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乃宏
(邯鄲學(xué)院趙文化研究中心,河北邯鄲, 056005)
今存古文尚書的真?zhèn)问菍W(xué)術(shù)界“斬不斷,理還亂”的陳年積案,爭辯雙方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烙燒餅”般不斷地定案、翻案,很是熱鬧。 筆者雖然無意涉足今古文經(jīng)學(xué)研究,卻仍然無法置身事外,原因便是筆者最近對清華簡發(fā)生興趣,而且迎面撞上了《尹誥》篇。 據(jù)劉國忠先生介紹,清華簡中有屬于《古文尚書》的《尹誥》《說命》等篇,“與傳世本完全不同,為傳世《古文尚書》系后人偽作提供了直接的證據(jù)。 ”①劉國忠:《清華簡的獨特性》,《學(xué)習(xí)時報》2021 年7 月12 日第3 版。順藤摸瓜,又讀了廖名春先生《清華簡〈尹誥〉研究》一文(以下簡稱“廖文”)。 筆者以為,廖文對《尹誥》本身之研究,邏輯縝密、證據(jù)可靠,其“清華簡本才是真正的《尹誥》或《咸有一德》”的結(jié)論無疑是可信的。 然其由清華簡《尹誥》之“真”反推古文尚書《咸有一德》必“偽”,似乎仍有進(jìn)一步商榷的空間。 須知,前者為伊尹對湯之諫言,后者為伊尹對太甲之告誡,二者皆“真”之可能性事實上無法排除。 謂予不信,請試言之。
清華簡(壹)的《尹誥》開篇曰:“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其中的“既”字,簡文作“”。②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上海文藝出版集團(tuán),2010 年版,第4 頁。現(xiàn)在看來,整理者將其隸定為“既”,固然有其合理性,廖文讀“既”為“暨”,謂“既及”為“復(fù)詞同義”似乎也能講通。③廖名春:《清華簡〈尹誥〉研究》,《史學(xué)史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110 頁。 又,虞萬里先生認(rèn)為,“時代越早,同義復(fù)詞越少”,言下之意似謂訓(xùn)“既及”為“復(fù)詞同義”不妥。 參見氏著:《清華簡〈尹誥〉“隹尹旣﨤湯咸又一悳”解讀》一文,《史林》2011 年第2 期。問題在于,《禮記·緇衣》所引作“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④楊天宇:《禮記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899 頁。所謂的“偽古文尚書”《咸有一德》篇亦作“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⑤杜澤遜主編:《尚書注疏匯?!?,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第1134 頁。據(jù)之推斷,漢晉之間讀“”為“躬”的可能性似乎無法排除。 此其一。
再,《楚辭·天問》:“初湯臣摯,后茲承輔。 何卒官湯,尊食宗緒? ”蔣天樞注:“摯,伊尹名,見《墨子》《荀子》。 ……尊食宗緒,謂配享宗廟。 ……卜辭亦見祀伊尹事。 ”⑤蔣天樞:《楚辭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248—249 頁。孫作云認(rèn)為:“伊尹本是個臣,臣雖然有功,也不能被尊到國王的宗廟里,受國王的祭祀。 ……這樣的祭祀是不倫不類的。 屈原知道這件事,所以加以質(zhì)問。 ”⑥《孫作云文集·〈楚辭〉研究(上)》,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3 年,第148—149 頁。據(jù)之推斷,伊尹之地位崇高是可以肯定的,故所言“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無疑是符合其身份的。“尹躬”者,伊尹之自稱也。故,較之讀“”為“既”或“允”,讀“”為“躬”似乎更為合理也。 此其五。
廖文謂“咸有一德”之“一德”,“當(dāng)是與民同利之德,就是與民共享共有而不專利獨占之德”,⑦廖名春:《清華簡〈尹誥〉研究》,《史學(xué)史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114 頁。當(dāng)為確論。 據(jù)《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和廖文,參以筆者之臆斷,清華簡《尹誥》篇似可釋文如下:
惟尹躬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dāng)∥饕叵?,曰:“夏自虔其有民,亦惟蹶眾。非民亡與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復(fù)之,用離心,我捷滅夏。今后曷不監(jiān)?”摯告湯曰:“我克協(xié)我友,今惟泯遠(yuǎn)邦歸志。 ”湯曰:“嗚呼! 吾何作于民,俾我眾勿違朕言? ”摯曰:“厚其賚之。 其有夏之金玉牣邑,予之,吉焉。 ”乃致眾于亳中邑。
