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燁
(復(fù)旦大學(xué)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馮煦在《蒿庵論詞》中對秦觀有非常重要的評價:“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盵1]3587自此以后,“傷心”一直是研究秦觀詞作不可忽視的切入點。秦觀以心為詞,從離別題材的書寫、隔絕迷蒙境界的營造以及貶謫之痛與罪人意識的流露三個方面,將傷心之語全部展露出來,形成秦詞獨特的風(fēng)貌。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離別是傳統(tǒng)詩詞中歷久彌新的書寫主題,秦觀對羈旅行役的創(chuàng)作,在其詞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正是對這種題材和情感選擇,使得秦觀的詞大面積地呈現(xiàn)出傷感的基調(diào)。少游滿懷壯志,卻落第,人生的進程一再耽擱;后又卷入黨爭,一貶再貶,飄零半生。離別本身就帶著憂傷,再加上詞人生平坎坷、遭逢不偶,屢試不第導(dǎo)致的蹉跎感和貶謫帶來的漂泊感熔鑄于情景之中,更顯悲痛。秦觀善于在最易動情的離別時刻,使萬千感慨借由離別道出,情意言之不盡、吞吐不休。
羈旅行役之苦的印記首先體現(xiàn)為秦觀詞中所包含的漂泊無依之感。秦詞常用“飛絮”“飄萍”“浮云”“落花”等意象來呈現(xiàn)無所依憑的姿態(tài),用“流水”來展現(xiàn)世間萬事萬物的變動不居,人就像水中的落花、飄萍,風(fēng)中的飛絮、浮云,在命運的洪流中來來回回,卻把握不住自己?!俺厣洗簹w何處?滿目落花飛絮。”(《浣溪沙》其五)[2](1)本文所引秦觀詞皆出自龍榆生《淮海居士長短句》(中華書局1957年版),下文不再另外出注.23“楊花終日空飛舞,奈久長難駐。海潮雖是暫時來,卻有個堪憑處。紫府碧云為路,好相將歸去??先绫⌒椅甯L(fēng),不解與花為主。”(《一落索》)薄幸的風(fēng)將飛絮、落花裹挾,使之四處飄散,無所依靠,倒不如暫時涌起的海潮,不僅來去自由,而且每每前來都有海岸擁抱著它,給它以憑靠。秦觀時常借飄萍、落花來自嘲身世沉浮、半生飄零,“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滿庭芳》其二)“流水落花無問處,只有飛云、冉冉來還去。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蝶戀花》)這些漂泊的事物在秦詞中反復(fù)出現(xiàn),它們不再僅僅只是自然界中客觀規(guī)律的呈現(xiàn),更成為詞人自身的寫照。
另一個印記體現(xiàn)在淮海詞多有對遺憾、孤獨等情緒的描寫上。秦觀詞中“恨”出現(xiàn)的頻率也很高,在少游心中,“恨”是一種無窮無盡的痛苦,他將它比作“春風(fēng)吹又生”的芳草,“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盡還生”,人在重重“恨”的重壓之下,如何還能感受到生活的歡娛呢?所以在詞的結(jié)尾,詞人千般感慨:“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八六子》)再如:“身有恨,恨無窮,星河沉?xí)钥?。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夢中。”(《阮郎歸》其二)詞人心中有“恨”,形體終有一天會隨著死亡的來臨而消逝,但是心中的“恨”呢?這“恨”卻是無窮無盡的、無法逃脫的,又是孤獨的、無從寄托的?!疤煅呐f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減字木蘭花》)頗有溫庭筠“千萬恨,恨極在天涯”之感,一腔幽怨,極寫恨意。
再看他的《木蘭花慢》:
過秦淮曠望,迥瀟灑、絕纖塵,愛清景風(fēng)蛩。吟鞭醉帽,時度疏林,秋來政情味淡。更一重?zé)熕恢卦?千古行人舊恨,盡應(yīng)分付今人。
漁村。望斷衡門。蘆荻浦、雁先聞。對觸目凄涼,凋岸蓼,翠減汀萍,高正千嶂黯。便無情到此也銷魂。江月知人念遠(yuǎn),上樓來照黃昏。
