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寶
花謝
霜梅死了,就像找石油的第一次在水磨村后邊放炮時一樣,把整個村子都震驚了。打聽的、議論的,大家都猜不透這樣一個正值花季的女孩兒究竟為什么會死在屋里。人們努力回憶她生前的樣子,又驚詫又惋惜。
最先發(fā)現(xiàn)霜梅死了的是她爸爸魏槐。
這天魏槐下班后就直奔朵朵家。他胯下那輛已經(jīng)騎了五年的大金鹿吱吱呦呦像個得了關(guān)節(jié)炎的病人,車撐拉簧像根懶蟲,有氣無力地拖在地上,自行車唱他也唱:“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窗前繡鴛鴦……”
他穿一身灰制服,膠底黑布鞋。這身衣服是他的資本,因為整個村子只有他一個人穿這種成套的衣服。雖然他這個關(guān)卡收費員工作的地方既荒涼又乏味,但比起下田勞作來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雖已年近半百,頭上卻沒有一根白發(fā)。他喜歡朵朵媽那豐滿的腰肢和她溫軟的語調(diào),他知道朵朵媽也喜歡他。朵朵爸爸有脈管炎,勞動能力差,他允許魏槐在他家出入。魏槐往朵朵媽褥子底下塞錢越多,朵朵爸爸就越熱情??勺詮亩涠溆喕楹?,魏槐的好日子就斷了。她家那個未來女婿眉一挑眼一瞪,嚇得魏槐再不敢上門。如今得知那未來女婿拆房子砸了腳,十天半月出不了門,魏槐才有了這好機會,心里甭提多高興了。
自行車拐進院子。這個家他太熟悉了,比他自己家還熟,閉著眼走也不會撞著什么東西。村里住土屋的人家很多,數(shù)朵朵家的最老,但也最親切。他把自行車一直騎到屋門口那叢茂盛的美人蕉邊,車轱轆嘩啦頂?shù)矫廊私渡?,那紅艷艷的花朵猛地一抖,掉下幾根大頭針樣金黃的花蕊。魏槐哼著歌正要進屋,看見朵朵媽抱個棉花包袱從偏房出來。
她今天穿了件玫瑰紅短袖衫,釘了同樣布料包裹的扣子,細腰寬臀,個頭雖矮卻不顯拖沓。
她沖魏槐笑,斜睨著他說:“你不是不敢來了嗎?咋又來?”
“我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魏槐笑嘻嘻地說,“我不來你不想我?”
“亂說什么,她姨來了,別叫她聽見,你走吧,今天沒空。”朵朵媽說。雪白的棉花和那玫瑰紅衣服把她的臉映襯得粉嘟嘟的。
“好久沒來都想你了,難得有這么個機會……給整一壺吧,喝點?!?/p>
“不行,改天。”朵朵媽剜他一眼,進屋去了。
魏槐悻悻地騎上車子走了。
大街背負著兩條深深的車轍把村子一分為二。魏槐在車轍邊一小溜兒較平坦的自行車道上緩慢地騎行。
臨街的后窗都撐開著雨搭,雨搭下被煙塵熏黑的紗窗里偶爾有人影走動,聽見街上的聲響抬頭往外看一下,人影一閃,半明半暗里辨不清是這家誰的面孔。一股炒辣椒的香味兒從哪家后窗飄出來,勾起魏槐的食欲,更勾起他的酒癮。他渴望眼前有一壺酒,來解他骨頭里螞蟻爬般的癢。
燕子爸爸卷著褲腳扛著鐵鍬從村外回來,看見魏槐,打招呼說:“沒住下喝?”他手里還拎著一串魚,有大有小,沾著些泥,沉甸甸濕乎乎的。
“這么多!”魏槐說,他沒去理會燕子爸爸嘲諷的問話,騎在自行車上兩腿撐地,低頭看那串魚。他看到的是撒著姜絲蔥段香菜末兒的紅燒魚和一壺濃香二鍋頭。他希望聽到一聲“來家吃吧”的邀請。
燕子爸爸卻來了句:“嘿,你還稀罕這個!”說著,緊走兩大步從車轍上邁過,徑直往家去了。
“中午在站上剛吃了羊肉燉冬瓜,胃還沒跌淺兒呢,誰稀罕。”他吹說。想起那半搪瓷缸子水煮白菜,他心里恨恨地說:我好歹還吃幾塊肉呢,你們誰能天天見到?