勉強(qiáng)譯為白話,似大致如下:
伊尹與湯都有與民同利之德。 伊尹感慨于天之亡夏,說道:“夏王傷害了他的民眾,因而被民眾拋棄。 并非民眾不愿意守城,而是因為夏王虐待民眾,惹得民怨沸騰,民眾報復(fù)他,與之離心離德,我們才能這么快就滅掉了夏。這個教訓(xùn)我們今后難道還不吸取嗎?”接著,伊摯又對湯說道:“要盡力協(xié)和我們的友邦,不要讓他們產(chǎn)生離開我們的想法。”湯說:“你說得不錯!可是,我要怎樣做,才能讓大家相信呢? ”伊摯說:“對他們的賞賜要厚,不要吝惜繳獲來的金玉與城邑,多分一些給他們,對我們更有利。 ”湯接受了伊尹的建議,得到厚賞的眾諸侯也隨湯回到了亳邑。
據(jù)之不難判斷,這應(yīng)該是伊尹與湯在攻克夏都時的一段對話。 對此,廖文通過分析其思想內(nèi)涵,證明其為“真”史料無疑是成功的。 問題在于,廖文在肯定清華簡《尹誥》的同時,卻又以之作為坐實古文尚書《咸有一德》篇為偽書的證據(jù),卻是可以加以商榷的。 須知,《尹誥》與《咸有一德》不見得是一回事,如同此偽不能證明彼真一樣,此真自然也不能證明彼偽。 此其六。
《史記·殷本紀(jì)》謂“伊尹作《咸有一德》”。 在湯初平天下之時,①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第97 頁。無疑可以證實清華簡《尹誥》即《史記》所載《咸有一德》。但是,可不可以據(jù)之坐實現(xiàn)存古文尚書中的《咸有一德》就是偽書呢?恐怕未必。 《史記·殷本紀(jì)》:“湯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 ……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xùn)》,作《肆命》,作《徂后》。 ”②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第98 頁。據(jù)之,伊尹之德高望重自不待言,《伊訓(xùn)》《肆命》和《徂后》曾經(jīng)存在過應(yīng)該也沒有疑問。 鄭玄所注古文尚書五十八篇中,亦確有《伊訓(xùn)》和《肆命》,③李民,王健譯注:《尚書譯注》“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27 頁。只是《徂后》已經(jīng)不見了。 在今存古文尚書中,有《伊訓(xùn)》,有《咸有一德》,沒有《肆命》和《徂后》。 鑒于鄭玄已經(jīng)見不到《徂后》,這篇東西應(yīng)該是真的亡佚了。 現(xiàn)在,由于清華簡《尹誥》的出現(xiàn),今存古文尚書中的《咸有一德》并非《史記》所載之《咸有一德》已經(jīng)可以定論。 但是,仍然有一個疑問需要解答:今存古文尚書中的《咸有一德》有沒有可能就是原來的《肆命》呢? 換言之就是,《肆命》有沒有可能并未亡佚,只不過篇題被后人弄錯了? 須知,原始的《肆命》是沒有篇題的,后人見到了這篇東西,發(fā)現(xiàn)文中確有“咸有一德”的字樣,聯(lián)想到《史記》中載有《咸有一德》,遂以之命題的可能性無疑是存在的。④程元敏《書序通考》(臺北:學(xué)生書局,1999 年,第114 頁):“《尚書》原為散篇,制作者初未付亦無必要題名,故先秦典籍引《書》,篇名頗歧異,如《堯典》《禮記》引稱《帝典》;《甘誓》《墨子》引稱《禹誓》;《盤庚》《左傳》引稱《盤庚之誥》;……各隨己意定名。 ”此其七。
為便于行文,今將古文尚書《咸有一德》之全文抄錄于下:
伊尹既復(fù)政厥辟,將告歸,乃陳戒于德。 曰:
嗚呼! 天難諶,命靡常。 常厥德,保厥位。 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侍旄ケ?,監(jiān)于萬方,啟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 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師,爰革夏正。 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歸于一德。
德惟一,動罔不吉;德二三,動罔不兇。 惟吉兇不僭,在人;惟天降災(zāi)祥,在德。 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 終始惟一,時乃日新。
任官惟賢材,左右惟其人。 臣為上為德,為下為民。 其難其慎,惟和惟一。 德無常師,主善為師。 善無常主,協(xié)于克一。 俾萬姓咸曰:“大哉王言。 ”又曰:“一哉王心”。 克綏先王之祿,永厎烝民之生。
嗚呼! 七世之廟,可以觀德。 萬夫之長,可以觀政。 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 無自廣以狹人。 匹夫匹婦,不獲自盡,民主罔與成厥功。
勉強(qiáng)譯為白話,大致意思就是:
伊尹既已歸政于太甲,將要告老還鄉(xiāng),遂以與民同利的道理告誡太甲。 伊尹說:
?。?天意難測,天命無常。 只有保持德行,才能保住地位。 如果德行有虧,九州就會得而復(fù)失。 夏王不能保持德行,輕慢神靈,虐待民眾,皇天便不再保佑夏,轉(zhuǎn)而尋找具有與民同利德行的人,讓他作祭祀天地神靈的主人。 只有我和湯具備與民同利的德行,符合上天的心意,所以承受了“天命”,得到九州民眾的擁護(hù),革命成功,取代了夏朝。 并非上天偏愛我們商族,上天只不過是愿意保佑有德行的人;并非商族拯救了民眾,而是民眾愿意歸附于有德行的人。