全詞情景交融,通過景象的變化來表達(dá)情緒的波動,上闋“更一重?zé)熕恢卦?千古行人舊恨,盡應(yīng)分付今人”構(gòu)思尤為奇特,千古行人已然逝去,但是他們的“舊恨”卻沒能隨之消散,而是分別賦予了今天的人們。時空交織,古往今來的人們隔著時間長河,在“一重?zé)熕恢卦啤钡幕镁持?共享著這份悲哀與遺憾。下闋后半部分賦予江月以人的情感,好像它也看出了游子的鄉(xiāng)情,特意爬上高樓來。此情此景,本來無情的江月也為之銷魂。
秦觀半生漂泊,離愁種種,他借著離愁別緒,“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周濟《宋四家詞選》)[1]1652在詞中寄寓身世的做法早在柳永便已開始實踐,柳永的羈旅行役之詞,多以情節(jié)性取勝,將個人情感在敘事中層層鋪排開來,在“如話家?!卑愕脑V說中展現(xiàn)一個個關(guān)于離別的故事。秦觀部分詞作在結(jié)構(gòu)上似乎有意學(xué)習(xí)柳永慢詞的作法,在羈旅行役詞的創(chuàng)作上呈現(xiàn)出極強的個人特色,他以小令筆法寫慢詞,含蓄蘊藉,精巧玲瓏。相比于柳永抒情模式的刻露直截,秦觀的情感則更為凝練雋永,他的詞中并不具體描寫離別的始末,而是將滿目所見都收進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之中,他所要呈現(xiàn)的是一種瞬時性的凝固的情感,有時像是霧里看花似的,在給人以觸動的同時又使人產(chǎn)生一種捉摸不透的困惑。正因為秦詞沒能像柳詞一樣,利用記敘和鋪陳的方式將心中的愁緒層層舒展開來,反而使情緒向內(nèi)郁結(jié),似是無端而來,故而無處排遣。
秦觀詞作受蘇軾影響,但蘇軾更多地是以詩為詞,在詞中記錄人生軌跡,抒發(fā)一腔慨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但蘇軾總是能以哲學(xué)的思索來消融生命的痛楚,因而其羈旅送別之詞往往呈現(xiàn)出曠達(dá)的一面。王水照敏銳地指出蘇詞寫別離,對象往往是同志之人;秦觀離別詞則承繼柳詞,多寫與歌妓之別離。[3]385-390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謂:“少游屢困京洛,故疏蕩之風(fēng)不除。”(王灼《碧雞漫志》)[1]83蘇軾少年意氣,懷揣著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但秦觀卻蹉跎青春,與歌兒舞女為伴。因此,蘇軾離別詞中除了臨路之悲外,往往還包含著彼此勉勵的意味;而秦觀則于細(xì)膩深致的抒情中,訴盡個人的孤獨與惆悵。
趙惠俊指出詞體“儒雅的雅化路徑主要由宋代士大夫詞人選擇與完成,核心任務(wù)實際上是將流行歌曲的類型化情感表達(dá)轉(zhuǎn)化為士大夫自我個性情感的抒發(fā)?!盵4]從柳永到歐晏,再到蘇軾,士大夫不斷將個人情感與理想熔鑄于詞中,擴大了詞的抒情空間。秦觀詞在保持詞體抒情婉轉(zhuǎn)深致的基礎(chǔ)上,造語精巧,身世之悲融于離別之痛,情真意切。相比于柳詞的故事性和模式化,秦詞更顯典雅莊重;相比于蘇軾詞中以議論與理趣自我疏解,秦詞則運用詞境來凝聚深情。南宋人孫競《竹坡詞序》有言:“昔蔡伯世評近世之詞,謂蘇東坡辭勝乎情,柳耆卿情勝乎辭,辭情兼稱者,唯秦少游而已?!盵5]870所以秦詞的悵惘似乎更加無法釋懷,這種情感超越于言語所能夠表達(dá)的范圍,在更高也更加虛無的層面上對人們的心靈造成沖擊,著名的《夢揚州》便是例證:
晚云收。正柳塘、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清寒如秋。小欄外,東風(fēng)軟,透繡帷、花蜜香稠。江南遠(yuǎn),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
