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宣瑋
近代以來的香港問題源于19 世紀清政府與英國簽訂的三個不平等條約,由此英國政府先后攫取香港島、九龍半島界限街以南地區(qū)和“新界”的管治權(quán)。①19 世紀后英國先后侵占香港島、九龍和新界。1842 年8 月29 日中英簽訂《南京條約》,香港島被迫割讓給英國;1860 年10 月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迫使清政府簽訂《中英北京條約》,強行割占了九龍半島界限街以南地區(qū);1898 年,英國再次強迫清政府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將新界地區(qū)“租借”予英國,本質(zhì)上與當時的外國在華租借地地位一致。新中國政府歷來不承認三個不平等條約,香港是被英國占領(lǐng)的中國領(lǐng)土,亦非英國的殖民地,英國對香港實行的是長達155 年的殖民統(tǒng)治。1928 年,取得全國政權(quán)的南京國民政府開始與英國談判修訂不平等條約,明確要求收回包括新界②國民黨政府檔案中出現(xiàn)的“九龍”的表述,其含義為“新界”。孫揚在他的專著《無果而終:戰(zhàn)后中英香港問題交涉:1945—1949》中釋疑,1898 年英國通過《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和《香港英新租界合同》等條約文件租借九龍界限線(Boundary Line)以北至深圳河以南的土地,連同附近233 個島嶼。由于新租借的土地沒有統(tǒng)一的名稱,所以英國人便稱之為“New Territories”,中文譯為“新界”。本文行文所引注的檔案材料中出現(xiàn)“九龍”或“九龍租借地”,如無特殊說明,皆指“新界”或“新界租借地”。在內(nèi)的租界和租借地,但被英國拒絕。這一問題一直拖延到二戰(zhàn)時期才出現(xiàn)轉(zhuǎn)機。隨著日軍偷襲珍珠港并侵占香港,英國在東亞的殖民統(tǒng)治秩序崩潰。英美兩國為了減輕太平洋戰(zhàn)場上對日作戰(zhàn)的壓力,決定應(yīng)國民政府的一再要求,重啟改訂新約的談判。而國民政府也借此機會,再次向英國提出收回香港。
學界有關(guān)民國時期中英談判香港問題的研究,已有眾多成果。研究的視角除了梳理中英就香港問題談判的進程外,或關(guān)注中英談判中的美國因素,或?qū)⒄勁羞M程置于二戰(zhàn)末期英國對華政策或者香港史的角度進行論述。也有成果從國民政府視角出發(fā),檢討其在香港問題上重蹈“始爭終讓”覆轍的原因;①關(guān)于抗戰(zhàn)結(jié)束前后中英談判香港問題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孫揚:《無果而終:戰(zhàn)后中英香港問題交涉:1945-1949》,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葉霖:《在中國的影子下——美國對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李世安:《1943 年中英廢除不平等條約的談判和香港問題》,《歷史研究》1993 年第5 期;陶文釗:《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的香港問題》,《歷史研究》1994 年第5 期;劉存寬:《1942 年關(guān)于香港新界問題的中英交涉》,《抗日戰(zhàn)爭研究》1991 年第1 期;劉存寬:《英國重占香港與中英受降之爭》,《抗日戰(zhàn)爭研究》1992 年第2 期;劉新力:《重慶國民政府與英國政府關(guān)于香港問題的交涉》,《近代史研究》1994 年第4期;孫揚:《論抗戰(zhàn)后期中英處置香港問題之方略(1943—1945)》,《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4 年第1 期;西文方面的 主要 成 果 有:Peter Wesley‐Smith. Unequal Treaty,c.1898‐1997 : China,Great Britain,and Hong Kong's New Territor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Aron Shai. Britain And China,c.1941‐1947 : Imperial Momen‐tu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1984。但對于國民政府是如何在國際局勢變動下,形成逐步放棄解決香港問題的決策,還需要進一步的探究和分析。本文擬運用臺北“國史館”藏檔案,以及英國、美國外交檔案,梳理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中英兩國交涉香港問題的過程,分析國民政府最終放棄在戰(zhàn)后收回香港的原因。
二戰(zhàn)期間中英就香港問題的交涉始于兩國間的新約談判,而新約談判又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國際形勢所促成的。1941 年12 月8 日珍珠港事件發(fā)生后僅僅數(shù)小時,日軍就空襲了香港。與此同時,英國所占據(jù)的新加坡、馬來亞和緬甸等地,很快也在日軍的進攻之下易手,大英帝國在這些地區(qū)苦心經(jīng)營的殖民體系瞬間土崩瓦解。由此英國將對華外交的態(tài)度,從“并不想直接引起對日軍事沖突”、“不讓英國志愿者加入援蔣的空軍中”轉(zhuǎn)化為“將中國看作同盟國”、“在接下來的戰(zhàn)爭中會為中國提供盡可能的幫助”。②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p.481‐485.中英兩國成為了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的盟國。而在東方戰(zhàn)場,中國軍隊成功地實施了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抵擋住了日軍的進攻。中國所爆發(fā)出的抗戰(zhàn)潛力令此時已焦頭爛額的英美等大國刮目相看,他們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中國在對日作戰(zhàn)中的地位。
1942 年初,中國與美國、英國和蘇聯(lián)共同成為《聯(lián)合國家宣言》的領(lǐng)銜簽署國,在形式上躋身世界大國之列,蔣介石也取得了英、美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所認定的,包括中國、泰國、越南和緬甸北部在內(nèi)的中國戰(zhàn)區(qū)最高統(tǒng)帥的地位。如此國際地位的提升使得蔣本人“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甚至是要求償還舊債和平起平坐、等價交換的心態(tài)”。③朱美琴:《抗戰(zhàn)時期國民政府在香港問題上所持立場之因果探析》,《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5 年第2 期。在這樣的背景下,國民政府決定重啟因九一八事變而中斷的、與西方國家修訂不平等條約的交涉。而英美兩國在對日作戰(zhàn)的大格局下有求于中國,于是,兩國決定順應(yīng)中國的要求。1942 年10 月,英美同時發(fā)表放棄在華治外法權(quán)的聲明,并且準備與中國就修訂不平等條約展開談判。
具體到談判條款上,國民政府強烈要求在新約談判中加入徹底廢除外國在華租界和租借地的要求,尤其希望通過談判收回香港。但英美兩國對該問題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1941 年8 月14 日,英國首相丘吉爾和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就曾共同發(fā)表《大西洋憲章》,聲言不謀求領(lǐng)土或其他方面的擴張。但兩國對于這個宣言的理解亦有不同。此時英國在東南亞的殖民地大多淪陷于日軍之手,故而英國的戰(zhàn)時目標就是恢復被日軍南進所破壞的世界殖民秩序,并在戰(zhàn)后壓制各殖民地的民族獨立運動,在戰(zhàn)后繼續(xù)維持其殖民大國的地位。丘吉爾曾在英國內(nèi)閣會議上宣稱:“我們的意思是保持我們自己的東西。我不是英王為主持消滅大英帝國設(shè)立的首相”“戰(zhàn)爭結(jié)束時,我們并不要求給自己增加領(lǐng)土,同樣,我們也不打算放棄任何領(lǐng)土。”①W.M.(45)169th Conclusion,Minute 2.Confidential Annex,December 13,1943,Cabinet Papers(英國內(nèi)閣文件,倫敦英國國家檔案館藏,以下簡稱CAB),CAB65/40,p.77.而美國則希望這場戰(zhàn)爭能夠肢解英國在全世界龐大的殖民帝國,戰(zhàn)后自己可以憑借強大的經(jīng)濟軍事實力填補這一真空。
