母親。

薄薄的楠木板，清涼無比，彌漫著淡淡的楠木清香，年幼的我躺在上面做過各種各樣的夢，夢見過各種各樣的面孔。

3

在故鄉(xiāng)，楠木成林，家家戶戶都在山間種了楠木。家里先后在山間栽種了三棵楠木。并非每個人都有一棵樹。先祖流傳下來的楠木板在時光的河流中漂浮著，我或坐或躺在上面，在時光的激流里隨波前行。

薄暮里，倦鳥歸巢，門前的那棵楠木上傳來陣陣鳥雀的鳴叫聲。樹是鳥的棲息地，茂密的樹葉是它的窗簾。許多年前，在一棟昏暗窄小的房子里，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聲，一個嬰兒降生了。這個嬰兒就是我的姥爺。出生當(dāng)天黃昏時分，晚霞滿天，老姥爺手持楠木苗，種在屋后的山上。山近在咫尺，推開房門就能看見滿眼的翠綠。楠與男諧音。在村里，哪家哪戶生了男孩，都會去山上種下一棵楠木苗。

姥爺只育有母親這個孩子。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當(dāng)姥爺看見鄰里每隔幾年就往山間種植楠木苗時，他就變得愈加沉默起來。姥爺也很渴望一個男嬰的降生，渴望在山間種下一棵楠木苗，然后看著它慢慢長大，變成參天大樹。

父親和母親喜結(jié)連理后的次年冬天，我降生了。守候多時的姥爺聽到響亮的啼哭聲，迅疾走到門面。接生婆掀開門簾走出來，笑著對他說道，老吳，恭喜，生了個帶把的。姥爺聽了，眼眶禁不住濕潤起來，多年來淤積在心的壓抑也隨之煙消云散。姥爺轉(zhuǎn)身走向院落里的一隅，手拿起早已準(zhǔn)備多時的楠木苗匆匆往山腰走去。

開門見山，屋子被青翠的大山環(huán)繞著。一晃幾十年過去，老姥爺為姥爺種下的楠木苗已枝繁葉茂、樹冠如蓋，如一個男子漢矗立在半空中。姥爺嫻熟地挖了一個窄小的坑，在那棵屬于他的楠木旁為他剛出生的外孫種下一棵楠木。

幾年后，妹妹出生時，父親不顧村里人反對，也在山間種下一棵楠木。在父親眼里，沒有男女之別，男女都是平等的。年幼的我在略有筆墨的父親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現(xiàn)代的力量。

多年后，我時常站在這三棵楠木前，與它們說話。面對它們，我腦海里會浮現(xiàn)出先輩逃亡的場景，那些鮮活的生命如今都消逝在時光的河流里。

在故鄉(xiāng)，人一旦邁過七十歲的門檻，就意味著黃土已埋到了脖子上，生命開始呈下墜的趨勢，死神即將降臨。人有時遠(yuǎn)不如一棵樹。與人相比，一棵楠木長至七十歲時，它的生命卻才剛剛進(jìn)入旺盛生長的階段。楠木生長緩慢，從出生到二十歲只長高五米，一直到六十歲，楠木的生長才進(jìn)入黃金時代。此后，接下來的三十年光陰，楠木骨骼和身高的生長量幾乎占據(jù)了它一生生長量的百分之九十。一棵普通的野生楠木至少需要兩百年的時間才能長大成材。

閑暇時分，我和妹妹經(jīng)常在屬于姥爺?shù)哪强瞄旧吓逝溃绾镒影?。我們在樹上攀爬，看誰第一個爬到樹頂。屬于我們的那棵楠木還沒有手臂粗，承載不了我們瘦弱的身軀。

直徑半米粗的楠木需要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時間才能長成，而手臂粗的楠木則需要二三十年的生長時間。屬于我們的楠木還很小，緩慢生長著，正在不斷積聚爆發(fā)的力量。

肺病加速著姥爺?shù)乃ダ?。屋外枝繁葉茂的楠木映襯出此刻姥爺生命的荒涼。楠木挺拔的樹干映射出姥爺如蝦般弓著的身子。

楠木是嬌貴的，對生存條件十分苛刻，它不像其他常見的樹木能在夾縫中生長起來。楠木喜歡生長在土地肥沃而又背陰的地方，它不喜陽，是典型的陰生植物，因為接受陽光照耀的時間短，它生長的速度十分緩慢。當(dāng)它的身高慢慢超過身旁給它遮陰避雨的樹時，它沐浴在陽光中的時間越來越長，其生長速度也迅速攀升。