長記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醉鞭拂面歸來晚,望翠樓,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全詞幾乎通篇寫景物,卻凝聚了徘徊幽深的情感。上闋視角由遠(yuǎn)到近寫迷蒙凄清仿佛寒秋一樣的春景,再用一句“江南遠(yuǎn),人何處”蕩開,轉(zhuǎn)到“鷓鴣啼破春愁”,開始書寫自己的無限春愁。下闋今昔對比,道出“十載為誰淹留”的苦澀心聲。少游往往將個人的身世的悲哀隱藏在詞作中,更顯出離愁是多么難以忍受。再如這首《江城子》: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秦觀以蘇門四學(xué)士的身份深陷黨爭漩渦,竟在《元祐黨人碑》上名列“余官”之首,仕途坎坷,一生漂泊。當(dāng)他將身世的感慨、人生的無奈揉進詞作時,便成為“古之傷心人”了。該詞上闋寫離別之愁,回憶故人舊事;下闋首句便是對時間流逝、韶華不待的悵惘與遺憾,春江流水就像詞人的眼淚,悠悠迢迢,無盡無休。綿延的春江水又與上闋“人不見,水空流”形成了呼應(yīng),上闋是人有情而流水無情,下闋江水卻承載著詞人的淚與愁,無情之物亦沾染了有情人的淚。
別離本身便易讓人動容,秦觀詞中多以此為題材進行書寫。秦觀沿著柳永、蘇軾等人以詞感懷身世的路徑,擴展了羈旅行役詞的抒情外延,然而他將自己滿腔心事寄寓詞中,既無人攜手淚眼,又不借助哲理來自我寬慰,他總是以有情之眼去觀察萬事萬物,又將種種悲情凝結(jié)于詞作,情滯于中,無計可消。
配合著悵惘的離愁別緒,秦觀往往營造出一種隔絕而迷蒙的境界,置身其中,則顯出無盡的孤獨與悲傷。從表象來看,秦觀詞中多有阻礙之感,以隔絕之態(tài)盡顯無路可出的困窘;從內(nèi)心來看,秦詞喜用破碎、迷蒙的意象,營造不清晰的情景環(huán)境,透露著無法可解的困惑與迷惘。
與陶淵明、林逋等人主動地與世隔絕不同,秦觀的與世隔絕是被動的,是完全處在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下,他企圖與外面的世界產(chǎn)生聯(lián)系,卻始終無法打破隔斷他的壁壘。這種隔絕感首先來自距離上的遙遠(yuǎn),秦觀一生多次貶謫,使得他的詞中多有對“遠(yuǎn)”“萬里”“迢迢”等距離的描寫,如:
江南遠(yuǎn),人何處?鷓鴣題破春愁。(《夢揚州》)
那堪萬里,卻尋歸路,指陽關(guān)孤唱。(《鼓笛慢》)
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yuǎn)。(《浣溪沙》其四)
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阮郎歸》其四)
通過展現(xiàn)時空距離,秦觀一直把自己置身于“邊緣地帶”,以一個“望而不得”“尋而未果”的“被放逐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詞作中。距離上的遙遠(yuǎn)給人以阻隔之感,在秦詞中,不停地出現(xiàn)“斷”這個詞,不僅是在空間距離上,而且在情感關(guān)系上。
時空距離上的斷,如:“高城望斷塵如霧,不見聯(lián)驂處。”(《虞美人》其一)“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望海潮》其三)“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點絳唇·桃源》)詞人利用種種阻礙與隔斷,把自己放在一個無人問津也無法向外界尋求傾訴的孤獨的世界中。再如《風(fēng)流子》一詞:
東風(fēng)吹碧草。年華換、行客老滄州。見梅吐舊英,柳搖新綠,惱人春色,還上枝頭。寸心亂、北隨云黯黯,東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煙兩岸,數(shù)聲橫笛,一葉扁舟。
青門同攜手。前歡記、渾似夢里揚州。誰念斷腸南陌,回首西樓。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
該詞同樣上闋寫景,下闋抒情,值得注意的是詞中這樣的句子:“寸心亂、北隨云黯黯,東逐水悠悠?!薄罢l念斷腸南陌,回首西樓?!边@些詞句中,秦觀將自己居于中間位置,將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全都寫到,卻無一處是歸宿,仿佛四面都是阻隔?!恫萏迷娪唷肪砹^此詞:“東西南北,悉為愁場?!盵6]5377通過對來自四面八方的阻隔的描寫,秦觀把自己困住了,身處牢籠一般,無法逃脫。秦詞中頗多這樣的寫法,再如《江城子》其二: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yuǎn),暮云重。