出于這樣的分歧,美國對于中國收回香港的要求是支持的。對于美國的亞洲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計劃,特別是美國的非殖民化政策及其他對中國未來角色的期待,香港都有其特定意義。②葉霖:《在中國的影子下——美國對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第31 頁。當時在中國和美國都有人呼吁仿照《大西洋憲章》,頒布一份“太平洋憲章”,以保證戰(zhàn)后太平洋地區(qū)遭受殖民統(tǒng)治的人民獲得解放。③Kit‐Ching Lau Chan.“The Hong Kong Question during the Pacific War (1941‐45)”. The Journal of Imperial and Commonwealth History,2,1973,p.58.美國朝野皆批評英國在中國香港乃至整個東南亞保留殖民體制的思維和做法,英國外交部亦探知“美國公眾幾乎完全偏向同情中國,若政府與英國站在一邊,將會遭到強烈批評”。④Christopher Thorne. Allies of a Kind: The United States,Britain and the War against Japan,1941—1945.London:Hamish Hamilton.1978,p.198.一些美國的政府人士也做了相關(guān)的表態(tài),副國務(wù)卿薩姆納·韋爾斯(Summer Welles)曾在1942 年5 月30 日發(fā)表的講話中稱,這場戰(zhàn)爭是一次人民解放戰(zhàn)爭,同時帝國主義時代必將終結(jié)?!洞笪餮髴椪隆返脑瓌t必須推廣于全世界。⑤陶文釗:《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的香港問題》,《歷史研究》1994 年第5 期。當時的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溫德爾·威爾基(Wendel Willkie)在宣布他的“同一個世界”的競選主題時,就以香港為例來說明外來特權(quán)妨礙了中國的真正獨立。⑥Christopher Thorne. Allies of a Kind: The United States,Britain and the War against Japan,1941—1945.London:Hamish Hamilton.1978,p.209.基于這樣的支持,國民政府得以有底氣正式向英國提出談判租借地尤其是香港問題的要求;而英國政界雖然對于這種言論十分反感,但也不得不開始思考與中國改定新約的問題以及處理戰(zhàn)后殖民統(tǒng)治問題。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國民政府政要便開始思考研究對英交涉香港問題。蔣介石在其1941 年12 月20 日的日記中認為,中國在與反法西斯盟國訂立新約時應(yīng)提出政治方面的要求,包括:“甲、對英要求其承認西藏九龍(即新界,檔案原文如此,下同)為中國領(lǐng)土之一部;乙、對俄要求其承認外蒙新疆為中國領(lǐng)土之一部;丙、東四省、旅大南滿要求各國承認為中國領(lǐng)土之一部;丁、各租借地及治外法權(quán)與各種特權(quán)及東交民巷等皆須一律交還中國,與取消一切不平等條約。”①《蔣介石日記》(1941 年12 月20 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藏。轉(zhuǎn)引自王建朗:《大國意識與大國作為——抗戰(zhàn)后期的中國國際角色定位與外交努力》,《歷史研究》2008 年第6 期。說明蔣此時便已開始思考戰(zhàn)后中國收復領(lǐng)土的問題。
此時擔任中國駐英大使的顧維鈞亦通過觀察結(jié)交英國朝野,得出了英國人將同意在戰(zhàn)后歸還香港的結(jié)論,“英國——政府、金融巨頭和普通民眾——打算把香港全部歸還給中國,不過人人都認為當前應(yīng)先解決當務(wù)之急,香港問題最好留到戰(zhàn)爭勝利后去解決。我發(fā)現(xiàn)英國人都能正確理解中國收回香港的愿望,包括政府官員和一般公眾。他們公開對我說,香港理應(yīng)歸還中國,有的說它是中國的領(lǐng)土,居民都是中國人;有的說中國戰(zhàn)后將成為強國,香港是中國的國防前哨,對中國有用?!鳖櫨S鈞還聲稱丘吉爾對此也不反對,只是要留待戰(zhàn)后商討。②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4—15 頁。1942 年10 月顧維鈞回國述職,他一直力主沒有必要在香港問題上與英國交惡,因為這會影響戰(zhàn)時中英的盟國關(guān)系。而中英結(jié)盟符合中國的長遠利益,可以鞏固中國的大國地位,因為“如果我們只與美國結(jié)盟而對英國冷淡,英國就可以在蘇日同盟和中美同盟充當仲裁者”。③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04頁。顧維鈞的想法對國民政府尤其是此時民國外交的最高決策者蔣介石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但從后來的結(jié)果看,他在英國對港態(tài)度上明顯產(chǎn)生了誤判,誤導了國民政府決策。
到了新約談判前夕的1942 年10 月18 日,國民政府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處提交了一份《關(guān)于收回香港問題》的文件,這份文件分析了英國政府對歸還香港的態(tài)度,認為“自我國抗戰(zhàn),國際地位日益提高,英帝國遠東勢力日益衰退以來,英人有預料香港將來必還中國者,甚至進而主張英國應(yīng)自動將其歸還中國者,亦不乏人……最近(十月十四日)英國外務(wù)次官在下院稱廢除英國在中國之權(quán)利并不包括香港交還中國……協(xié)定僅與放棄在華治外法權(quán)有關(guān)”。④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處:《關(guān)于收回香港問題》(1942 年10 月18 日),外交部檔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十八/2952(“十八”為全宗號,“2952”為案卷號)。轉(zhuǎn)引自孫揚:《無果而終:戰(zhàn)后中英香港問題交涉:1945—1949》,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第29—31 頁。下同。這說明國民政府內(nèi)部認識到英國態(tài)度以及香港問題的復雜性,并認為“在我方希望收回香港自不待言……但茲英官方已正式表示不在討論范圍之列,更值戰(zhàn)事尚未終結(jié)之際,在進行放棄特權(quán)另訂新約之中,同時又提出收回香港問題,是否為一智慧之舉,實有慎重考慮之必要”。⑤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處:《關(guān)于收回香港問題》(1942 年10 月18 日),外交部檔案,二檔館藏,十八/2952。面對即將到來的談判,文件認為應(yīng)把香港(以及九龍半島界限街以南地區(qū))與新界分別對待,在談判中應(yīng)僅提出收回新界,因為這一條與簽訂新約廢除治外法權(quán)的大框架相關(guān)。⑥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處:《關(guān)于收回香港問題》(1942 年10 月18 日),外交部檔案,二檔館藏,十八/2952。
基于上述現(xiàn)狀,中國政府決心在美國的支持下,以清算英國殖民主義舊賬的姿態(tài),在談判中加入香港問題。但這樣的姿態(tài),顯然不是準備充分的結(jié)果。不論是政府內(nèi)部包括顧維鈞對英國態(tài)度的誤判,還是談判開始前便主動降低預期,都預示著國民政府在即將到來的交涉中談判中舉步維艱,不斷讓步。
此時的中英兩國,雖然成為了戰(zhàn)時盟友,但實際上齟齬不斷。和美國“希望一個自由、強盛和民主的中國在亞洲崛起”①[美]史迪威:《史迪威日記》,黃加林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2 年,第239—240 頁。不同,英國歷來反對中國獲得大國地位。英國擔心一個強大統(tǒng)一的中國會在東亞成為一個徹底擺脫殖民勢力影響的典范,對于在戰(zhàn)后恢復自己的殖民統(tǒng)治不利。
在正式談判開始前,英國決策層也就香港問題有過非常詳細的商討。英國的殖民地部在1942年8 月中旬便提出了一個名為《英國遠東政策》的備忘錄,其中提到了香港。備忘錄承認香港在地理上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如果中國收回了新界租借地,那么香港島在作為活躍優(yōu)良貿(mào)易港口的地位將大大削弱,且不論港島的淡水一直依賴新界供應(yīng),光是高關(guān)稅就將讓英國得不償失。所以有條件地歸還香港將使中國政府意識到英國的善意,這對戰(zhàn)后的英中關(guān)系頗有好處。②Memorandum by Ashley Clark,November 20,1942,Foreign Office Files(英國外交部文件,倫敦英國國家檔案館藏,以下簡稱FO),FO371/31663,F7822/828/10,p.4.
