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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琴記

2023-04-23 07:26:06魏留勤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雙喜瘸子胡琴

魏留勤

1

韓雙喜的大和娘是得大肚子病歿的,那年韓雙喜十歲。

沒了大和娘的韓雙喜就被叔叔領(lǐng)去養(yǎng)了。叔叔是個鰥夫,官名韓正申,因右腿瘸,人們都叫他韓瘸子。韓正申脾氣諧諢大咧,人們叫他瘸子,他也不生氣,要是有人哪天突然叫他韓正申,他會歪著頭咧著嘴罵:“咋不叫俺瘸子?”一來二去,韓瘸子倒成了他的大號。

韓瘸子對侄子視同己出,很是疼愛。雖然日子過得有點清貧,可爺兒倆相依為命,小的聽話,老的慈愛,倒也沒覺得怎么苦。

韓瘸子會拉胡琴,他有一把舊胡琴。在生產(chǎn)隊勞累了一天,一個人感到孤寂無聊,或者心情低落煩悶的時候,他就會操起胡琴拉上一陣。隨著左右拽拉的弓弦,胡琴發(fā)出或激越或纏綿的聲調(diào),那些孤寂無聊、低落煩悶,便如同被風吹起的柳絮一般,悠悠輕揚飄往遠處。此刻,韓瘸子很享受胡琴帶給他的愉悅、陶醉與心平氣和。常常是叔叔瞇著眼,搖頭晃腦忘情地拉弦,侄子坐在跟前,雙手托著下巴當忠實的聽眾。長此以往,韓雙喜也喜歡上胡琴,自然順理成章。

韓雙喜央求叔叔教他拉胡琴,韓瘸子也樂得教侄子。韓雙喜靈慧,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就把《東方紅》《社員都是向陽花》的調(diào)兒拉得蠻有味道了。有時晚上韓雙喜和小伙伴們?nèi)ゴ箨牼銟凡靠磁艖颍瑒e人都是看排戲看熱鬧,他卻不錯眼珠地看大隊宣傳隊里的頭把琴師王夫山拉弦。王夫山手上的胡琴要比叔叔的那把舊胡琴新得多,也洋氣得多。韓雙喜聽得出,王夫山拉出的調(diào)子,也比叔叔拉的圓潤好聽。有時,趁排戲時休息的空當兒,韓雙喜便擠過去,趁王夫山不留意,輕輕掂起那把又新又洋氣的胡琴試著拉幾弓。王夫山見韓雙喜小小年紀,拉弦卻有靈氣,也便指點他一二。半年下來,韓雙喜的胡琴竟然拉得有模有樣了。

學(xué)校成立文藝宣傳隊,因為韓雙喜會拉弦,第一個被選了進去。在“學(xué)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號召下,學(xué)校半工半學(xué),勤工儉學(xué),課余同學(xué)們需要做工,參加義務(wù)勞動,韓雙喜卻不需要去做。他需要做的是和宣傳隊的同學(xué)一起排練文藝節(jié)目,悠悠然拉琴練琴。

一天,韓雙喜從家里安裝的話匣子里聽到了二胡獨奏《賽馬》,那恢宏的氣勢、熱烈的氣息、奔放的旋律立馬把他吸引住了。于是,韓雙喜便央音樂老師給他找到了《賽馬》曲譜。有了曲譜,韓雙喜就早晚間習練這首曲子。因為打心里喜愛這首曲子,韓雙喜習練起來很是認真,很是下功夫。其間加上叔叔,還有大隊宣傳隊的頭把弦王夫山的指點,一段時間下來,韓雙喜把一曲《賽馬》拉得很是圓潤滑暢,很有味道了。

這年秋罷,公社組織文藝會演,韓雙喜手拿叔叔的那把舊胡琴,憑一曲《賽馬》給大隊、學(xué)校爭得了榮譽,并被公社領(lǐng)導(dǎo)選中,代表公社去縣里參加文藝會演。

縣里的會演,地點設(shè)在縣會堂。韓雙喜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會堂,這么大的舞臺。能選來縣里會演的,都是在吹拉彈唱上有兩下子的各路英豪。這次文藝會演,不光縣委領(lǐng)導(dǎo)親臨現(xiàn)場觀看演出,還有縣劇團的老師來現(xiàn)場觀摩。據(jù)傳縣劇團要在這次會演中,選拔表現(xiàn)突出的人才,充實到縣劇團。所以,凡登臺參加會演的演員,都抖擻精神,拿出十二分的力氣,或吹或拉或彈或唱。此次文藝會演,人多節(jié)目多,定下了三天的時間。第一天下來,光登臺拉弦子胡琴獨奏的就有五六個,看了別人的會演,韓雙喜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吹贸觯@幾個拉胡琴的功力絕不在自己之下,韓雙喜意識到,在這么多高手中,自己想要摘得獎項絕非易事。這對先前一直信心滿滿的韓雙喜來說,多少算是一種打擊。

通過抽簽,韓雙喜的節(jié)目被安排到第二天上午。事有湊巧,排在韓雙喜前面的一個節(jié)目也是胡琴獨奏,曲子也恰是《賽馬》。當報幕員說“下一個節(jié)目,二胡獨奏《賽馬》”時,韓雙喜心里一陣發(fā)慌。他沒想到,有人居然選了和他一樣的曲子,并且還先于自己登臺表演。觀眾往往先入為主,同樣一個曲目,誰先表演,誰將會在觀眾印象里占據(jù)優(yōu)勢,這點韓雙喜心里還是明白的。一時間,一種出師不利的感受,如同一塊陰云,在他心頭繚繞。

上臺的是一個四十上下,梳著大背頭,著一身灰色中山裝的人。這人手拿胡琴,一副坦然的樣子,坐下來整飭著手中的胡琴。那胡琴通體暗紅色,在頂棚射燈的照耀下閃著亮光。他曾聽王夫山說過,一般胡琴的琴筒蒙皮都是蛇皮做的,蛇皮鱗紋細,有韌性,但質(zhì)地較薄,音質(zhì)易受氣候、室溫等因素影響。高級的胡琴琴筒的蒙皮都是蟒皮做的,蟒皮鱗紋粗且平整,厚度適宜有彈性,不易受蟲蛀,發(fā)音渾厚圓潤,且共鳴較好。從這人的胡琴蒙皮上粗大的鱗紋雙喜就知道,這是一把好胡琴。

那人在臺上手拿胡琴,挺胸,昂頭,掃視了一眼臺下,忽地把頭一甩,一扯弓弦,拉了起來?!顿愸R》一曲在他弦下,時而疾越奔放,如萬馬奔騰,時而舒緩柔和,如清風拂面。韻律流暢,弦音渾厚。雙喜聽來,很具原曲的味道了。他在心里比較了一下,沮喪地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自己技不如人。

那人在一個瀟灑的甩頭動作后,結(jié)束了自己的演奏。會堂內(nèi)立馬響起“嘩嘩”的掌聲。

該雙喜上臺了。人沒上臺,心里已是三分怯,心虛得直出手汗。領(lǐng)隊的公社干部見他有些緊張,便撫了下他的頭給他打氣:“甭怕,上去只管拉你的,平常你咋練的就咋拉。甭去想名次不名次的,能正常拉下來就中?!?/p>

當報幕員又報出“下一個節(jié)目,二胡獨奏《賽馬》”時,臺下的人便顯出一種膩煩。見小學(xué)生模樣的韓雙喜手里拿著一把破舊的胡琴上了臺,臺下便發(fā)出“嘻嘻”的譏笑,這破胡琴都能進博物館了,能拉出什么音質(zhì)?且又是挑戰(zhàn)名曲《賽馬》,這是哪個公社,沒人了咋的,選來個學(xué)生娃來湊熱鬧。

心里雖然緊張,可是既已上了舞臺,就沒了退路。雙喜心一橫,豁出去了,就像帶隊領(lǐng)導(dǎo)說的,不去管什么輸贏,只當自己又一次練琴罷了。想至此,雙喜心里倒平靜了許多。他坐下來,拿好胡琴,深吸了一口氣,運起弓弦奏響了胡琴。

讓臺下的觀眾想不到的是,臺上這個學(xué)生娃,憑著手中那把破舊的胡琴,居然把《賽馬》一曲拉得和前一位一樣圓潤悅耳,該疾的疾,該徐的徐。而這位跟上一位表演者拉得一樣好的人又是一個學(xué)生娃,且手上的胡琴又是一把破舊玩意。人們像是明白了什么,原來這小子是人小藝高,有意使把破舊的胡琴和人比試。沒等雙喜演奏完,臺下便爆發(fā)出“嘩嘩嘩”的掌聲和叫好聲。臺下觀摩演出的縣領(lǐng)導(dǎo)和縣劇團的老師點著頭,對臺上的雙喜指指點點。

雙喜剛剛下了臺,便被帶隊的公社領(lǐng)導(dǎo)攬了過去,領(lǐng)導(dǎo)連說:“好小子,好小子。”

會演散場后,縣劇團兩個老師找到帶隊的公社領(lǐng)導(dǎo),打問雙喜的情況。公社領(lǐng)導(dǎo)就叫過來雙喜,縣劇團兩個老師便問了些雙喜練胡琴的情況。問到技法、指法、運弓,雙喜從沒聽說過這些名詞,窘在那里答不上來。帶隊領(lǐng)導(dǎo)就說:“這孩子拉弦有靈性,能吃苦?!眱蓚€老師便點頭,說:“這孩子是個好苗子,調(diào)理調(diào)理很有前途。”

回到宿地,全隊都為雙喜的演出成功感到高興。帶隊領(lǐng)導(dǎo)摸著雙喜的頭,說:“行啊小子,看樣子縣劇團看中你了。甭驕傲,好好練!”

能進去縣劇團,成為一個吃公家飯的人,那可是每一個農(nóng)村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俗語“要想歡,去戲班”,對一個農(nóng)家子弟來說,能脫離貧苦窮困的農(nóng)村,進入讓人十二分向往的縣劇團,可真是祖上燒了高香。雙喜離這等足可以榮宗耀祖的事,只有一步之遙。雙喜把心里的那份無以表達的歡暢和愉悅,都融進了手中那把破胡琴里,一曲曲歡快的樂曲,隨著抽拉的弓弦,如同河水一樣淙淙流淌……

第三天上午舉行發(fā)獎儀式,下午各個來縣里參加文藝會演的單位就要打道回府了。雙喜獲得了樂器演奏二等獎,獎品是一把紫紅色的新二胡和一張獎狀。發(fā)獎儀式結(jié)束,縣劇團的兩位老師便找到公社帶隊領(lǐng)導(dǎo)和雙喜,說:“這孩子我們劇團打算要了,報告已經(jīng)遞上去了。”

雙喜滿懷激動和歡悅,隨一起來參加會演的宣傳隊員,上了來接他們的拖拉機。

雙喜去縣里參加會演,不光得了獎,還被縣大劇團相中,就要去縣大劇團里去拉弦,這事就像風一樣,一下子在村里傳開了。左鄰右舍都夸雙喜有福氣有出息,同齡的玩伴和同學(xué)更是圍著他打問這打問那。雙喜也便眉飛色舞地給伙伴們說縣城里的新鮮景。當雙喜應(yīng)眾人要求,拿出獎給自己的那把嶄新的胡琴時,同伴們便齊睜大了眼,像瞧寶貝一樣,嘴里連連發(fā)出“嘖嘖”聲。見有小伙伴伸手要摸胡琴,一旁的韓瘸子忙嚷道:“甭摸,甭摸,摸壞了可不得了。這胡琴料子可是云南的紫楠木做的,弦是大草原上的寶馬尾做的。知道云南啥地方不?那是天邊。知道紫楠木是啥木不?那是一百年才長得锨把一樣粗的樹?!甭犿n瘸子說胡琴這樣金貴,伙伴們果然只是抻著頭看,不敢伸手摸胡琴了。