屬于姥爺?shù)哪强瞄敬丝陶⑸L著。

每當(dāng)寒冬來臨，屋外大雪紛飛，姥爺常站立于窗前，弓著背，怔怔地望著屋外在半空中飛舞的大雪。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雪停了又化了，暖陽終于升了起來，溫暖的陽光普照大地，落在一草一木上，落在姥爺單薄的身體上。

隨著病情的加劇，姥爺劇烈咳嗽著，聲音響徹寂靜的夜空。寒冷進(jìn)一步加重了他的病情。寂靜冷清的夜晚，隨著一聲劇烈的咳嗽，臥病在床的姥爺哇的一聲，一口鮮紅的血吐在地上。他劇烈喘息著，臉色煞白，生命仿佛隨時都要窒息在喉嚨里。

1980年的寒冬時節(jié)，大雪停后不久，姥爺?shù)纳叩搅私K點(diǎn)。姥爺最終沒有跨過這個寒冬。

姥爺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姥姥變得沉默寡言，塵世的一切仿佛都難以提起她的興趣。姥姥變得神情抑郁、身形瘦削起來。

1982年的那個寒冬，天氣異常寒冷，屋外寒風(fēng)呼嘯，年過八旬的姥姥發(fā)高燒，臉色蒼白，渾身無力，服藥多日都無效果。窗外夜色蒼茫，風(fēng)嗚咽著，仿佛有人在哭泣。

深夜，昏黃的燈光下，在父親的提議下，他攙扶著年過八旬的姥姥在客廳的楠木板上躺了下來。

父親沒想到，姥姥在楠木板上連續(xù)躺了三天，病竟然奇跡般的好了。冬日的楠木愈加冰涼，這涼意吸收了姥姥身上的熱，讓發(fā)高燒的她慢慢降溫。這無形中達(dá)到了物理降溫的效果。

古有楠香壽人之說，久居楠木之屋有延年益壽的功效。淡淡的楠木香味沁人心脾。在中醫(yī)理論上，楠木香有芳香化濕、醒脾辟濁的作用。

感冒痊愈后的姥姥對我們說，躺在楠木床板上，祖輩的樣子就出現(xiàn)在腦海里，我的心就靜了好多。先輩的靈魂化作這塊靈性十足的楠木板，如塵世河流里的定海神針，讓貧瘠之家安穩(wěn)前行。

感冒事件后，楠木板在家里的重要性受到重視。以往，在父親眼里，這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楠木，只是我們兄妹倆爭搶的一塊木頭，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祭拜先祖時，楠木板才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

楠木板治好姥姥疾病的消息迅速在巴掌大的故鄉(xiāng)傳開了，家家戶戶都知道了我家有這樣一塊神奇的木頭，村里人議論紛紛，面露羨慕。

楠木是四大名木“楠、樟、梓、椆”之首。冷清的家門口忽然絡(luò)繹不絕，甘于寂寞的楠木板立刻深陷于喧囂中。不時有村里人來到家里細(xì)細(xì)端詳一番，看完又不忘在楠木板上坐上一會兒。楠木的那股涼意和清香讓他們記憶深刻。

彼時，家里熱鬧，我總是在外玩鬧很久才回來。每次我背著書包踩著稀薄的夜色回到家時，父親總會在昏黃的燈光下教育我。我學(xué)習(xí)基礎(chǔ)薄弱，每日努力苦學(xué)，成績卻始終不見有大進(jìn)展，漸漸氣餒?；倚膯蕷庵畷r，父親總會指著窗外不遠(yuǎn)處的那棵屬于我的楠木說道，你看你那棵楠木，十多年才長那么一點(diǎn)，但當(dāng)它到了五六十歲就飛速生長了。懵懂的我仿佛知道了父親的意思。我繼續(xù)努力學(xué)習(xí)，次年年底學(xué)習(xí)成績果然一躍而上。當(dāng)我有點(diǎn)飄飄然時，父親又撫摸著我的頭說道，做人要像楠木一樣有堅硬的骨頭，也要像楠木身上散發(fā)的清香一樣低調(diào)而內(nèi)斂，默默吐露芬芳。

4

1986年深秋時節(jié)，母親的病情急劇惡化，連續(xù)多日未曾進(jìn)食。焦急萬分的姥姥見了，讓父親把母親抱在楠木床板上。母親的雙腿已蜷縮成一團(tuán)，無法伸直。平日里病臥在床，母親如彈簧般會自動伸縮回去的腿，需要父親用繩索拉直綁在床柱上，母親才能安心入眠。在姥姥的一再堅持下，父親抱著她，像抱著一捆曬干發(fā)霉的稻草，病臥多年的母親早已骨瘦如柴。姥姥渴望疾病纏身多年的母親此刻能像她躺在楠木床板上一樣發(fā)生奇跡，疾病頓時消除。