村主任拿著串鑰匙走過來,看樣子是剛從村委會回來:“老魏又休班了?”他問。
“休班了,你也剛回來?”魏槐回答,提腳蹬上車子走了。他才不會像別人那樣見了村主任點頭哈腰裝親熱呢,村主任可管不著他,他的天在城里,在站上。除非他給酒喝。
“嗯哼?!贝逯魅嗡菩λ拼饝?yīng),目光在他臉上打量了一下,隨后錯身扭過臉走了。魏槐沒明白村主任為什么會發(fā)出那樣的聲音,不知道這是示威還是不屑,或者輕蔑。不過,他魏槐才不在乎。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騎行,想找個能陪喝酒的人,有沒有菜肴不重要,有酒就行。拖在后邊的車撐稀里嘩啦地響,像討飯的打狗棒。
路過唐三家,見大門開著,魏槐一喜,拐了進去。唐三的老婆只露著半截身子在圈里掏豬糞,汗?jié)竦募t滌綸上衣皺皺地貼在背上。唐三跟魏槐有一拼,也是喝酒不辭壺,幾乎每天都醉,人送外號唐老窖。老婆是個老實人,嘴又笨,根本管不了他。
唐三老婆用毛巾擦把臉,把鍬使勁鏟下去,挖起一鍬,“噗”地拍進糞堆里,喘著粗氣沒好氣地說:“沒在家?!?/p>
“上了誰家?”
“北園子老黃家啊,說是套了兔子,一天了,到這也還沒回來,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p>
北園子有點遠,自己跟老黃也不熟,魏槐低頭耷腦地回了家。
一條窄窄的小路沿著村邊的稻田通向西北角魏槐的家。這條路邊上共有三戶人家——魏槐家,翠萍奶奶家,翠萍家。翠萍奶奶的家是兒子家的幼兒園兼食堂,兩個院子從內(nèi)里相通,翠萍奶奶干脆關(guān)了正門,跟兒子家一起走前邊臨街的大門,這條小路就成了魏槐家的專屬。這樣倒靜了,雨天沒有人亂走,曬干后,小路特別平坦。當(dāng)然,兩邊的矮草也很茂盛,小路豁然開朗時,就到了魏槐的家。他家沒有圍墻,天井很大,空曠,也略顯荒涼。
魏槐停好車子,推門進屋。屋里靜悄悄的,廚房門開著,里面沒人。魏槐在屋里站了一會兒,又轉(zhuǎn)了一圈,就坐在那把老圈椅上點上煙抽起來。過了一會兒,見里屋沒有動靜,就試探地叫:“霜梅。”沒回應(yīng)?!白鲲埩藛??”等了一會兒,還是沒動靜?!斑€不做飯嗎?干啥呢?”他靠近女兒緊閉的房門,推了推,門沒有關(guān),一下開了。看到霜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魏槐毛骨悚然,倒退了兩步,差點跌坐到地上。他連滾帶爬搶出門去,語無倫次地隔著墻頭喊鄰居合收三嫂:“老三家,老三家!快,快??!”
合收三嫂拖著一雙和面的手從屋里出來,灰色的大圍裙裹著她肥大的胸腹。她甩動著兩只沾滿白面的手,趿拉著布鞋,快步走過來問:“咋了?”
她瞠目結(jié)舌,努力拼湊魏槐結(jié)巴得不成句子的話,最后得出結(jié)論:霜梅死了。她急慌慌地轉(zhuǎn)了個圈,往屋里跑兩步,猶豫了一下,又轉(zhuǎn)身往大門口跑去。
合收三嫂喊來了霜梅的小姑。霜梅的小姑面色蠟黃,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魏槐坐在門外墻根下,兩眼發(fā)直,半癱倒地倚靠在墻上,再無往日自在的神情,整個人顯得老了,瘦小了。
霜梅小姑跑到門口,魏槐突然站起來:“死了,死了?!毕袷菍γ妹谜f,又像在自言自語。
小姑進了霜梅的臥室,撲倒在床邊號啕大哭。
霜梅躺在床上,一條薄被蓋到她胸口的位置。被褥很整齊,看樣子死前她早已做好了準(zhǔn)備。她表情很平靜,簡直就像在深睡。她耳邊枕頭上放著一件塑料材質(zhì)的工藝品——一雙纖細的手捧著一朵盛開的荷花,有個跳芭蕾的小人兒單腿站在鏡片做的花心里。床邊桌子上,有小圓鏡、梳子等女孩子用的小物件。最醒目的是那個裝安眠藥的瓶子,里面空空的,盛滿了女孩兒求死的決心。一個小小的空蟈蟈籠子掛在窗戶的鍍鉻把手上。墻上掛著一頂手編草帽,帽頂下方鑲著一圈黑布條,顯得陰沉沉的。床對面,深棕色老式衣柜用磚頭替代了一條腿。衣柜的鏡子有些地方走了水銀,人照在里邊殘缺不全。
霜梅小姑坐在地上,一手扶著床沿,一手扯著霜梅的裙擺哭得老淚縱橫:“孩子啊,你咋就想不開??!都怪小姑沒照顧好你,我可憐的孩子啊……”
魏槐沒有撲到女兒身上,他站在妹妹身邊,手足無措地看著床上的尸體。
霜梅小姑邊哭邊埋怨他:“你怎么看的孩子呀,除了喝酒就知道串門子,整天把個孩子扔在家里不管,都是因為你!”