英國外交部官員克拉克(Ashley Clarke)和顧問布雷南(John Brenan)對上述的觀點表示贊同,而另一名官員彼得(Maurice Peterson)則持完全相反的意見,他認為,任何的讓步都將不利于在戰(zhàn)后恢復英國的威信以及實際利益。他們形成的總的觀點認為:香港問題不能單獨解決,必須作為東南亞問題的全面解決方案的一部分。這樣的思考不僅基于在戰(zhàn)后建立一個區(qū)域集體防衛(wèi)體系以防止日本侵略勢力的復活;更基于保障英國的一系列利益,包括獲取原材料的途徑、市場和投資以及便利的港口。③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516.這種解決方案將香港和新加坡在行政和防務(wù)上納入一個國際機構(gòu)管制,美國也要同意把檀香山和馬尼拉納入其中,荷屬東印度群島亦如是。否則,香港仍舊屬于英國。④[英]法蘭克·韋爾許:《香港史:從鴉片戰(zhàn)爭到殖民終結(jié)》,王皖強、黃亞紅譯,香港:商務(wù)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16 年,第388 頁。
而作為長期留駐重慶的外交人員,英國駐華大使薛穆對于中國國內(nèi)朝野收回香港的呼聲有設(shè)身處地的體會,他從防衛(wèi)角度出發(fā),認為英國沒有足夠的軍事力量來保衛(wèi)其龐大的領(lǐng)地,需要一個集體安全體系來提供充足的幫助,歸還香港有利于中美加入這個體系并分擔英國的任務(wù)。⑤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517.但英國外交部10 月22 日的回電申斥他的建議,稱將要提交的條約草案與“香港問題無任何關(guān)系”。⑥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October 16,1942,FO371/31659,F7204/828/10,p.133.
由此看來,英國決策層在談判前對于香港問題,已經(jīng)達成共識,非但不會歸還香港,甚至拒絕在談判中討論香港,這與國民政府內(nèi)的猶豫形成了鮮明對比。
1942 年10 月29 日,薛穆正式向中國提交了中英新約草案,但其中對于香港則只字不提。11 月13 日,國民政府外交部長宋子文代表中國政府提出本方草案,其中明確提出要求討論香港問題,“英方在九龍租借地(即新界租借地)之行政與管理權(quán),連同其官有資產(chǎn)與官有債務(wù),應(yīng)移交中華民國”。①《外交部對于中英新約草案意見書》(1942 年11 月),見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三編戰(zhàn)時外交(三)》,臺北: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1981 年,第765 頁。由此可見,對于香港問題,國民政府相當克制,沒有提及《南京條約》和《北京條約》所涉及的香港部分,而是以1898 年簽訂的《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作為草案基礎(chǔ)。薛穆將該案發(fā)回倫敦,稱已了解到中國對于收回新界的強烈要求,并認為國民政府默認了除新界以外的香港地區(qū)為英國領(lǐng)地,基于此,英國也應(yīng)考慮中國的要求。②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November 17,1942,FO371/31663,F7822/828/10,p.8.
克拉克堅決抵制這種意見,認為“這是中國人正在一步步把我們擠出香港”。③Memorandum of Ashley Clarke,November 20,1942,FO371/31663,F7822/828/10,pp.2‐3.他在致信英國殖民地部官員蒙森(W.B.L.Monson)時提出了拖延戰(zhàn)術(shù),并建議不妨把美國人拉進來。④Ashley Clarke to Monson,November 25,1942,FO371/31663,F7822/828/10,p.10.在11月30 日的英國內(nèi)閣會議上,外交大臣艾登表達了“堅決抵制中國意見,即使談判破裂也在所不惜”的提議并得到了批準。⑤Conclusions of a Meeting of the War Cabinet,November 30,1942,CAB65/28,pp.148‐149.12 月5 日,艾登指示薛穆“不準備把新界與現(xiàn)在的談判聯(lián)系起來考慮”,但戰(zhàn)后會與國民政府商討,在現(xiàn)行租借期內(nèi)新界的地位問題。⑥Foreign Office to Seymour,December 5,1942,FO371/31663,F7822/828/10,p.16.薛穆在12 月7 日回信稱這會給中國人一種戰(zhàn)后英國會繼續(xù)保留租借地的暗示。⑦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7,1942,FO371/31664,F8188/828/10,p.169.
12 月14 日宋子文在與薛穆的會談中批駁了英國的說法,公開表示稱“如果簽訂的條約不能保證這一問題的解決,則不能消除引起兩國人民間誤會的根源”。宋子文一方面找到由英國返回重慶的顧維鈞,請他向蔣介石匯報英國國內(nèi)輿情對中國收回香港的態(tài)度,并讓他說服蔣同意,不要將收回香港的方案寫在新約條款中。⑧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6—17 頁。
14 日晚宋子文派遣時任中英文化協(xié)會秘書長的杭立武造訪薛穆,稱此時他拿不準蔣介石對于簽訂新約是否一定要加入有關(guān)新界租借地內(nèi)容的態(tài)度,但他以私人身份提出了一個建議:中英兩國共同發(fā)出一個公函說明新界租借地問題將留待戰(zhàn)后兩國共同商談。⑨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15,1942,FO371/31664,F8287/828/10,p.250.薛穆將此事上報并稱任何保留租借地的答復都不會使中國感到滿意。12 月19 日艾登回電表示認可。⑩Foreign Office to Seymour,December 19,1942,FO371/31664,F8287/828/10,p.252.
