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丹
那頭叫花妞的母牛天生脾氣暴躁。旺財向食槽里添草時,它用犄角頂他的胳膊和柳條筐。不知是鼻環(huán)上的韁繩,還是記憶里的挨抽經(jīng)歷,讓它心存矛盾,用力甩頭,卻只試探地點(diǎn)到為止。旺財看出這個大家伙的心思,它像小女人一樣耍鬧,無非是在抱怨自己,出門割草時沒帶上它。
花妞不喜歡待在悶熱的牛棚,它喜歡走進(jìn)田野,用舌頭卷起涼爽的青草,然后面向東方,以一種神圣的姿勢慢慢咀嚼。像旺財這樣敏銳的農(nóng)民,即使老了,各路神經(jīng)也絕不遲鈍,他為此深感自豪,當(dāng)想起別人稱贊自己為“純粹的農(nóng)民”時,自豪感又添了幾分。他從敞開的小門望出去,四間大瓦房靜臥在晨曦中,太陽像個魯莽的孩子,一探頭就磕到他的窗玻璃,掉落滿院子的晨輝后,一溜煙兒奔向圍墻外的曠野,他的五十畝土地就分布在那兒,幾場雨后,蔥蘢的苞米苗將遮住遠(yuǎn)處的山頂??赡壳埃€看不到一點(diǎn)兒雨的影子,旺財眉頭緊鎖,他擔(dān)心持續(xù)的干熱會引發(fā)山火。
等終于記起花妞,旺財像個知錯的好丈夫,輕拍它的脊背說:“過幾天,再過幾天?!狈路鹪趯π膼壑俗鞒龀兄Z。實(shí)際上,他不會帶它出去,花妞肚里有了牛崽,生產(chǎn)之前都得待在牛棚。雖然很多人說母牛懷孕后會變得溫馴,不會有事,但旺財堅持認(rèn)為動物本性難移。如果別人笑他膽小,他就把曾經(jīng)看到母牛頂死人的場景描述一遍,他說這叫謹(jǐn)慎。
旺財從不拿收入冒險,他要確?;ㄦつ缸悠桨?,然后把它倆賣掉。沒什么舍不得的,誰都有自己的宿命。當(dāng)兒子不聽勸阻進(jìn)城謀生時,他想的是讓他多吃點(diǎn)兒苦頭。中年喪妻對他來說是個打擊,又是根植于心的冷漠幫了他。這種性格不討人喜歡,卻十分必要。特別是過了五十歲,他盡量在外貌上也有所展露:矮小干瘦,卻腰背挺直,仿佛由金屬支撐,灰白的頭發(fā)理得很短,如鋼針一般堅硬。他很少微笑,那雙不大的眼睛時時警惕,即使在光線昏暗的牛棚里,也能洞悉一切。在很多方面,這位“純粹的農(nóng)民”都是成功的,他從不掩飾優(yōu)越與自信,尤其在弟弟面前。他當(dāng)然有理由這樣做,就在他起早貪黑,辛苦干活的時候,弟弟正在一墻之隔的老房子里呼呼大睡。
“就算在夢里,他也別想把我趕走!”
旺財一生最大的失算,是把新房建在父母的宅基地上。他的初衷很簡單,讓全村人看到,作為家中長子,他是有出息的。不想母親臨終前把這里留給弟弟,而弟弟也在離家三十年后欣然歸來。一輩子守在父母身邊的是他,伺候他們終老的也是他,現(xiàn)在這塊地卻屬于弟弟——一個沒家庭,沒積蓄,還蹲過監(jiān)獄的人。幾個月前,當(dāng)他拎著一只破皮箱走進(jìn)老房子時,旺財就在兩座房子間砌了一道墻,以此警告弟弟,他只對圍墻那側(cè)擁有繼承權(quán)。
然而,這道墻的作用愈發(fā)有限。弟弟最近總是翻過它,過來偷東西,要么就坐在圍墻上盯著這邊,目光貪婪,似乎已失去耐心,想馬上占為己有。
旺財走出牛棚,下意識地朝圍墻望去。沒看見弟弟,他承認(rèn)自己寢食難安,這是一場較量,失敗的必須離開。他知道在這場驅(qū)逐戰(zhàn)斗中,沒有誰是真正的勝利者,但也不會有人甘心等待失敗。
太陽越過道東的干草垛,照進(jìn)菜園,旺財彎腰摘辣椒時,隱隱感到一股熱氣,他捻了捻壟臺上的土,干旱似乎不可避免。他到倉房拿出水管,接到水泵上。
菜園很大,方方正正,除了原來屬于父母的一小塊,其余都是他用鍬挖出來的。他還記得那片廢地曾經(jīng)的樣子,滿是野草和樹茬。為了改造它,旺財整整忙了一個夏天。想到這兒,他拾起水管,將老化的管口捏扁,水流頓時變成噴射的大雨,噼里啪啦地澆在菜葉上。太陽又升起一些,水霧后面出現(xiàn)了彩虹。他看著彩虹,使命感油然而生,沒有人可以奪走他的東西,哪怕是一根剛剛探頭的菜苗。