魏槐說:“誰知道她會走這條路呀!”他弓著背,茶色的皮膚顯得更黑了。他口涎垂落,嘴唇越發(fā)翻得厲害,露著紫色的牙齦。他彎著腰死命地咳嗽起來,像被人掐住了喉嚨似的倒不過氣來。合收三嫂忙扶著他給他捶背。
悲痛莊嚴(yán)的氣氛充斥著原本清雅安靜的女孩兒房間。婦女們很快擠滿了屋子,沒有人說話,只有霜梅小姑凄涼的哭聲??纯蛡儚哪X袋間的空隙張望小床上的尸體,憐憫還沒來得及扎破她們的好奇心。
“別太難過了霜梅爸爸,你可要保重身體啊,孩子走了這一步,是和誰吵架了還是怎么?”翠萍奶奶吸溜著鼻涕仰頭看著魏槐問。
“沒有啊,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誰知道她這是為啥?!蔽夯焙貌蝗菀椎股蠚鈦恚撁摿艘粯宇澏吨f。
兩個婦女去拉霜梅小姑,她歪著腦袋止不住地哭,腿跟癱瘓了一般彎在地上,拉都拉不起來。
村支書差人買了壽衣、棺木。魏槐被扶去外屋。女人們親眼看過死者遺容后,終于忍受不了惡心的氣味趁機跟著擠出門去。屋里只剩霜梅小姑、合收三嫂和翠萍奶奶。
好不容易把霜梅小姑勸得平靜了些,三個女人開始給霜梅換壽衣。
“別把眼淚滴到身上。”翠萍奶奶和合收三嫂一再提醒絮絮叨叨低泣的霜梅小姑。
霜梅穿上了紅呢大衣、熨著中線的藍褲子、黑高跟皮鞋。這是她生前未曾擁有的。小姑托起霜梅僵硬的脖子,讓合收三嫂把新買的兩頭鑲著紅繡花綢緞的黑枕頭給霜梅換上。抽走舊枕頭的時候,“啪”的一聲,有樣?xùn)|西掉在地上,是個信封。翠萍奶奶撿起來,遞給霜梅小姑,說:“是不是這孩子留的遺言?”
“啊?”霜梅小姑止住了哭,拿過信封看了一眼,“遺書?”她癡呆呆地問,一臉亮亮的鼻涕眼淚,好像沒有反應(yīng)過來,隨手放在桌子上,“人沒了,說啥也沒用了啊!”又哭著回過頭去為霜梅整理頭發(fā)。
“萬一有啥要求呢,是不是惦記著她媽呀?”對信的內(nèi)容充滿好奇的合收三嫂試探地說。
翠萍奶奶也鄭重其事地附和:“是啊!”
霜梅小姑靜靜地為霜梅整理儀容,專心得似乎忘記了剛才怎么都勸不住的哭。過了一會兒,她對合收三嫂說:“你去叫她姑父來?!?/p>
霜梅姑父正在外屋跟村主任和幾個老年人陪著魏槐,見叫他,馬上站起來進了里屋。
他接過信封,小心地撕開封口,展開信紙,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窗戶,讓光線照到紙上。
屋里靜下來。霜梅姑父覷著眼把信紙送出去老遠。目不識丁的合收三嫂緊盯著霜梅姑父的臉,似乎那上邊折射著信上的內(nèi)容。霜梅姑父卻猛地甩了下信紙說:“這是個好孩子啊,真不應(yīng)該走到這一步,唉!”