伙伴們聽說雙喜就要去縣上大劇團里拉弦,便齊圍著雙喜,說雙喜去了縣城,千萬別把一起光腚長大的伙伴們給忘了疏遠了。雙喜便一臉誠懇地說:“哪能呢,哪能呢。”

時間一天天過去,卻不見縣劇團的動靜。等得心焦的韓瘸子,見侄子雙喜成天一副盼星星盼月亮的模樣,實在繃不住了,便一瘸一拐地去公社大院打問。早先帶隊去縣里參加會演的領(lǐng)導(dǎo)接見了韓瘸子,領(lǐng)導(dǎo)很是惋惜地告訴韓瘸子,說雙喜舅舅家成分不符,雙喜政審沒通過。

韓瘸子回到家,把事情說給了侄子雙喜。雙喜聽罷“哇”地哭出聲來,韓瘸子一邊嘆氣一邊勸侄子,說:“自古是藝多不壓身,灶窩里埋不住夜明珠。咱該咋拉的還是咋拉,練好本事是自家的,身上有本事,自有人找。”

縣劇團沒去成,空歡喜了一場,雙喜難過了好幾天,心里怨舅舅誤了自己的前程,自此不再登舅舅家的門。韓瘸子家?guī)纵呑迂氜r(nóng),雙喜又是從小沒了父母,且拉胡琴在縣里給公社爭過榮譽,被大隊推薦去了公社中學(xué)上高中。兩年后,雙喜高中畢業(yè)回到村里??h劇團進不去,大隊俱樂部的門對雙喜是敞開的。雙喜回了村,便進了大隊俱樂部。

2

1976年后,《蝴蝶杯》《秦香蓮》《打金枝》《陳州放糧》《轅門斬子》《穆桂英掛帥》這些老戲又開始火起來,那讓人眼花繚亂的蟒袍盔甲,綾羅鳳披的戲裝,那做派,那戲情,不光好看,還能讓人從戲里明了好些道理,這讓從沒見過這般景致的年輕人立馬迷上了這些老戲。

村里有幾個過去唱過老戲的,自然是憋不住了,常常人前人后扯開嗓子唱上幾句“西門外三聲炮,我伍云召跨上馬鞍橋”或是“嗚嗚呀呀”一陣拖腔。老支書恰又是個老戲迷,便動員那幾個老人進大隊俱樂部,去給年輕人排練些老戲。幾個老人很爽快地應(yīng)承下來。幾個唱過老戲的人拿出珍藏的蟒袍、官衣、開氅老戲服,大隊又拿出些錢,添補了些盔、帽、冠、巾,刀、槍、劍、戟,一番排練后,《鍘美案》《打金枝》《蘆花蕩》《反徐州》幾出老戲能上臺演出了。

戲臺子扎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大隊俱樂部登臺演出那晚,本村的外村的,來看大戲的老老少少擠滿了操場。操場周邊大樹的枝枝杈杈上,馬蜂一樣趴滿了孩童。人群不時擠擠擁擁,惹得大人叫小孩喊。這時,老支書走上戲臺子,弓下身子對著擴音器喊道:“我說老少爺們,甭擠。今晚是俺村俱樂部頭一回演大戲,算是給大伙匯報演出吧。唱得好,老少爺們給拍拍巴掌。唱得不好,老少爺們多擔待。我也不多啰唆了,咱這就開戲?!彪S著臺下人們的歡呼聲和掌聲,“咚咚鏘鏘”的鑼鼓家什響了起來……

從現(xiàn)場的效果看演出非常成功。大戲一連演了四個晚上,場場人山人海,就連十幾里外的人都趕了過來聽大戲。場景如此熱鬧,相鄰幾個村的人提酒拿煙找到老支書門上,盛邀戲班去本村唱大戲。都是房搭山地連邊的鄰居,怎好駁人臉面?老支書就按先來后到,讓村戲班挨個去鄰村唱大戲。戲班每到一村,都是白饃饃大肉伺候。演員們也都受到人們明星一樣的愛慕與尊崇。

可好景不長,隨著縣里的大劇團來到鄉(xiāng)影劇院唱大戲,這兩廂一比,村戲班就相形失色了。人家那樂器、那行頭、那布景、那燈光、那做派、那唱腔,怎是鄉(xiāng)村小戲班能比的?人們看過了縣劇團唱的大戲,再看村戲班唱的大戲,就橫挑鼻子豎挑眼,這不行那不中了。慢慢人們對村戲班的熱情減退了,看戲的少了,叫好的少了,拍巴掌的少了。外村也不再爭著邀戲班去唱戲了。

早先村戲班是何等風光,何等榮耀,如今卻這樣受人冷落,戲班的人們面對這樣的落差心里很不是滋味。這日,過去唱過老戲的王保川忽然對眾人說:“要不咱們?nèi)ド嚼锍グ??!甭犕醣4ㄟ@樣說,幾個老人就拍著額頭齊說:“咋就沒想到去山里呢?想當年咱們?nèi)ド嚼锍髴?,十天半月出不了一個莊子。山里地處偏僻,大劇團根本不去的,山里人難得看出大戲。當年戲班進了山里,人家對咱們賓客相待,山里人實在熱情得很?;貋頃r,那送行的隊伍相跟著送幾里路?!蹦贻p人被老人們說得心野起來,振奮起來?!叭ィド嚼锍髴?,順便看山爬山去?!?/p>

戲班給老支書打了招呼,說是要去山里唱大戲,老支書就囑咐:“到山里好好唱,別丟了咱村的人。山里人實誠,別糊弄人家,山里人不富裕,少斂人錢物?!北娙藨?yīng)了。

于是,在打罷麥凈了場,種了秋,農(nóng)活松閑了時,老支書派了兩輛手扶拖拉機,載著戲班的人和鑼鼓家什,去了百里外的山里。

這是一個叫梁家溝的四面環(huán)山的山村,離縣城百十里,離鄉(xiāng)政府十幾里,住有三十幾戶人家。十幾年前王保川他們一班老人曾來過這里唱大戲。山村地處山坳間,山上草木蔥郁,野花爭艷,田地里種滿了紅芋、高粱和花生。繞村的小河,流水淙淙。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對頭一回來山里的山外人來說都是稀奇的新鮮的。山里人那種淳樸、直率、熱情,包括那和山外人不同的口音,都讓戲班的人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誠。

村里來了唱大戲的,況且戲班里還有幾個十多年前就來過這里的舊相識,全村如同過年一樣熱鬧。外村有親戚朋友的,就套了毛驢車去外村接到村上。也有背著煎餅,走上幾十里山路趕過來看大戲的。除了大戲中那鳳冠霞帔、蟒袍、鎧甲、官衣鞋靴讓山里人倍感新鮮外,大戲中的人情禮節(jié)、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惹得淳厚的山里人一會兒落淚,一會兒歡喜。常常是一出戲演罷,人們圍住演員們久久不去,打問包公鍘了陳世美,秦香蓮和兒女后來咋樣了,佘老太君活了多大歲數(shù)等。每逢這時,演員們就編織出美好的結(jié)局來回應(yīng),說秦香蓮教子有方,后來兒子取得功名,高官得做,女兒也嫁得如意郎君,秦香蓮子孝孫賢,安享晚年;佘太君活了三百歲,無疾而終等。樸實的山里人居然相信這樣的回答,個個滿懷如意和寬心散去。

戲班子二十來人,分成五組,分散住在五戶房屋寬綽的人家。雙喜、王夫山和另外三人住在一戶用籬笆圍作院子,院內(nèi)種滿了青菜和大蔥的人家里。這戶人家主人姓周,老少三口,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婦和一個待嫁的閨女。院落坐北朝南,堂屋三間,西屋兩間,東屋一間用作廚屋。主人拾掇干凈西屋,給雙喜、王夫山他們住。

每天一大早,就有一個身材壯實、長得黑黝黝的年輕人,挑了水桶去村外小河里挑水。先把水缸挑滿,再挑水澆院子里的大蔥青菜。三兩天就從外邊挑來兩捆木柴。年輕人少言寡語,且干完活默不作聲地就走了。這家的姑娘名叫春香, 春香管這個年輕人叫“牤牛哥”。春香二十歲上下,個子高挑,不胖不瘦,圓圓的臉上長著一對丹鳳眼,一笑便現(xiàn)出一對酒窩。黑亮亮的頭發(fā)梳成兩條辮子,長短齊腰,是個任誰見了都會多瞅兩眼的姑娘。

這日清晨,那年輕人挑滿了水缸澆完了菜,撂下挑子要走,春香就叫道:“牤牛哥,褂子該洗了,脫下來俺給你洗洗吧?!睜qR上露出一種羞怯和局促,怕姑娘拽住他似的,邊走邊說“俺自家洗就中,俺自家洗就中”,跑出了院子。

王夫山見狀,就問春香:“春香,牤牛是恁啥哥啊?姨哥、表哥,還是叔伯哥?”

春香就紅了臉,沒有回話,扭身進了屋去。

后來他們方知,牤牛是這家主人周老漢選下的養(yǎng)老女婿。周老漢夫婦膝下無兒,就春香這么一個閨女,眼見兩人年紀越來越大,便放出話來要招上門女婿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閨女春香在村里出了名的靈慧俊俏,聞言的媒婆便趕集般往周老漢家里跑。外村的,本村的年輕人,媒婆提了不下二十個,卻沒一個周老漢中意的,最后周老漢看上了本村一個小名叫牤牛的年輕人。

春香是個心氣高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長得好,對自己所要找的對象,雖然不敢企及是個白馬王子,也一定要自己看著順眼才中??蛇@個牤牛不光長得黑不溜秋不得眼緣,且整天少言寡語,顯得有點木訥。就媒婆提的二十幾個年輕人中,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比牤牛強很多。父親似乎看出了女兒的不樂意來,便對閨女說:“閨女啊,爹選了牤牛,知道委屈了你,男人臉黑的多是心不黑,牤牛雖說臉黑,模樣長得也不出眼,可也是個要個兒有個兒、要力氣有力氣的實在年輕人。你沒個三兄六弟,爹挑的女婿不光是能養(yǎng)你爹娘的老,還要能養(yǎng)你老才中。那些白臉年輕人雖然長得俊美精神,他們能做得到嗎?爹一輩子見的人經(jīng)的事多了,看過去沒跑?!?/p>

母親也勸閨女,說:“人家都是娶媳婦,咱這是娶女婿。這叫‘倒插門,一般人家沒誰愿意賺這樣的名聲。誰上咱門上做女婿那可不是來享福的,是來出力受累的呢。牤牛咱知根摸底,人實在,有力氣能吃苦,頂家過日子,還是這樣的中?!?/p>

春香是個通事理的姑娘,雖然心里不滿意牤牛,可父母的話透著的道理,讓她默然無語。既然沒再說什么,就算應(yīng)下了這門親事。

3

自從和春香定下了親事,牤牛果然親兒子一樣,把周老漢家里擔挑、砍劈的活計全包了。老兩口有個頭痛腦熱的,他背上就往村里衛(wèi)生所跑。自留地里的活總是先忙完春香家里的再忙自家的。周老漢常飯桌前對女兒春香說:“閨女,啥樣?恁爹眼力不差吧?牤牛這孩子恁爹選對了吧?”春香就撇著嘴戧爹:“不差,不差,臉跟鍋鐵有的一比?!?/p>