元符三年(1100),東坡量移廉州,六月二十五日過雷州,少游出自作挽詞《江城子》。秦觀與自己的老師蘇軾久別重逢,經(jīng)歷了貶謫之痛的二人此刻百感交集,別后縱有“無限事”,如今兩衰翁相對,亦不知從何說起。南來北往鳥兒偶然在途中相逢,短暫的歡聚后又要迎來長久的分別,怎能不令人惆悵!正如奔波在世路上的人們,落花流水分頭而去,各自西東,別后的時光最是難熬,再見又不知道會在何處了。這首詞的首句“南來飛燕北歸鴻”描寫相逢,“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描寫分別,形成鮮明對比,東南西北,世路無窮,卻無歸路。秦詞將四方都作為“愁場”,可見其傷心之情無處寄托。
相比于時空距離上的隔絕,秦詞中還有更深層的情感上的疏遠(yuǎn)。秦觀有許多句子寫到了現(xiàn)實與期望的差距,他賦予自然界事物以人的情感特征,利用“差錯”式的對立和“不解”式的隔膜,來呈現(xiàn)內(nèi)心的孤獨與悵惘,由此產(chǎn)生情感上的疏遠(yuǎn)之感。如:“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水龍吟》)再如“悶損人,天不管”(《河傳》其二),“游蝶困,乳鶯啼,怨春春怎知”(《阮郎歸》其一)以埋怨似的口吻傾訴著內(nèi)心的苦悶。
“天不知”“天不管”展現(xiàn)出人的期望與自然規(guī)律的種種矛盾沖突,所謂“天行有道,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心思細(xì)膩的秦觀更能夠感受到天不遂人愿所帶來的苦悶,但這不是一個能夠用道理來化解的麻煩,命運可以通過各種方式毀掉一個人,人卻無法反抗。“大自然在各種事物之間沒有任何偏好,它以一種完全不偏不倚的方式摧毀著一些事物,又孕育著一些事物,它似乎對自己的任何作品都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尊敬’。就像大海冷眼看著自己的一層波浪覆過另一層波浪,卻從不試圖特別保存其中的任何一層,大自然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生靈的?!盵7]上天對待所有人的態(tài)度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的不公,因而也不會懂得詞人心中的苦悶,刻意來憐惜這個淪落天涯的傷心人。這種隔閡相比于時空的界限而言,是詞人完全沒有辦法去克服的。
面對人與自然、與命運之間的種種對立,秦觀心中的怨憤呼之欲出,他沒有老師蘇東坡那樣“并物我為一”“浩瀚無涯”的曠達(dá),不可能說出“用舍由時,行藏在我”這樣張揚的句子。他只能退回到那個四面八方都被牢牢封死的玻璃罩子的小小角落里,舔舐著自己的悲傷。秦觀的世界往往是物我對立、有所隔閡的,在這樣的隔閡之下,或帶著憤懣,或帶著無奈,或帶著不解,秦觀在他的詞中塑造了一個敏感而困惑的自我形象,他不停地發(fā)問:
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虞美人》其三)
傷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滿庭芳》其三)
正如花開卻無人欣賞,秦觀將仕途的不遇、身世的坎坷、人生的無奈全都寄托其中,問花為誰開,便是自問“用舍行藏”。有時情緒積攢到無以復(fù)加之時,秦觀就不再以草木花鳥為托,而是直接質(zhì)問自己為誰停留,為誰憔悴:
十載因誰淹留……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夢揚州》)
籬枯壁盡因誰做?若說相思,佛也眉兒聚。(《河傳》其一)
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畫堂春》)
還有最為著名的那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此句直讓東坡道出:“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8]《草堂詩余》論此句:“少游坐黨籍,安置郴地,謂郴江與山相符,而不能不流,自喻最凄切。”[6]5339問句的使用,使得情感經(jīng)過或虛或?qū)嵉姆N種景物的鋪墊、深化,最終爆發(fā)出來,成為秦詞向外界傾訴的出口??墒?這些問句大多都無法得到回答,詞人也并不渴望得到回應(yīng),這只不過是秦觀迷茫而痛苦內(nèi)心的一種顯現(xiàn)。苦苦追問意義的背后,是懷才不遇所帶來的種種關(guān)于人生的懷疑與對現(xiàn)實的絕望。因為距離和情感上的阻隔,加之無法被理解的痛楚,秦觀只能局限于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發(fā)出沒有回答的問題。他試圖用“難”去分析這種隔閡,用“不見”和“空”來回避著這個無法解決的困惑,于是他的詞中便多有這類令人感到無奈和疏遠(yuǎn)的句子,提到“難”的句子,如:
任青天碧海,一枝難遇,占取春色。(《雨中花》)
勤勤裁尺素,奈雙魚、難渡瓜洲。(《長相思》)
楚臺魂斷曉云飛,幽歡難再期。(《醉桃源》)
又有多處提到“不見”“空”的表達(dá),如:
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江城子》其一)
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千秋歲》)
《阮郎歸》其四是將時空的隔絕和情感的隔絕結(jié)合得尤為精彩的一篇:
湘天風(fēng)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夜徂。
鄉(xiāng)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天色漸晚,庭院深沉而又空虛,高樓之上,《小單于》的曲子吹罷,只有清夜遠(yuǎn)遠(yuǎn)消逝而去。年歲在羈旅和相思中增長,衡陽尚有傳書的鴻雁,郴陽卻無雁來和。上闋寫景,已然營造出遼闊而凄清的氛圍,在寂寥的背景之下,詞人是那樣的渺小,個人的情感始終熬不過歲月的沖刷。孤獨和思念在寂靜的夜色中被無限拉長、深化,至下闋起首二句,情感積攢到極點,但沒有猛地爆發(fā)出來,只是輕輕流瀉,其中無曲折幽怨,卻在結(jié)尾兩句,蕩開一筆。南來北往的鴻雁,本是鄉(xiāng)思的寄托,此時卻也不見蹤影,想見郴陽之遙遠(yuǎn)?!俺魂柡脱銦o”一句,將詞人禁錮在一個封閉、邊緣而又寥廓的環(huán)境中,斷絕了他和外界全部的聯(lián)系,甚至連他情感的小小寄托也一并沒收,只留下蒼茫天地間的無比孤寂渺小的身影?!盁o”一字作結(jié),更是將這種寂寞感蔓延到整個時空之中,與上闋“虛”字遙相呼應(yīng),人生在世永遠(yuǎn)是孤獨相伴,眼前所見、耳畔所聞,一切都只是虛無,亙古不滅的虛無。
秦詞利用“遠(yuǎn)”和“斷”造成了一個與周邊形成阻隔的空間,這個空間偏僻、遙遠(yuǎn)、空曠寂寥、無人問津,同時,這個空間的內(nèi)部又是無限闊大和深邃的,它以朦朧、恍惚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頗具美感,而這,正是秦觀復(fù)雜敏感內(nèi)心的體現(xiàn)。
這種迷蒙之感首先由“煙”“靄”“云”“柳絮”等具有迷蒙屬性的意象造成的。這些事物本身就帶有一種繚繞遮蔽的性質(zhì),它們雖然沒有阻隔觀察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聯(lián)系,卻使得人們無法準(zhǔn)確清晰地把握所關(guān)注的事物,由此產(chǎn)生種種奇妙的聯(lián)想。
在秦觀詞中,這些意象或被置于詞作的起首,借助這種“看不清”的效果,渲染出亦真亦幻的景象,為展開詞人悵惘多情的內(nèi)心作鋪墊。如“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踏莎行》),“宿靄迷空,膩云籠日,畫景漸長”(《沁園春》),有時這些意象也被置于全詞的結(jié)尾,將情感散在迷蒙的景色之中,產(chǎn)生余音繞梁、揮之不去的效果,如:“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望海潮》其一)縱觀淮海詞,對“煙”“雨”等詞的使用比比皆是,而且常常配合著帶有昏暗、殘破、荒涼之感的修飾詞一起使用,如:“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八六子》)“斜日半山,瞑煙兩岸;數(shù)聲橫笛,一葉扁舟?!?《風(fēng)流子》)“煙瞑酒旗斜?!?《望海潮》其三)等等。