霜梅小姑問:“啥?說的啥?”
“說的啥?她是個好孩子,她不該死?!彼饭酶刚f完擦擦眼窩出去了。
魏槐家天井里站著好多人,半是幫喪半是打探消息看熱鬧。
雨季早已過去,光禿禿的天井依然保持著雨后的樣子。雨水沖刷的溝溝坎坎里,鑲嵌著一些石子、碎磚。
“咋喝安眠藥了呢,沒是沒非的?”
“誰知道?!?/p>
“沒媽的孩子沒人疼啊?!?/p>
“三天里有兩天一個人在家,連個院墻都沒有,一個女孩子家?!?/p>
“不是說和那個照相的有關(guān)系嗎?”
“那個人早就走了不是?”
“這回魏槐可沒指望了?!?/p>
“霜梅養(yǎng)的那只羊都叫魏槐殺了當(dāng)了下酒菜?!?/p>
“聽說那只羊都被養(yǎng)得通人氣了,不離左右,跟著霜梅和個伴兒似的。”
“嗯,這下魏槐可是徹底的孤家寡人了?!?/p>
他們議論著,像在田間地頭議論莊稼。
“殯儀車叫了嗎?”村主任從屋里出來問。
“這就火化嗎?”
“不然怎么辦?又不是結(jié)了婚的媳婦怕娘家鬧。哦,是不是得讓她媽來見上一面?”
“這事兒得她爸爸說話,全福兒你去問問?!?/p>
全福兒進屋去。屋里五六個老年男人,都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桌子上放著火柴和幾盒新買的煙。平日里煙吸得像煙筒似的男人們像是突然對煙失去了興致,都沒理睬。魏槐已止住了哭聲,軟塌塌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空洞地看著門外,似乎那一天井人都是些樹影兒。
全福兒進屋來,話還沒說完,魏槐就一下子站起來:“不叫她,什么也不讓她見!”由于說得太急,他又猛烈地咳嗽起來,連額上的血管都青粼粼地鼓起來,像趴著兩條蚯蚓。外邊的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都探頭往屋里看。
全福兒沒了主意,抬頭看看坐在魏槐身邊的兩位年長者。老人們沒有用平時對待逝者子孫的那種豪邁和果斷的語氣說話,而是以商量的口吻說:“孩子已經(jīng)沒了,別再賭氣了,這么大的事,按說是得通知她媽一聲?!?/p>
魏槐臉黑黢黢的,發(fā)冷般地微微顫抖,他扶在膝蓋上的手攥得緊緊的,把褲子都揪起來了。
“問問她姑吧,別草率了?!绷硪晃焕先苏f。
霜梅小姑夫妻倆在墻角小聲說著什么,見全福兒向他們走過來,兩人都回過身來。聽全福兒說完,小姑說:“孩子沒了,也不用叫了,來了也只剩下難受。這個樣子也不能再等了。再說一個晚輩,不能在家過晌,該出去了。俺姐姐們馬上就到了,來看上一眼就行了,你直接叫主任安排吧?!?/p>
霜梅就這樣走了。沒有大張旗鼓的送葬隊伍,人群里只霜梅的姑姑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哭,特別凄涼的一個聲音是霜梅的小姑。霜梅躺在殯儀車的大抽洞里,晃晃蕩蕩地從那條她走過無數(shù)次的小路上,永遠地走了。路邊被踩踏得東倒西歪的矮草慢慢立起來,斜著身子和離去的人道別。
兩個小時后,霜梅成了一把骨灰。墓地又起了一個新墳堆。
霜梅
他叫方偉,是一名攝影師,操一口煙臺口音,有好多字發(fā)音和我們不一樣,挺好玩的。
大河邊來了好多當(dāng)兵的,順河壩扎了一長溜兒綠帳篷。我不知道這些兵們?yōu)槭裁醋≡谶@里。
他以照相為業(yè),跟隨這些當(dāng)兵的來到這里,像在水牛背上過活的鳥兒。他也給我們村里人照相,一張兩塊錢。