就在他信心十足,將水管對準(zhǔn)更遠(yuǎn)處的黃瓜架時,一個人突然從里面跳出來。這人渾身雪白,只穿一條內(nèi)褲,手里攥著幾根黃瓜。在認(rèn)出自己的弟弟之前,旺財先是被那高大的身軀震懾,其旺盛的生命力令人妒恨。弟弟比他小八歲,可看起來遠(yuǎn)遠(yuǎn)不止,他們不像兄弟,更像父子。對于被淋濕,弟弟表現(xiàn)出很大不滿,哇啦哇啦地命令他趕緊關(guān)水。旺財回到屋里,當(dāng)耳邊沒了聒噪,他停下來回頭看,弟弟又把身體彎在菜葉里,挑挑揀揀,像在逛自家菜地。
旺財想起三十多年前,弟弟離家前一晚,要旺財?shù)氖直?,不然就不走。而這塊手表是旺財割了一冬天架條買的。當(dāng)時,父母已為弟弟找好做學(xué)徒的工廠,寄宿的錢也交了,就要開啟的新生活不能被一塊手表阻斷,于是他們合起來責(zé)備旺財,說農(nóng)村不用手表看時間。那年,旺財二十二歲,受夠了家里的不公,揮拳朝弟弟打去。那一刻,他眼中只有手表,弟弟眼里則摻雜了驕橫和野蠻。很快,體力上的懸殊讓他無力招架,弟弟騎在肚子上,搶下手表時,就是現(xiàn)在這副表情,理所當(dāng)然。旺財沒有關(guān)水,他又想到,三十多年過去了,弟弟眼里怎么可能只有幾根黃瓜,他是在試探,如果默許,就得寸進(jìn)尺。要說父母留下什么精神財富,就是他們無知的偏愛令弟弟產(chǎn)生虛幻的高人一等。他不能讓那種日子重來。
“出去!”他對著菜園喊道,聲音干裂蒼白。
弟弟毫無反應(yīng),繼續(xù)翻著瓜藤。
“出去!”旺財重復(fù)一遍。
弟弟撲哧一笑,卻沒有抬頭,好像聽到的不是恐嚇,而是大庭廣眾之下放的一個屁。旺財感覺受到了羞辱,彎腰撿起水管,端在胸前。
“你敢?!”弟弟斜眼瞄著他。
旺財揚(yáng)了揚(yáng)水管,冰涼的水流像柔軟絲帶飄出去。很明顯,他提醒弟弟假如不乖乖離開,下一次就要澆在他慘白的肚皮上。
弟弟小聲罵了一句,懶洋洋地往圍墻走去。他的表情不是驚嚇,也不是反省,而是不耐煩,好像在說,自己起個大早,可不想搭理無賴。
旺財依舊端著水管,仿佛那是一桿槍,他的臉十分嚴(yán)肅,過分警覺讓他看起來有些做作。弟弟走到圍墻前,又一次回頭盯著他看,眼里陰晴不定,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旺財繃著臉,也回看過去,弟弟眉骨凸起,鼻梁挺拔,有一張棱角分明卻令人懼怕的臉,上一秒他的眼里還有無辜和戲鬧,下一秒就全是暴怒。只見他臉一沉,舉起黃瓜朝圍墻砸去。
“你以為我在乎這幾根破黃瓜?”弟弟冷笑著說,抬腿跨坐在圍墻上。旺財一陣心慌,后悔墻砌矮了。弟弟并不急于收回另一條腿,就那么坐著,掃視著旺財和他的一切,像倉管員在清點(diǎn)庫存的數(shù)量。忽然,他像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似的,鬼叫著大笑起來,“別裝了,你怕我?!?/p>
剎那間,旺財被戳中要害,不知道該否認(rèn)還是爭辯,他鄙視弟弟的一無是處,卻沒法阻止他看穿自己,只能擠出一個生硬的假笑。旺財長了一張倒三角臉,下巴短小,兩頰塌陷。他從小就丑,總是生病,父母一度以為他活不長。弟弟現(xiàn)在肯定也這么認(rèn)為,所以才毫無忌憚??粗艿茈x開的背影,旺財從牙縫里吐出幾個字:“我會活很久,超過你們所有人!”
現(xiàn)在是七月初,要不是干旱,苞米苗早該長到胸口。以往也有這種時候,總會被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緩解,接著苞米苗就會報復(fù)般瘋長。可是,旺財今年格外焦慮,他不知道這焦慮究竟源自哪里。吃完早飯,他用三輪車載著四桶水來到南山腳下,這塊坡地缺水最重,苞米葉子已經(jīng)打了綹兒。他要從這里澆起,直到老天肯下雨為止。
旺財熱得滿頭大汗,在臉上撩了一把,心里虛弱地罵:這該死的七月!