楠木床的涼意加劇著母親的病情，母親在楠木床板上躺下不久，就渾身禁不住顫抖。母親體內(nèi)殘存的生命的熱意已禁不住絲毫寒涼的侵襲。

幾日后，有消息傳到父母親耳中。隔壁鎮(zhèn)一個搞收藏的老板愿意出高價買下這副楠木床板。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如一縷強(qiáng)光照入昏暗無光的世界里。姥姥考慮用賣楠木床板的錢去給母親治病，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姥姥和父親久久端詳著瘦得變了形的母親，又望了望一旁的楠木床板，紛紛表示同意。他們眼底放出光來，仿佛賣了這塊楠木床板就能救母親的命，就能把母親從疾病的深淵里拉出來，就能驅(qū)走于門口徘徊多日的死神。

母親聽聞姥姥和父親要賣掉楠木床板的決定后，強(qiáng)撐起身子，把姥姥和父親叫到屋內(nèi)。母親斬釘截鐵地表示了拒絕?！罢l要賣了，就是跟我過不去。” “我這病拖了這么多年，肯定是治不好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態(tài)，我認(rèn)了，只是苦了兩個孩子。”母親說完，眼角溢出淚來。

在母親的一再堅持下，父親沒有賣掉那塊楠木床板。半個月后，臥病多年的母親躺在父親的懷抱里，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纏繞她多年的病痛隨著肉身的消亡也埋葬到泥土深處。

母親走后，父親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借酒澆愁，酩酊大醉的他躺在楠木床板上口里喊著母親的名字。父親的一舉一動，姥姥都看在眼里。

一個深夜，慣常酒醉的父親被姥姥響亮的一巴掌給扇醒了。父親如孩子般號啕大哭，此后再也不曾醉酒過。姥姥響亮的這一巴掌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它仿佛一把無形的戒尺，衡量著我在世間的一舉一動。

楠木成了家里的鎮(zhèn)家之寶。喧囂沉寂后，日子恢復(fù)固有的模樣。姥姥每天晨曦或者薄暮時分，不時會在楠木板上坐上一會，時而用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撫摸一番。年幼的我從姥姥的一舉一動中看出她對這塊楠木的深情與感恩。

姥爺和母親去世后，寂靜的屋子變得愈加冷清。

一年后，時間步入寒冬，屋外飄起了雪花。腿腳不便的姥姥睡在一樓緊挨大門的房間里，父親和我們兄妹倆則睡在二樓的房間里。

夜半，姥姥被一陣響聲驚醒過來。起身，她看見兩個黑影躍入院落，片刻后，門閂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嘎吱的響聲。門開了，兩個黑影躡手躡腳地走了進(jìn)來。借著微弱的燈光，他們走到飯桌旁的楠木床板邊。

“錦輝，快來抓賊呀，兩個賊進(jìn)來偷楠木板了?！?姥姥迅速反鎖上房門，大喊起來。姥姥的大喊聲驚醒了睡夢中的父親。我看見父親迅速起身，來不及穿上衣服，光著膀子往樓下奔去。

兩個賊聞聲陷入恐慌中，他們搬著楠木板往大門口走去，見后面的腳步聲愈跟愈緊，迅速把楠木板扔在地上，而后如離弦的箭一般拔腿就跑。父親在后面緊追不舍。腳步聲愈來愈遠(yuǎn)，回來時已是半個小時后，光著膀子的他因劇烈奔跑而渾身冒著熱氣。姥姥擔(dān)心父親著涼，把棉衣遞給父親披上。

父親披上棉衣，來不及喘息，彎身把地上的楠木搬回屋內(nèi)。當(dāng)晚，臨睡前，父親把新買的一把長鑰匙反鎖住門閂。父親沒想到，一塊楠木竟遭到賊的惦記。

楠木生長緩慢，喜陰涼，陽光照耀的時間不長，樹根往大地深處扎去。楠木質(zhì)地細(xì)密，耐腐蝕，渾身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如香妃，深受宮廷皇親貴族的青睞。