此外,秦詞中還多用凌亂瑣碎的意象來強化迷蒙的意境。殘碎散亂的事物在視覺上產(chǎn)生模糊感,將本來完整真實的景象碎化虛化,由此造成如夢似幻的景象。秦觀喜用“亂” “碎”“點”等詞語來進行修飾,這些修飾詞常常和“花”“草”“絮”“云”等輕柔之物組合,在凌亂瑣碎的同時,給人以美感。如“但亂云流水,縈帶離宮”(《望海潮》其一),“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望海潮》其三),“亂花叢里曾攜手,窮艷景,迷歡賞”(《鼓笛慢》)等,“亂云”“亂花”甚至“亂分春色”都將畫面變得模糊不清,而在這畫面中發(fā)生的一切都變得有些缺乏真實感,不知是回憶還是夢境。
這種迷亂的景象,常常令詞人感到困惑和愁苦,如:“碧水驚秋,黃云凝暮,敗葉零亂空階。”(《滿庭芳》其三)“亂花飛絮,又望空斗合,離人愁苦?!?《河傳》其一)“花影亂,鶯聲碎……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秦觀善于在詞中使用“點”化的意象,“點”的出現(xiàn),使得一段愁變成了千點萬點的愁,人可以排遣掉一段愁緒,這漫天的如飛紅般的愁,要如何排遣呢?何況這千點萬點的“愁”還迷住了人們的眼睛,讓人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更看不透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因為看不清,所以困惑;因為困惑,便想要尋找一個答案;答案的不可得,便帶來了憂愁;憂愁慢慢積攢,便成了“傷心”。模糊的景致代表著詞人內(nèi)心的迷茫,盡管詞人嘗試以各種方式來尋求解脫,渴望借助佛道等途徑來消解痛楚,但似乎都無法真正走出傷心的世界。
“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得之于內(nèi),不可以傳?!?馮煦《蒿庵論詞》)[1]3587無論是寫與外部世界的隔絕,還是展現(xiàn)內(nèi)部世界的迷蒙,都可以看作是詞人心緒的藝術(shù)外化。秦觀把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進行加工,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使他的傷心之情引起讀者的共鳴。
由于仕途的坎坷,秦觀的詞可謂一部“罪”的文學(xué),處處可見貶謫之痛留下的印記。這種深刻的烙印,是一種隱藏在性格深處的“罪人意識”,使得其詞不斷呈現(xiàn)出被放逐、被隔絕的感情。
在宋代士人身上,這種“罪人意識”多有體現(xiàn),蘇軾尤為明顯。蘇軾因詩獲罪,在很長的時間里,他都對寫詩保持一種“避禍”的態(tài)度,甚至在寫給友人的信箋中囑咐收信方“勿以示人”。[9]“罪人意識”在秦觀詞中也有所體現(xiàn),而且?guī)缀跖c他的貶謫之痛相生相輔,成為其詞作重要的內(nèi)容。盡管秦詞中并未直接提及“罪”,也沒有像蘇軾那樣屢次提到“不言”“咂舌”,但是,秦觀在詞作中設(shè)置了一間牢籠,死死地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這間牢籠的設(shè)置是通過一個被放逐、被隔絕的詞人的自我形象塑造來完成的。秦觀常常把自己置于邊緣化的境地,通過距離的遙遠(yuǎn)和不被重視來強化“放逐”感,如著名的《滿庭芳》其一: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詞則·大雅集》卷二談及此詞時說:“詩情畫景,情詞雙絕。此詞之作,其在坐貶后乎?”[10]起首三句便已勾勒出一幅蒼茫而寂寥的景象,結(jié)尾三句又遠(yuǎn)遠(yuǎn)蕩開,無論是寒鴉還是燈火,全詞都以一個“望”的視角來構(gòu)圖,可見距離之遙遠(yuǎn)。蓬萊舊事回首已成煙靄紛紛,十年揚州也只贏得薄幸之名,歲月之蹉跎、人生之虛度躍然紙上。秦觀將自己的生平經(jīng)歷看成虛無的存在,既是自嘲,也體現(xiàn)出他懷才不遇的悲哀。沈際飛評價此詞:“人之情,至少游而極。結(jié)句‘已’字,情波幾疊?!盵6]5358全詞上下闋出現(xiàn)“斷”“空”各一次,利用距離的遙遠(yuǎn)和生活的無意義反映出“逐臣”的落寞心態(tài)。