水很快澆完,旺財心里的憤懣卻沒有消,他老是想起弟弟早晨的話——你怕我。他扔下水桶,往坡上走一段,來到弟弟的苞米地前。不出所料,雜草淹沒了苞米苗,打藥已經(jīng)來不及了。旺財猜得沒錯,弟弟并不想做農(nóng)民,他回來有別的企圖。很久以前,旺財就知道弟弟和自己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他重品行,知是非,嚴(yán)守做人準(zhǔn)則。弟弟在這些方面,像有先天缺陷,或者他骨子里就壞。一想到這樣的人會留在身邊,可能很久,旺財更覺得胸口憋悶。他站在地頭,目光順著田地的坡度,緩緩流向遠(yuǎn)處的村落,最前排的就是他的四間大瓦房和弟弟那間低矮破舊的老屋。
從前這種對比讓他心滿意足,現(xiàn)在卻只有不安。
下午,旺財?shù)洁l(xiāng)里買回一大捆帶倒刺的鐵絲,在圍墻上加了兩道護(hù)網(wǎng)。每固定一段,他的心就安穩(wěn)一些。傍晚完工時,整個人進(jìn)入到一種奇幻的氛圍里。
他抬起頭,一條條緞帶般的火燒云鋪滿天空,太陽西沉,廣袤的農(nóng)田仿佛變成一片火海,就連鐵絲網(wǎng)的倒刺,也像極了蜻蜓的焦黑遺骸。他站在院子里,確信自己作了對的決定。
這晚,他難得睡個好覺,即使半夜聽見咒罵,意識也在清醒與睡夢之間徘徊,認(rèn)為那是早晨的事件在夢里重映,當(dāng)腦海中浮現(xiàn)出鐵絲圍欄,他放下心來,向睡夢深處滑去。片刻之后,那罵聲再次響起,摻雜著擊打鐵絲網(wǎng)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聲響是嶄新的,清晰可辨。
月光下,弟弟披著一層銀輝,有幾分滑稽,又莫名地帶著點(diǎn)悲壯。旺財來到外面時,他已經(jīng)跳過圍墻,回到老房子那邊,手里舉著根木棍,像擎著一柄火炬。旺財還沒完全清醒,卻深受月色感染,愈發(fā)認(rèn)真地觀察起弟弟,只見他丟下木棍,深深地低下頭,旺財看見他結(jié)實(shí)的脊背,呈現(xiàn)出動人的線條。然后,他看清弟弟雙手捂住的大腿內(nèi)側(cè),有液體正往下淌。是血。旺財頓時沒了睡意,弟弟被鐵絲網(wǎng)割傷了。
“快找止痛片,碾碎灑在傷口上,能止血。”旺財關(guān)切地說。
“你等著?!钡艿芴鄣谬b牙咧嘴。
旺財點(diǎn)點(diǎn)頭,趴在圍墻上看弟弟拖著腿往回走,老屋的燈亮了,他罵旺財是混蛋,跟著傳來嘩啦啦的翻找聲。旺財嗅到鐵絲網(wǎng)的寒氣,還有一點(diǎn)血腥,他擔(dān)心弟弟會死,也擔(dān)心他擊打鐵絲網(wǎng)時擦出了火星。
第二天,風(fēng)平浪靜,曠野閃著刺目的光點(diǎn)。
第三天,午后起風(fēng),刮來幾片烏云。旺財站在地里,眼巴巴地看云彩飄來又飄走。他澆水到深夜,上床時,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diǎn)。弟弟沒來找麻煩,他早該長記性的。旺財躺在炕上,渾身酸疼,他覺得剛閉上眼睛,就聽到那串腳步聲,咔嚓咔嚓,很輕。這次,他沒在夢醒之間游移,直接斷定聲音來自現(xiàn)實(shí)。他警覺地趴到窗口,東方已微微發(fā)白,院子依然很暗,什么都看不清,那個聲音就在耳邊。他推門出去,院子里霧蒙蒙的,一股涼風(fēng)吹起了身上的雞皮疙瘩。旺財站在原地,聽見聲音從牛棚方向傳來,幾乎就在同時,兩個人影出現(xiàn)了,一高一矮,并排站在面前。
“ 誰!”他從窗臺上抄起鞭子,馬上又放下來,“爸?媽?”
他看清兩人的臉,父母都是十年前的樣子,蒼老,但健康。他們望著他,愁眉不展,像為一件什么事?lián)鷳n得不行。他明白是因?yàn)榈艿?,他受傷了?/p>
“你們心疼了?”旺財舒了口氣,那縷假笑重又浮現(xiàn)出來。
兩位老人不說話,似乎默認(rèn)他的猜測。
“你們心里就只有他?”旺財問,“我也是你們的兒子,我是純粹的農(nóng)民,而他什么也不是……”他越說越激動,多想父母能承認(rèn)自己比弟弟強(qiáng),可他們就是不說話,旺財只得更用力,直喊到上氣不接下氣,把自己憋醒。
竟是個夢。
天色微明,半顆月亮懸在窗口上方,淡得像一塊云,他環(huán)顧空蕩蕩的房間,知道沒法入睡了,就在這時,夢里那個聲音又響了,咔嚓咔嚓。他坐起來,表情瞬間凝固,那不是腳步聲,是一張大嘴在用力咀嚼。
柔和的晨光薄得如一匹綢緞,漫過花妞龐大的身軀垂向地面,它正站在菜園里,面向晨曦嚼著青菜。
旺財只覺得怒火噴涌,根本看不到畫面中的神圣之意,他抄起鞭子,直沖過去。
見到主人,花妞很高興,甩著碩大的腦袋,發(fā)出一聲輕快的哞聲。聲音還沒停止,冰涼的鞭子就抽到屁股上,它向前躥出,已被啃光的菜地頓時多了一排深深的蹄坑。旺財追上去,一腳踩住地上的韁繩,花妞被拽疼了鼻子,不停地甩頭,噴著鼻息。旺財撿起繩子,又是一鞭,抽到它的肩骨上,發(fā)出一聲脆響?;ㄦさ芍劬Γ蟠蟮难郯桌镆褯]了問詢和不解,它的暴躁被疼痛喚醒,后蹄蹬地,低下頭顱。旺財看見兩只鋒利的牛角正對著自己,恐懼讓他頓時清醒,老猴子般躥向木門?;ㄦげ讲骄o跟,把他逼向圍墻,眼看就要撞上時,他又掄起鞭子,回手打在它的腦門上,趁它發(fā)愣,趕緊跳到木門外,把韁繩牢牢纏在木樁上。花妞隔著門還想掙扎,韁繩卻越收越緊,很快,鼻子就被扯破,鮮血順著鼻環(huán)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它終于平靜下來。旺財躲過一劫,回頭看向牛棚,門開著,他記得前一晚明明掛了鎖頭。
“嘿,你要管不住它,不如殺了吃肉?!?/p>
旺財循著聲音,看見弟弟趴在圍墻上,臉從兩道鐵絲間露出,正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自己。“你沒看見自己剛才那樣兒?”弟弟忍不住大笑起來,兩肩觸了電似的,不停聳動,“差點(diǎn)掛在牛頭上?!?/p>
旺財狠狠地纏牢韁繩,只留很短一截,扯著花妞的鼻子,讓它無法低頭。他不理弟弟的嘲弄,走進(jìn)菜園查看損失,他感覺到亂顫的心臟抖得像風(fēng)中的一片黃葉。
“要是沒有鐵絲網(wǎng),我就過去幫你了?!钡艿軓?qiáng)忍住笑,繼續(xù)俯視著他。旺財不吭聲,看向右手,它在制服花妞時受了傷,手背蹭掉一大塊皮,手腕也扭了。
“把止痛片碾碎,灑在傷口上?!钡艿苡中ζ饋?,“我有,你要不?”