每個人的命運(yùn)不一樣，樹猶如此。柳、松、杉木等樹木的宿命是走向灰燼，雜木更甚。年幼時我常跟隨父親和姥姥上山砍柴，經(jīng)過一年的曝曬，木柴變得干燥疏松，薄暮時分背著柴火回到家里，把干燥的木柴往灶火里一扔，熊熊大火迅速燃燒起來，柴火轉(zhuǎn)眼被吞噬而盡。

楠木因其稀有昂貴、壽命長，它的命運(yùn)軌跡得到了改變。它極強(qiáng)的耐腐蝕能力與巨大的時光默默抗衡著。只有紛飛的戰(zhàn)火會把它吞噬干凈，化為灰燼。

姥姥一直期望我做一棵受人尊敬和愛護(hù)的楠木。只是我沒如姥姥所愿，我只是山間的一棵很不起眼的樹木，但我頑強(qiáng)生長著。

幾年后，在八十多年歲月的風(fēng)吹日曬下，姥姥的骨頭變得疏松，一次去菜園里澆水歸來的路上，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臉上磕出鮮紅的血絲，骨頭發(fā)出嘎吱嘎吱破碎的聲音，從此一病不起。

看著躺在床上的姥姥，我忽然想起妹妹一日在屋子里那張方形的舊柜子上午睡，睡夢中，只聽嘎吱一聲，平日里搖搖晃晃的柜子倒塌在地，柜子的骨架散落成片。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妹妹一臉惶恐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坍塌的柜子碎了一地，姥姥一塊塊拾起來，把它們?nèi)舆M(jìn)了一旁熊熊燃燒的灶臺里，轉(zhuǎn)瞬間，迅速化為灰燼。年邁的姥姥就像這個搖搖欲墜的柜子，轟然一聲墜地，她的生命漸漸滑向終點(diǎn)，她生命的火焰即將熄滅。

舊柜子的不堪一擊映襯出墻角一隅這塊楠木床板的堅硬與漫長。它已穿透幾百年的時間迷霧，靜靜地躺在角落里，絲毫也不喧嘩。

臨死前一晚，多日未食的姥姥忽然起身讓父親把她抱到廳里的楠木床板上。父親深知這是回光返照的現(xiàn)象。客廳的窗戶破了，不時有寒風(fēng)透過窗格子滿溢進(jìn)來。為了不讓姥姥再受風(fēng)寒，父親把客廳的楠木床搬到屋內(nèi)，放置在姥姥床的邊沿。姥姥已翻不了身。父親把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姥姥抱到楠木床板上。

次日清晨姥姥在這塊楠木板上悄然離世，她去世時不是平躺的姿勢，而是俯臥的姿勢，雙手緊抱著這塊楠木。

5

隨著姥姥的去世，家里只剩父親、我和妹妹三人。權(quán)衡再三，父親帶著我們兄妹倆回到了祖籍地。這棟彌漫著我們生命氣息的老屋過繼給了曾姥爺家的堂兄。

姥爺姥姥在世時只育有我母親一個孩子。為了傳承香火，幾經(jīng)商量，曾姥爺?shù)奶眯职炎约旱囊粋€兒子過繼給他做兒子。

一個落雨的清晨，父親整理行裝，帶著我們兄妹倆離開了這棟居住了十幾年的老屋。那塊楠木板也留在了老屋寂靜的角落里。臨行前，我一遍又一遍地?fù)崦景?，仿佛在觸摸那些消逝的時光。

繞著老屋轉(zhuǎn)了一圈，父親又帶著我們兄弟來到山半腰的兩棵楠木下。父親帶著我們站在楠木前默默鞠躬，而后戀戀不舍地朝山下走去。

“別傷心，樹還在這里，姥姥姥爺還有媽媽的墳在這里，這里還是我們的家，以后我們還會回來的。” 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說道。

雨水越來越大，迷糊了我的雙眼，在細(xì)雨連綿中，父親帶著年幼的我們回到了祖籍地。

翻越大山，我們回到祖籍地，我見到了陌生的祖父和祖母。屋里有燈，屋外的道路平坦寬敞。可我心底的道路卻變得日漸泥濘荒蕪起來。雖然離開老屋，但我經(jīng)常會夢見老屋，夢見自己睡在那塊清涼的楠木板上。每次，當(dāng)我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祖父家長方形的米桶蓋上，總會撕心裂肺地哭起來。祖父祖母怎么安慰都沒用。無奈之下，他們匆匆叫來在外忙碌的父親。父親一進(jìn)屋，一把把我摟進(jìn)懷里，輕聲說，等爸爸忙完手上的活就帶你和妹妹回一趟老屋。