只要與民同利,行動就沒有不吉利的;三心二意,只顧自己,不顧民眾,行動就會有兇險。吉兇不會有差錯,關(guān)鍵在于人本身。 上天降災(zāi)禍還是降吉祥,關(guān)鍵在于人是否有德行!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承繼天命即位為王,就需要加強(qiáng)修養(yǎng),砥礪德行。 只有始終如一,才能保持德行。
任用官員要唯材是舉,選擇輔政大臣要德能兼?zhèn)洹?為臣者要幫助君王廣施德政,造福萬民。 做事不能怕困難但要謹(jǐn)慎,要上下一心,和睦相處。 德行沒有固定的樣板,關(guān)鍵是要行善;行善也沒有固定的法則,關(guān)鍵是要與民同利。要讓天下人眾口一詞:“偉大啊,君王的話!”讓他們說:“一心為民啊,君王的心!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先王的事業(yè),才能國泰民安。
?。?從七代祖先的事跡中,可以體會修持德行的方法;從地方官員的表現(xiàn)中,可以考察政令是否可行。 君王沒有民眾就無人可使,民眾沒有君王就會無所適從。 不要自高自大輕視民眾,如果普通百姓不盡心盡力,君王也不可能取得成功。
據(jù)之,伊尹的這篇說辭與清華簡《尹誥》的思想可謂一脈相承。 又,在這篇說辭中,一為取天下要靠“德”,是即“天意難測,天命無常”,有德者得天下,失德者失天下;二為保天下也靠“德”,是即“為民謀利,行事就吉利;不顧民眾,行事就兇險”;三為為王之“心法”,即任官要唯材是舉,選擇大臣要德能兼?zhèn)湓圃疲凰臑轫频Z德行和考察施政之方法。 作為擁立太甲之“顧命老臣”,伊尹對太甲之告誡可謂“言之諄諄”矣。 更為關(guān)鍵者,告誡之辭大致可以分為四層意思,而且層層遞進(jìn),謂之“肆命”,不亦宜乎? 此其八。
假如筆者上述推測可以成立,今存古文尚書之《咸有一德》應(yīng)該就是被后人視為已經(jīng)亡佚之《肆命》。關(guān)于《肆命》篇的內(nèi)容,《孔傳》說是“陳天命以戒太甲”,鄭玄說是“陳政教所當(dāng)為也”。①李民,王?。骸渡袝g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132 頁。這兩種說法雖然有差異,卻并不矛盾。 筆者以為,《孔傳》概括的無疑是《咸有一德》篇四層內(nèi)容中的“前兩層”,鄭玄概括的則是“后兩層”,差異乃對文章重點之認(rèn)識不同而已。 此其九。
又,《咸有一德》與《伊訓(xùn)》之思想內(nèi)涵無疑是一致的。 譬如,《咸有一德》之“天難諶,命靡?!迸c《伊訓(xùn)》之“上帝不常”;《咸有一德》之“德無常師,主善為師”與《伊訓(xùn)》之“作善,降之百祥”;《咸有一德》之“任官惟賢材,左右惟其人”與《伊訓(xùn)》之“敷求哲人,俾輔于爾后嗣”等,②參見李民,王?。骸渡袝g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126—131 頁。語義幾無差別,故謂《咸有一德》與《伊訓(xùn)》同出伊尹之手,似乎也是可以的。 此其十。
再,據(jù)文義,《伊訓(xùn)》當(dāng)為大庭廣眾之下對嗣王太甲之訓(xùn)辭,其性質(zhì)是禮儀與程序性的;《咸有一德》則是在完成權(quán)力交接之后,仍然對太甲放心不下,乃再次加以叮囑,其性質(zhì)應(yīng)該是私下的。 筆者為什么可以這樣想呢? 因為有《史記》為據(jù)。 《史記·殷本紀(jì)》曰: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 三年,伊尹攝行政當(dāng)國,以朝諸侯。 帝太甲居桐宮三年,悔過自責(zé),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 帝太甲修德,諸侯咸歸殷,百姓以寧。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 年,第99 頁。
據(jù)之不難推知,伊尹在太甲即位之初的不放心無疑是有根據(jù)的,故謂《咸有一德》作于帝太甲元年應(yīng)該并不離譜。 此其十一。
又再,《史記》關(guān)于《伊訓(xùn)》《肆命》作于帝太甲元年的說法出于《書序》。 對于《書序》,章太炎持肯定態(tài)度:“《書序》百篇,詮次有序,皆孔子所錄。……史遷已以《書序》為孔子作矣。《夏、殷本紀(jì)》多采《書序》之文?!瓭h人說經(jīng)于此,并無異辭也。”④章太炎:《章太炎全集·演講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623 頁。故,視今存古文尚書之《咸有一德》即《肆命》,無疑是邏輯自洽的。 此其十二。
順便可以指出的是,屈原在《天問》中發(fā)出的疑問也是可以解釋的:伊尹不僅德高望重,而且確實當(dāng)過三年商王,在宗廟中祭祀伊尹無疑是符合當(dāng)時的“禮制”的。 此其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