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來了一個朋友而且馬上就要走,我只能急急忙忙請他吃個飯,以盡地主之誼。我常說“朋友就是朋友的驛站”,這種事斷不可失禮。吃過飯,送走了朋友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了。太晚了,特別是風雪天,視線不好,路又滑,這種天氣出租車司機是不愿意出車的(容易肇事)。車不好打,只能步行回家。
有朋自遠方來,多喝了一點兒,有點兒小興奮,此刻我想冷靜冷靜,而且我喜歡雪夜里走路的感覺。
街上已經(jīng)沒有行人了,偶爾有車輛在雪地上像醉漢一跐一滑地行駛著。空空蕩蕩,天地皆白,獨我一人在雪路上走,似乎街道兩旁所有的樓房、街樹和路燈都在注視著我在雪路上小心翼翼行走的樣子。
離家大約還不到五百碼的時候,我看到路燈下的那面臨街的土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一位看上去瘦弱的,留著長發(fā)的畫師正在畫布上專注地畫著。這讓我感到非常意外。畫布上畫的是一座教堂。這座教堂我非常熟悉,是哈爾濱有名的圣·尼古拉教堂。
漫天的風雪讓畫面產(chǎn)生了一種迷蒙的效果,這是畫家的藝術(shù)構(gòu)思,還是海市蜃樓般的真實存在?這幅夢幻般的景象讓我不免有些惶然。
真是不可思議,居然有人在風雪天的大街上作畫。我想,大抵是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吧。這寒冷的大千世界喲。
畫師正神情專注地端著油彩盤,拿著畫筆在畫布上涂抹著,時不時地還拉開一段距離,瞇著眼睛看畫布上的那座風雪中的教堂。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站在一旁觀看著。畫師完全沒有覺察到他身邊還站著一位看客。我抽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是打火機的聲音驚動了畫師,他轉(zhuǎn)過頭來,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哦,這是一張何等消瘦且憂郁的臉啊。
我說,來一支?
他咽了一口唾沫說,謝謝您。
于是我抽出一支煙給他,他哆哆嗦嗦地把煙點燃,然后貪婪地吸了起來。
我沖他伸出了大拇指說,了不起。
顯然這是一個羞澀的人。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說,先生,是這樣,這幅畫太大啦,家里地方太小,沒辦法,只能到外面來畫。
哦,額的神,這太令人肅然起敬了。
他吸著煙,眼神縹緲地看著空曠的雪路說,您回來也挺晚的。
我說,是啊,送朋友。
他看了看手表說,十一點了,我也該收工了。
說罷,他叼著煙卷兒去摘那幅掛在墻上的大油畫。這很吃力,我趕忙過去幫他把畫摘下來。
我說,您把它放到哪兒呢?
他說,旁邊的那個倉庫。然后又解釋說,倉庫的保管員看我在這兒畫畫,晚上再抬回家里去很吃力,就說,你畫完了以后放在我的倉庫里吧,省得來回折騰。
我說,這可是一個好人呢。
走出倉庫,我看了一眼街對面那家小飯館的燈幌還掛著,說,去喝一杯暖和暖和?我請客。
他顯得有點局促,搓著手說,這怎么好意思,我們還不認識呢。
我笑了笑說,我就住在附近,街坊,走吧,別客氣。
我認識這家小酒館的老板,他曾經(jīng)喜歡寫詩,因為寫詩也掙不了什么錢,后來就開了這家小酒館,他既是小酒館的老板也是跑堂。幾年前,他的老婆跟那位酒館的幫工跑了,但不管怎么說,他在這兒也算是一個小有傳奇的人物。
我們進去以后,發(fā)現(xiàn)這位畫家和老板也很熟。
老板對我說,我天天等他畫完了到我這兒來喝一杯。如果他不來,我就關(guān)門睡覺。
畫家說,給您添麻煩了。
老板問畫家,還是老樣子嗎?今天可是多了一個人呢。
我笑著對老板說,今天我來。
老板笑著說,這就像詩人說的:青年是青年人的通行證啊。
我笑說,老板,你不寫詩可是白瞎了。
等菜的時候,畫家指著墻上掛著的那一幅幅小畫說,這都是我畫的。
我這才注意到墻上還掛著些畫。說實話,雖然我經(jīng)常到這里來,但從沒有注意過墻上的畫。
我指著其中的一幅畫說,這是索菲亞教堂。