父親是忙碌的，他深陷在塵世的繁雜與瑣碎中，始終沒有帶我們回一趟老家。

再次回老屋，我已長大成人。在一個寂靜的中午，我從旁人口中忽然得知老屋已拆掉的事情，姥爺?shù)奶眯忠患艺郎?zhǔn)備在老屋的地基上建新房。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仿佛冬季的一盆冷水澆在我的頭上。我心急如焚地乘車往老家的方向趕去。

當(dāng)我從車上下來，疾步飛奔至老屋面前時，只見眼前是殘垣斷壁，老屋已變成一片廢墟。我有些歇斯底里地詢問二姥爺楠木板放在哪里。得到的回復(fù)卻是埋在泥土下。我頓時心如刀絞，仿佛自己的親人埋葬在地底下。

我找來鋤頭鐵鍬拼命地挖起來。一旁的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一塊木頭你犯得著這么玩命挖嗎？” 堂叔有點(diǎn)氣憤地說道。當(dāng)我把這塊楠木對我的重要性跟他簡要地說了一遍時，他忽然彎下腰，撿起一旁沾滿泥巴的鋤頭，幫我一起挖起來。

這塊楠木承載著我童年的苦樂時光。姥姥去世前的那句話依舊在我耳邊回蕩：一定要把這塊楠木板傳下去。

幾經(jīng)挖掘，我終于見到了埋藏在泥土下的楠木板。只是在房梁和重物的重壓下，楠木板被砸成了兩截。洗凈泥巴，在溫暖陽光的照耀下，渾身黑漆漆的楠木板依舊閃著亮光。

薄暮下，我背著被砸成兩塊的楠木板踏上了回家的路。背著楠木，仿佛背著整個故鄉(xiāng)，里面藏著我悲喜交織的童年。夜色漸濃時，背著楠木板的我大汗淋漓地出現(xiàn)在父親眼前。父親見狀，疾步走上前來幫忙。

清涼的月光下，父親打來一桶甘甜的井水，把楠木擦拭干凈，而后放置在他的房間里。

那一晚，很少喝酒的父親喝醉了。他步履踉蹌地回到房間，蹲下身，輕輕撫摸著這兩塊楠木，眼角溢出一滴渾濁的淚來。那些過往的時光一定清晰地呈現(xiàn)在父親面前。

父親步入暮年后，對這兩塊楠木變得十分依賴。家里在山上養(yǎng)了幾畝魚塘，需要人看管。父親在山間搭了一個結(jié)實的帳篷，而后把兩塊楠木板放在帳篷里。

夜幕降臨，百鳥歸巢，山林寂靜得只剩下蟲鳴聲。父親獨(dú)自躺在帳篷里，躺在清涼的楠木床板上，皎潔的月光映射出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父親年過八旬，已步入當(dāng)年姥爺?shù)哪挲g。他當(dāng)年為我們兄妹倆栽種下的楠木已枝繁葉茂，樹齡近六十年，進(jìn)入一棵楠木的快速生長黃金期。

兒子結(jié)婚那天，父親把楠木床板搬進(jìn)了兒子的新房里。父親把傳承的接力棒交到了下一輩手中。

一個人年幼時在庭前栽種下一棵楠木，當(dāng)他步入晚年，或者歸于塵土，這棵楠木正進(jìn)入生長的黃金期。幾百年后，當(dāng)這棵楠木如一尾魚般沒有在時光的河流里溺亡，而幸存下來，當(dāng)初栽樹的人已隨著時光的河流越漂越遠(yuǎn)，他的血脈卻在子子孫孫的骨骼里延續(xù)下來。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這棵樹，薄暮里坐在這棵樹下乘涼，或者抱著一碗飯在樹下細(xì)細(xì)咀嚼，他們腦海里一定會浮現(xiàn)出先祖栽樹的那溫馨一幕。

一棵樹不會天長地久，終有坍塌在地的那一天。人通過不斷地繁衍生息，血脈得到了傳承，生命星星之火得以燎原。

一塊楠木因浸染著幾百年的時光氣息而變得無比珍貴，那些鮮活的生命氣息附著在它身上，它是時間流逝的見證者，更是參與者。

這是我的好友輝叔的人生際遇，在他的一再要求下，我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傳達(dá)出來。

冬夜，我與輝叔圍爐而坐，一陣寒風(fēng)透過窗格子吹進(jìn)屋內(nèi)，我禁不住感到一股寒意。屋外不遠(yuǎn)處的楠木林，樹葉嘩嘩作響，仿佛在訴說久遠(yuǎn)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