春香念過五年書,這在山里,特別對女孩子們來說,是很不容易的事了。春香識文斷字,心性自是比同齡的女孩高,到了媒婆擁破門的年齡,也就企望意中人膚白面凈高大俊朗,兩人走在一起,讓人夸個般配。在眾多上門來相親的年輕人中,也有兩三個春香看中的,無奈自己看中的,父親卻看不中。她也曾想跟父親抗爭,可當看到頂著一頭白發(fā),滿臉滄桑、彎腰塌背的父親還在為家里早起晚歸地抓工分時,她心軟了下來。父母就她一個閨女,從小視她如手中玉掌上珠,田地里苦活臟活累活從不讓她做。對于父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孝順。當父親選中本村的牤牛做上門女婿時,盡管她從心里看不上這個黑臉且笨嘴拙腮的本村年輕人,最終還是應(yīng)了下來。靜心想想,她這個家庭的確不需要白馬王子,需要的是一個能吃苦耐勞且無怨言的男人。這個男人不光要養(yǎng)活自己和父母,將來還要像親兒子一樣給父母打幡送終,父親選下牤牛還真是有眼力。

牤牛的表現(xiàn)讓周老漢老兩口滿心歡喜,春香也慢慢從心里接受了這個臉黑的年輕人。牤牛幫她家挑水,砍柴,澆菜,打麥,揚場,春香也知心疼,遞茶送飯自是常事,那一口一個“牤牛哥”,能把人的心叫酥了。春香姑娘的人生路,本應(yīng)像一茬茬生活在這山坳里女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操持家里,忙活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地過日月,可村上偏偏從山外來了一個戲班,戲班里有五個人偏偏又住進自己家,五個人中偏就有一個拉胡琴的白臉年輕人。這幾個偏偏,徹底打破了春香平靜如水的生活。

自打王夫山五人一進自家院子,春香姑娘頭一眼看到韓雙喜,心里便怦然一動。雙喜梳著偏分頭,膚色白皙,長著一雙清澈明亮、透著些許孩子氣的眼睛,五官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著一抹溫柔。這樣形象的年輕人,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春香青春萌動的夢中,不承想這夢中人居然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實中,且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春香心怦怦跳著,低著頭扭身進了屋。

只要這五個山外來的人回到春香家的院里,春香為了能多瞟幾眼雙喜,總是上前跟幾個人打招呼,或者躲在屋里隔著窗戶偷看雙喜。雙喜梳的分頭,有時頭發(fā)蓋住了眼角,卻也不伸手去捋順,而是一甩頭,讓頭發(fā)歸于原處。一身藍色的衣服,雖說洗得都掉了色泛了白,穿在他身上卻是那樣整潔、合體,且透著一股淡淡的肥皂香。他淌汗從不用手或者衣袖擦,而是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方疊得四四方方的手帕,慢慢擦拭。這個山外來的年輕人的一舉一動,在春香姑娘看來是那樣瀟灑,那樣迷人。特別讓人感到新奇和不可思議的是,一把胡琴在他手上竟然能拉出那么好聽的調(diào)子來,仿起雞鳴、狗吠、人歡、馬叫,就像真的一樣。他閑時練胡琴時,微瞇著眼睛,頭和身子隨著手中來回拉動的弓弦左右搖擺,那種入神沉迷的樣子,實在讓人愛憐。

五人中王夫山脾氣豁達,能說會拉,且年齡在五個人中最長,春香喜歡跟他拉呱。王夫山有時在春香面前吹起來也是沒譜:“俺那里住的全是磚瓦排房,吃的是白饃饃大肉,種地全是機械化,恁這里的紅芋干、棒子面窩窩,在俺們那里全當憶苦思甜飯吃哩。村村有戲班,每晚有戲看。鄉(xiāng)里的放映隊三五天就下村一次,那叫一個開心熱鬧。”王夫山把山外的世界吹得天花亂墜,春香姑娘就微微仰著臉,眼睛望向遠處喃喃自語:“俺們這里能像恁那邊就好了?!?/p>

既然是拉呱,家長里短自是少不了的。閑談中,春香姑娘問了戲班幾個人的情況后,又漫不經(jīng)心有一搭無一搭地問了雙喜的情況。春香姑娘不露聲色地從王夫山嘴里了解到了雙喜的一切。雙喜十歲上父母得了大肚子病死了,是他瘸叔拉扯他成人,后來跟王夫山學(xué)拉胡琴,參加縣里文藝會演得了獎,還差點進了縣劇團。知道雙喜從小就沒了爹娘,那一刻,春香姑娘心里痛了一下,差點沒掉下淚來。

周老漢院子外有棵大椿樹,大椿樹樹冠碩大,枝繁葉茂,蔽日遮天。雙喜上午沒事,就坐在樹下拉胡琴。雙喜正拉著琴,就見春香手里端著一個黑瓷碗來到跟前,說:“拉累了吧?喝碗茶吧。”雙喜忙伸手接過茶碗,輕輕啜了一口,脫口道:“恁甜啊。”春香臉一紅說:“俺山里人都用糖水待客的。”說罷一甩辮子,轉(zhuǎn)身回了院子。

這日,雙喜正在大椿樹下拉琴,出去爬了一座小山的王夫山一頭汗水地來到樹下。見春香坐在院子里擇菜,便喊道:“春香妹子,俺爬山渴了累了,勞煩妹子給俺倒碗茶來?!?/p>

春香應(yīng)了,不一會兒,她端著兩碗茶來到樹下,給王夫山遞了一碗,把另一碗放到雙喜跟前。王夫山真渴了,接過茶顧不得熱,吸吸溜溜一陣子喝完了,一碗下去沒解渴,便伸手端起雙喜跟前的茶碗又喝了。喝罷茶,王夫山咂了咂嘴,瞧了瞧春香,又看了看雙喜,說道:“咦,這兩碗茶一碗甜,一碗淡,味道不一樣?。 贝合阈呒t了臉,折身跑回了院子。王夫山就小聲對雙喜說:“小子,小心春香喜歡上你,叔是過來人,瞞不了俺的眼。”王夫山的話,讓雙喜愣在那里,他喉頭嚅動了一下,感覺自己咽下的不是一口唾沫,而是一口甜甜的糖水。

二十三歲,對雙喜來說,正是對女人心懷萌動的年齡。他常常為自己的這種萌動及胡思亂想感到羞恥和害怕:自己這樣想女人不是下流嗎?這種想法如同一根繩索縛著他,他從不主動和年輕女子搭話,就是有年輕女子和他說話,他也是搭不上幾句便臉紅耳赤。他隨戲班來到這個叫梁家溝的小山村,和王夫山幾個住進了周老漢家里,頭一回看到春香時,就打心里喜歡上了這個山里姑娘。在雙喜看來,春香不光人長得俊,而且心地善良,性情溫淳又不失山里人特有的直爽和潑辣。面對春香姑娘,雙喜原先見了年輕女子就臉紅局促不敢搭話的舉動不見了,就像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一個青梅竹馬的熟相識一般,感到一種自然和親近。有時雙喜洗衣服,春香就從雙喜手上端過洗衣盆,說:“雙喜哥,俺給您洗,您練琴去吧?!币痪洹半p喜哥”叫得雙喜心里甜滋滋的,他也不去爭執(zhí),由她去洗。

有時雙喜在院外的大椿樹下練胡琴,春香無事,便坐在一旁雙手托腮,鳳眼含笑,看著雙喜拉琴,那眼神里透出的是滿滿的佩服和崇拜。這時的雙喜便平添了一種豪情和歡悅,曲調(diào)拉得更暢快更滑潤,人也顯得特別朝氣精神。雙喜打心眼里喜歡春香姑娘,幾經(jīng)相處,他覺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心里躁動??僧斔氲饺思掖合愎媚镆呀?jīng)有了一個牤牛哥時,心里禁不住涌上一種酸苦和沮喪。此時,他才忽然明了,自己心里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原來是對春香產(chǎn)生的愛意。

自從那天春香端了兩碗茶到院外大椿樹下,讓王夫山無意間發(fā)覺了兩碗茶一甜一淡,一樣客兩樣待,就像一層讓人害羞的窗戶紙被人一下子捅破了,雙喜、春香再見面時,都顯得不自然起來,兩人一天都沒好意思搭話。

第二天午后,王夫山幾個人出去找住在別家的同伴去了。院外的大椿樹下只剩下雙喜在拉琴,此時,他很希望春香能來到自己身旁聽他拉琴或者跟他拉話。兩人一天沒有搭話,雙喜心里覺得別扭和不安。

院子里有動靜,雙喜抬眼望去,見春香正向椿樹下走來,心里禁不住涌出幾分歡喜,還有幾分慌亂來。春香來到椿樹下,坐下來。一雙鳳眼直瞧得雙喜拉弦的手打了顫跑了調(diào),臉紅到了耳根?!半p喜哥,甭拉了?!贝合愕土祟^小聲說。雙喜便停住手看著春香,等著她往下說。春香擺弄著自己的衣角,話沒出口,臉先紅了,她遲疑了一下,小聲問道:“雙喜哥,說實話,恁看俺這個人咋樣?”

雙喜忙說:“春香妹,恁人好,心眼好,待人好,都夸你呢?!?/p>

春香抬起頭,看著雙喜說:“雙喜哥,恁甭走了,留在俺山里中不中?”

雙喜心里一陣激動,他明白春香的意思。但他搖了搖頭說:“春香妹,俺明了恁對俺的心意。牤牛是恁爹相中的人,再說俺出力流汗不如他?!?/p>

春香急切地說:“這不用你管,只要恁能留下來,俺自會說服俺爹娘的。出力流汗的活兒俺不用恁去做,有俺呢。”

雙喜一陣低頭沉思后,對春香說:“春香妹,跟俺走吧。俺那里近湖,湖里有撈不完的魚蝦,打不完的菱藕。俺村離集市又近,買賣東西方便不說,集市上的大戲院子里,大戲電影天天有,比恁這里富裕熱鬧得多?!币姶合銢]言語,雙喜就殷切地說,“春香妹,跟俺走吧,俺會好好疼你,會讓你幸??鞓芬惠呑拥?。”

春香似乎有些心動,鳳眼含淚看著雙喜說:“那俺爹俺娘咋辦?”

雙喜忙說:“那就讓兩個老人都跟著走,咱們一起養(yǎng)他們老。”

見春香搖頭,雙喜一把抓過春香的手,說:“咋不行,咋不行呢?”

春香說:“外邊再好,俺爹娘也不會去的。這兒畢竟是他們從小活到老的家??!”