畫家說,現(xiàn)在哈爾濱就剩下這一所像樣的教堂了。這座教堂可真幸運哪。不過,橫看豎看總覺得有點可憐。
我說,在歷史上,哈爾濱有二三十座教堂,如果那些教堂都還在的話,那么哈爾濱就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旅游城市了,堪比威尼斯、羅馬??上Ф急徊鸸饬?。
他謙卑地說(我知道作家、藝術(shù)家,包括詩人、畫家,內(nèi)心都是高傲的),告訴一個您可能不知道的事兒,也是這座教堂的更夫告訴我的,原來在教堂的穹頂上有一幅圣母瑪利亞的畫像。這幅畫世界上一共有兩幅,一幅在莫斯科,另一幅就在咱們哈爾濱的圣索菲亞教堂里面。紅衛(wèi)兵要燒掉這幅畫,有人就報告給了當時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更夫說,省公安廳來人了,把這幅畫拿走了,但是是什么時候拿走的他不知道。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那幅掛得很高的畫只剩下個畫框了。
說著,他又指著墻上的另一幅畫說,您再看這幅,這幅畫畫的是新聞電影院。
我說,過去叫“水都電影院”。小的時候我在這家電影院看過一個上下集的外國片子,《怒火》和《三百年前》。
畫家說,我知道,講的是“十字軍”的故事。說著,他打開了話匣子,說單就“水都電影院”這個名字就可以聯(lián)想到很多,像我們這個歲數(shù),哦,您可能比我還年輕一點兒,那時候,哈爾濱到處都是沼澤地,水汊縱橫,因此被稱之為“水都”,景陽大街早先都曾是一條水道,現(xiàn)在水早就沒了,變成了馬路……
酒菜上來了,一葷一素和一壺酒。我喜歡喝這兒的純苞谷酒,雖說是60°的白酒,但溫過以后不辣,甜甜的,很柔和。畫家坐在我的對面,脫掉那件長長的大衣,我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個西式的馬甲,像一個外國的紳士。他長頭發(fā),眼睛深陷著,臉色不好,完全是一副老派哈爾濱人的形象。
這時候詩人老板說,一夫先生所有的衣服都是他夫人親手縫制的。
我略感驚愕地說,西裝也是嗎?
詩人老板說,全部都是。
我說,這可真了不起。
一夫先生說,我夫人也是個畫家。
我說,難怪。于是,我給他倒上一杯,說,咱倆先喝一杯暖和暖和。
他坦率地說,不好意思,我手腳有點冰涼,也特別忐忑……
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看來,這是一個老實人,一個老實的藝術(shù)家。
我說,沒事兒,兄弟,喝。
于是,我們互敬了一杯。真痛快,真舒服。雪夜思熱酒啊。
我說,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您剛才說我比您年輕。不,我比您歲數(shù)大。我姓王。叫我老哥就行。
畫家說,我姓張,叫一夫。說著他掏出名片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說,畫家,了不起。我非常佩服畫家和音樂家,我覺得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
的確,白酒是激發(fā)談話的最好激素。幾杯酒下肚之后,畫家的談興也上來了。
畫家說,過去哈爾濱有許多雅號,丁香之都、教堂之都、雪都、冰城,等等,其實還有一個被人忽視的雅號,就是“水都”。剛才您說到威尼斯,如果那些眾多的小湖泊還在的話,那哈爾濱就是第二個威尼斯了。
我點頭表示贊同。
畫家說,您看,這座尼古拉大教堂,老百姓叫它喇嘛臺。您一定知道它都是木結(jié)構(gòu)的,整個教堂連一根釘子也沒有,真是建筑上的杰作呀。現(xiàn)在,這樣的建筑想都不要想了,也沒人做得出來。
我說,說到尼古拉大教堂,記得日俄戰(zhàn)爭時期——那是哪年呢?我想想……
畫家說,1905 年。尼古拉大教堂的廣場曾經(jīng)是俄軍向日軍宣戰(zhàn)的集結(jié)地,最后以日軍失敗告終。
看來這位畫師還是一個地方歷史的愛好者。
我們邊喝邊欣賞那些掛在墻上的畫作。這是現(xiàn)成的話題。墻上的畫作大多是“老道外”的老建筑,老宅院、老飯館、老旅館,等等。是啊,盡管這是很好的聊天話題,但多少還是有一點沉重,令人感傷。
我問,為什么您畫的是教堂而不是別的什么題材呢?