他租住在小姑家。小姑家的磨盤、獨輪車、小狗兒、籬笆廁所、草編鍋蓋等,他都咔嚓咔嚓拍進相機里。小姑說:“這些誰拿錢呀?俺可沒讓你照?!彼f:“這個不要錢?!?/p>
“照這些爛東西都不要錢,干嗎還跟我們要錢?吝嗇鬼?!?/p>
他還對著翠萍奶奶的小尖腳左照右照,羞得翠萍奶奶窩著沒牙的嘴嘿嘿笑著直往后縮。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小姑家的菜園里。他正蹲在那里,相機對著一棵蒲公英,腦袋都快歪到地上去了。從他的穿著,我斷定他是外來人?!案缮兜??”我問他。雖然他看上去絲毫沒有賊相,但這是小姑家的菜園,相對一個陌生人來說,小姑家的也就是我家的,我有責(zé)任看護好我們的財產(chǎn)。
他站起來,回過頭。這是個中年人,梳著分頭,長方臉,皮膚微黑但不粗糙,目光深邃但很溫和,棱角鮮明的嘴唇使他這個人顯得剛毅或者是死板。他看著我,目光停頓了一兩秒鐘。我忽然覺得不好意思,好像我臉上有塊沒洗干凈的污漬。他舉起相機對著我,腦袋縮在相機后邊“咔嚓”拍了一下。我很生氣,一個陌生男人不征得別人同意就突然拍照,也太不禮貌了。我想責(zé)問他,但拉不下臉來。
“我拍個照,馬上走?!彼χf。他那發(fā)自鼻腔上端、音域?qū)捛覝喓竦穆曇艉芎寐牎?/p>
見他只是來菜園拍照,并沒有破壞菜園或偷菜的企圖,我就離開了。
小姑屋子里坐了五六個嬸子大娘,她們坐著圍著茶幾聊天,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碗熱茶。
“是霜梅啊?!毙」谜f。
她們都仰起臉看我。
“嗯,真熱鬧?。〈竽?,三嫂?!蔽覜]有一一喊出對她們的稱呼,只是挨個掃了一眼并報以微笑。
“嗯,我們天天來蹭你姑的茶水喝?!?/p>
“這閨女營生可好了,整天不住腳?!?/p>
“這是誰?”常青奶奶大睜著小眼兒,瞳孔一圈灰白。我很納悶,為什么人老了連眼瞼都會萎縮。
其中一人指一指小姑:“這不是她哥哥家那個閨女嘛?!?/p>
常青奶奶夸張地張著嘴巴:“哦,是啊,這么大了!不敢認(rèn)了,多么好的個閨女啊,真是……”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她是在感嘆我那個不完整的家。
“咋?”小姑站起來。我平時沒事不常到小姑家來,不是小姑對我不好。在所有親人里,小姑最關(guān)心我。那年爸媽離婚時,媽本已勢單力孤,小姑還帶領(lǐng)姑姑們拉架勢要打她,要不是我拼命護住,媽那次很可能被打慘了。從那以后,我就不想再靠近小姑。
“姑,你來?!蔽倚÷暩」谜f,并打頭進了臥室。我坐在床沿上,壓低聲音盡量不讓門那邊的人聽見,“那個事兒算了吧,小姑,我沒看好。”
小姑身體靠在桌子上,抱著胳膊看著我,歪著頭笑瞇瞇的,這是她常有的表情。小姑很瘦,嘴唇的顏色微微發(fā)紫,牙齒細長,比相框里那張她年輕時的黑白照片上的長出了許多。她眼下方有四條不太深的魚尾紋,彎彎的眼睛又細又長,透著精明的光。與她面對面交談總有一種被過分聆聽的壓力。
沉默了一會兒,小姑說:“你就不再考慮考慮了?”小姑說話總是這么慢聲細語,和她的性格有些不相符,她其實脾氣很大,她如果生起氣來,姑父和表哥表弟都不敢出聲。
“嗯?!蔽覂墒种г诖惭厣系拖骂^,用腳搓地上的一個瓜子皮兒。
“那天不是說差不多就行嗎,那個男孩子看著老實厚道,你這是怎么了,才幾天就又變卦了?”