旺財氣得咬牙,蹲下來把踩翻的菜根摁進(jìn)土里。
見旺財不理自己,弟弟開始逗弄花妞:“挨抽了吧,大家伙?!?/p>
花妞發(fā)出一聲低吼,又有血從鼻子里流出來。
旺財抬頭瞪著弟弟,“走開,沒你的事。”他聲音冰冷。
“還挺橫?!钡艿馨姿谎郏瑩炱鹨粋€小土塊打在花妞屁股上,“給我老實(shí)點(diǎn),再不聽話,宰了你?!?/p>
花妞這次只挪動一下后蹄,眼睛卻瞪得溜圓,像要滾落出來。
“敢瞪我!”弟弟又扔過來一個土塊,這次落在旺財腳邊。
旺財心慌得要死,喘氣帶著顫音,可面對弟弟的挑釁,依舊保持理智。他的道德感遠(yuǎn)遠(yuǎn)高于弟弟,不會上當(dāng),更不會像他那樣使些下三濫的手段。他深吸口氣,瞇著眼睛看天,再熟悉不過的那片天,藍(lán)得毫無雜念。他忽然想通整件事,根本不用跟弟弟正面沖突,他不敢怎樣,就算有一天真要把自己趕走,村里人也不會同意的。旺財想:他才回來幾天,而我在這里生活了五十六年。
為了驗(yàn)證自己的預(yù)言,旺財這天早早來到街上。
風(fēng)是熱的,吹在身上黏糊成一坨。他對結(jié)果很有把握,并希望弟弟能親眼看到,那樣他就會明白不能僅憑年輕蠻橫就任意妄為,至少在打算行動之前,得先了解他哥是啥樣的人。
一條灰白的水泥路在眼前展開,筆直貫穿村子后,伸向下一個村子。旺財停在食雜店門前,門開著,掛著擋蒼蠅的紗簾。灰撲撲的大柳樹下,幾個小孩在打秋千,兩個老太太坐在一邊聊家常。幾步之外,四五個年輕人像不認(rèn)識他一樣,瞥一眼就轉(zhuǎn)過頭去。他看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弟弟,也沒一個人跟他說話,開局似乎有點(diǎn)不順利。
這時,一輛客車在路邊停下,旺財看見下車的人里有他的鄰居,鄰居也注意到他,立馬招手說:“見你可真不容易,純粹的農(nóng)民?!编従哟笏麕讱q,臉上淌著汗,穿一件襯衫,袖子挽起來,胸口腋窩都濕了,藍(lán)褲子上有兩塊明顯的油漬。換作平時,旺財是不屑與他交談的,但他叫自己“純粹的農(nóng)民”時,那幾個年輕人轉(zhuǎn)過頭來,使他的虛榮心獲得滿足。鄰居笑著,從襯衫兜里掏出香煙,遞過來一支。那幾個年輕人又一次表現(xiàn)出驚訝,一副沒見識的白癡相。旺財用右手接過香煙。
“怎么傷的?”鄰居問。
“干活唄,不妨事?!蓖斂戳丝词直常裥蕾p一面獎狀。鄰居把打火機(jī)遞過來,幫他點(diǎn)煙。
“他們說你在澆地?”
