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洪泉,何瑞芳
(1.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2.太原學(xué)院 學(xué)報編輯部,山西 太原 030032)
清代詩人、名臣阮元對云南大理石畫的品題、著錄和傳播都做出了重要貢獻(xiàn)。阮元(1764—1849),字伯元,號蕓臺、揅經(jīng)老人,謚文達(dá),江蘇儀征(今屬揚州市)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jìn)士,歷官乾隆、嘉慶、道光三朝,先后出任山東、浙江學(xué)政,浙江、江西、河南巡撫,湖廣、兩廣、云貴總督等,歷兵部、禮部、戶部、工部侍郎,最后拜體仁閣大學(xué)士。著有《瑯?gòu)窒绅^詩略》七卷、《文選樓詩存》九卷,收入其《揅經(jīng)室集》,撰有著錄云南大理石畫的《石畫記》五卷,建有藏書樓“瑯?gòu)窒绅^”。道光六年(1826),63歲的阮元由兩廣總督兼廣東巡撫轉(zhuǎn)調(diào)云貴總督,至道光十五年(1835)調(diào)回朝廷任體仁閣大學(xué)士,歷時近九年。任官云南,阮元才接觸到大理石畫。大理石畫,原指產(chǎn)于云南大理洱海邊點蒼山一帶的石灰?guī)r,剖面可以形成一幅天然的水墨圖畫。大理石可分為漢白玉、云灰石(又稱水花石)和彩花石三類:漢白玉晶瑩潔白,質(zhì)地堅硬,多用于建材與雕刻;云灰石石面多有灰黑色花紋,有似漣漪蕩漾,又如浮云變幻,主要也用于建材,但也不乏構(gòu)圖精美的天然圖畫;彩花石具有各色花紋,往往形成瑰麗多彩的天然圖畫,主要用來觀賞,是大自然饋贈人類的藝術(shù)珍品。彩花石按其紋理色調(diào)的不同,又分為綠花、秋花、水墨花等數(shù)種。綠花又稱春花,呈翡翠、青黛等色;秋花又稱雜花,呈橙黃、赭褐、赤色、五彩花紋;水墨花號稱“大理石之王”,花紋千變?nèi)f化,色彩絢麗多姿,畫意精巧絕妙,酷似水墨國畫,具有極高的觀賞、收藏價值。古人常選取彩花石切片鑲嵌屏風(fēng)和座椅靠背,還用以制作畫屏,大者重者做座屏,小者輕者做掛屏,座屏、掛屏都要配以名貴硬木框架,放置幾案作為觀賞的工藝品。
阮元在云南見到大理石畫,詫異其精妙,贊嘆其天然。其《大理石擬元人四時山水小幅》就贊美大理石畫的天然生成:“點蒼山里石,畫繪皆天生。……設(shè)色尚非異,神韻入妙精。筆跡不可求,渾脫疑且驚?!盵1]1182所謂“渾脫”,即渾然天成,無人工痕跡。其《論石畫》還贊嘆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奇妙,勝過畫工絹、紙上的畫:“惟此點蒼山,畫工不得比?!紘@造化奇,壓卻絹與紙”[2]1184。(后文所引阮元詩歌,皆出自兩種版本《揅經(jīng)室集》,不再出注)但同時阮元也為大理石畫僅在云南小范圍傳播,大多數(shù)人特別是京城等地的人大多不了解而感到遺憾。其《石畫記序》就感嘆“滇中久有之,何罕傳于江湖乎”[3]193?