前文已論述,秦觀時常在詞中營造出一種阻隔之感,這種阻隔不僅僅來自空間上的距離遙遠(yuǎn),更源于情感上的種種疏離。如《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上闋只用“失”“迷”“斷”“孤”“閉”等詞就將空間上的隔絕之感呈現(xiàn)出來,下闋則用一個問句強化了情感上的隔絕,如是,秦觀就將自己困在了牢籠之中。還有一首詞也很能體現(xiàn)這種隔絕之感:“恰似小園桃與李,雖同處,不同枝?!?《江城子》其三)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那么親近,就像一個小園子里的桃花和李花,在春天一同綻放;可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又那么遙遠(yuǎn),桃花與李花雖然開在一處,卻在不同的枝頭,他們永遠(yuǎn)無法真正理解彼此,即使身在人群中,卻好像還是有一間密不透風(fēng)的牢籠把自己困住,這便是秦觀身上無可逃脫的“罪人意識”,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天地中自由不羈的存在,而是被命運的枷鎖牢牢困在監(jiān)獄里的囚徒,他被放逐、被關(guān)押,因而他永遠(yuǎn)只能是“望斷”,只能是“和雁無”。
其實這種“牢籠”式的封閉環(huán)境的塑造,早在唐人的貶謫之作中便已出現(xiàn)。柳宗元《囚山賦》:“攢林麓以為叢兮,虎豹咆代狴牢之吠嗥。”[11]171這篇賦文通篇寫景,通過描寫永州山水之險惡,野獸之令人驚怖,來凸顯所處環(huán)境之惡劣,從而將永州比作一個巨大而恐怖的囚籠。在任永州司馬期間,柳宗元不止一次地表達(dá)過自己“被囚”的狀態(tài),如“罹擯斥以窘束兮,余惟夢之為歸”(《夢歸賦》)[11]160,不僅被“擯斥”,而且還“窘束”不得自由,只能于夢中歸去。又如“余囚楚越之交極兮,邈離絕乎中原”(《閔生賦》)[11]152,“為孤囚以終世兮,長拘攣而轗軻”(《懲咎賦》)[11]139,將自己謫居之地徑直視作牢籠,身居此處便是被“囚”。這一被“囚”的形象是柳宗元在文學(xué)史上的特殊貢獻(xiàn),它代表了中唐貶謫文化下的士人們的典型心境。《舊唐書》本傳記載柳宗元被貶永州后“即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dāng)?shù)篇,覽之者為之凄惻”[12]。通過騷體賦的創(chuàng)作,柳宗元將貞元、元和這個特殊的歷史節(jié)點和中唐士人貶謫心境的不同側(cè)面展現(xiàn)出來,豐富了“士不遇”文學(xué)母題的發(fā)展,也促進了騷體賦在中唐的復(fù)興。
秦觀并未在詞中直寫貶謫之地環(huán)境之惡劣,也沒有強調(diào)自己被“囚”的“罪人”心態(tài),但他的詞總是充滿阻隔感,他動情地觀察著世界,精心描繪著四方景物,起筆卻是“八面愁來”,塑造了被驅(qū)逐、被隔絕的孤獨形象,無處可逃,也無法可解。
在宋人的政治生活中,“貶謫”亦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蘇軾的詩詞中便多有對貶謫的描寫,如《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盵13]2641蘇軾早年因詩獲罪,對于自己的言行一直十分謹(jǐn)慎,他的詩中多次自言為詩文所累,如“吾窮本坐詩,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閉口洗殘債”(《孫莘老寄墨四首》)[13]1322,“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zé)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fù)用前韻二首》其二)[13]1006,盡管他曾落魄畏懼至此:“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于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并日,臣亦自厭其余生?!盵14]391但在貶滴中能保持曠達(dá)樂觀的態(tài)度?!疤K軾進行詩文創(chuàng)作外還耽于學(xué)術(shù)研究,在人生晚年以著述為樂”[15]76,他在詩詞中尋求各方思想的慰藉,將自己視作“癡兒”“老翁”反復(fù)自嘲,甚至在困境中完成了《易傳》《書傳》和《論語說》三部學(xué)術(shù)著作,一邊漂泊失意,一邊試圖以這種方式來自我消解。