旺財猜到他接下來要說那么一大片地,根本澆不過來,就岔開話題:“小心火,天干?!?/p>
鄰居點(diǎn)頭說是,的確太旱了。
對于鄰居的一系列舉動,旺財很受用,弟弟就不會得到這種待遇。透過煙霧,他再次打量那幾個年輕人,都趿拉著拖鞋,跟弟弟一樣,這代人都不行。他不打算跟這種人說話,便問鄰居,看沒看見弟弟。
“你弟?沒看見?!编従訐u搖頭。
然而接下來說的話令他十分不解:“你昨天來就好了?!编従油蝗蛔兊煤芘d奮,旺財以為他在巴結(jié)自己,很快,發(fā)現(xiàn)不是那回事,“他劫道了,就在這兒。”
“啥?”旺財張著嘴。
“劫著玩的,只劫外地車,錢要得也不多,十塊八塊就行。”鄰居絲毫沒覺察到他的反感,繼續(xù)說,“有個司機(jī)不給,被你弟薅下來,乖乖掏了錢?!?/p>
那幾個年輕人也湊過來,說這些外地車天天打村里過,把路都壓壞了,早該這么干。鄰居笑起來,露出幾顆爛牙。他們昨天都從中得到了好處。旺財這才明白,鄰居的客氣并不是因?yàn)樽约?,而是借了弟弟的“光”。一個穿藍(lán)花半袖的小伙子這時加入進(jìn)來,他說知道弟弟在哪兒?!霸跂|邊,干大事呢?!?/p>
“都瘋了。”旺財罵道。
不想那幾個年輕人突然冷下臉來。
“他蹲過監(jiān)獄?!蓖斀忉屨f,“你們都被騙了?!?/p>
接下來的幾分鐘出奇的安靜,卻能看出暗波涌動,鄰居趕忙把他拉到一邊,“不能這么說,你弟進(jìn)監(jiān)獄也是因?yàn)榱x氣?!比缓笈呐乃募?,“你攔鐵絲網(wǎng)這事不地道,現(xiàn)在又出來說他壞話,旺財,你得承認(rèn),那塊地方現(xiàn)在是你弟的?!?/p>
“你放屁!”旺財把手里的煙摔在地上,啐了一口痰。“那是我家,到哪兒我也說得出?!彼箘挪葴鐭燁^,氣沖沖地往東走去。弟弟竟比自己有群眾基礎(chǔ),他怎么也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
大約走了二十分鐘,道路兩邊出現(xiàn)大片水田,一臺水泵在看不見的地方嗡嗡響。旺財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純粹的農(nóng)民就該留在田里。他步子輕快,眺望稻田的邊緣,黛青色的林地如一道帷幔,隨著地勢緩緩下降,接入一座魚塘,魚塘靠大路這側(cè)聚集著另外一群人。
旺財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不說話,只呆呆地看著對岸的兩臺挖掘機(jī)。塘水被攪得渾濁,腥氣陣陣飄來。魚塘和旁邊的度假山莊都是李波的。李波在村里出了名的霸道,他養(yǎng)一群工人,四處蓋房,這些人很聽他的話。顯然,他嫌魚塘小,想擴(kuò)大一些,可唯一能拓寬的那側(cè)挨著林地,齊刷刷的松樹還未成材。
堤壩上,兩方派出的代表正為這件事爭執(zhí),挖掘機(jī)熄了火,停在旁邊候命。旺財認(rèn)出聲音高的那個是弟弟,他有一種不容反抗的威嚴(yán)。對面那人是林地主人,兩人爭得很兇,夾雜著零星的咒罵,四只手在魚塘和林地間來回比畫,各不相讓??删退銖倪h(yuǎn)處看,也能覺察出弟弟更有底氣,手勢也充滿攻擊性。他有李波撐腰,旺財想,這跟劫道沒有區(qū)別。那人應(yīng)該教訓(xùn)他一頓??墒?,林地主人在弟弟的威懾下逐漸喪失了斗志,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最后,不得不放棄抵抗,轉(zhuǎn)身朝大路這邊走來。他一次也沒回頭,因此沒看見兩臺挖掘機(jī)在弟弟的指揮下,同時揚(yáng)起金屬手臂,劈斷樹枝,掘出樹根。旺財著魔般望著它巨大的破壞力,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命運(yùn)。
黑黝黝的魚塘一點(diǎn)點(diǎn)吞食樹林,林地主人也越走越近,旺財看清他的臉,充滿憤恨。當(dāng)他經(jīng)過人群時,有人說李波要競選村主任,似乎以此表明對他不戰(zhàn)而退的理解。旺財看了看右手,手腕紅腫,但血已經(jīng)結(jié)痂。他抬起頭,林地主人剛好走到跟前,四目相對的一刻,那人怔住了,他認(rèn)出旺財是堤壩上那個人的哥哥,壓抑的憤怒讓他的表情極速變化。旺財被嚇到,以為要挨打,可那人突然一笑,客氣地點(diǎn)點(diǎn)頭,溜開了。
怎么會這樣?他明明被侵占了林地。旺財想從圍觀的人里得到答案,這人眼中的仇恨呢?人群異常平靜,仿佛本該如此,不可理解的反而是他。旺財接受不了這樣的現(xiàn)實(shí),他希望可以代弟弟受罰。但是,沒有,人群安靜而友好。他預(yù)感到有一天自己被趕出家門時,這些人同樣會置之不理。旺財臉色煞白,他的信念以最難以接受的方式崩塌?;丶业穆飞希栒罩贡?,他卻感到渾身冰冷,無論看向哪里,都會出現(xiàn)挖掘機(jī)的金屬手臂,在弟弟的指揮下,嚼碎樹根,豁開土地。
旺財?shù)郊視r,花妞還站在菜園門前,后腿上的肉微微抽動,嘴角掛著長長的涎,蒼蠅繞著鼻子嗡嗡叫,但它始終抬著下巴,像等待某種恩賜,又像為清晨的錯誤虔誠懺悔。它又渴又累,除此之外,并無大礙,旺財放下心來。他把花妞牽進(jìn)牛棚,提來一桶水,又扔下一捆青草?;ㄦひ豢跉夂裙馑?,趴在食槽邊吃起草來,它沒耍脾氣,好像不記得挨過抽,旺財不敢大意,畢竟是畜生。
他在牛棚門口坐下,小心活動著腫得發(fā)亮的手腕,不知道骨頭斷了沒?如果兒子聽說了,一定讓他去醫(yī)院。他不愿意去醫(yī)院,上來就是檢查,病還沒治,錢就花了一大堆?!安粰z查,怎么給你開藥?!眱鹤訒@樣說,好像醫(yī)院是他開的。旺財搞不懂自己的兒子,有時候很貼心,像他媽一樣隨和;有時候又非常固執(zhí),誰也說不通。弟弟的事,兒子早就知道,卻漠不關(guān)心,一趟也不回來。事到如今,作為家產(chǎn)的真正繼承人,旺財必須讓他明白真相。
“你想多了,老爸,我叔不是那種人?!碑?dāng)他將嚴(yán)峻形勢講了十幾分鐘后,兒子在電話那端嬉皮笑臉地說,完全沒聽出問題嚴(yán)重,也沒聽出父親的求助,還把它當(dāng)成要挾自己回家的伎倆?!拔也换厝?,我做不了農(nóng)民,我一見農(nóng)活就煩?!眱鹤痈S工程隊,各個地方蓋樓。旺財忍著怒火,說:“整天踩著鋼管子,爬上爬下的不煩?”