(后文所引《石畫記》,皆出自此書,不再出注)其《石畫記》卷四也說:“則五色山水石,明崇禎間已有之,而大空山樓五十馀石,竟無一石離滇而行世者,則知奇物之埋沒者多矣、久矣?!盵3]370可見阮元希望大理石畫不被埋沒,能夠廣泛傳播于世,以至于覺得自己為官云南,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宣揚、傳播和著錄大理石畫,因而就通過題詩、著錄、贈送等方法有意傳播,經(jīng)過阮元等人的宣傳,大理石畫在京城等地官吏、文人階層作為家具裝飾、清供逐漸流行開來。然而,目前學(xué)界對于阮元與云南大理石畫的研究,卻不多見。據(jù)筆者檢索、查閱,發(fā)現(xiàn)對于阮元詩歌、詩學(xué)思想的研究較多,有四篇碩士學(xué)位論文和一篇博士學(xué)位論文,但這些學(xué)位論文卻都沒有涉及阮元與大理石畫的研究。此外,郭明道有《阮元的文學(xué)思想和詩歌創(chuàng)作》[4]287-301一文,也沒有論及阮元品題大理石畫的詩。對于阮元《石畫記》的研究,有谷麗婷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阮元〈石畫記〉研究》(2014年),但僅是從書法、品題文化以及對后世的影響三方面論述。對于阮元與云南大理石畫的研究,文章不僅不多,而且也不夠全面深入,還停留在簡單介紹層面。如陳步一的《妙哉蒼山畫仙——漫說古代大理石畫意會阮伯元等》[5],先簡要梳理了明清兩代關(guān)于云南大理石畫的一些記載,然后簡介了阮元《石畫記》著錄大理石畫及其品題情況,以及他親眼所見北京私人收藏的有阮元題詩的大理石畫《雪嶺同云》;又如高靜靜的《阮元督滇政績及文化貢獻(xiàn)》[4]166-179一文,只有小部分內(nèi)容對阮元“品題大理石畫,編著《石畫記》”作簡要介紹;再如梁鈺珠的《儒宦阮元云南諸事述評》[4]180-192一文,也只有小部分內(nèi)容論及阮元“大力提升云南大理石畫的價值”。至于阮元對云南大理石畫的傳播研究,則還沒有看到有專門的論文和著作,因而筆者嘗試論之。
阮元不但贊揚“南云石幅天生奇,奇乃造物為畫師”,而且還贊美其“詩情畫意破石出”(《大理石屏四時山水歌》),由于云南大理石畫頗具詩情畫意,阮元覺得應(yīng)該用詩歌予以品題,其《石畫記序》就云:“余擇其得古人詩畫之意者,不假思索,隨手拈出,口授指劃,各與題識?!比钤J(rèn)為對大理石畫的品題非常重要,“否則,各石雖有造化之巧,猶未鑿破混沌”。民國趙德厚在《大理的大理石》一文中也強調(diào)對大理石畫品題的重要:“品題,所謂‘畫龍必須點睛’,假使是一幅天生成就的山水,沒有幾句題款在上面,不是就大大的為之減色嗎?所以只要業(yè)已琢磨成功的大理石,不論大小,總要有幾句詩詞和一兩個古色古香的圖章弄在上面,才算做到雅的地步?!盵6]162