雙喜想說什么,這時從背后遠遠傳來王夫山的一聲咳嗽,雙喜慌忙放開抓著春香的手。春香起身,紅著臉回了院子。

4

王夫山找到班主王保川,把見到雙喜和周老漢家的閨女春香拉拉扯扯的事跟他說了。王保川聽后一臉驚訝,說:“這可不中,這可不中,人家是有了主的閨女了,要是出了啥事,咱誰也脫不凈。山里人實在,卻不是好惹的。咱來人家這里,人家賓客相待,咱要是拐走人家閨女,造孽呢。三兩天咱就回,這些天你看緊雙喜,千萬甭讓他戳出事來?!?/p>

想想此事真不可當兒戲,王夫山很鄭重地朝班主王保川點了點頭。

一連兩天,雙喜、春香二人讓王夫山看得緊緊的。兩人剛要湊到一起說話,王夫山必定會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這日晚上,唱罷戲散了場,春香隨著王夫山、雙喜幾個回到家,雙喜就說要去院外椿樹下涼快一下再睡,王夫山便也隨雙喜去椿樹下涼快。見王夫山把自己盯得這么緊,雙喜只好回屋睡覺。

雙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后天戲班就回家了,不管怎樣得給春香打個招呼說一聲,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豈不是傷了人家對自己的一片情誼,讓人家說自己是個薄情無義的人?雙喜翻來覆去想著心事,沒有一點睡意。也許是在戲臺上太勞累,王夫山幾個人不一會兒就此起彼伏地響起了鼾聲。

隔了一會兒,雙喜見王夫山幾個人睡熟了,便慢慢起身,輕輕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院子里。院外眉月斜照,微風摻和著山坳中莊稼、草木、野花的氣息輕輕吹過,讓人感到一種舒爽的涼意。遠處的山,近處的房屋、籬笆、大椿樹,全都籠罩在一層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里,讓這個月潔如洗的夜晚,顯得既縹緲又綺麗。雙喜站在院子里,瞧著堂屋,苦苦想著該怎樣才能叫春香出來。這時,堂屋門傳來一聲輕微的“吱扭”聲,雙喜睜大眼睛看時,就見一條白影從門里閃出來。雙喜揉了下眼睛看到,春香只穿了一件短背心和短褲,赤著腳,一對圓鼓鼓的乳房在胸前顫著,朝自己跑過來。春香裸露著的肚皮、胳膊、大腿,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家鄉(xiāng)微山湖里的白鰱魚。雙喜只覺喉頭發(fā)干,停了心跳,當春香輕輕喚了一聲“雙喜哥”,他方知這一切不是幻覺。此時,一股青春的熱血直沖腦門,讓他忽略了屋里還有人,天上還有月亮,地上還有山巒樹木,他一下子把春香攬進懷里,攔腰抱起,往院外大椿樹下的陰影處跑去……

第二天下午,戲班頂著日頭,給山里人唱了最后一出戲。作為對熱情樸實的山里人的報答,這最后一出戲是不收錢的。

唱罷戲,班主王保川臺上雙手抱拳做了個四方揖,說道:“俺們一班子來這里唱了這些天的戲,戲唱得不好,倒給咱們兄弟爺們沒少添了麻煩,俺在這里謝了!明兒俺們就回了,如果哪位兄弟爺們出山,尋到俺們地兒,俺當盡地主之誼。”

臺下就一片叫喊:“不回去,不回去,再唱兩天?!?/p>

王保川便說:“實在慚愧,俺戲唱翻箱了,來年俺們多排幾出戲,再來給大伙兒演?!?/p>

臺下就有許多人顯出不舍,王保川謝了幾次臺,人們方才散去。晚上,熱情好客的山里人擺下幾桌酒席,來為戲班送行。席間,山里人情真,戲班人意切,雙方推杯換盞都敞開了量,這場酒喝得盡情盡興,除了雙喜外,人人都醉意醺醺,直到快近夜半,人們方才一步一搖地散去。

天剛露明,王夫山就催人起床,收拾家什上路。另幾個都在,唯獨少了雙喜和他的胡琴。王夫山就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忙出門去茅廁去院外找,找不見雙喜的人影,便回轉(zhuǎn)院子,走到堂屋窗前叫“周大叔”。屋內(nèi)周老漢應(yīng)了一聲,便喚閨女春香道:“春香,起來給王師傅幾個搟點面條,讓他們吃罷飯再趕路?!币婇|女沒應(yīng)聲,就又喊了兩聲:“春香,春香?!币娙詻]有回應(yīng),周老漢便起身來到閨女住的套間。屋外的王夫山就聽得周老漢“咦”了一聲嘟囔說:“這閨女,一大早的干嗎去了?”聽聞屋里的周老漢這樣嘟囔,王夫山心頭一緊,忙推開門進了屋。

王夫山進了屋,就見屋里的飯桌上有張用火柴盒壓著的字條,他忙拿起來,湊在亮處看??戳T,禁不住說:“麻煩了,麻煩了?!币娡醴蛏竭@般神情,周老漢知道事情不好,便催促道:“念給俺聽聽,念給俺聽聽?!币娛虑槎挡蛔。醴蛏街坏媚畹溃骸暗?、娘,俺對不住二老了,俺跟雙喜哥走了。過些日子俺再接恁二老過去。告訴牤牛哥,俺對不住他,他是個好人,會有好女子跟他的。”周老漢聽罷,呆在那里喃喃自語:“這算啥事,這算啥事?!贝合隳锫犃T,愣了一下,接著便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罵閨女沒良心,迷了心竅。

王夫山趕緊讓人去叫班主王保川。不一會兒,王保川到了,人沒進院便嚷嚷道:“雙喜這個小王八羔子,這下可把俺們坑苦了。”進了院子,他抓住周老漢的手說:“老哥,讓俺說啥好啊!”周老漢一下子甩開王保川的手,蹲在地上,黑著臉不言語。

春香被戲班拉胡琴的小子拐走了,此事如風一般,立馬傳遍了小山村,不大會兒工夫,周老漢院里院外便聚滿了看熱鬧的村人。這時,牤牛來到院里,他黑黑的臉成了醬紅色,一臉怒氣奔進西屋,拎出了戲班里的鑼鼓和王夫山的胡琴,狠狠往地上摜去,隨著“丁零咣當”的聲響,鑼鼓胡琴被摔得四分五裂。牤牛走到王保川跟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待舉手又要打時,被周老漢喝?。骸敖o俺住手,人走了,打死他管啥用?!睜MW∈郑自诘厣稀皢鑶琛笨蘖似饋?。

村里幾個明事的人便把周老漢、牤牛、王保川、王夫山叫進屋,商量此事怎樣辦才好。商量來商量去,也只有讓周老漢老兩口和牤牛一起隨戲班去山外尋人。周老漢老兩口和牤牛匆忙收拾了下,便隨戲班一班人上了路。

山里的梁家溝到山外的東洼村約二百來里的路程,半下午的光景,戲班回到了東洼村。王保川和王夫山家沒歸就領(lǐng)著周老漢老兩口和牤牛去了韓瘸子門上。韓瘸子正好坐在門口。見王保川來到門上,韓瘸子便問:“啥時回的,雙喜呢?”王保川嘆了口氣,搖搖頭,又指了指身后三人,說:“唉,甭提了,雙喜拐了人家的養(yǎng)老閨女,招呼沒打一聲人就沒影了,這不,人家找門上來了?!表n瘸子一臉驚詫,說:“啥,雙喜讓人拐了,人沒影了?”王保川便問:“雙喜沒回家?”韓瘸子老臉一沉,指頭點著王保川說:“雙喜可是俺韓家的一棵獨苗,走時俺好端端的一個人交給了你,現(xiàn)如今你回他沒回,這事咋說?姓王的,尋著人咱沒話說,要是尋不著人,看我不敢跟你拼老命?!?/p>

牤牛闖進韓瘸子屋里,扒糧囤,挪桌子,探床底,韓瘸子見狀隨手操起一根棍子,照牤牛腚上就是一棍子,罵道:“奶奶的,你土匪啊!”

見牤牛痛得齜牙咧嘴要跟韓瘸子爭斗,周老漢忙小聲勸道:“孩子,在人家一畝三分地里,得忍且忍吧,咱找人要緊?!?/p>

王夫山也唬牤牛說:“你敢跟他打?他在村上是高輩分,你動他一指頭,看村里人不打你個半死?”

牤牛果真不敢動了,任憑韓瘸子叫罵。這時,周老漢走過去,話未出口,先落下老淚,對韓瘸子說:“老哥,恁先消消火,俺老兩口就這一個閨女,全指著她養(yǎng)俺老哩?!敝芾蠞h轉(zhuǎn)身指了指牤牛接著道,“俺女婿都找下了,今兒被雙喜領(lǐng)跑了,擱誰身上誰不急??!”

一是這老漢說不準就是自己日后的親家,再就是一大把年紀了在自己跟前叫哥落淚的,韓瘸子心軟了下來,說:“這位兄弟,俺家雙喜真領(lǐng)了恁閨女,只要歸家,俺非砸折他的腿不可,再給足盤纏讓恁閨女回去??涩F(xiàn)下他人沒回,俺也沒法子??!”

春香娘就帶著哭腔問:“他們會不會躲去親戚家了?”

韓瘸子便說:“雙喜后村有個舅舅,可俺們多年都沒往來了,雙喜怕是不會去的。可這也說不準,恁不妨去那里看看?!?/p>

王保川和王夫山兩人便又帶著周老漢兩口和牤牛去了后村雙喜舅舅家。來到雙喜舅舅家,雙喜舅舅便面帶三分氣說:“俺沒這個外甥,他也沒俺這個舅。俺家成分高,人家是貧農(nóng),俺們兩家早斷親了?!?/p>

尋人尋到這個份上,周老漢心里明白,就算雙喜春香躲在村里或親戚家,也不會有人告訴他們實話的。見周老漢蹲在地上直抽悶煙,春香娘落淚吧唧,牤牛垂頭喪氣,王夫山心生憐憫和歉疚,說:“周大哥,去俺那里住幾天吧,俺領(lǐng)恁慢慢找?!?/p>

周老漢搖搖手,站起身說:“兄弟,俺就托恁帶句話,日后恁見到春香的話,告訴她一聲,就說俺是死是活不用她牽掛,從此俺沒她這個閨女,她也沒俺這個爹娘。”

此時,天已向晚,王保川、王夫山誠心挽留,說天快黑了,車站怕也沒車跑了,讓三人住一晚明兒再走,周老漢卻執(zhí)意要回。王保川、王夫山見留不住,便送三人回去。春香娘見沒尋到閨女,一路哭叫連天:“春香兒啊,你出來讓娘見見,俺也放心了啊……”牤牛則垂頭耷腦神情沮喪。王保川、王夫山陪著三人一直送到村口。

5

雙喜和春香是半夜時分一起私奔的,天露明的時候,兩人來到了縣汽車站,坐上最早的一班車歸的家。雙喜帶著春香回到家,跟瘸叔說了個來龍去脈,韓瘸子內(nèi)心高興之余,便讓雙喜帶著春香去后村舅舅家里,恐山里人過來找人。雙喜帶春香投奔舅舅家,舅舅也考慮到一旦山里來人,定會找到他這里,于是又連忙把二人送到一家較遠的親戚家里,暫躲一時。

果不其然,春香爹娘下午便隨戲班找來了。待春香爹娘一回,雙喜舅舅便把二人接回家中好生款待。得知春香爹娘和牤牛已回山里,二人在舅舅家住了七八天后,便跟舅舅說要回家。其間,韓瘸子來過兩趟,說沒事了,讓二人回家。臨走時,舅舅掏出一把票子塞到外甥手里,說這是六十塊錢,回家拾掇一下房子,置辦些家用,再給媳婦扯身新衣裳。六十塊錢擱一個農(nóng)家不算小數(shù)了,雙喜不要這么多,抽出三十塊給舅舅,被舅舅執(zhí)意擋了回去。