這句話觸到兒子的好笑神經(jīng),咯咯笑起來沒完。
兒子很早就問過他,怎么忍受得了一成不變的生活,年復(fù)一年,周而復(fù)始,永遠(yuǎn)活在一潭死水里。他說這不是死水,這是他的全部。
“我覺得你對叔有偏見。他以前犯過錯,不代表現(xiàn)在?!眱鹤泳归_始替弟弟說話。他太年輕,不知道人心叵測,他接下來的建議更讓旺財氣憤,“老爸,你讓我叔搬進(jìn)來,你倆住在一起,還可以互相照顧。”
“你以為我在求你?我離開你活不了?”旺財吼道,“我一輩子的心血,在你眼里就那么一文不值?”他忽然感到很心酸,沒人理解自己的付出。他猛地掛斷電話。這個愚蠢的孩子,等到一無所有時才醒悟去吧。幾分鐘的震怒后,他不得不接受孤立無援的事實(shí)。
整個下午,悲傷籠罩了這位農(nóng)民的全部身心,像注定的干旱揮之不去,他什么都干不了,每次瞥到損壞的菜園,無助感就加深一層。他感覺病得很重,除了受傷的右手,心臟也隨時會停止跳動。他愈加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把握住什么。難說。他想,如果自己死了,年輕的兒子將獨(dú)自面對陰狠的弟弟時,堅毅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靠坐在門口,雙眼黯淡,嘴角下撇,像一具干尸。唯一靈敏的就剩耳朵,任何聲音響起,都以為是挖掘機(jī)開來了。
在他最孤獨(dú)的幾個小時里,花妞不聲不響,靜靜地陪伴著,它又變回乖巧的小女人。旺財把臉貼在它寬寬的脖頸上,為自己的沖動道歉,他撫摸光滑堅硬的犄角,被那股能刺穿身體的力量引得一陣陣后怕。
他拿來最后一捆青草,花妞把嘴埋進(jìn)草里,左右磨動著下頜?!奥c(diǎn)兒吃。”他有點(diǎn)討好地說,同時,感激花妞對自己的寬容。這種感覺很好,讓他舍不得離開,當(dāng)試著讓自己也變得寬容時,他發(fā)現(xiàn)內(nèi)心又恢復(fù)了些氣力。
“怎么說我也是他哥,弟弟趕走哥哥,沒那個道理。”他拿掉牛臉上的草葉,追問一句,“我說得對不?”
花妞一動不動,深情地望著他,似乎在想怎么作答,卻找不到合適的表達(dá)方式,于是抬起尾巴,撒了一泡尿。旺財認(rèn)為這和點(diǎn)頭意思相同。
第二天早上,他兌了一噴壺農(nóng)藥,懷著寬容之心送到弟弟門前。他很高興,自己在重創(chuàng)之后依然心存善念。等候的時間,這股善念分成兩部分,一半讓他替弟弟感到悲哀;另一半化身為責(zé)任感,要他拯救弟弟。于是,旺財既不想弟弟干了什么,也不想那個倒霉的林地主人。弟弟的混沌并非骨子里的劣根,而是父母過早把他送去城里,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生活。這個想法讓旺財倍受鼓舞,他想母親讓弟弟回來,也許是出于愧疚。
“你在這兒干嗎?”弟弟出來撒尿,被坐在門口的旺財嚇了一跳。他背過身,把尿撒到墻根。
“你家地里都是草,今天去打藥吧?!蓖?shù)饶蚵曂V购笳f。
弟弟打了個冷戰(zhàn),提上褲子:“良心發(fā)現(xiàn)了?”
“這是一滿壺,不夠的話,我那兒還有,草太高了,可能得打兩遍?!彼€想解釋自己為什么不能幫忙,因?yàn)槭謧?/p>
“我不打藥?!钡艿艽騻€哈欠,毫無熱情,“拿回去吧?!?/p>
“農(nóng)民哪有不打藥的?!蓖斦Z氣溫和。
“我沒想做農(nóng)民?!钡艿艽驍嗨?,“我回來是要做大事的?!?/p>
旺財討厭弟弟說“大事”時的認(rèn)真勁兒,卻不想反駁,“農(nóng)村有啥大事?”