阮元品題大理石畫,或選取古人詩句,或自己題詩,或既用古人詩句又自己題詩,主要是描寫畫境,揭示詩意,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大理石畫中的畫意詩情,要有人指點、引導(dǎo),否則就如道光十三年(1833)進(jìn)士楊松磐的《節(jié)相選定古山水石畫小冊》詩所云“不經(jīng)道破使人知,石中詩畫誰能識”[3]285?阮元認(rèn)為大理石畫“豈獨勝于畫師畫,更得巧合詩人詩”(《大理石屏四時山水歌》),“模山范水有古意,半出唐宋詩人詩”(《大理石仿古山水小冊十六幅歌》),因而常選取古人詩句揭示畫境。如用柳宗元(字子厚)《漁翁》中的兩句詩品題《湘煙春曉圖》石畫,《石畫記》卷一:
《湘煙春曉圖》,橫幅,高約一尺,橫不足二尺。質(zhì)白如玉,山巒橫走,色成春綠,合趙吳興著色之法。山之下方,非煙非云,于模糊中有皺紋。柳子厚詩云:“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贝朔嵝ぶ让钤谀芾L出“煙銷”二字。
阮元品題大理石畫《相送柴門月色新》就是自己根據(jù)畫境題寫的,詩云:
紛紛月色滿柴門,杜老詩情細(xì)與論。
不料照人能白石,竟如送客過黃昏。
清溪兩岸灣成影,野艇孤帆遠(yuǎn)著痕。
何日暮天秋水外,得扶衰叟詠江村。[2]1181
此石畫的畫境,《石畫記》卷一有記載:
《相送柴門月色新》,圓幅,徑一尺二寸許。晝看則全是白地,上有淡痕兩道,似兩岸夾一溪;下有淺烏痕一道,似山非山,然皆太淡無趣。及迎日光、燈光照之,則烏痕全變?yōu)槟緰?,高寸許,橫竟幅;柵門外之光明,真是月色一溪,兩岸朦朧,向江而去。溪中兩黑斑,又似舟帆。以杜工部句題之,詩境涌出矣。夫必得光而境始出,則古來亦無此畫格也。
此石畫的畫名,阮元取自杜甫《與朱山人》詩的末句,所以題詩中說“杜老詩情細(xì)與論”;畫景中的“兩岸夾一溪”“柵門之外”(柵門即柴門)、“月色一溪”“溪中兩黑斑,又似舟帆”,與杜甫詩句“相送柴門月色新”相合;阮元的題詩,也凸顯了“月色滿柴門”“清溪兩岸”“野艇孤帆”的畫境。
阮元品題《青山白雨》石畫,既用了杜甫《寄柏學(xué)士林居》中的兩句詩,又自己題寫了四句詩,《石畫記》卷一:
《青山白雨》,方幅,高一尺三寸,寬一尺五寸。山巒數(shù)重,皆有煙云、白氣;又斜注白紋,勢如驟雨。杜工部詩云:“青山萬里靜散地,白雨一洗空垂蘿?!币源祟}之。
縹渺營丘水墨仙,青山白雨疊云煙。分明又見《宣和譜》,雨腳曾題僧巨然。[3]230
阮元品題云南大理石畫,不僅選用古人詩句和自己題詩,還要將詩句鐫刻或書寫在石畫上并鈐上印章,開創(chuàng)了融“詩書畫印”于一體鑒賞大理石畫的高妙境界?!妒嬘洝肪硪挥涊d在《烏云紅日》大理石畫上,阮元不僅摹刻有蘇軾書帖中的“天際烏云含雨重,樓前紅日照山明”兩句詩,還題寫有自己的兩首絕句,并鐫刻有“揚州阮氏夢詩書畫石”的篆印。陳步一在《妙哉蒼山畫仙——漫說古代大理石畫意會阮伯元等》中自述曾有幸獲觀北京私人收藏的阮元《石畫記》卷三中著錄的《雪嶺同云》大理石畫,并說:“畫面右上角由右至左題刻‘雪嶺同云’四字隸書,清雅而樸厚,畫面左下角則見阮公以極盡飄灑悠揚意趣的小行楷書作七言詩品題?!孜摹J印、‘阮氏石’小印?!盵5]87