“反正,嗯,我不想,嘿嘿,還小呢?!蔽姨痤^,沖小姑笑笑。
小姑顯然不相信,她盯著我問:“你是嫌他和朵朵家有親戚?”我不想和小姑談及這個話題,會淡薄我們之間的親情。這是主要原因,但我也確實覺得自己還小。我才二十歲,小巧二十一歲就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嫁妝。雖然她比我大一歲,但我老覺著她比我小,她什么事都得她媽給她弄。我羨慕她的幸福,但我不說出來??匆娝龐尀樗郎?zhǔn)備的那些大紅臉盆、肥皂盒等,忽然之間,我覺得她長大了。眼看她就要跨進忙碌的婦女群里,看孩子、喂豬、做飯、吵架、生氣……我挺替她難過的。但終歸她是幸運的,因為她有媽。
我覺得在我身上,二十這個數(shù)字比我人本身走得快了,就像賽跑,還沒發(fā)令就搶跑了似的。談?wù)摶橐?,?yīng)該再過幾年,十幾年或者……永遠。但我不敢跟小姑這樣說,她會生氣的。
“對他沒啥感覺,還是算了吧?!蔽倚⌒囊硪淼刭r著笑說。小姑管著一大家子的事還要為我操心,我不想惹她生氣。
我不同意,一個原因是我沒有準(zhǔn)備談戀愛,另一個原因就是我恨那個女人——朵朵媽。爸爸和媽離婚就是因為她,爸爸把錢和笑容都給了她。媽一無所有地另嫁,去了窮鄉(xiāng)僻壤,日子過得好不艱辛。只要和那個女人有牽扯的,我一律視為敵人。
“你實在不愿意那就濟你吧,這種事兒不是別的,勉強不得,我可是看著那孩子和他的家庭都挺好?!毙」貌凰佬牡卣f,語氣卻明顯弱了。
我笑了笑,如釋重負。外屋傳來笑聲和茶碗碰到茶幾玻璃的聲音。小姑說:“你沒事幫我縫個被套吧,線都在縫紉機抽屜里,你自己找?!?/p>
“嗯,行,我知道?!蔽艺f,我很高興能幫小姑做點事情。
透過窗玻璃,我看見大門口進來一個人,是剛才那個照相的。我納悶兒,他來干嗎,便說:“小姑,來了個人?!?/p>
小姑探頭往外一看:“哦,照相的,他是咱家房客。”
怪不得他剛才去菜園那么不見外。
小姑出去了。外屋一陣客氣的打招呼聲。小姑請他坐,那個煙臺味兒的好聽的聲音“嗯啊,好好”地應(yīng)著坐下了。我從臥室的門縫中剛好看見他側(cè)面。他穿著褪了色的軍綠背心和更深一些的軍綠褲子,他的手很白。他翹起的腳后跟踩在馬扎腿上,皮鞋很亮,雖然鞋底沾了些泥,但鞋面比村里的任何一雙皮鞋都亮。
有人問他為什么今天沒出去,他說一會兒要去縣城取從煙臺寄來的照片。她們夸他有技術(shù),會賺錢。他笑,說也賺不了多少錢,純屬個人愛好。
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借了小姑家的自行車去縣城取照片。外屋還在聊天,我聽見她們在說什么嫌照相沒出息離婚之類的。我停下嗒嗒響的縫紉機,她們卻轉(zhuǎn)到誰家又添了男孩兒的話題上去了。
過了幾天,我又去小姑家。他送來我的照片,就是那天在菜園邊照的。照片比我本人更丑,瞪著倆眼,越看越像個傻子。我趕緊反過來朝下,又一想,這照片肯定早已被人看過。
照片色彩非常鮮艷,也很清晰,陽光又好,背后那片向日葵開得金黃金黃的,翠綠的大葉片在照片底部一橫溜兒。我身上那件大表姐穿過的白襯衫顯得特別白,經(jīng)陽光一照,像煮熟的蛋清一樣溫潤。
我知道照相兩塊錢一張。我口袋里正好帶了十塊錢。他不要,說以后照多了再給。我想恐怕這不大可能,我又沒打算再讓他拍照,那么貴,都能買六斤西紅柿了。
再有十幾天,小巧就要結(jié)婚了。我知道她并不愛那個機械廠工人,她愛的是我們村的鐘宏偉。鐘宏偉卻被他爸爸逼著娶了村主任的女兒。我搞不明白,小巧怎么會在短短半年時間里轉(zhuǎn)變心意。
小巧結(jié)婚了,穿一身石榴紅,頭上別著一支大紅絹花。她被簇擁著上了卡車,二姑也在小巧那輛車上,她是媒人。魁梧帥氣的新郎上了另一輛卡車。娶親的和迎親的人都坐在車后斗上。
我突然想起鐘宏偉,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尋找那個單眼皮、白皮膚、紅潤嘴唇、個頭不高的男孩子。他沒有來。
表弟俊廷上學(xué)路過我家,他喊我說他二姨來了,叫我去。我問他什么事,他騎在自行車上甩回一句:“給你拿的東西!”