他說,怎么說呢?我是六歲的時候跟著父母到哈爾濱來的,從哈爾濱老火車站一下火車,往坡上走的時候,我看見了尼古拉教堂。當時,對我是很大的震撼,我覺得她很美,很雄偉……后來,您知道這個教堂拆掉了,我覺得非??上?。說著,詢問地看著我。
我說,當然,拆這座教堂的當天,我在現(xiàn)場,那天下著小雨……
他問,您也參加拆這座教堂了?
我說,不,那天我路過那里,在教堂外面的雕花鐵欄外面,我看到一個俄國人穿著中式的干部裝,胸前佩戴著偉人的像章,一邊看拆教堂,一邊流淚……
我們聊得很深入。老板則坐在對面柜臺那兒看小電視里的動畫片,很專注的樣子。我的腦子里快速地閃過了一句話:變成了兒童該多好啊。
在聊天中,我知道這位叫一夫的畫家曾經(jīng)是道外區(qū)幸福商店的美工。他說他從小就喜歡畫畫,他的哥哥和父母都非常支持他,而且還給他當模特,院子里那些小朋友也愿意給他當模特。
他說,我畫了很多素描。
說著,他掏出了手機翻給我看,不少是他畫的那些孩子的素描。
他說,我不認為我是一個好的畫家,我就是一個美工,在商店里搞櫥窗設(shè)計。木工、美術(shù)字、毛筆字、版畫、國畫什么的都要懂一點,但這畢竟不能算是畫家。
我輕輕地晃著頭。
他說,我不是科班出身,只是一個雜家。畫畫是受了母親的影響,母親也喜歡畫畫。后來,向陽商店黃了,沒有工作了,干什么呢?總之什么都干過,賣過照相器材,擺過小攤兒,后來我到街頭去當畫師,就在索菲亞教堂的廣場上。
他接著說,我給你講個小笑話,有天晚上,來教堂觀光的游人漸漸少了,就我一個街頭畫師坐在教堂廣場的北側(cè),巴望有人來畫肖像。后來來了一位女士,她坐下來。可是我給她畫的時候,她閉上眼睛似乎要睡了,我說,女士請您睜開眼睛,不然我就沒法畫了。
她說,你就畫我睡覺的樣子就行了。于是我開始給她畫。畫完了以后,我說,女士畫完了。她睜開眼睛問,多少錢?我說五十塊錢。她把錢遞給我以后,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幅畫遞給她,沒想到她把畫撕了,說,我就想坐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他像個孩子似的問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笑著說,有意思。
他繼續(xù)說道,后來,我沒錢,生活很拮據(jù),想畫畫,可是紙筆都很貴。一次在街上我看到一個招聘更夫的招聘廣告,我就去了。當時我留著長發(fā)。人家一看我這副打扮,穿著這套衣服,覺得怪怪的。其實我就這一套外衣,包括里邊的馬甲,都是我父親的衣服。
那個接待我的人就笑了,說,你也想當更夫?有沒有搞錯呀?看樣子你是一個藝術(shù)家呀。我說我就是為了找工作。他說你還是回去吧,找個更適合你的工作。我說這樣,我就干三天,你看行就留下,不行,我立刻走人。他看我的態(tài)度挺堅決,他說那好,就留下試試吧。我估計你干不了三天,兩天你就得走。不過,你走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一聲,我好安排別人。
其實,我非常喜歡更夫這個工作,晚上我可以安心地畫畫了,有時候我登上樓頂,俯瞰下面,畫了不少俯瞰速寫。
我問,后來呢?
他說,后來,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了我的一個老師,他問我最近干什么呢?我說打更。他說你怎么可以打更呢?我給你介紹一份工作吧。就這樣,他把我介紹到中央美術(shù)學院黑龍江分校去當教員。從更夫到當美術(shù)老師,來了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
我說,這太好了。
他說,我還是這套衣服,開始在藝術(shù)學校美術(shù)學校教素描、色彩、平面設(shè)計、室內(nèi)裝飾設(shè)計,比較雜。所以說,我是一個雜家。
我問,現(xiàn)在還在一直干嗎?