春香隨雙喜回了家,她沒有看到王夫山說的高樓瓦房,看到的卻是土坯打墻、茅草苫頂?shù)娜g土房和用土坯圍起來的院子,院前有半畝多的空曠地,空曠地前面是一個大水塘,大水塘和空曠地更襯得房舍院落低矮簡陋。春香并未因此感到不滿和失望,反而更激起她對往后日子的向往。她想,她跟雙喜都年輕,只要兩人勤勞努力,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越過越甜的。

韓瘸子見侄子雙喜領(lǐng)家來一個如花似玉且通情達理的媳婦,感到舒慰寬心。見雙喜、春香貼畫糊紙拾掇屋子,韓瘸子便卷了鋪蓋去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住,任雙喜春香兩人怎么留也留不住。

雙喜、春香拾掇好屋子,就去文書那里開了介紹信,然后去登記。因女方?jīng)]能提供介紹信,管登記的干部就犯了難為,最后老支書出面作保,說明雙喜是個沒爹娘的苦孩子,他們又是自由戀愛,管登記的干部才給辦理了結(jié)婚證。

晚上,韓瘸子置辦了兩桌酒席,請了老支書、王夫山、王保川,還有幾個本家族人,算是給侄子雙喜辦了結(jié)婚喜宴。席間,王夫山有點喝高了,話也便不暇過腦地稠起來,就說起春香爹娘當時來尋春香不著,天都黑了卻執(zhí)意返回去的事。春香聽罷黯然淚下,出了屋門。恰王夫山女人怕男人貪杯醉酒來叫他時看到了這一幕,罵了一句自家男人“喝點馬尿就胡吣”,就去了門外。見春香站在屋外抹淚,王夫山女人勸道:“俺說侄媳,兒女是爹娘的心頭肉,他們尋你不著,說些氣話,哪能擱心里。聽俺的話,雙喜恁兩個加把勁,趕緊抱出個胖娃娃來,到時恁一家三口去山里,把娃娃往爹娘懷里一撂,看不把二老喜得嘴歪眼斜的,到時候再把二老接這邊來過不就齊了?”王夫山女人的一番話,倒把春香說得心里寬解了許多。

戲班子演戲少了,最終散了班子,戲班的人便各自回歸生產(chǎn)隊干活。雙喜、春香也便一起去隊里掙工分。眼見春香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雙喜就不讓春香下地干活。春香不愿意,雙喜就沉著臉說:“你干去吧,我不去了?!贝合阒离p喜心疼自己,心里暖暖的甜甜的,為了保胎,便聽從雙喜的話,不再去出工。春香閑不住,把個家打掃拾掇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做好飯,打好水,便門口站了,挺著肚子等雙喜收工。待雙喜回家,春香便端過水盆,遞上毛巾。此時,雙喜便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幸福,一天的勞累全沒了。每當此時,雙喜就會摟住春香,在她臉上輕輕親上一下,說聲“好媳婦”。小兩口你恩我愛,緩解了春香不少思鄉(xiāng)的愁緒。

這年秋罷,上面下了新政策,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人們一改大鍋飯時的懶散松懈,砍草施肥、打藥澆水,整日忙在地里。分到了田地,春香說啥也閑不住了,挺著個大肚子隨雙喜往地里跑。拔草施肥蹲不下去身子,就跪著做活。雙喜心疼地說:“俺求你了,你不為我,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這樣?。 贝合惚阏f:“身子越是嬌貴越不中,俺要是覺得身子不適了,自會不下地?!庇羞@樣一個能過日子的侄媳婦,韓瘸子逢人便夸:“俺韓家上輩子真是積下了陰德,讓俺家雙喜攤上這么個好媳婦?!?/p>

韓瘸子一直住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人們知道雙喜從小沒了爹娘,跟瘸叔過活,是個苦孩子,如今從山里領(lǐng)來了個媳婦,房屋又不寬綽,再跟瘸叔住在一起的確不方便,生產(chǎn)隊在分完牛馬牲畜后,三間飼養(yǎng)室便沒再抓鬮分下去,低價算給了雙喜,讓他瘸叔住。

第二年,適逢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春香生下一個粉嘟嘟的閨女,一家人皆大歡喜。雙喜給女兒取名桃花。

春香有孩子纏身,家里地里便全仗了雙喜。雖然瘸叔也幫著雙喜,可他畢竟腿腳不便,又上了年紀。雙喜下學(xué)后就進了大隊宣傳隊拉胡琴,后又隨戲班拉琴,本就沒大出過力,現(xiàn)在做起來,自是要比那些出慣了力的莊稼漢要苦累得多。時間不長,白皙的臉曬黑了,嫩嫩的手掌磨出了老繭。春香心疼,說:“等孩子長大些,斷了奶,你在家哄孩子,俺下地。”

雙喜將妻子女兒摟滿懷,說:“俺有這兩個寶貝,再苦再累俺也覺得甜?!?/p>

春香手點著雙喜笑道:“就你會說?!?/p>

雙喜便說:“不光會說,俺還會拉呢,你一個大閨女家,不就是俺從山里拉來的嗎?”

春香聽罷,臉色一下陰下來。雙喜知道自己這句玩笑話有點欠妥,觸動了妻子的懷鄉(xiāng)之情,便心懷歉疚,輕撫著妻子的頭說:“等打罷場忙完夏,咱抱著桃花去趟山里吧。”

收麥打場的時節(jié)到了,這是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的第一個麥季。往日的辛勞、希望和期盼,將要用實實在在的收獲來回報和檢驗。盡管炎陽如火般暴曬著人們的皮肉,盡管繁重的農(nóng)活把人累個半死,人們依舊嘆惜夏日苦短,憋著勁兒割麥,恨不得一天就把地里的麥子收拾干凈。

這樣的時節(jié),春香便買了奶粉,讓韓瘸子在家照看桃花,自己和雙喜一起起早貪黑忙在地里。他們把院前那三面環(huán)水半畝多的空地,用作了打麥場。

這是一個月圓如鏡的夜晚,夜空中有幾點星星掛在黛藍色的夜幕上,藏在土墻旮旯或者亂草叢中蟋蟀的叫聲,和小河里青蛙的叫聲,相互呼應(yīng)此起彼伏??諝庵酗h蕩著一股麥收時節(jié)獨有的麥草的清香,小河岸邊的幾棵大柳樹,在微風中輕輕拂動著碩大的樹冠,仿佛在盡力掃拂去白天的酷熱,給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送來些許涼爽。

雙喜癱坐在麥秸垛旁,一天的打麥揚場累得他渾身的骨架如同散了一般,胳膊腿疲麻得不知放哪里才好,掛在大門外一棵小樹上的電燈泡亮度有些小,把蒙滿了土塵臥在麥秸垛前的雙喜映照得羸弱而瘦小。此時,身體的疲乏無法抑制雙喜內(nèi)心的亢奮和激動,面前那一大堆揚凈了的麥子,讓雙喜的心平靜不下來。

往日的勞累和辛苦,換來了豐碩的收獲。還有什么能比得上用自己的勤勞和汗水收獲了糧食,讓家人溫飽無憂,更讓人感到幸福和振奮的事呢?春香懷抱著女兒桃花,來到雙喜跟前坐下,不時用嘴親著女兒的小臉,惹得女兒“咯咯”直笑。雙喜把手輕輕搭在妻子的肩上,仰臉看著天上的明月,他仿佛看見,他們往前的日子,將是一個灑滿陽光的康莊大道,他將在這個鋪滿陽光的大道上建家立業(yè),蓋新房,買手表,買縫紉機自行車。他相信他們的日子一定會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看著眼前的妻子、女兒、瘸叔,他感到了一種責任在肩的驕傲和神圣,此時,一種激情在他心頭蕩漾,他對妻子說:“春香,去把俺的二胡拿來?!贝合惚闫鹕砣ノ堇铮贸隽撕?。雙喜接過胡琴,坐起身,隨手拉開弓弦,立時,這塊三面環(huán)水的打麥場上響起了曲調(diào)歡快的胡琴聲。歡快的曲調(diào)在夜空中飄蕩,讓勞作了一天喜獲豐收的人們聽來感到一種愉悅和熨帖。歡快的曲調(diào)輝映著遍地的月光,充溢著一種幸福和渴望,希冀和向往,在雙喜的弓弦下肆意流淌……

6

收罷麥,種下了秋莊稼,地里的活松散下來。春香見有了空閑,便和雙喜商量回趟山里看看爹娘。韓瘸子、王夫山也勸雙喜:“人家出來年把了,該回去看看了。”去山里,雙喜心里多少還是有點打怯的,畢竟是他帶春香偷跑出來的。王夫山看出雙喜的心思,說:“春香爹脾氣倔,可人也明事理,你跟春香相配,讓人挑剔不出個啥來,況且你們又有了一個歡蹦亂跳的孩子,說不準現(xiàn)在他們正盼著你們呢。”王夫山的話讓雙喜心里寬松不少。

春香抱著女兒桃花和雙喜回到山里,來到家門口時,正是晌午。他們走進院子,就見牤牛和春香爹正在澆院子里的黃瓜。當雙方看到對方時,都是一愣,牤牛看了眼懷抱孩子的春香,隨后丟下手中的水瓢,恨恨地看了一眼雙喜,梗著頭走出了院子。春香到周老漢跟前叫了聲“爹”,周老漢沒有應(yīng)聲,黑著臉回了屋。春香雙眼噙淚進了堂屋,見娘正縫補衣裳,便跪在她面前叫了聲:“娘?!贝合隳锾а垡豢矗娛情|女回來了,稍一愣怔,摟住閨女罵了句:“你個死妮子?。 闭f罷,便哭了起來……

盡管春香爹娘沒有像王夫山說的那樣對雙喜“賓客相待”,可也沒怎么難為雙喜。雙喜用十二分的力氣,來盡一個女婿的責任。每天天還不亮,他就挑了水桶去二里遠的河溝里挑水,挑滿了水缸就澆菜,丟下水桶便拿了砍刀去山上砍柴,砍罷柴就摸起掃帚來打掃院子。除了做飯,家里的一切力氣活雙喜全包了下來。這般肩挑膀扛的山里活兒對雙喜來說實在是難為了,春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卻也不去幫他,她想讓雙喜的勤懇換來爹爹的寬宥和接納。

雙喜的努力表現(xiàn)并沒有換來春香爹的好臉色,周老漢依然是一天到晚沉著臉不跟雙喜說話。雙喜從春香娘那里得知,牤牛隨周老漢老兩口去山外尋春香不著,回來后倒頭睡了兩天,第三天便又和從前一樣,給周老漢家里挑水、澆菜、打柴。周老漢感覺愧疚,勸牤牛往后別再幫著干活了,牤牛卻默不作聲依舊給周老漢挑水、澆菜、打柴,倒讓周老漢幾個晚上坐在床上吸著煙袋,唉聲嘆氣地睡不著覺。

無論雙喜怎樣做,都得不到周老漢的好臉色,雙喜便跟春香商量回去。春香見爹爹一直不能原宥雙喜,成天冷著一副臉,也覺得再住下去對雙喜是種煎熬,于是,第七天上,便說家里地里要澆水除草,跟爹娘辭別。周老漢見人要回去,當著雙喜的面,甕聲甕氣地對閨女說:“要是覺得那邊不行的話,就趕緊回來?!贝合隳飫t抹著淚對雙喜說:“山里的妮子沒見識,春香有不透理的地方,你擔待點??!”