“你怎么知道沒有?!钡艿苡檬种笓芘F絲網(wǎng),“你又不是我。”
旺財意識到弟弟說的大事與李波有關(guān),就提醒道:“李波不是好人。”
“我沒說他是好人?!钡艿芤稽c(diǎn)兒也不驚訝,看來他看到了自己?!袄畈ê貌缓脽o所謂,我也不比他強(qiáng)?!?/p>
弟弟冷笑一聲,“你也一樣。咱們都是壞人?!?/p>
旺財一愣,不等想明白,弟弟又說:“我媽是好人。但她死了。你害死了她。”他緊盯旺財,怨恨的目光之下竟泛起一絲淚花,他頭一次這樣認(rèn)真說話,一字一頓,語氣介乎質(zhì)問與審判之間,鞭子一般抽在旺財毫無防備的臉上,“你看著她的腿爛掉,什么也沒做?!?/p>
旺財像被堵住了喉嚨,母親八十歲時摔斷腿,在家躺了一年后去世。旺財始終在旁邊伺候,他沒想過手術(shù),因?yàn)樯磉呍S多老人都是這樣,年齡大了,總是要死的,自己將來也一樣。再說,別人稱贊他是純粹的農(nóng)民時,只會看他的莊稼多么茂盛,土地多高產(chǎn),他如何精明,能賣出最好的價錢,絕不會在乎他給不給老母親治病。旺財堅信她的死跟自己無關(guān),只是弟弟的借口。
“你沒資格……”他胸脯劇烈起伏著,想說責(zé)任在弟弟,是他花光了母親的積蓄,但忍住了,留下噴壺,轉(zhuǎn)身往家走。
弟弟趴在圍墻上,看見旺財出現(xiàn)在院子里,又變回玩世不恭的樣子,他用唱歌的聲調(diào)說:“告訴你一件事,花妞是我放出來的?!?/p>
旺財心頭一緊,血仿佛凝了?!拔抑皇窍霂湍??!彼f。
“算了吧。你是在幫自己。”弟弟說,“你知道我比你強(qiáng),一個曾經(jīng)只會干壞事的人,就要打敗你,而你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p>
“那就走著瞧?!蓖斶o拳頭,血又開始涌動。
干旱在繼續(xù),曠野日益慘淡。旺財堅持用三輪車?yán)赏€沒滲到苞米根,就被周圍的土吸干。在來勢洶洶的大旱中,他聽著苞米枯死的聲音,孤軍奮戰(zhàn)。弟弟的話是錯的,他從不懷疑,可就是沒法從記憶中拔除。他避免見到他,卻總能聽到他的消息。人們說弟弟變好了,整天帶著一群人給村里修路。旺財有些疑惑,來到他的苞米地看,雜草更加茂盛。
這天,旺財準(zhǔn)備出門澆地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弟弟,他攙著鄰居生病的老母親,坐上李波的轎車。鄰居拎著包袱,走在后面,旺財隱約聽見他們在說投票的事,鄰居讓弟弟放心。
投票?選村主任的票。
旺財終于知道弟弟為什么變好,所謂的大事是什么。
他用力蹬車,屁股在滾燙的座子上左右扭動,仿佛置身于烈火之中。去南山的路從沒像今天這樣不平,水從桶里濺起來,砸出令人目眩的波紋。旺財精神恍惚,鄰居諂媚的表情不停地在眼前閃現(xiàn)。弟弟和李波是同一種人,只會讓對方變本加厲。用不了多久,村民都會變成“林地主人”。到時候,他們不會想是誰親手制造了這個結(jié)果,而是要指責(zé)自己,沒帶好弟弟,就連死去的父母,也會受到牽連。這種擔(dān)憂愈發(fā)強(qiáng)烈,直至侵入血液,旺財覺得自己受到玷污,不再純粹。
他被這個想法擊中,手一抖,車子猛然拐向旁邊,一只轱轆騎上地壟,隨即天旋地轉(zhuǎn)。三輪車連同他和四桶水都扣進(jìn)溝里。苞米葉子瘦巴巴的,曬成灰綠色,旺財睜開眼睛,以為那是一把把收割的鐮刀。他想從車架子底下出來,擔(dān)憂讓他沒有一絲力氣,只能靜靜躺著。他太累了,幾十年不曾放松,馬不停蹄,省吃儉用,每一分錢都光明磊落,他敢對任何人說。
“我有資格休息?!彼]上眼睛。又一批苞米苗因缺水而枯死,他不去想,也不想無藥可救的弟弟,如果真出什么事,不是他的責(zé)任。
“你得幫他?!蓖斅犚娨粋€聲音,就在耳邊,“你們是兄弟?!?/p>
他又看見了母親,這次非常清晰。她蹲在旁邊撫摸自己的臉,眼里帶著憂傷,也有慈愛。他去拉母親的手,抓了個空。
這天稍晚一些,旺財坐在門口,享受難得的寧靜。弟弟卻用一串鞭炮將它炸得粉碎。
“看我現(xiàn)在多風(fēng)光。”弟弟從衣兜里掏出一把二踢腳,向他炫耀,“超市老板送的,說將來有用?!?/p>
弟弟站在還沒散盡的煙霧里,一臉得意,又點(diǎn)著一支二踢腳,揚(yáng)手扔進(jìn)菜園。
“離開李波?!蓖斖蝗黄鹕恚镜霉P直,聲音異常堅定,“我拆掉圍墻,這個家給你一半?!?/p>
這句話似乎經(jīng)過漫長的旅程,才被弟弟聽見,弄懂它花了同樣多的時間。然而,沒有期待中的感激,弟弟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惦記這點(diǎn)東西?”