二姑給我拿來一件襯衣,非常漂亮的粉紅色,有挺拔的硬領(lǐng),前后四條收腰線。我穿上,在小姑家墻上的大壁鏡里照。那是一個陌生的身影,優(yōu)美的身段,圓潤的肩膀,那是我嗎?
曲線這么凸顯,身體好像沒有了保護屏障似的,我一時很難接受。但二姑不叫脫,說那天在小巧家見那么多女孩兒,就我穿得不好。說我也已經(jīng)二十歲的人了,不能再穿得拖拖拉拉的了。二姑說,她回家后心里好不是味兒,讓我手里緊巴的話就跟她說。我從二姑眼里看見一點東西,我的心疼了一下。那是什么?熟悉又很遙遠。我想起來了,很小的時候我從媽眼里看到過。
我覺得我應(yīng)該說句感激的話,但我不知道說什么。我擠不出眼淚,就努力把眼眶弄濕,不然什么表示也沒有,姑姑們就又會念叨曾經(jīng)幫過我的那些雞零狗碎。我的耳朵已經(jīng)磨起老繭了。自從爸媽離婚后,我再沒掉過一滴眼淚。爸爸在公路收費口值班,三天才回家一次,每次都醉得不省人事。記得媽離開那年,我剛滿九歲,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我渾身發(fā)抖地蜷縮在被窩里。風(fēng)像魔鬼一樣呼嘯著掠過,像要把屋頂掀開。那時我也沒哭,咬牙忍著。我的眼淚和恐懼早在爸媽撕打的那些年里用完了。
俊文嫂子去醫(yī)院生孩子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說需要剖腹產(chǎn)。小姑和俊文哥去醫(yī)院陪她。姑父在給一個要辦喜事的人家趕木工活兒,人家不讓回來。小姑安排我給俊廷和方偉做飯,兼照顧雞鴨狗還有看門。
我干脆把我的小黑羊也牽了來。開始時,小姑家的狗拼命沖小黑羊叫,看樣子要不是鎖鏈拴著,它一定要沖過來把小黑羊趕出它的家園。后來狗叫累了,斷斷續(xù)續(xù),有一聲沒一聲,叫得不走心了。
我把鴨子趕去菜園后邊的水灣。雞在尼龍網(wǎng)圍起的小天地里悠閑地啄玉米粒,有兩只在好奇地打量“嘎嘎”叫著被推搡出圈門的鴨子,不知是羨慕它們得到了自由,還是憐憫它們被驅(qū)離。
回來打掃了院子,看看無事可做,也不知道小巧什么時候回娘家來,我就去俊廷的臥室,想找到幾本《故事會》看。翻了翻,都已看過。小桌抽屜里有幾本邊角磨損嚴(yán)重的作業(yè)本,掀開,還有兩張空白頁。我找了個鉛筆頭,在上面畫畫玩兒。
小黑羊在葡萄架下叫,它直著脖子對著屋門,叫兩聲,聽一聽。它是在找我,它不喜歡這個地方,這個家它很陌生,旁邊還有那樣一條不友好的狗。
我去地里割了些草抱回來給小黑羊吃,把本子和筆拿出來,在葡萄架底下的石桌上繼續(xù)畫。剪碎的陽光灑下來,像罩下一張花影的網(wǎng)。胳膊下的石桌涼涼的,很舒服。小姑家的院子不是很大,偏房過道影壁墻占去了大半部分,葡萄架、絲瓜架、雞鴨狗窩以及雜物的堆疊使院子有些擁擠。我覺得這種擁擠有種別樣的溫暖和安全感。盡管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但我感覺似乎有很多伴兒。
有我在,小黑羊安心了,時不時抬起頭看看拴在廁所旁的那條充滿敵意的狗,好像在說:我不怕你。
聽見屋門一響,方偉從那屋走出來,他拿著一卷白布微笑著向我走過來。
“今天沒出去?”我禮貌地點一下頭問。
“沒有,下午有事要去趟縣城。”他說,并展開那塊硬邦邦的白布,要我?guī)退鰝€儲物袋。他說了一陣子,我沒聽懂,他用剪刀裁下幾塊我才弄明白,他是要在一塊方布上做幾個口袋,掛在墻上裝照片用。我笑了,覺得自己很笨。他看見石桌上那個作業(yè)本,驚奇地問:“你畫的?”