12 月22 日,顧維鈞向薛穆表示,若因新界問題影響中英新約簽訂,會對兩國的盟國關(guān)系產(chǎn)生損害。為此他建議:英國政府可以援引英國在1922 年華盛頓會議上的先例?這一先例指英國在華盛頓會議上發(fā)布的關(guān)于將威海衛(wèi)租借地歸還中國的聲明,1922 年2 月1 日,時任英國外交大臣的貝爾福(James Balfour)公開宣布英國放棄威海衛(wèi),并稱需由兩國政府繼續(xù)就歸還細節(jié)進行談判。這部分論述詳見劉本森:《帝國的角落:英國租占威海衛(wèi)研究(1898—1930)》,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194—195 頁。,在新約之外另附一個聲明,聲明英國打算將新界租借地返還給中國,具體的安排兩國將在以后討論。薛穆表示他個人可以同意,但英國政府需在戰(zhàn)爭勝利后才能愿意討論該問題。顧維鈞則繼續(xù)說英國政府需要明確表示終止租借新界,否則中國政府將無法滿意。①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22,1942,FO371/31665,F8408/828/10,p.53.第二天薛穆收到英國內(nèi)閣的權(quán)威指示,要求他表明新約談判不會探討新界的未來,但在戰(zhàn)后和平會議上可以討論,并通過換文的形式明確在戰(zhàn)后“考慮租借地的期限”。②Foreign Office to Seymour,December 23,1942,FO371/31665,F8397/828/10,p.49.
12 月25 日薛穆再次與宋子文會談,宋子文對所謂“租借期限”的表述提出懷疑,似乎中英雙方就香港問題的談判不涉及主權(quán)歸屬,戰(zhàn)后也只是討論期限問題,這遠不是國民政府的本意。然而此問題實際上在1898 年的條約中已經(jīng)明確,即從1898 年算起,新界租期99 年,1997 年到期。艾登對此表示英國只同意將“討論新界租借地期限問題”改為“討論新界租借地問題”。③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25,1942,FO371/31665,F8447/828/10,p.100.這種表述,明顯是英方的談判手法,將一具體問題抽象化,說明其根本無意在戰(zhàn)后歸還新界。而且英國“同意戰(zhàn)后可討論香港問題”的說法,并無書面文件予以保障,形同空頭支票,若國民政府同意,則陷入英國的圈套;若不同意,反而中國政府要承擔談判中斷的責任。
相比于英國政府在外交經(jīng)驗方面的老辣,國民政府的決策層則顯得準備不足,直到此時才開始意識到香港問題遠非當初想象的那樣,趁著英國在東南亞殖民統(tǒng)治秩序的崩潰,加上美國人的支持很容易就可以解決。英國既不愿意歸還香港,也不愿意在談判中涉及香港問題,甚至在新約談判后是否討論香港的問題上繼續(xù)含糊其辭。
在1942 年12 月的太平洋學會會議上,中國代表施肇基公開表示在戰(zhàn)后希望收回一切被迫失去的領(lǐng)土。英國代表海雷勛爵(Lord Hailey)則發(fā)表演說,將對香港地位的認知與戰(zhàn)后太平洋地區(qū)的安全混為一談,脅迫中國放棄在條約談判中提出香港問題。④《太平洋國際學會會議》(1942 年12 月15 日),臺北“國史館”藏國民政府檔案,典藏號:001‐060200‐00006‐001。會后,蔣介石就此事咨詢國民政府參事室張忠紱,張認為英國雖無意歸還香港,但港九應(yīng)照舊約辦理,其國際貿(mào)易諸問題應(yīng)以中國為主動辦理。在交涉中應(yīng)以新界為突破口尋求租借地的歸還,而不要涉及香港島問題。⑤《蔣介石為研究英國海雷勛爵在太平洋學會會議上演講并擬定對策方案與參事室往來電 張忠紱所擬對策與方案》(1943 年3 月6 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 第五輯 第二編 外交》,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588 頁。
1942 年12 月25 日下午,宋子文與顧維鈞、吳國楨(時任外交部副部長)和王寵惠(時任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長)等人開會,商討新界問題。顧維鈞仍大力說服與會者把簽訂新約放在首位,將簽約與新界問題分開處理,一是不希望中國承擔因談判破裂而造成盟國分裂的責任,二是中國在對蘇關(guān)系中需要英國的影響。而英國并沒有完全回絕對于新界問題的解決,仍然留下了戰(zhàn)后交涉的突破口。中國應(yīng)該理解英國的誠意,不要為還被敵人占領(lǐng)的領(lǐng)土與盟友爭吵不休。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是,中國需要敦促英國必須發(fā)出一個聲明,表示戰(zhàn)后愿意歸還新界。⑥《事略稿本——民國三十一年十二月》(1942 年12 月26 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典藏號:002‐060100‐00171‐026。會議最后贊同顧維鈞的主張,將此案上呈蔣介石,并得到同意。⑦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73 頁。
12 月27 日,顧維鈞將此態(tài)度通報薛穆,薛穆表示無法接受,而若因此導致談判破裂,英國將表示十分遺憾。①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27,1942,FO371/31665,F8482/828/10,p.156.英方的這種態(tài)度一出,顧維鈞明白了英國寧愿讓談判破裂也堅決不談判新界問題的底線,加之之前宋子文的授意,當晚他便與宋本人及王寵惠、吳國楨前往面見蔣介石,力陳這種嚴重性,希望蔣能夠讓步,把英國的態(tài)度視為友好,新約“正是英國送上的第一份禮,我們應(yīng)該收下,這樣才可以暗示讓英國送上第二份禮”。②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7—18頁。蔣介石認可了這一說法,認為如因香港導致中英新約難產(chǎn),“固可予英以一時之打擊,然從大體著想,此約于我之利益頗大,不宜為九龍(即新界)局部問題,而致破壞全局,且于同盟國之形勢,亦多不利。故決定讓步,只須換文中對該問題,英國愿繼續(xù)討論,不使我民眾過于失望,即可與之簽訂新約可也。”③高素蘭編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52),臺北:“國史館”,2011 年,第123 頁。但是他仍決定讓宋子文按照原來的強硬態(tài)度,表達中國在此次談判中就收回新界的姿態(tài),再次試探一下英國的底線。④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74—175 頁。
當28 日這一決定被告訴薛穆時,英國內(nèi)閣即開會討論,決定向美國通報此事⑤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30,1942,FO371/31665,F8557/828/10,p.225.,同時電令薛穆,除了可刪去“租借地期限的表述,只討論租借地問題本身”外,英國不會再作出新的讓步,這也是英國最后的態(tài)度。29 日,艾登又致信給美國駐英臨時代辦說明此時中英談判的僵局,由于英國內(nèi)閣對中國提出香港問題措手不及導致,故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作出決議。所以希望美國能夠?qū)χ袊┘佑绊?。⑥Extraterritoriality:Rendition of Kowloon Lease,December 29,1942,FO371/31665,F8482/828/10,p.155.31 日他們得到英國駐美大使哈利法克斯(Viscount Halifax)答復稱,美國已就此事向中國表達了不快?!雹遃iscount Halifax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31,1942,FO371/35679.F1/1/10,p.2.