他說,不干了,我是學校的臨時工。
我問,您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
他說,現(xiàn)在我開了一家畫廊,其實也不應(yīng)該這樣說,就在我家里開了一個小工作室,叫“一夫畫廊”。
有收入,不多,但只要能維護我們的基本生活就可以了。我有許多想法,我想畫一個教堂系列,哈爾濱老建筑系列,這些東西太可憐了,就想用畫把它們留下來。說著,他掏出另一張名片遞給我。
名片上寫著:一夫畫廊是你溫馨的家,一夫畫廊是你真摯的知己,一夫畫廊可以進展你的才華,一夫畫廊讓美進入家居,走進你美好的精神生活。
他自嘲地說,其實我的畫廊就是一個袖珍畫廊,只有五六平方米。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宋代《如夢尋》的那個作者,那個人可能是一個不得志的人。他把西安城從東到西,整條大街所有的商鋪全都寫下來,包括賣什么、價格、姓什么,等等。
我沖他伸出了大拇指,說,您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
他說,沒有。我就這一個追求,我覺得人活著總得有點價值。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水彩轉(zhuǎn)到油畫了,我覺得我最終的追求就是油畫,因為油畫凝重的色彩和筆觸能把我的心境宣泄在畫面上,也能夠感動觀賞者。
我問他,只是,您為什么下雪天還出來畫呢?
他說,就是為了找一種感覺。什么感覺呢?凄涼。
后來,只要沒事兒,每到晚上我都出來看看他畫畫,然后我們一塊兒去小酒館喝一杯。在聊天中我漸漸地了解到,他母親的太爺是翰林學士,而今在遼寧仍舊有個“翰林府”,不過,房子只剩下兩三間了。他說,我母親的爺爺是舊時代松江省教育廳廳長。當年蕭紅從呼蘭到哈爾濱就是找的他(蕭紅的父親是呼蘭教育局的局長)。我的姥姥是哈爾濱女子第一中學的校長,當年蕭紅到哈爾濱念書也是通過孔校長去那里讀書的。我母親的哥哥是哈爾濱第一醫(yī)院的院長。
他說,小時候我就特別喜歡畫畫,一次,哥哥在舊書攤兒上給我買到了兩本畫冊。那兩本畫冊對我的幫助很大。
我感慨地說,一切皆有源哪。
冬了,我照例要到南方去住一段時間,這期間就跟畫家朋友斷了聯(lián)系。朋友之間就是離離合合,斷斷續(xù)續(xù)。不過,好朋友始終是在彼此的瞭望和惦念之中,一夫算是其中的一個。
后來,一個在咖啡館當老板的年輕朋友,他喜歡搞一些公益性的講座(純粹的,沒有任何報酬的“民間論壇”),就請到了一夫。看到手機上朋友發(fā)來的邀請,我自然要去捧場,不僅如此,還要發(fā)言。不過,坦率地說,一夫的那次講座并不算太精彩。他終究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吧。
他走上講臺深深地給大家鞠了一躬,他說,我很緊張,我現(xiàn)在手腳都冰涼,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觀眾都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繼續(xù)說道,來之前我在糾結(jié),西服是穿兩個扣子的,還是穿一個扣子的,想來想去,在夫人的建議下,最后我穿了一個掛鉤的。
阿成老師知道,我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夫人親手制作的。她也是一個畫家。
有人起哄問道,你們倆誰畫得好?
一夫先生說,我夫人比她畫的畫好。
聽他說的這些話,似乎是一個很幽默的人,但我了解他,他絕不是為了幽默才說這些的。
他說,為了參加今天的會,我打的是二十塊錢國外產(chǎn)的那種皮鞋油。這樣皮鞋會锃亮,平常我都是打五塊錢一盒的國產(chǎn)皮鞋油……
的確,一夫先生是一個講究儀表的人。
我在發(fā)言中講了一夫先生在風雪中畫圣·尼古拉大教堂的情景。他則曲著身子站在一邊,好像是一個犯了錯誤的人。我說,你們猜錯了。一夫先生在骨子里是很高傲、很自信的,同時他又是一個很有實力的畫家。我尊重這樣的人。
在哈爾濱這座充滿著歐陸風情的城市當中,大抵,一夫先生是最后一個保持著老式風度的藝術(shù)家吧。
有人問他你為什么喜歡畫教堂?
他說,我覺得它們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