面對貶謫之痛,柳宗元選擇了騷體賦,遠(yuǎn)追屈賈,感慨士之不遇;蘇軾以詩詞為慰藉,超脫人生的苦難;秦觀則將自己封入詞中,抒發(fā)“傷心人”的懷抱。就詞體而言,秦觀以其“傷心”大量創(chuàng)作貶謫詞,擴大了詞的抒情境界,在詞史上有著主要價值。他的《千秋歲》曾引起了蘇門師友的共鳴,先后有七位詞人和作。這一組詞不僅可以窺見元祐黨人的貶謫心態(tài),也因其綿延兩宋的寫作和唱和活動成為宋代貶謫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千秋歲》)
秦觀此詞回憶往昔,感慨身世漂泊,故人不見,年華蹉跎,結(jié)句“飛紅萬點愁如海”極寫憂愁之深,無計可消。在和詞中,孔平仲雖同少游一樣一吐愁緒,但結(jié)句“仙山杳杳空云海”似以游歸仙山來獲得精神上的安慰。黃庭堅以同門之誼慨嘆少游之逝世,“人已去,詞空在”“波濤萬頃珠沉?!?重在懷念少游,抒發(fā)斯人已去的悲傷。老師蘇軾并不沉溺于貶謫之痛,并在和詞中給予勉勵:“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jié)在?!币允境跣牟桓?實現(xiàn)對苦難的超越。和詞涉及元祐黨人如何自處的問題,展示著他們以何種方式來消化貶謫之痛。如果說蘇軾詞呈現(xiàn)出個人與命運抗?fàn)帟r超脫的那一面,那么秦觀則更多展現(xiàn)出個體生命在遭受時代碾壓時的痛苦與掙扎,那是最真實的、不加任何緩釋的痛感。
馮煦概括秦觀的生平遭際及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曰: “少游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 后主而后,一人而已?!盵1]3586在宋代詞體雅化的道路上,當(dāng)蘇軾已經(jīng)開始用詞書寫闊大宇宙與人生,當(dāng)黃庭堅已將詞作的視野擴展到日常生活,秦觀仍然保持著詞婉約傳統(tǒng)的本色當(dāng)行,傷心之至,字字泣血。他沒有慰藉,不加掩飾,直擊疼痛本身,記錄著貶謫語境下的被驅(qū)逐的個人的際遇,為元祐黨爭之禍留下了痛苦的記錄。面對命運的捉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老師蘇軾一樣“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更多的是像秦觀這樣失望與希望交織、囿于現(xiàn)實的困境中無法逃脫。秦觀的“傷心”在詞中找到了歸宿,詞體之“要眇宜修”也因秦觀深婉的訴說而盡顯美感。
古人說少游是“古之傷心人也”就秦觀現(xiàn)存的詞作來看,充斥著感傷與惆悵,幾乎無一首不“傷心”。他融身世之悲于離別之情,兼取柳蘇之長,深化了詞寫羈旅行役、抒發(fā)生平感慨的寫作路徑。他營造著隔絕而迷蒙的孤獨境界,哭訴著無路可逃又無法可解的傷心。他將滿腔幽憤凝結(jié)在詞作之中,以個人的記憶與真實的疼痛,為古今命途多舛遭逢不偶的士人們留下了沉痛的一筆,擴展了詞體抒寫“士不遇”主題的維度。
貶謫、離別,終其一生,秦觀都處在被放逐、被隔絕的狀態(tài),他的心中充滿了對人生的困惑,卻無人能為他解答,“傷心”成為他情感的最終歸宿。他曾說:“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阮郎歸》其三)秦觀的傷心較之別人更加敏感、更加細(xì)膩。當(dāng)他詞風(fēng)一改往常,寫出《好事近·夢中作》時,他生命中那些不能釋然的痛苦,也便隨著生命的消逝而散去了:
春雨路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云當(dāng)面化龍蛇,矢矯轉(zhuǎn)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古今詞統(tǒng)》卷五謂“少游此詞如鬼如仙,固宜不久?!盵6]4308《宋四家詞選》也說:“概括一生,結(jié)語遂作藤州之讖。造語奇警,不似少游尋常手筆?!?周濟《宋四家詞選 》)[1]1653這首詞恬靜、閑適,描繪出人與自然的和諧,不僅再也沒有秦詞之前出現(xiàn)的種種隔絕與朦朧,甚至也察覺不出絲毫的情感,這是一個清晰的明亮的世界,是對一個千古傷心人的終極關(guān)懷。當(dāng)“傷心人”的詞中不再困惑、不再追問、不再流露過多情感,秦觀終于還是走出了那個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