而與此同時,日本和汪偽政府也正就交還租界和廢除各項特權(quán)的問題進行談判。日本御前會議決定:應(yīng)盡速撤銷或調(diào)整在中國的租界和治外法權(quán)。⑧劉新力:《重慶國民政府與英國政府關(guān)于香港問題的交涉》,《近代史研究》1994 年第4 期。而蔣介石決意搶先于汪日簽約,導致他聽從了顧維鈞的建議。在多方面因素的作用下,英國的目的達到了。
早在30 日,宋子文已經(jīng)代表中國政府確認,此次新約與新界有關(guān)的條約無關(guān)。⑨Seymour to Foreign Office,December 30,1942,FO371/31665,F8557/828/10,p.225.當天宋子文曾向蔣介石轉(zhuǎn)達了英方的強硬態(tài)度,即不允許將新界問題置于新約換文中,也不將其視為與不平等條約相關(guān)的問題以留待戰(zhàn)后解決,但為新約簽訂計,他沒有當面與英方產(chǎn)生爭執(zhí)。對于顧維鈞提出的以口頭聲明形式確認新界問題將于戰(zhàn)后談判的建議,宋子文認為,戰(zhàn)后國民黨軍隊將搶先收復香港,所以不必堅持此議。⑩《事略稿本——民國三十一年十二月》(1942 年12 月30 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典藏號:002‐060100‐00171‐030。1943 年1 月11 日新約簽字當日,宋子文曾正式照會薛穆,稱有關(guān)新界問題中國方面需要保留日后提出討論的權(quán)利。薛穆只是表示會將此事通報英國政府,此后卻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國民政府希望就新約談判解決香港問題的設(shè)想完全失敗。
縱觀這次談判,國民政府從信心滿滿地開始新約談判,到小心翼翼地提出香港問題,再到直接被拒絕將香港問題列入談判條目,最終一步步妥協(xié),連讓英國聲明戰(zhàn)后一定討論談判香港問題的承諾都沒有拿到,的確是外交上的失敗。
1942 年12 月31 日上午,蔣介石在正式批準簽署條約的同時,在日記中記錄下自己此刻的心情:晨五時醒后,考慮與英國訂新約事。我雖不要求其對九龍(即新界)問題作任何保留之約言,而彼反要求我聲明該地不在不平等條約之內(nèi),否則彼竟拒絕簽訂新約。果爾,我政府惟有發(fā)表廢除不平等條約之聲明,以不承認英國在華固有之權(quán)利。一俟戰(zhàn)后,用軍事力量由日軍手中取回,則彼雖狡檜,亦必無可如何,此乃為最后手段。如彼無所要求,則待我簽字以后,另用書面對彼說明:交還九龍(即新界)問題暫作保留,以待將來繼續(xù)談判,為日后交涉之根據(jù)①高素蘭編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52),臺北,“國史館”,2011 年,第140 頁。。由此看來,蔣并不將新約簽訂視為香港問題的定案,且不放棄進一步向英國聲索香港。
1943 年3 月被冠以蔣介石之名,實則由任職于委員長侍從室的陶希圣主筆的《中國之命運》發(fā)表,蔣在全書中將香港問題視為國民革命以來廢除不平等條約工作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明確提到將新界租借地視為中國領(lǐng)土,并向國人公開交涉內(nèi)情,在新約簽訂當日國民政府即“向英國政府提出正式照會,聲明中國保留有收回九龍(即新界)之權(quán),仍可隨時提出交涉”,且“九龍(即新界)與香港在地理上確有相依恃的連帶關(guān)系,且不能不同時解決”。②蔣介石:《中國之命運》(1943 年3 月),秦孝儀主編:《“總統(tǒng)蔣公”思想言論總集》(卷四專著),臺北: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1984 年,第76 頁。
《中國之命運》一書的出版,是國民政府就香港問題向國內(nèi)外所作的明確政治表態(tài),一方面表達將繼續(xù)對英交涉而不會半途而廢,另一方面也說明國民政府將在對英交涉中,以收回整個香港為目的,而不僅僅是1898 年條約所指的新界租借地。
在蔣介石意志的推動下,國民政府內(nèi)部也討論提出了收回香港的具體方案。外交部歐洲司官員張紀培提交了一份名為《香港九龍問題》的報告。在報告中,張紀培系統(tǒng)提出了國民政府收回香港的策略,分為同時收回整個香港,和先收回新界租借地兩種方案,具體辦法上仍是對英交涉談判,輔以宣傳手段,向英國“曉以大義”,并說明不會侵害英國在香港的利益,亦不會使香港成為“大英帝國安全之威脅”。③張紀培:《香港九龍問題》(1943 年),外交部檔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十八/2952。轉(zhuǎn)引自孫揚:《無果而終:戰(zhàn)后中英香港問題交涉:1945—1949》,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第41—42 頁。
這篇文件的內(nèi)容,只能將其視為先前國民政府設(shè)想的總結(jié)與具體化措施,在收回香港的措施方面仍依賴外交途徑,并無更新的洞見。若是對英談判交涉能夠起到作用,那么為何不在新約談判中堅持到底,而新約簽訂的前后,只有時勢之變,并無中英雙方實力對比的根本變化,而英國擺脫太平洋戰(zhàn)火初燃時的窘境,更無需向中國低頭。在此時提出外交解決,只能是與虎謀皮。
在中英新約談判的最后時刻,美國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使得國民政府放棄在中英新約談判中討論香港,說明美國希望談判能夠盡快結(jié)束,在表面上彌合同盟國間的裂縫。但此時,美國東亞政策的主張未變,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應(yīng)對中國在戰(zhàn)時的“犧牲”加以補償,并加強其在戰(zhàn)后世界秩序中的影響。①葉霖:《在中國的影子下——美國對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第34 頁。因此國民政府便繼續(xù)尋求美國尤其是羅斯福本人的幫助。
1943 年1 月18 日,蔣介石發(fā)電給正在美國訪問的宋美齡稱“英國與我所訂新約不肯提及歸還九龍租借地(即新界租借地)事,實為遺憾”。②高素蘭編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52),臺北:“國史館”,2011 年,第339—340 頁。宋美齡便在與羅斯福的會談中商討戰(zhàn)后中國領(lǐng)土問題,直到3 月1 日,她在給蔣的回電中告知羅斯福的態(tài)度是“關(guān)于戰(zhàn)后問題,琉球群島、滿州[洲]及臺灣將來應(yīng)歸還中國,香港主權(quán)應(yīng)屬中國,但可劃定為自由港,朝鮮獨立可由中美共同擔?!?。③秦孝儀總編纂:《“總統(tǒng)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卷五上冊),臺北:中正文教基金會,1978 年,第287 頁。1943 年3 月13 日宋子文電告蔣介石英國外交大臣艾登將訪問美國,美國官員可能將與之商討戰(zhàn)后香港問題。3 月16 日蔣介石得悉宋子文的報告,即通過羅斯福向艾登提出在戰(zhàn)后將整個香港一并交還中國,并同意上述的“自由港”方案。但表示該方案必須由中國自行提出,且不能作為歸還香港的條件。④《事略稿本——民國三十二年三月》(1943 年3 月16 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典藏號:002‐060100‐00174‐016。在3 月19 日召開的國民政府國防最高委員會臨時會議上,與會的林森、孫科、于右任、吳稚暉均對蔣介石的回電表示贊同,并決議“英如交還香港后,我國可自動宣布香港及舊九龍⑤“舊九龍”指1860 年中英《北京條約》中,清政府割讓給英國的九龍半島界限線以南地區(qū)。割讓地為關(guān)稅自由港”。⑥《國民政府為收回香港事致行政院訓令》(1943 年3 月21 日),行政院檔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二(2)/2249。轉(zhuǎn)引自孫揚:《無果而終:戰(zhàn)后中英香港問題交涉:1945—1949》,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第39 頁。宋子文在24 日收到這一決議,并在27 日將其提交給羅斯福。⑦《事略稿本——民國三十二年三月》(1943 年3 月27 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典藏號:002‐060100‐00174‐027。