輕薄的語氣深深刺痛了旺財,他不由得退后一步。
“我告訴過你,我要干大事?!钡艿苁掌鹦θ?,也退后一步,兄弟間仿佛隔開一條大河?!拔矣形业穆贰m槺阏f一聲,我會自己蓋房子?!钡艿艿氖种冈诳罩欣@了繞,隨后落在菜園上,“就蓋在那兒,明年開春動工,李波已經(jīng)答應(yīng)幫我?!?/p>
旺財知道弟弟沒有撒謊。他機(jī)械地轉(zhuǎn)向菜園。
毫無疑問,他會失去一切,家園、聲譽(yù),純粹的農(nóng)民不復(fù)存在。在這個灼人的七月,世界劃開口子,永遠(yuǎn)不能復(fù)合。正在他絕望無措時,哞叫聲傳來,花妞被鞭炮嚇到。
旺財決定帶它離開一會兒。
一人一牛剛走到大門口,弟弟又將點(diǎn)著的二踢腳拋向空中,兩個震耳的聲音接連炸響后,炮仗尾巴掉落在草垛后面?;ㄦ氐资荏@,想逃,又想沖,四只蹄子踏得土地嗒嗒響。旺財死死扯住韁繩,警告弟弟它會頂人。
弟弟不以為意,燃起打火機(jī),將火苗送到花妞眼前?;ㄦて疵汩W,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旺財扯歪,韁繩隨即掉落。獲得自由的花妞撒腿往南山方向跑去,碩大的肚子顫顫悠悠,猶如一輛超載的卡車。
剛跑出不遠(yuǎn),它突然停在草垛前。
淺金色的火苗爬上草垛,黑煙松散而茁壯,搖晃著升上半空,遮住太陽。由于震驚,旺財?shù)拇竽X放空了幾秒,接著便是奇怪的、得償所愿般的輕松,那些不著邊際的焦慮不見了。他變了個人似的,眼神兇狠而篤定,仿佛這五十多年的自我約束都不復(fù)存在。他沒有追趕花妞,而是掄起拳頭,朝弟弟臉上狠狠砸去。
弟弟專注于火光,緩過神時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了一拳。他愣了一下,隨即開始還擊。旺財毫不示弱,已經(jīng)沒什么不能失去了。他退后一步,準(zhǔn)備再次出拳時,忽然感覺背后有個東西正跳躍著奔來,巨大的體重踏得地面隆隆作響。旺財扭過頭,火光映襯下的花妞變成一團(tuán)黑影,低垂著腦袋,鋒利的牛角仿佛兩把匕首。
兄弟倆立刻分開,給它讓出一條通道。
這種變動顯然打破了花妞的計劃,它略顯遲疑,速度慢下來后,旺財看到它滿眼驚懼,身體一扭一扭,極為痛苦。
“花妞,不怕?!蓖斴p聲安慰,并慢慢俯身去撿韁繩。花妞瞪大眼睛,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另一邊的弟弟沖去,仿佛弟弟才是花妞苦尋之人,它把頭垂得更低,謙卑地奉上牛角。
弟弟陷入深深的不可置信當(dāng)中,僵在原地,著魔般盯著花妞,仿佛稍一放松,這個龐然大物就會消失。等他終于意識到危險時,牛頭改變了方向撞在圍墻上,一聲悶響后,有個人摔倒在地,花妞踉蹌著從他身上跳過,后蹄踢到他的肋骨。
那人號叫一聲:“我的媽!”
幾分鐘后,旺財捂著胸口,從仍有火藥味的鞭炮碎屑里爬起來,臉憋得青紫,眼睛始終追著花妞。它跑出十幾米后,突然摔倒,肚子鼓得老大,尾巴翹起來,混著血液的羊水汩汩往外流。
花妞早產(chǎn)了。疼痛和恐懼讓它大聲叫喚,并不時回頭看向肚子。可無論怎樣用力,都不見胎頭娩出。
旺財佝僂著腰,慢慢靠過去。見他走近,花妞立馬站起來,作勢要攻擊。
旺財慢慢蹲下?;ㄦぴ趪娏藥状尉嫘缘谋窍⒑螅俣扰肯?,肚子更劇烈地收縮,卻始終只露出兩只牛蹄。花妞再一次站起時,兩只牛蹄縮回體內(nèi)。
難產(chǎn)。旺財閃過不祥的預(yù)感。他決定上前幫忙,可每一次靠近,花妞都停止生產(chǎn),迅速跑開,幾次之后,逐漸沒了力氣。再不把小牛拉出來,花妞和它都會死。旺財瞅準(zhǔn)機(jī)會,迅速跑到花妞身后,手剛搭上它的胯骨,花妞就一激靈,抬腳蹬在旺財?shù)南掳蜕?,頓時鮮血直流。
大火吞噬了草垛,又吐出一條條火舌,蠶食人們的耐心和勇氣?;ㄦぴ俣扰肯?,叫聲微弱,旺財這次終于握住小牛蹄。花妞抬起頭,企圖再次發(fā)動攻擊。
危急時刻,弟弟突然跳到前面,死死按住它的兩只犄角……
濃煙散去,草垛燒沒了,多年不見陽光的黑色地皮裸露出來。兄弟倆癱坐在旁邊,花妞舔舐它新生的孩子。小牛睜開眼睛,眸子清澈,云朵般的花紋閃閃發(fā)亮。旺財見過許多小牛出生,但像這只這樣自帶魔力,仿佛不是人間之物的小家伙,還是第一次。
“是小花妞?!彼f。
過了一會兒,弟弟也開口說:“是小花妞。沒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