一直心里有些窩氣的雙喜像是回答春香娘,更像是說給春香爹,大聲道:“春香在俺那里,疼老愛小,能過日子,街坊四鄰沒有不夸她的。恁老放心,俺會疼她一輩子,護她一輩子的?!?/p>

春香娘抹著眼淚,送了好遠方才停下來。當春香、雙喜二人轉(zhuǎn)身讓春香娘回去時,他們發(fā)現(xiàn)院外的那棵大椿樹下閃出一個人來,那人站在樹下一直朝這邊凝望,雙喜、春香認出來那個人是牤牛。

這是一個月如銀盤的夜晚,圓圓的月亮掛在天上,毫不吝嗇地把明亮柔和的光輝灑向大地。月的影子映在雙喜家院前的小河里,隨著微微蕩漾的水波歡快地晃動著,揉碎了一河白銀。小河邊上的幾棵大柳樹垂著枝條隨風輕擺,給這個炎熱的夏夜帶來了怡人的爽氣和涼意。

在院前當作麥場的曠地的一角,倒扣著一只小木船,這是大集體時生產(chǎn)隊積肥造肥,用來在大湖里撈湖草的小船?,F(xiàn)在小船沒了用處,因為占地方,給誰誰都不要。雙喜見沒人要,便拉到院前的曠地上倒扣了,閑時坐在上面憩息或者拉琴。

正值盛夏,屋里熱,雙喜便在倒扣的小船上鋪了一領(lǐng)葦席,和妻子女兒坐在上面納涼。雙喜坐在船上,手操胡琴,擺動雙臂運起弓弦,立刻從琴筒里傳出來明快、歡樂的曲調(diào)。雙喜并沒有拉奏他熟悉的曲調(diào),他仰臉望著天上的月亮,根本不在意從自己弓下拉出的曲調(diào)是什么,而是弓隨心走,心隨意行。旋律時而粗獷奔放,歡快流暢,高亢激昂,時而寧靜安詳,舒緩平和,不失柔美。春香完全被丈夫拉的曲子陶醉了,她靜靜地坐在雙喜對面,滿臉崇敬地瞧著雙喜運弓拉琴。這時,王夫山手里提著胡琴和幾個戲班上的人也來到雙喜家院前的曠地上。雙喜便起身招呼,王保川說:“聽見你小子拉琴,俺們幾個心里也癢癢了,就到這里來嗥上幾句。”

幾個人“咦咦啊啊”調(diào)了調(diào)嗓子,雙喜和王夫山二人定了下弦,能唱的便高聲唱了起來:“俺一路艱辛來投親,你卻嫌貧愛富成了負心的人……”唱聲招來了愛聽老戲的老年人和愛熱鬧的年輕人,幾個唱老戲的歇息間,便有年輕人湊熱鬧,站出來唱上一段“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不懂旋律的年輕人難免荒腔走板,雙喜和王夫山的胡琴盡量隨著這些荒腔走板的年輕人的唱腔,或高或低或跑調(diào),倒惹得曠地上歡聲笑語一片。雙喜家院前的空曠地,成了東洼村的人們免費聽戲聽唱的消閑中心。

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成天有干不完的活兒,掙不完的工分。除了夏收夏種、秋收秋種兩個活計集中的忙季,人們有了更多的空閑。人們愜意地享受這種空閑,或串親戚訪朋友,或侍弄一下自留地,或聚在一起打牌,聽雙喜他們拉琴唱戲。幾個心計活絡(luò)的人感覺無聊,利用這種空閑,開始遮遮掩掩地做起生意。不到半年,這幾個人手上便戴上了明晃晃的手表,騎上新嶄嶄的自行車。有人眼紅,更多的人則說:“這是搞投機倒把?!碑敶謇锟客稒C倒把發(fā)了家的雙喜姨兄弟孫大頭從供銷社抱回家一臺電視機后,人們不再說他們的不是了,因為孫大頭抱回家的電視機,要比在雙喜家院前的曠地里聽拉胡琴唱老戲更讓人歡娛。

那晚,人們像趕大年集一樣涌滿了孫大頭的院子。孫大頭搬出桌子,放好電視機,通上電,扭開開關(guān)。立時,方巾大小的熒屏上現(xiàn)出了北京天安門,地上汽車跑,天上飛機飛,還能看到外國人端槍打仗。來孫大頭家院里看稀奇景的人越來越多。慢慢地,雙喜家院前的空曠地失去了往日的熱鬧景象,胡琴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人們也不再稀罕新調(diào)子老唱腔,更多的人都在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想著怎樣才能掙到錢,發(fā)了家也買電視,也稱老子。適逢上邊出臺了寬松的政策,對做生意的不但不打擊制止,反倒鼓勵支持。

村上的人便都開始著了魔般地忙著抓錢,精明人投機做生意,有手藝的憑手藝,有力氣的賣力氣,不到一年的光景,還真就出了幾個露富的。早先窮得叮當響,讓人瞧不起的王三,跟著做泥瓦匠的姐夫去了一年東北,回來又是蓋屋又是買家具。長得尖嘴猴腮有“猴子”諢名的馮金光,人丑家窮,快三十了還說不上個媳婦,走路都是低頭塌腰的,如今跟人合伙倒騰大米發(fā)了財,不光娶了個俊俏的小媳婦,現(xiàn)在人前都是昂頭挺胸,架著胳膊走路。

雙喜做生意沒心機,要力氣沒力氣,他只會拉胡琴,可現(xiàn)今隨著時代的變革,這樣的手藝變得沒用處了,更不能憑拉胡琴掙錢養(yǎng)家。人們不再在乎他拉胡琴在全縣得過獎,不再羨慕他從山里領(lǐng)回個媳婦,不再迷戀他家院前熱鬧的曠地和他的胡琴。過去熱鬧歡愉的曠地一下子冷清下來,雙喜偶爾坐在曠地上那只反扣的木船上拉胡琴,人們聽來也不似過去那般婉轉(zhuǎn)動聽了,倒像是一只飛在高處的孤雁發(fā)出的鳴叫,嘹唳而孤冷。

7

春盡秋暮,歲月悠悠。一晃六七年過去了,雖然政策鼓勵大家致富發(fā)家,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可畢竟還是富的少,不富的多。

雙喜一沒做生意的本事,二沒掙錢的手藝,就一直在村磚窯廠出苦力,一個月也能掙個二三百。加上春香會持家,又把幾畝地管得精細,季季都能賣些余糧換些錢,家里的日子雖算不上富裕,卻也衣食不愁。春香自生下女兒桃花,便一直沒再要二胎。她跟雙喜合計,趁他們還年輕,多掙點錢再要孩子不遲。若要了二胎,春香要照看孩子,就沒法照管幾畝地了,雙喜又要去窯廠干活,又要照管地,一定忙不過來,兩人就商量好,過兩年再要孩子。

日子過得平淡而瑣碎,小兩口難免就有拌嘴撐眼皮的時候,每逢這時,雙喜就想,春香自打跟自己從山里來到這里,敬老愛幼疼自己,下地持家,洗衣做飯,沒清閑過,平時有好吃好穿的,都是苛刻自己盡著老人孩子,自己沒有掙大錢的本事,也沒本事讓她過上富足的日子,人家跟著自己算受罪呢。想到這兒,雙喜就會主動攬住妻子,伏在春香的耳邊輕輕向她賠不是。每當這時,春香就回頭嗔雙喜一眼,然后抿嘴一笑,算是諒宥無事了。

這年收罷秋,春香一人回山里去看爹娘,回來時背了半口袋又大又紅的蘋果。雙喜問:“咋背回這么多蘋果???”

春香便說:“是牤牛哥送的。前些年他承包了二百畝荒山,全栽上了蘋果樹,挑糞施肥,剪枝打藥,如今靠賣蘋果發(fā)了家,成了萬元戶。”

雙喜聽罷,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卻并不顯露在臉上,仍平和地說:“牤牛現(xiàn)在成了萬元戶,娶的媳婦一定孬不了吧?”

春香便嘆了一聲說:“啥不孬呢,牤牛哥還沒娶媳婦呢?!币婋p喜一副驚訝的模樣,春香接著道,“也不知道他犯了啥邪,聽俺娘說,上他家提親的都擁破了門,他就是不要媳婦,說一個人單慣了,要一個人過一輩子,他爹娘哭求他都不松口?!?/p>

雙喜說:“你一口一個牤牛哥地叫,看樣子他對恁爹娘也不錯吧?”

春香就說:“牤牛值得俺叫他哥,俺爹娘水缸里的水他挑,俺爹娘有病有恙的他拉著他們?nèi)メt(yī)院。全村人都夸他呢?!?/p>

聽春香這樣說,一股無名的怨氣涌上雙喜的心頭,他冷冷地說:“牤牛如今成了萬元戶,又像你說的那樣好,卻不娶媳婦,他不會是還在想著你,等著你吧?”

聽雙喜這樣說,春香心里也來了氣,說:“那誰知道?!?/p>

春香的話,讓雙喜心里的怨氣又往上躥了一下。他冷笑了一下說:“你后悔了吧?不過看在恁爹娘的份上,你回去的話,牤牛還會要你的?!?/p>

雙喜的話讓春香很是氣憤,她卻也不顯露出來,倒是一副輕快的模樣,說:“牤牛哥跟俺說了,他就是等俺呢?!?/p>

春香這句話終于讓雙喜繃不住了,他抬手揮去,“啪”一巴掌落在春香臉上。春香先是蒙了一下,繼而捂著臉回到屋里大哭起來。

從沒受過這種委屈的春香也不做晚飯,在床上蒙頭“嚶嚶”哭,她等著雙喜像過去一樣給自己說好話賠不是。雙喜覺得春香和她口中的牤牛哥傷了他的心,便也倔了起來。他被春香哭得不耐煩,便去飼養(yǎng)室瘸叔那里睡覺,第二天沒吃早飯就去了窯廠。

傍晚,雙喜從窯廠回了家,見春香依舊在床上蒙著頭慪氣,女兒桃花坐在母親身邊流淚,便后悔自己不該動手打春香,想去春香跟前說些軟話,賠個不是。雙喜正要向春香賠不是,正巧,知道兩人生氣的瘸叔罵罵咧咧進了院子。韓瘸子見了雙喜,數(shù)落他不該跟春香生氣,更不該動手打春香,更說打女人都是沒本事的人才做得出的事。瘸叔說者無意,雙喜聽來卻像有一團毛刺在心里,讓他難受,讓他不安適。待瘸叔一走,雙喜便去小賣部買了一瓶白酒,回到家,咕咚咕咚一氣灌進肚里,也上床蒙頭去睡。

半夜,雙喜哇哇噦了起來,直噦得黃河倒流,難受得在床上撞頭撞臉地亂撲騰。春香見狀,哪兒還顧得上慪氣?忙抱住雙喜,又是給他擦嘴,又是給他灌茶,說:“雙喜,別嚇唬俺,是俺不好,俺不該說氣話氣你?!?/p>

雙喜眼角流下兩行淚來,嗚嗚嚕嚕地說:“春香,俺錯了,俺該死,俺不該動手打你……”

這一日上午,雙喜、春香兩人拉著地排車往麥田送土雜肥。剛到田邊,雙喜便手捂肚子,臉色焦黃,直不起腰來,汗珠子豆粒一樣順臉淌。春香嚇壞了,一股勁掀翻車子上的土雜肥,把雙喜抱上車子,回家拿了錢,拉起來就往鄉(xiāng)醫(yī)院跑。