蔣介石本欲借開羅會議英美雙方皆在場的情況下,提及中英有關(guān)香港的爭端,以“港九問題歸還政府為自由港”作為方案,但最后卻并未將這一問題作為正式提案提出“以留待日后解決為宜”。⑧《軍事委員會參事室自重慶呈蔣委員長關(guān)于開羅會議中我方應(yīng)提出之問題草案》(1943 年11 月),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三編戰(zhàn)時外交(三)》,臺北: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1981年,第500 頁。根據(jù)蔣本人的日記,他決定在與丘吉爾談話時“除與中美英有共同關(guān)系之問題外皆以不談為宜,如美國從中談及港九問題、西藏問題、南洋華僑待遇問題等,則照既定原則應(yīng)之。但不與之爭執(zhí),如其不能同意,暫作懸案”。⑨《蔣介石日記》(1943 年11 月15 日),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藏,轉(zhuǎn)引自王建朗:《從蔣介石日記看抗戰(zhàn)后期的中英美關(guān)系》,《民國檔案》2008 年第4 期,第115 頁。反而是羅斯福在與蔣介石的談話中主動提起香港,稱“蔣必須先與延安的共產(chǎn)黨人形成聯(lián)合政府,作為回報,我們將支持英國和其他國家在香港、上海和廣州不再享受特別的帝國特權(quán)”⑩葉霖:《在中國的影子下——美國對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第38 頁。,蔣則出于不直接與英國交惡的考慮,建議英美先行商討。?梁敬錞:《開羅會議與中國》,香港:亞洲出版社,1962 年,第41 頁。在返渝后,蔣介石頗具信心地表示雖然他本人并未在會議上提出香港問題,但“惟羅斯福總統(tǒng)曾向本人表示將香港作為自由港,而將主權(quán)歸還中國,將來必可辦到”。①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編:《國防最高委員會常務(wù)會議記錄》(第五冊),臺北:近代中國出版社,1995 年,第826 頁。
在后來的德黑蘭會議上,羅斯福向丘吉爾提起戰(zhàn)后將香港歸還中國,并解釋稱中國會將香港開辟為自由港,向全世界一視同仁地開放,這樣不會對大英帝國的根本利益造成危害,但丘吉爾反駁說,中國既沒有軍事實力,也沒有內(nèi)部的凝聚力來被視為強國,美國披著反殖民主義的外衣來掩飾其擴張,把中國設(shè)計為強國只是美國把它用作政治傀儡,操縱其在聯(lián)合國的投票,并為美國在亞洲的領(lǐng)導地位辯護。②葉霖:《在中國的影子下——美國對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第35 頁。
與此同時,美國國務(wù)院政治顧問亨貝克(Stanley Hornbeck)于1943 年11 月訪問倫敦,并非正式地表達了局勢明朗時應(yīng)當加以考慮香港未來之意。英國人對美國的表態(tài)表示不滿,丘吉爾還聲稱:“我當首相不是為了消滅大英帝國?!雹跾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519.但是美國則決心以香港問題為契機介入中英關(guān)系。英國外交部認為;“美國利用在中國的優(yōu)勢控制了局勢;并且美國正試圖將中國的武裝力量置于美國將軍的管理之下;而且美國已經(jīng)著手介入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問題。“雖然中國和俄國可能反對,美國仍有可能在中國建立單極優(yōu)勢”,“英國可能要面對中美在帝國事務(wù)上尤其是香港問題上給英國施加的壓力”。④Sir Llewllyn Woodward.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Volume 4.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75,p.530.
美國認為,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中國將取代日本成為唯一的東亞大國。在戰(zhàn)后可能到來的蘇美對世界的主宰格局中,中國的態(tài)度對于東亞世界的平衡至關(guān)重要,扶植一個強大而且親美的中國不僅有利于在戰(zhàn)后監(jiān)管日本、遏制蘇聯(lián)南下,而且可以填補英國、法國和荷蘭的殖民勢力退出亞洲東部后產(chǎn)生的政治真空。⑤葉霖:《在中國的影子下——美國對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第34—35頁。所以在抗戰(zhàn)中,美國不僅積極援助中國,努力推動中國進入世界“四強”行列,還在殖民統(tǒng)治問題上對英國施加了很大壓力。直到1945 年,羅斯福還曾以蘇聯(lián)為借口,即“蘇聯(lián)將借口英國在香港的存在而尋求為自己在中國獲得一個港口”⑥Christopher Thorne. Allies of a Kind: The United States,Britain and the War against Japan,1941‐1945.London:Hamish Hamilton.1978,p.549.,建議丘吉爾放棄香港。
正是美國在香港問題上對中國的不斷支持,讓國民政府將美國視為戰(zhàn)后世界構(gòu)想中最可以依賴的對象,也產(chǎn)生了美國重視中國甚于英國的錯覺。對于國民政府來說,使中國成為“四強”之列,從而能夠收回香港的底氣,除了來自于抗戰(zhàn)時期中國民眾的浴血犧牲,就是美國的大力支持了。新約談判還在進行之時,國民黨的最高決策層就開始構(gòu)想戰(zhàn)后的東亞格局與中國的地位問題。1942 年11 月9 日蔣介石就曾在其日記中,記述了自己對于戰(zhàn)后的設(shè)想,其中不僅包括收復東北(包括旅順和大連,簡稱旅大)、臺灣等中國固有領(lǐng)土和關(guān)于戰(zhàn)后周邊國家越南、泰國、緬甸和朝鮮地位問題,還提到了建立鞏固中美同盟,以保障戰(zhàn)后亞太和平,同時與美國共享軍港、??哲娀睾驮O(shè)施等一系列問題。并希望在未來收回旅大的對蘇交涉中引進美國影響,得到美國支持。①王建朗:《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國民政府外交戰(zhàn)略與對外政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13 頁。11 月23 日,顧維鈞在面見蔣介石時也“強調(diào)中美英三國結(jié)盟以作為戰(zhàn)爭勝利后必定出現(xiàn)的新形勢中的核心力量,中英結(jié)合是十分有益的,美國可以充當‘媒人’和保證人,從道義負責支持中英聯(lián)盟”,蔣介石亦表示贊同。②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20—121 頁。這說明國民政府十分認可美國在中蘇、中英關(guān)系以及中國與周邊國家外交中的分量,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國民政府逐步形成“倚美外交”,采取追隨美國的方針。