由于阮元既是詩人,又是書法家,還撰有曾在參與編纂著錄內(nèi)府所藏歷代書畫的《石渠寶笈續(xù)編》過程中所作有關(guān)書畫鑒賞、考辨札記的《石渠隨筆》,因而他具有很高的詩歌、書法和繪畫鑒賞才能,經(jīng)過阮元品題的大理石畫,不僅石畫與品題相互映襯、完美結(jié)合,而且能鮮明地描繪石畫的意境,恰當(dāng)?shù)乇憩F(xiàn)石畫的詩情畫意,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提高了大理石畫的鑒賞、收藏價值。
阮元題寫的大理石畫詩,在當(dāng)時就廣為傳閱,起到了傳播大理石畫的重要作用。滿族貴胄、貝勒奕繪和夫人顧太清就曾借閱過阮元的石畫詩并創(chuàng)作有大理石畫詩,顧太清寫有《借讀石畫詩三十二首同夫子作》《續(xù)讀石畫詩十八首同夫子作》,借讀的石畫詩就是阮元詩集中的。顧太清《借讀石畫詩三十二首同夫子作》其十三品題大理石畫《秋桑圖》詩后自注:“先生有《秋?!匪氖?,見《文選樓詩存》?!盵7]62-63顧太清不只讀過阮元的《文選樓詩存》,還讀過他的其他詩集,她還寫有《讀蕓臺相國揅經(jīng)室詩錄》。顧太清還有《題江光山色石畫》云:“江上雙峰涌髻螺,山云如練壓滄波。案頭飽看江山畫,石畫分來相府多?!敝^她在幾案上觀賞的石畫,就是從阮元家“分來”的。所謂“相府”就是體仁閣大學(xué)士阮元家,因為“體仁閣大學(xué)士”屬正一品銜,時人雅稱“相國”。詩題中的“夫子”,就是顧太清的丈夫奕繪,可見顧太清是和丈夫奕繪一起閱讀阮元的大理石畫詩,一起創(chuàng)作大理石畫詩的。奕繪還在《安公子·謝賜卿公子見贈叆叇箋》中說自己第一次見到大理石畫是在阮元之子阮福(字賜卿)家:“昨日君家宴,瑯玕新種書窗畔。石畫屏風(fēng),斜木幾、盡平生初見?!盵7]673
此外,與阮元同時的一些詩人文士,通過閱讀阮元品題大理石畫的詩,也了解了甚至喜歡上大理石畫。如阮元寫有《題蒼山畫仙人石畫像》詩,錢塘著名文人、阮元弟子陳文述(字云伯,號碧城外史)讀到后就寫了《蒼山畫仙歌》,稱揚說“我?guī)煇凼葠郛?,妙繪品題不知數(shù)”[3]341。阮元收藏有《金雞碧馬》石畫,陳文述聽說后就寫了《〈碧雞金馬〉石屏歌,默園言瑯?gòu)窒绅^有此石屏,因作此詩》[3]296。阮元《石畫記》卷三也有記載:“《碧雞金馬》,……劉默園觀察肇紳到楚,告之陳云伯,云伯以詩來,是不可不補記之也?!睏钏膳妥x到阮元品題的《仿古山水小冊十六幅》詩后,寫有《節(jié)相選定古山水石畫小冊》《恭賦師相仿古山水石畫小冊》(“節(jié)相”“師相”都是指相國阮元)兩首長詩,稱贊阮元“節(jié)相今之歐陽公,選來佳石蒼山中。集成小冊十六幅,詩情畫意交相融”[3]285。出人意料的是,楊松磐還是大理府浪穹縣(今屬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縣)人,而他知道大理石畫居然是閱讀了阮元品題大理石畫的詩,因為他在詩中明白說到:“我在點蒼山下居,竟未見過此畫圖。多謝歐公費指點,獻(xiàn)詩慚愧東坡蘇?!盵3]285可見,阮元的品題詩對于傳播大理石畫具有多么重要的作用!楊松磐還感嘆“古今寒儒須得青云附,名山亦要名人遇”[3]286,表明點蒼山的大理石畫要有名人品題、宣揚,才能廣泛傳播于世。