進了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說得的是乙肝,要住院治療,先去交一千塊錢押金。一千塊錢對春香來說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春香把家里這些年撙的老底都拿來了,也只有五百塊錢,想著回家去借,又放心不下醫(yī)院里的雙喜。正在犯難之際,正巧見雙喜姨兄弟孫大頭騎著輛摩托車來醫(yī)院。孫大頭看見春香便招呼:“表嫂,你來醫(yī)院干嗎呢?”春香便說雙喜得了肝炎要住院,交押金錢不夠,自己想回家去借,又不放心這里的雙喜。孫大頭聽罷,從懷里掏出一沓錢來,拈出一疊,遞給春香說:“看病要緊,這是一千塊,你先拿去?!币蚴怯H戚關(guān)系,春香也沒客氣,說了句:“兄弟,俺過后還你。”接過錢就去辦住院手續(xù)。

給雙喜看病的是鄉(xiāng)醫(yī)院有名的老中醫(yī)周大夫。雙喜住了半個月的院,病情穩(wěn)定下來。住院花銷大,春香便跟雙喜合計回家,打針在村衛(wèi)生所就行,吃藥、調(diào)養(yǎng)在家就行,這樣可以省去住院費、護理費。春香就去找了周大夫,周大夫知道莊稼人看病的難處,看過檢查單,見雙喜病情穩(wěn)定下來,便準許他們回家吃藥調(diào)養(yǎng)。臨走,周大夫囑咐春香:“這個病是肝炎里面最難看最纏手的,要忌累,忌氣,忌酒,忌房事,好哺養(yǎng),切記?!?/p>

莊稼人有句俗語:“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边@兩樣算是讓雙喜占全了。雙喜得的肝病不好除根,天天離不得藥不說,還要好吃好喝地調(diào)養(yǎng),且出不得重力。辛辛苦苦從牙縫里撙出的一點錢,全給了藥房,還拉下了一屁股的賬。雙喜姨表弟孫大頭見春香久不還錢,嘴上不說,碰頭迎面時臉上明顯露出不悅。

有生意人駐村上收購大葦箔,雙喜養(yǎng)病,出不得重力,掙不了錢,春香就讓雙喜在家干些輕省活,自己則拉了地排車,拿上鐮刀,去微山湖里割葦子。春香白天到湖里割葦子,晚上支起架子織葦箔。雙喜干不得重活,就幫春香打打下手,打經(jīng)繩纏經(jīng)繩。春香沒白沒黑地忙活了一個月,織下八十多領(lǐng)葦箔,賣了四百多塊錢。

夜里,兩人坐在被窩里,盤算著這買葦箔的四百塊錢先還姨表弟孫大頭三百塊,自家留一百塊買個小豬崽喂,養(yǎng)大后換錢,再給女兒桃花做件新衣裳。雙喜抓著春香磨滿了老繭的手,瞧著春香曬黑了的臉,愧疚地說:“對不起,讓你跟著俺受苦了。” 春香輕輕把頭偎在雙喜懷里,說:“說這樣的話干嗎?你啥也別想,好好養(yǎng)你的病。桃花也大了,自己能照管自己了,等你病好了,咱倆都掙錢去,還愁日子過不好嗎?”

春香的溫存讓雙喜心里涌出一種感動,他仿佛回到了當年他們在山里春香家的大椿樹下相戀的時光。雙喜來了情致,一只手在春香身上不安分起來,春香抓住他的手說:“忍忍吧,周大夫囑咐過的,待你病好了吧?!?/p>

雙喜按捺不住,說:“沒事,都兩個多月了,再說俺覺得病也好多了。”

一是雙喜的病的確見輕了,二是一對小夫妻兩個多月沒親熱,也著實是種煎熬,春香就依了雙喜。

誰知,天還沒亮,雙喜就渾身發(fā)燙,打著哆嗦直說冷、頭疼、肝痛。春香趕緊起來,一邊拾掇地排車,一邊讓雙喜起床。雙喜從床上坐起來,人還沒離床,便“哇” 一下噦了一地。春香忙拿毛巾替雙喜擦干凈嘴上的穢物,又幫他穿好衣裳,扶他上了地排車,拉起車子就往鄉(xiāng)醫(yī)院跑去。

春香拉著雙喜來到鄉(xiāng)醫(yī)院,有兩個護士在值班,春香問周大夫在不在,護士見有急診,就把住在醫(yī)院家屬院里的周大夫家的門牌號告訴了她。春香找到周大夫家的門戶,把他叫起來。周大夫來到門診,拿過雙喜的手,把手搭在雙喜腕上,閉著眼號脈。少頃,周大夫睜開眼,瞪了春香一眼,說:“想要他的命???臨出院時我咋說的,就不能忍一下?”

春香滿臉羞慚,兩眼流出淚水。

周大夫便嘆了一聲,說:“得住院?!?/p>

等到醫(yī)院上班時間,春香去辦住院手續(xù),要五百塊錢押金。春香把家里賣葦箔的錢全拿上,還差一百,雙喜就讓春香去舅舅家里去借借。春香來到雙喜舅舅家,舅舅聽說外甥雙喜又犯了病,住了院,外甥媳婦淚眼巴巴地求到門上,便把自家積攢的八十塊錢拿出來,又去鄰家借了二十塊錢,湊夠一百。雙喜妗子把一百塊錢遞到春香手里,說:“早先俺也攢了點錢,都用在給恁兩個老表蓋屋娶媳婦上了,外甥媳婦呀,俺跟恁舅只能給你操兌這些了。恁舅人也老了,掙不了幾個錢了,恁兩個老表分家另住,各過各的日子,也是‘老鴰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的貨,平日里不光不給俺錢花,還常常刮斂俺們,唉,俺們也難哪。”

春香聽得懂雙喜妗子話里的意思,她明白,再有難處,這里無論如何是來不得的了。? ? ? ? ? ? ? ? ? ? ? ? 8

雙喜的肝病時好時壞,常年斷不得吃藥打針,把本就不富裕的家越拖越窮了。

春香挑起了全家的重擔,起早貪黑,忙完家里忙地里,雙喜很心疼。焦麥炸豆的時節(jié),見瘸叔和女兒桃花跟春香一起忙麥,雙喜無論如何看不下去,閑不下去了,也去田里忙活。春香雖心里不忍,但在這搶收搶種的時節(jié),多雙手就多份力量,也就沒攔著雙喜下地,只囑咐他輕來輕去地干,干不動千萬別硬努。

雙喜的肝部時常犯疼,且一回比一回疼得狠。為了不讓春香擔心,雙喜能瞞就瞞,能忍就忍。春香眼見雙喜臉色發(fā)黃,越來越瘦,就說:“雙喜,要不咱去大醫(yī)院檢查檢查吧?”

雙喜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說:“不疼不癢的檢查啥?俺身上的病俺知道,沒事的?!?/p>

聽雙喜這樣說,春香心里稍感寬慰。

時節(jié)進入了臘月。這一日,女兒桃花放學(xué)回家,在爸媽面前一副想說不敢說的模樣。春香就問女兒,桃花從口袋里掏出幾張考卷,遞到媽媽手里,小聲說:“爸、媽,除了語文考了98分,其他幾門俺都考了100分?!?/p>

春香接過女兒的考卷看了看,遞給雙喜。雙喜看了問女兒:“好孩子,考這么好,咋還就不高興了?”

桃花小聲說:“快放寒假了,老師讓交學(xué)費了?!?/p>

雙喜問:“學(xué)費多少錢?”

桃花說:“五十塊?!?/p>

五十塊錢對此時的他們家來說,已然是一個讓人犯難為的數(shù)字了。兩人心里明白,孩子知道自家的難處,所以吞吞吐吐不好向大人張口。再難也要供孩子上學(xué)。雙喜、春香二人商量著,也快到年了,把喂養(yǎng)了七八個月的豬殺了,賣了錢給女兒交學(xué)費,剩下的錢給雙喜買些藥,再給女兒扯件新衣裳。

第二天,雙喜請人把豬殺了??斓侥觋P(guān)了,家家都備年貨,一頭肥豬不到半下午就賣完了。雙喜留下豬頭自家過年用,春香想賣掉,雙喜就說:“都忙活一年了,平常不舍得吃頓肉,這過年了,咱們不吃,還有咱叔和孩子呢?!彪p喜這樣說,春香也就不再說啥了。

晚上,一家人正吃晚飯,雙喜姨表弟孫大頭來到門上,一副很是難為情的模樣,他嘆了一聲,說:“本不該俺上門的,可俺也是實在沒法子了,俺老丈人家里蓋房缺錢,找到俺門上。不給吧,一大把年紀的人了跟俺張口了;給吧,這兩年生意難做,俺也沒賺到錢,聽人說恁賣了個豬,俺就上恁這兒來了?!?/p>

雙喜知道這是來討賬的,剛賣了豬,不好再說沒錢,便讓春香去拿錢。春香小聲問雙喜:“這就要過年,咱還留一點吧?”雙喜一揚手說:“留夠桃花的學(xué)費,全拿上。”

春香取出錢,遞到孫大頭手上,孫大頭捻著票子數(shù)了下,說:“四百零五塊八?!彼娮雷由戏胖鴤€豬頭,便過去拎在手上,說:“咱是親戚,俺也不虧乎恁,加上這個豬頭,湊個整,恁算還了俺五百塊錢吧?!闭f罷,拎著豬頭走了出去。

孫大頭走出門,春香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雙喜望著春香,心里五味陳雜,他囁嚅了一下,說:“是俺不好,拖累了這個家,讓你跟著俺受苦了?!?/p>

春香揉著眼睛,說:“甭想那么多了,好好養(yǎng)你的病,你的病好了就好了。”

孫大頭拎著豬頭從雙喜家里出來,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賭場。一陣子麻將下來,從雙喜家里討要的五百塊錢連同豬頭,便都輸給了別人。

雙喜沒錢置辦年貨,只有殺豬剩下的一盆豬血。大年三十,一家人圍坐桌前吃團圓飯,春香盛了兩碗炒豬血端到桌上。韓瘸子知道侄子家里難,可再難也不至于困窘到年三十吃不起一頓肉吧?再說,不是剛殺了豬嗎?便嘟囔說:“也忒會過了吧,大過年的,殺了口豬,也不留點肉讓大人孩子解解饞。”

見雙喜耷拉著頭不言語,春香便把孫大頭上門討賬,把賣豬的錢和留下準備過年的豬頭都拿走了的事說了。韓瘸子聽罷,看了眼瘦黃的侄子,又看了眼滿臉愁苦的侄媳婦,嘆了一聲說:“要是能倒下個兒,讓俺替雙喜得這個病就好了?!表n瘸子心里不好受,飯也就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走了。

這一日,雙喜肝部疼得厲害,臉上的汗珠子像豆粒一樣直往下淌,人在床上蜷成了個蛋蛋。春香哭著對雙喜說:“雙喜,咱得去看看了?!?/p>

忍受不住疼痛的雙喜抖著聲音說:“去看?!?/p>

春香去王夫山家借了五十塊錢,便拉雙喜去了鄉(xiāng)醫(yī)院。周大夫給雙喜檢查了一下,讓春香帶雙喜去透視拍個片子。拍過片子,春香拿了片子給周大夫。周大夫看過片子,把春香叫到一邊,說:“能去大醫(yī)院就去大醫(yī)院檢查一下吧,雙喜的病怕是轉(zhuǎn)成肝癌了。”

春香聽罷,呆在那里。

回到家,雙喜就問春香周大夫背著他跟她說了些啥,春香強作歡笑說:“沒說啥,周大夫讓好好養(yǎng)病?!?/p>

雙喜長嘆一聲,說:“春香,甭瞞俺了,俺的病俺能不知道?”