1942 年6 月,蔣介石在致宋子文的電報中明確指出:中國對國際政策,唯美國馬首是瞻,凡美國不參加的事,中國亦不愿單獨參加,凡美國參加之事,中國亦必須共同參加。③《蔣委員長自成都致外交部長宋子文告以如丘吉爾首相請美加入英俄同盟則我應(yīng)向美表示中、美兩國比英俄更有進一步締結(jié)同盟之必要電》(1942 年6 月21 日),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三編戰(zhàn)時外交(三)》,臺北: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1981 年,第156 頁。最終在開羅會議后,戰(zhàn)時中美特殊關(guān)系形成,兩國共同勾畫了外交戰(zhàn)略藍圖,其基本特征是:美國支持中國取得四強之一的大國地位,使中國成為美國戰(zhàn)后亞太政策的基石,成為維護亞太地區(qū)安全秩序的支柱和得力助手;而中國協(xié)助美國共同瓦解英法在亞洲的殖民統(tǒng)治,在全球范圍內(nèi)支持美國的領(lǐng)導地位。④陶文釗:《戰(zhàn)時美國對華政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345 頁。但這種特殊關(guān)系,意味著中國外交將被美國的外交利益所裹挾,是一種不平等的、中國依附于美國的狀態(tài),即使兩國已經(jīng)簽訂所謂的平等“新約”。
隨著戰(zhàn)爭局勢的變化,當美國的對外政策發(fā)生轉(zhuǎn)變,其支持中國收回香港的態(tài)度也就此產(chǎn)生動搖。1943 年和1944 年,盟軍先后在意大利和法國的諾曼底登陸,開辟了歐洲的第二戰(zhàn)場,決定性的地面戰(zhàn)場從太平洋地區(qū)轉(zhuǎn)移到了歐洲大陸,這里是英美盟軍共同的作戰(zhàn)區(qū)域,因此最重要的是確保各國協(xié)調(diào)行動不受干擾。這實際上預示著美國越來越重視英美關(guān)系。1944 年10 月時任盟軍西南太平洋戰(zhàn)區(qū)司令的麥克阿瑟就曾表示“支持英國在遠東的目標”,“他本人完全理解英國軍隊重占香港的必要性”。⑤[英]法蘭克·韋爾許:《香港史:從鴉片戰(zhàn)爭到殖民終結(jié)》,王皖強、黃亞紅譯,香港:商務(wù)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16 年,第390 頁。而到了1944 年,美國也變得愈來愈不愿意得罪丘吉爾,丘吉爾也不再是像他在“1941-1942 年間那樣屈從于美國的友好強勢之下”。⑥Kit‐cheng Chan.“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Question of Hong Kong,1941‐1945”. Journal of the Hong Kong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19,1979,p.12.
而美國總統(tǒng)的更迭也造成了美國對華政策的變化。羅斯福本人是支持中國收回租借地的,他也非常認可蔣介石在戰(zhàn)后建立統(tǒng)一中國的能力。直到1945 年3 月他去世前夕,羅斯福還念念不忘解決香港問題,提出以《南京條約》原文文本中將香港島“給予大英國君主暨嗣后世襲主位者常遠據(jù)守主掌”為基礎(chǔ)⑦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 年,第31 頁。,主張越過丘吉爾直接與英國國王會談。⑧葉霖:《在中國的影子下——美國對香港的外交政策(1945-1972)》,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第39—40 頁。但隨著4 月羅斯福驟然離世,繼任的總統(tǒng)杜魯門不像他的上一任那樣滿腔熱情支持中國,他與蔣介石從未在正式場合會見,也并無私交。他認為,“哪個盟國把香港弄到手,主要屬于軍事行動性質(zhì)的問題,取決于誰的部隊先到達香港”①[美]哈里·杜魯門:《杜魯門回憶錄上》,李石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 年,第417 頁。,美國對中國收回香港的熱情態(tài)度也逐漸冷淡下來。從根本上看,此時的美國對于戰(zhàn)后世界的構(gòu)想已發(fā)生微妙的變化,蘇美的合作已無可能,而在與蘇聯(lián)的對抗中,英國的態(tài)度遠比中國更有分量,支持英國重占香港,可以使香港成為聯(lián)合國在太平洋地區(qū)的集體安全基地。而當美國的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認同英美關(guān)系高于中美關(guān)系時,國民政府便失去了堅持的底氣。
此時的美國一直只在口頭上支持中國在戰(zhàn)后收回香港,而由于總統(tǒng)的更迭,其能否堅持支持中國的政策也不得而知。國民政府所能做的,只是爭取將來能盡快把英國拉到交涉香港問題的談判桌上。突如其來的香港受降問題,使得國民政府對形勢產(chǎn)生了幻想,希望能夠通過主導香港日軍的投降儀式來彰顯自己對香港的重占,為繼續(xù)管治香港造勢。但根據(jù)上文所述,美國已決定以香港為禮物全面加強英美關(guān)系。當獲悉美國不再支持中國時,國民政府只得改變態(tài)度,將解決香港問題從當前的時間表中劃去。
8 月15 日,杜魯門通過盟軍最高統(tǒng)帥麥克阿瑟下達關(guān)于日軍投降的第一號總命令:在中國境內(nèi)(東北地區(qū)除外)和北緯16 度以北的法屬印度支那的日軍向中國戰(zhàn)區(qū)統(tǒng)帥蔣介石投降。香港在此地理范圍之內(nèi),也理應(yīng)向中國軍隊投降。雖然對于蔣介石來說,這樣正式的通告的確是一劑強心針,但當時他還是認為“即使我們能夠直接用武力收回新界和香港島,也仍要向英國談新界問題,因為1898 年的條約在法律上仍然有效”。②顧維鈞:《顧維鈞回憶錄》(第五分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譯,北京:中華書局,1987 年,第14頁。所以一方面,蔣介石在8 月16 日派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吳國楨面見薛穆,先是正式地表達希望英國能夠按照第一號命令所要求的內(nèi)容受降,同時私下表示此次受降問題不涉及領(lǐng)土主權(quán)問題。這相當于中國政府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底線,所以次日,薛穆直截了當回絕了吳國楨,并稱“香港當初是從英國手中丟失,如今為英國的榮譽計,應(yīng)該由英軍在香港接受日軍投降”。③Patrick Jay Hurley to James F.Byrnes,August 20,1945,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美國對外關(guān)系文件,以下簡稱FRUS),vol 7,p.507.另一方面,國民政府仍在做著爭取美國的努力,吳國楨在8 月16 日會見完薛穆后,又將此事通報給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并提交了備忘錄。其中抱怨了英國人不按受降命令辦事的做法,希望美國政府主持公道。④Patrick Jay Hurley to James F.Byrnes,August 16,1945,FRUS,vol 7,pp.500‐501.