阮元不僅運用詩歌品題大理石畫予以傳播,而且還通過著錄在云南所藏所見大理石畫進(jìn)行傳播。道光十一年(1831),阮元任官云南將近五年,搜集大理石畫甚多,著手準(zhǔn)備編著《石畫記》。萬仕國《石畫記·整理前言》云:“道光十二年,阮元編《石畫記》第一至第三卷成,作《石畫記序》。道光十三年(癸巳),阮元‘檢新舊石畫之未記者,命怙記之’。次年成《石畫記》卷四。道光十五年(乙未)三月,……阮怙續(xù)作《石畫記》卷五。道光二十年,《石畫記》五卷本由廣東學(xué)海堂刊成?!盵3]171-172據(jù)此,我們知道《石畫記》共五卷,阮元撰寫卷一至卷三,阮元之子阮怙撰寫卷四和卷五,阮元身前就已刊刻行世。雖然卷四、卷五由阮怙執(zhí)筆撰寫,但還是在阮元的指導(dǎo)下完成的,所以《石畫記》的作者署名仍是阮元。
《石畫記》五卷著錄大理石畫510片,附錄13片,大多為阮元自己購藏,亦有從阮元入滇而為官按察司照磨的張肇岑(字蘭坡)、時任云南巡撫的清宗室伊里布(字莘農(nóng))等請阮元品題者。每篇主要記錄石畫的題名、形狀、尺寸、色彩、畫境、鐫刻、題詩等。茲以卷一著錄的《烏云紅日》為例說明:
《烏云紅日》,方幅,高一尺五寸,橫一尺六寸。中橫綠色山,山上云氣層疊垂蕩;山下坡陀有紅黃色,如日光照山;又有似樓側(cè)山墻者,恰在坡左,乃摹刻蘇帖“天際烏云含雨重,樓前紅日照山明”句于石右。其左角,刻“揚州阮氏夢詩書畫石”篆印。石背亦有烏云、紅日之意,而不及正面,惟云際有四白痕,宛然如人指,因悟此痕亦與帖合,復(fù)用蘇帖蔡詩韻題二絕:
近年大理石中,間有瑩白之處,向燈照之,能明如鴨卵殼。此石紅日照山之處,能照見瑩明。
不學(xué)元和元祐腳,何人指爪太分明?嵩陽詩意蒼山畫,斂手姜牙得此情。
蘇書得似古釵股,誰為金釵畫指尖?若不誤逢寒具手,竟將一抹向云添。[3]212
這幅大理石畫,阮元按常例著錄,引人注意的是阮元題寫的兩首絕句,還有摹刻有蘇軾書寫的北宋書法家蔡襄《夢游洛中十首》其一中的兩句詩和刻有阮元的篆印。
阮元著錄大理石畫,有意“擇其得古人詩畫之意者”,特別是畫境具有唐宋詩詩意者。他在《作〈石畫記〉并題》中就認(rèn)為“畫家能寫景,妙與詩情通。……何于唐宋句,曲盡其形容。”[2]1182-1183例如阮元覺得石畫《日暮煙波》的畫意契合李白《黃鶴樓》末尾兩句的詩情,《石畫記》卷五記載云:
《日暮煙波》,高六寸,寬九寸半。上橫遠(yuǎn)山,山外有落日之色,下有煙波。刻曰:“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倍溆凇澳骸弊?、“煙”字尤切。[3]392
對于有些見到過而未能著錄的大理石畫,阮元也記載其石畫名。《石畫記》卷二云:“《郁云圖》……伊中丞石?!弊宰ⅲ骸拜忿r(nóng)尚有《海上蓬萊》《驚濤拍岸》諸佳石,未悉錄?!盵3]281