聽雙喜這樣說,春香便“嗚嗚”哭出聲來,說:“雙喜,咱去大醫(yī)院,咱得去大醫(yī)院。”

雙喜苦笑了一下說:“大醫(yī)院要大價錢,錢呢?咱到哪里弄錢去?”

春香說:“俺去山里,求俺爹娘,還有牤牛哥,說啥也要去大醫(yī)院?!?/p>

雙喜輕輕撫了撫春香的手說:“桃花姥爺姥娘,俺沒孝敬過他們,他們也沒享過俺一天福,況且他們又年紀大了,他們能有啥錢啊!若是去大醫(yī)院能治好俺的病,求人借錢也罷了。若是花了大錢也拉不回俺的命來,豈不是人財兩空?過后給你和孩子撇下一輩子都還不上的賬,俺在地下怎能安生?”

春香哭著說:“你甭亂想,俺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給你看病?!?/p>

雙喜也哽著聲說:“都怨俺,是俺把你害苦了,說啥也不能再浪費錢了?!?/p>

春香就攬住雙喜抽泣著說:“俺不怨你,跟了你俺從沒后悔過……”

9

正月十五,傍晚時分,隨著凜凜的冷風,有細碎的雪粒颯颯落下。正月十五雪打燈是豐年吉兆,天還沒黑透,家家門前掛起了紅燈籠,人們吃罷晚飯,便扶老攜幼去街上看花燈湊熱鬧。

雙喜一家人是沒有那份心情去街上瞧熱鬧的。雙喜瘦得幾乎弱不禁風,這樣的天氣春香無論如何是不會讓他出門的。瘸子叔患了重感冒,晚飯都沒來吃。飯前,春香給瘸叔叫了村衛(wèi)生所的村醫(yī),村醫(yī)給瘸叔量過體溫后,說是重感冒,要打吊針。春香就跟村醫(yī)說好,飯后來飼養(yǎng)室給瘸叔掛吊針。

一家人吃罷晚飯,春香給瘸叔燒了一壺姜茶,囑咐雙喜天冷別出門,她和女兒桃花去叔叔那里,待給叔叔打完吊針就回來。

待春香和女兒去了叔叔那里,雙喜走出院子,來到院前的空曠地上。河邊那幾棵已經(jīng)落光了葉子的大柳樹,如同一個少了頭發(fā)的耄耋老人,垂著稀稀疏疏的枝條,隨風晃動著。結(jié)了冰的小河河面上,有幾處已經(jīng)覆上白白的細碎的雪粒,更多的地方則是灰黑色的冰面,放眼看去,就像一塊碩大的破爛布幔。

雙喜依稀聽得到街上一陣陣歡笑聲,他仰臉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有幾粒雪粒落在他的臉上、脖子里,他禁不住激靈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肝部如同錐扎刀割一般的疼,他用手捂住腹部蹲了下去。雙喜感覺這次疼和以往不一樣,以往只是肝部疼,現(xiàn)在他覺得整個肚子都在疼,連胸口都悶疼。雙喜有種自己就要死去的預(yù)感。這種預(yù)感不但沒有嚇住他,反倒讓他有了一種超脫塵世、輕松愉快的感覺。

雙喜蹣跚著步子走回屋里,他想躺在床上靜靜地死去。當他來到床前,準備躺上去時,一抬眼看見了掛在墻上的他當年去縣城參加會演受獎的那把胡琴。他走過去,伸手取下掛在墻上的胡琴,脫去布套。胡琴通體紫紅,在昏黃的燈光下依然發(fā)著亮光。雙喜輕輕撫摸著胡琴,像對老朋友說話一般喃喃說道:“老伙計,咱倆好久沒拉過呱說過話了,俺知道你舍不得俺,俺也舍不得你啊!好吧,咱倆今晚再一起說說話吧?!?/p>

雙喜拿著胡琴走出院子,來到院外的曠地上。曠地角上,那倒扣著的小木船依然靜靜地臥在那里。雙喜走了過去。天長日久的風吹雨打,暑蒸寒侵,小船就像一只年邁的老牛般不堪重負了。當雙喜爬上去的時候,小船便發(fā)出散架般的聲響。雙喜坐定,端正胡琴,起手運弓。抽拉之間,旋律如流動的湖水從琴筒中緩緩流淌出來。雙喜沒有拉戲,沒有拉曲,而是依著自己的感情隨心所欲地運弓。他眼前走馬燈一樣浮現(xiàn)出自己和瘸叔相依為命的童年,少時的伙伴,縣城大劇院,演出時的掌聲,上臺領(lǐng)獎的情景,被縣劇團看中的驚喜,最后希望落空時的失落和心碎。曲調(diào)時而沉澀凝重,時而愴然憂傷,透出一種無奈和怨憤。一陣疼痛襲來,雙喜的手一緊,斷了一根弦。雙喜全然不顧,依然擺動著手臂,少了一根弦的胡琴,弦音變得有些凌亂和昂揚,雙喜眼前又浮現(xiàn)出山里的梁家溝,周老漢家的院落,梳著兩條油亮辮子的春香,院外那棵樹冠碩大的大椿樹,春香送上的糖茶,深夜大椿樹下兩人摟抱在一起的戰(zhàn)栗,院前空曠地上曾經(jīng)的熱鬧,女兒桃花……又一陣絞心的劇痛襲來,雙喜手下又是一緊,剩下的一根弦又斷了。胡琴成了無弦的胡琴,雙喜渾然不顧,依然擺動著手臂,拉著弓。此時的雙喜,似乎有拉不盡的不甘和不舍。一陣疼痛襲來,雙喜眼前浮現(xiàn)出一團火花,手中的弓弦停了下來,隨著從嘴里呼出一口長氣,他頭一歪,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拉胡琴的王夫山對弦音是敏感的,雖然上年紀了,耳朵有點背了,在村街上看熱鬧的王夫山還是聽到了雙喜的胡琴聲,他聽出了胡琴發(fā)出的陣陣揪心的愁思和纏綿不盡的不舍。他拐進胡同,去了雙喜那里。還沒到雙喜院前的空曠地,胡琴聲戛然而止。王夫山走到空曠地,就見倒扣的小船上,雙喜手拿著胡琴,耷拉著頭坐在那里,他走到近前說:“雙喜,外邊忒冷,回屋吧。”見雙喜一動不動,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忙伸出手在雙喜鼻子下探了探,然后輕輕撫著雙喜干瘦的臉叫了聲“雙喜”,就哭出聲來……

雙喜死了,村上的人都為雙喜正當壯年就歿了而惋惜。人們念叨從小就沒了爹娘的雙喜跟著瘸叔長大,拉得一手好胡琴,差一點就進了縣大劇團,從山里領(lǐng)回家一個俊俏能干的媳婦,這日子眼看一天天往好里奔,卻得了難治的病,病得人都沒了。人們搖頭感嘆人生無常,命運不濟。

雙喜出殯那日,早先和雙喜一起在戲班的同事們都來了,能吹的吹,能拉的拉,能彈的彈,能唱的唱。盡管有幾個年齡大了,氣力跟不上,吹走調(diào)了,運弓的手臂不輕巧了,彈琴的手指不靈活了,唱聲不時荒腔走板了,他們還是執(zhí)著地用自己的方式送雙喜最后一程。下葬時,有人拿過來雙喜當年去縣上會演時上面獎給他的那把胡琴,要放進棺材里。春香接過胡琴,抱在懷里淚流滿面,久久沒有放開。王夫山就跟春香商量,雙喜熱了一輩子的胡琴,就把這把胡琴放在棺材里隨了他去吧。不想,春香輕聲說:“王大叔,就給俺留下這個念想吧。”

王夫山見春香這樣說,便嘆息一聲,朝埋墳的人揚了揚手,讓人填土埋墳。

村里干部見春香和女兒孤兒寡母的,外加一個瘸叔,日子艱難,便給鄉(xiāng)政府打報告,讓韓瘸子進鄉(xiāng)敬老院養(yǎng)老,以減輕春香的負擔。鄉(xiāng)里派人核實了一下情況,很快批準了報告,讓韓瘸子進了鄉(xiāng)敬老院。

這日晚上,女兒桃花學(xué)校上夜課還沒回來,雙喜姨表弟孫大頭喝得醉醺醺地來到門上,見家里只有春香一人,便嬉皮笑臉地說:“俺雙喜哥沒福分,就讓俺來替他享用你吧,只要你應(yīng)了俺,該俺的賬一筆勾銷?!闭f著就往春香近前湊。

春香氣得嘴唇直哆嗦,一邊往后退著一邊大聲斥道:“滾,你給俺滾出去!要不俺這就叫人了。”

孫大頭有些羞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欠俺錢那就還俺錢?!?/p>

春香大聲說:“人不死賬不爛,雙喜死了還有俺,你的錢俺會一分不少還你。”說著,春香把孫大頭推出門外,“咣當”一下關(guān)上了門。聽到孫大頭走了,春香心里憋屈,坐在床上哭泣,一直到下了夜課的女兒桃花敲門喊媽,她才趕緊擦了眼淚,給女兒開門。

為了多掙些錢,及早把欠別人的賬還上,春香去了村里的磚窯廠碼磚。碼磚是青壯男人都嫌累的活計,春香硬是咬著牙干了下來。半年后,春香把欠孫大頭的錢還上了,剩下的賬已經(jīng)不多了。

這天,一輛客貨兩用小汽車停在春香家門前,從車上下來了春香爹娘和牤牛。春香爹娘是看了外甥女桃花寫給他們的信,才知道女婿雙喜歿了的??戳T信他們就趕了過來。見閨女這般境遇,娘倆抱頭痛哭。一陣悲戚后,春香見爹走路一瘸一拐的,便問爹咋了。娘說爹老了,腿腳不便了,在家磕絆了一跤。牤牛對春香說:“春香妹,這些年咱們那里家家都靠栽種的核桃、蘋果、栗子發(fā)了家,咱們山里現(xiàn)在比過去富多了,現(xiàn)在正在建設(shè)排房,家家戶戶都能住上青磚紅瓦的房子?!睜nD了一下接著說,“大爺大娘年紀大了,需要有人照顧,俺現(xiàn)在生意忙得很,常常為了生意幾天不回家,也沒法照管好大爺大娘了,你這邊又出了這樣的事,依俺說你還是去咱山里陪二老住段時間吧,一來你照管照管二老,二來你也離開這里寬寬心?!?/p>

春香瞧了瞧塌背駝腰、頭發(fā)花白的爹娘,低頭想了一下,說:“俺回去?!?/p>

爹娘給了春香兩千塊錢,讓她還清了欠賬。臨回山里時,春香帶著女兒桃花去了鄉(xiāng)敬老院看了雙喜的瘸叔。韓瘸子聽說春香要回山里,嘴一張哭出聲來。他一邊哭一邊說:“ 河里沒水養(yǎng)不住魚,如今雙喜歿了,恁走吧孩子,恁那邊還有二老呢。”

春香是一大早走的。有起早的人碰見,說春香回山里什么都沒帶,只帶上了女兒桃花,背走了雙喜那把斷了弦的胡琴。很多人不解,說:“這春香也真是的,啥東西都不帶,卻背走把破胡琴。”一旁的王夫山長嘆一聲說:“春香背走的哪是胡琴,那背走的分明是雙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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