除了外交手段,國民政府亦有準備采取軍事手段搶占香港受降權(quán)。蔣介石在16 日與重慶行營主任張群、軍事委員會參謀總長何應(yīng)欽討論香港問題,認為在出兵收復一事上不應(yīng)與英國爭先后,英國若不向中國戰(zhàn)區(qū)統(tǒng)帥部溝通則英國理虧,但中國仍需準備向港九派遣軍隊。⑤《事略稿本——民國三十四年八月》(1945 年8 月16 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典藏號:002‐060100‐00203‐016。爾后蔣介石致電時任華南戰(zhàn)區(qū)受降主官張發(fā)奎,令其“指揮新一軍,第十三軍,負責接收廣州、香港地區(qū)”。①《勝利受降(一)》(1945 年8 月21 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典藏號:002‐090105‐00012‐304。8 月20 日,軍令部長徐永昌電告蔣介石稱,英軍也開始向香港開拔。②《革命文獻——日本投降》(1945 年8 月20 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典藏號:002‐020300‐00027‐033。
國民政府雖有兩手準備,但實際上仍然信心不足。首先,蔣介石的態(tài)度就并不堅定,他在8月20 日會見盟軍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魏德邁時就表示,國民政府對香港受降問題的政策是“不忍因此致中美與中英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③《事略稿本——民國三十四年八月》(1945 年8 月20 日),臺北“國史館”藏“蔣中正總統(tǒng)文物”檔案,典藏號:002‐060100‐00203‐020。最高領(lǐng)導人態(tài)度如此,國民政府外交部也就很難跳出以兩國協(xié)商的形式,通過外交途徑解決香港的慣性思維。④孫揚:《在祖國與“宗主國”之間:1945—1949 年的香港問題》,《南京社會科學》2015 年第8 期。根據(jù)《波茨坦會議議定書》,蘇、美、英、法、中五國外長預計將于1945 年8 月底或9 月在倫敦舉行第一次外長會議,國民政府外交部在得悉美國有可能在該會上向英國提出香港問題后,便匆忙擬定《收回香港問題》的報告,對“我國此次對香港問題究應(yīng)如何提出,在會上或在會外討論,事先應(yīng)與英美商洽后辦理”。⑤外交部歐洲司:《收回香港問題》(1945 年8 月),外交部檔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十八/2952。轉(zhuǎn)引自孫揚:《在祖國與“宗主國”之間:1945—1949 年的香港問題》,《南京社會科學》2015 年第8 期。
相比中國政府的弱勢,英國則極為強硬,美國政府亦正式改變其支持中國的態(tài)度。8 月18日,英國首相艾德禮正式致信杜魯門,希望其改變一號命令的立場,讓麥克阿瑟更改命令,由英軍前往香港受降。⑥Clement Richard Attlee to Harry S.Truman,August 18,1945,FRUS,vol 7,p.504.蔣介石在8 月21 日上午致電杜魯門,質(zhì)詢更改該命令有違《波茨坦公告》的精神,并建議先由自己的代表主導受降,再由蔣介石下令由英軍接收。⑦Patrick Jay Hurley to James F.Byrnes,August 21,1945,FRUS,vol 7,p.507‐508.但杜魯門在當天回電,正式拒絕了蔣的提議,并宣告支持由英軍主導香港受降。⑧James F.Byrnes to Patrick Jay Hurley,August 21,1945,FRUS,vol 7,p.509.8 月30 日,英軍抵達香港;9 月16日,駐港日軍正式向英軍投降。至此,英國得以重占香港。這也標志著國民政府本欲通過主導受降儀式,彰顯中國在香港的地位,為收回香港造勢的想法徹底落空。
縱觀抗戰(zhàn)結(jié)束前后國民政府對英交涉香港問題的歷程,可以看到,當國民政府決定利用外交武器收回香港時,僅將“收回香港”作為彰顯大國地位和民族主義的政治口號,并未對解決香港問題做通盤籌劃,拿出切實方案。而且,在關(guān)鍵決策人物顧維鈞的誤導下,國民政府在外交談判中畏首畏尾,以滿足或補償英國在華利益為前提,始終缺乏堅定收回香港的意志決心,反而一直以尋求所謂“最合適的時機”作推脫。即使到了受降權(quán)之爭塵埃落定之時,國民政府依舊難以跳出以兩國協(xié)商的形式,通過外交途徑收回香港的窠臼,⑨孫揚:《在祖國與“宗主國”之間:1945—1949 年的香港問題》,《南京社會科學》2015 年第8 期。加之對美外交的倚重,當美國抽身時,國民政府只得驟然改變收回香港的態(tài)度??偨Y(jié)來看,國民政府仍舊難以走出民國時期對外交涉“始爭終讓”的怪圈,無法超越民國外交歷來的“半殖民性”。這種“半殖民性”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首先,晚清以來中國國權(quán)日益喪失,中國政治精英逐漸形成“我不如人”的心態(tài),對外交往倚賴“以夷制夷”。即使是被譽為第一流“杰出外交家”的顧維鈞,亦主導國民政府在抗戰(zhàn)末期形成“倚美外交”的方針,使國民政府難以在香港問題上開罪美國的另一盟友英國。但這種無計可施的消極選擇,國民政府卻將其解釋為“從維系國際和平大局出發(fā)”,以美化自身收回香港的決策。對于這種外交信心的缺失,中共中央在1944 年就曾指出:“國民黨缺乏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無法擺正自身的民族立場,‘五四’到大革命,懼外觀念雖曾一度被民族高潮沖淡,但國民黨當政二十年,即在抗戰(zhàn)時期,上層人士的懼外觀念仍很濃厚,這不能不影響中國社會?!雹佟吨醒腙P(guān)于外交工作指示》(1944 年8 月18 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十四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 年,第317 頁。這種弱勢心態(tài),使得國民政府被動地接受國際局勢帶來的影響,外交方針難以符合國家利益。
其次,國民政府出于維系其國內(nèi)統(tǒng)治的需要,難以堅定貫徹其外交方針。戰(zhàn)后中國國力依舊孱弱,“四強”地位有名無實,但在收回香港上未必沒有再作一番爭取的可能。況且對外交涉利權(quán),并非僅雙邊外交一種辦法,國民政府既未堅持其抗戰(zhàn)末期本決定以軍事手段解決香港問題的打算②有關(guān)此方面的研究參見孫揚:《論抗戰(zhàn)后期中英處置香港問題之方略(1943—1945)》,《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4 年第1 期。,也未能結(jié)合戰(zhàn)后全球“非殖民化”的浪潮,將香港問題如一戰(zhàn)后的“魯案”一樣,提交國際會議公裁,借助全國同胞高漲的愛國熱情,迫使英國作部分讓步,國民革命運動時期,國民政府尚能一舉收回漢口、九江英租界;而在當政近二十年后,卻難以將本國國際地位的提升與洶涌民意相結(jié)合,達成外交目標。究其原因,還是國民政府出于發(fā)動反共內(nèi)戰(zhàn)的需要,對內(nèi)壓制民眾運動,對外則屈服于西方大國,以求得對自身政權(quán)的支持。相比北伐時期,此時的國民黨與民眾更加疏離,基本喪失了動員群眾的能力,面對此時民間以收回香港為目標的民眾運動浪潮,既未能因勢利導,反而視為威脅,層層戒備,乃至厲行鎮(zhèn)壓。③有關(guān)國民外交、群眾運動與戰(zhàn)后香港問題的關(guān)系,詳見孫揚:《無果而終:戰(zhàn)后中英香港問題交涉:1945—1949》,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所以才導致國民政府不敢在香港問題上堅持原則,默認了英國重占香港的事實。由此看來,在這種內(nèi)外交困下,國民政府實難肩負起收回香港、維護中國國家利益之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