《石畫記》寫成、刊行后,時人廣泛傳閱,也起到了傳播大理石畫的重要作用。陳文述《后蒼山畫仙歌》就云:“我?guī)煇郛嬘葠凼?,《石畫記》成人所誦。”[3]342阮元弟子吳榮光讀過阮元的《石畫記》,并為之作序,其《石畫記序》云:“吾師儀征阮相國官總督時,公馀之暇,取石之方圓長橫而裁成之,每幅拈出古畫家筆法,而證以古人之詩,惟妙惟肖。凡得若干卷,間系韻語,成《石畫記》五卷。榮光受而讀之,嘆曰:此真境也!此真意也!此真無跡之畫!”[3]197
阮元著錄大理石畫,開創(chuàng)了著錄天然畫一格。阮元在撰寫《石畫記》之前, 曾參與著錄內(nèi)府所藏歷代書畫的《石渠寶笈續(xù)編》,即著錄過人工畫,歷代著錄人工畫的著作不少,可是從未有人著錄過石畫,阮元是最早著錄大理石畫的學(xué)者,這是他的創(chuàng)新,其《石畫記》也是有史以來第一部著錄大理石畫的專著。他在《石畫記序》中也說:“記書畫之書雖多,未創(chuàng)此格。余曾見宋元真跡數(shù)百種,亦未見此格也。”[3]194
大理石之名在明代就已見諸文獻(xiàn),但正如民國張輪遠(yuǎn)所說,是因為阮元及其《石畫記》,大理石畫才得以昭示于天下。張輪遠(yuǎn)在《萬石齋靈巖大理石譜》中說:“清阮文達(dá)公總制滇黔,曾至點蒼,認(rèn)大理石為天然石畫,非筆墨所能造成,乃極力揄揚,各加品題,著為《石畫記》,于是大理石之名始大著。其后輸入內(nèi)地漸多,而記載亦夥,并浸淫海外矣?!盵6]128隨著阮元《石畫記》的廣泛傳閱,大理石畫才聲名遠(yuǎn)揚,其后便大量輸入京城和各地,成為文人雅士的案頭清供、富貴人家的家具裝飾以及園林寓所不可或缺的裝飾材料。阮元《石畫記》對大理石畫的傳播功不可沒。
通過詩歌品題、撰寫和刊印《石畫記》傳播大理石畫,這是間接傳播大理石畫,他人是通過閱讀詩歌和《石畫記》知道、了解大理石畫的,對于沒有見過大理石畫的人,未免隔了一層。也許阮元明白這一點,因而他還采用了直接傳播的方法,就是大量贈送大理石畫給高官顯貴、詩友親朋等。
筆者根據(jù)《石畫記》中的記錄和《揅經(jīng)室集》中的品題詩歌統(tǒng)計,阮元先后送出的大理石畫有50片左右,上至滿族宗室貴胄、達(dá)官貴人,下至親戚朋友、詩友弟子,還有書堂寺廟等,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大理石畫。
阮元贈給大理石畫的官員有奕繪、伊里布、林則徐、龔自珍、許滇生、嵩曼士等。乾隆皇帝的曾孫、17歲就襲爵貝勒、官至正白旗漢軍都統(tǒng)的奕繪和夫人顧太清就是在阮元家首次見到并“分來”大理石畫的。阮元總督云貴時,清宗室、云南巡撫伊里布見到阮元的大理石畫《小有天》,就想要去,阮元另贈大理石畫《小仇池穴》給他,其《石畫記》卷三有記載:“《小仇池穴》,……伊莘農(nóng)見我《小有天》,意欲之,而愧無韓干之馬。我懲于東坡之拂晉卿也,遂以此石歸之莘農(nóng),莘農(nóng)用蘇公韻報我以詩:‘……蕓臺知我心,開囊贈片玉?!盵3]310林則徐任江蘇巡撫時,阮元曾贈他大理石畫《孤山梅石圖》。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一記載:“滇中大理石象物賦形,最稱異品,其大者尤為難得。阮文達(dá)公由云貴總督入都,以《孤山梅石圖》石贈林文忠公。林謝簡云:‘……惟此煙云吐納,本蒼山靈秀之鐘;況乎樹石蕭疏,繪孤嶼橫斜之影。’”[8]33龔自珍(號定庵)任禮部主事時,阮元曾贈送給他大理石畫,《石畫記》卷四記載:《初月殘陽》自注“寄贈龔定庵主事”。許滇生任侍講學(xué)士時,阮元曾贈送給他《梨云詩夢》大理石畫,《石畫記》卷四謂《梨云詩夢》“寄贈許滇生學(xué)士”。此外,《石畫記》卷三還記載:《和靖孤山圖》“貽林中丞”。卷四還記載:《四時山水小四幅》“寄嵩曼士中丞”,《橫卷二幅》“寄曼士中丞”,《飛云洞圖》“贈嵩曼士漕帥”,《驚濤拍岸》“寄恩蘭士漕帥”,《仿石田翁》《曉山淡月》“寄姚伯昂司寇”,《寒鴉圖》“寄陳石士侍郎”,等等。
阮元贈送大理石畫的弟子詩友有陳文述、吳蘭修、程春海、季蘭齋等。阮元寄贈弟子陳文述的大理石畫有《僧巨然雨腳圖》和《大理石五色云屏》,《大理石五色云屏》又被陳文述捐給震川書院。陳文述寫有《蕓臺師以大理石屏見寄,題曰〈仿巨然雨腳圖〉,賦此寄謝》詩云:“瑯?gòu)窒壬俚岢?,遠(yuǎn)寄此石宜有詩?!盵3]204阮元《大理石五色云屏》詩后自注:“此石贈陳云伯,云伯有和詩、謝詩,又來函云:‘寒家不能世守,遂嵌置嘉定震川書院多書齋。’”阮元寄贈弟子吳蘭修的大理石畫是《夕陽流水》,《石畫記》卷三記載:“《夕陽流水》,團(tuán)扇式。山左有夕陽,山下有流水。寄與廣州學(xué)海堂學(xué)長吳學(xué)博蘭修?!比钤馁洿罄硎嫷脑娪延谐潭鳚?號春海)、季蘭齋等,程恩澤寫有《阮宮保節(jié)相以玉印泥盒及大理石畫屏遠(yuǎn)賜,感謝兩章》,《石畫記》卷三謂《仿沈石田》“寄與季蘭齋”。阮元還有大理石畫,被友人看中后強行拿走,只好默許。《石畫記》卷二謂《嶧陽孤桐》“為吳公謹(jǐn)女婿持去”。
阮元贈送給家人親友的大理石畫也很多。兒子阮福、阮怙家就有不少大理石畫,前文說到貝勒奕繪就是在阮福家中“平生初見”“石畫屏風(fēng)”,《石畫記》卷三謂《山抹微云》“此石與怙兒”,卷四謂《柳塘花塢》“此石乃怙所磨藏”。阮元還送給孫子大理石畫,《石畫記》卷三謂《魁星像》“付與第七孫恩來,書室供奉”。此外,阮元還把大理石畫送給叔侄世兄等?!妒嬘洝肪硭挠涊d:《晴雪梅花》“寄梅叔二叔”;卷五記載:《四時山水四幅》“四石寄仲嘉二叔”,《菜花溪》“此石給吳若灝外甥”;卷四記載:《仿元人山水》“寄吳荷屋世兄”,《仿宋人秋山蕭寺圖》“寄郎葆宸世兄”,《煙江疊嶂圖》“寄盧厚山世兄”,等等。
阮元還贈送大理石畫給書院寺廟,讓其嵌置于壁間,既作裝飾,又有傳播作用,還能長久保存?!妒嬘洝肪硭挠涊d阮元把《蒼山洱?!肥嫾馁浰趶V州創(chuàng)辦的學(xué)海堂書院:“《蒼山洱?!?,高一尺九寸,寬二尺二寸。上有列峰,下有平水。峰上有雨腳,水面有云頭。此蒼山畫仙自畫真面目,巨制也。此石寄學(xué)海堂中?!绷植秾W(xué)海堂志》:“題記:相國儀征公自滇寄此石屏,山光海色,咫尺萬里,洵奇觀也。嵌諸壁間,與堂并壽。道光十五年四月?!盵9]300石畫嵌置壁間,可以長久流傳。《石畫記》卷二記載:“《昆華雪氣圖》,大長方幅,高二尺二寸,寬一尺九寸,巨材也。余以半萬錢買此石,何能攜之而行?遂砌香雪齋東壁,……題為《昆華雪氣圖》。”阮元自注謂“……屋安能久?嵌石于屋壁,壁若重新,石仍在也”?!妒嬘洝肪砣€記載阮元把大理石畫送藏寺院神廟,“《天臺應(yīng)真圖》,巨幅,高二尺七寸,寬二尺?!耸c《竹林青眼》小象,同送藏太華山太華寺?!比钤汛耸嬎筒靥A寺,是因為此石畫“有綠色山,在云間,右方有一羅漢像”,石畫名中的“應(yīng)真”,是佛教語,也就是羅漢的意思?!啊督鹦紟r》(二石),綠石,有銅星,解之為二石,……刻曰:‘蒼山石畫,皆五金之氣。此石金屑,耀耀可見?!比钤宰ⅲ骸按笳吖┤氲V神廟。”阮元把《金屑巖》兩幅石畫中的大者供入礦神廟,是因為此幅石畫“有銅星”,而礦神廟就是在盛產(chǎn)銅礦的云南會澤縣。
阮元購藏的大理石畫,還有被仆人偷出售賣而被轉(zhuǎn)相收藏的,這也是一種異常的傳播。清人徐康《前塵夢影錄》記載:“道光年間,阮文達(dá)公督滇黔,伊莘農(nóng)里布為云撫,采石最多。阮公歸田后,筑石畫書樓以庋之,最巨者為五尺屏,綠蘿藤蔓滿幅,洵巨材也。間有仆輩竊出者,曹秋舫丈懸重值購之。聞有四石,約尺有咫,分具四時山水之景,秋丈題句于其上,倩王石香師云精刻,今存閩王氏。”[10]221-222
阮元的友朋,很多都沒有見過大理石畫,有的收到阮元的寄贈后,大為驚詫,拍手稱奇?!妒嬘洝肪砣涊d:阮元的友人秦恩復(fù)收到阮元寄贈的“劇佳之石”后,寫有《阮相國以〈彩峰翠樾〉石屏見贈賦謝》,詩中贊嘆:“萬里移來世所稀,拍手狂呼詫奇絕?!盵3]338可見秦恩復(fù)初見大理石畫時的驚奇。
阮元贈送大理石畫的傳播作用不可小覷,特別是贈送給達(dá)官貴胄、詩友弟子,他們要么位高權(quán)重,要么能寫詩作文,他們又或通過裝飾擺設(shè)供人觀賞傳播,或通過口頭或詩文進(jìn)行傳播,層層傳播開去,大理石畫遂聲名鵲起,在高官顯貴、文人墨客中便興起了欣賞、品題大理石畫和幾案清供、家具裝飾大理石畫的風(fēng)氣。盡管如此,阮元還是覺得自己的傳播力量不夠大,他曾在《大理石擬元人四時山水小幅》詩中感嘆:“我縱各題品,未足揚其名?!弊鳛樵瀑F總督的地方要員,同時又是詩人、書畫鑒賞家,他認(rèn)為自己有義務(wù)大力傳揚大理石畫,讓大理石畫為世人知曉,廣泛流傳。
盡管阮元只是通過詩歌品題、石畫著錄和贈送友朋三個途徑傳播大理石畫,傳播手段有限,沒有今天的報刊、電視、網(wǎng)絡(luò)等傳播途徑,但是,通過阮元的傳播,大理石畫超越了地域限制,擴(kuò)大了影響范圍。正如張輪遠(yuǎn)所言:“自時厥后,騷人墨客無不播之華翰,扇為美談,亦正如嵚崎磊落之材,一遇知己,而名播藉天下歟?!盵6]164傳播是文化形成、發(fā)展的基本條件,自此,輸入京城和各地的大理石畫逐漸增多,大理石畫也才廣泛成為工藝品、裝飾品進(jìn)入人們的生活,并為世人所重。應(yīng)該說,阮元是中國古代鑒賞、傳播大理石畫貢獻(xiàn)最大的詩人、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