“嗯,怎么了?”我也很奇怪,我奇怪他看到圖畫的反應(yīng)。
“你會畫畫?畫得真好!”他彎下腰去仔細看。
我拿起來打算揉了:“畫著玩?!蔽移綍r只在沒有人的時候畫著解悶兒,因為爸爸說這是不務(wù)正業(yè),花錢買紙還不如給他買盒煙抽。小姑也很不喜歡,說換不著銀子換不著錢,浪費這工夫干啥?人家閨女都繡個花繡個草的,你這孩子不學(xué)點針線活兒,凈弄這些個不實用的玩意兒。
方偉拿過去說:“先別,我看看。這兒沒有柳樹沒有水塘,只有鴨子還被趕出去了,你對著什么畫的?”
“這還用對著嗎,天天見?!蔽也灰詾槿?。
他看了一會兒,問我還畫過什么。我說,什么也畫,假山、庭院、牡丹、人物。他又吃了一驚,問我跟誰學(xué)的。我說,書上有,古書上最多,什么插圖都有。他說,能不能把畫拿來給我看看?我說,活兒還沒幫你干呢。他說,那不急。
我回家拿了十幾張來,多數(shù)是用舊年畫背面畫的,有泛黃的煙漬,有釘子眼兒,有缺角。他一張張看,嘴里嘖嘖有聲。他問我,人物這么傳神你是怎么畫的?書上的人物都那么小,連五官幾乎都看不清。我說,我對著鏡子做書中描述的人的思想感情,然后再琢磨著畫。他說,怪不得把鐘馗畫得那么軟,有點女人氣。他說上了色會更鮮活,如果有專業(yè)老師加以指導(dǎo),說不定我還會成為一名真正的畫家。
我很驚喜,但只開心了幾分鐘。想到我的家,想到我爸爸,我苦笑了一下。他說,你這么好的天分家里不支持嗎?我搖頭說,我畫畫只是為了解悶,沒想那么多。他看著手里的畫,或許從紙張上看到了我的家境。他沒再說什么,很惋惜地笑笑,似乎他激發(fā)起了我的夢想,又松手讓風(fēng)吹走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想要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問,我可不可以挑幾張拿走?我說,你都拿去好了。他果然一張張摞好卷起來,拿到他屋里去了。
我打開縫紉機,一會兒就縫好了袋子。他拿來相機,拍了幾張我給小黑羊喂草的照片。我說,這個你也拍?他說,生活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他還說,你這養(yǎng)羊的怎么跟養(yǎng)兔子一樣,還要一把一把地喂,把它趕到草地里去吃多好。
我說,附近沒有大片的草地,周圍不是水就是稻田,放在地里它會吃別人的莊稼。因為這個,有人找上門來,爸爸硬是賠給人家半袋稻子,還對我發(fā)了好大一頓火。
他說,又不是故意的,再說吃幾口莊稼就賠糧食,你爸爸可真仗義。我沒說什么。爸爸對外邊人都仗義,就是對我和媽不仗義。媽離開以后,爸爸也很少過問我的事,什么事都說:“問你小姑去,叫你小姑給你弄?!本秃孟裎沂切」玫暮⒆印硇」眉彝娴娜烁」谜f:“你正缺個閨女呢?!毙」镁蜐M意地看著我笑。每當(dāng)這時候,小姑就敘述一遍那年我發(fā)燒差點一個人死在屋里的經(jīng)過,生怕我會忘記如果沒有她,我這條賤命早沒了。
方偉撫摸小黑羊的背,試探著和它拉近關(guān)系。小黑羊沒有反抗,小胡子一撅一撅地吃草,嘴伸過去碰碰他的膝蓋,主人的朋友,它也懂得以禮相待。他又去摸小黑羊的犄角,它不高興了,一低頭用力沖方偉抵過去,方偉跳起來往后躲,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我忍不住笑起來。方偉略顯尷尬,站起來拍拍褲子說:“嚯,還有脾氣?!?/p>
“如果把大蒜抹到它犄角上,它會追著你沒完。”我說。
“你試過?”
“我沒有,聽說的?!蔽亿s緊搖頭,“它不是普通的羊,它有靈性,很聰明,在屋后它就知道是我回來了。我如果不按時回家,它就會去屋角等我,頭抬得很高,像人那樣瞭望。我一坐下,它就臥在我腳邊,推它也不走。它會笑你知道嗎?我從它的眼睛就能看出來,我開心的時候它就笑,小尾巴也跟著抖動?!蔽艺f著,意識到方偉沒有說話,以為他沒在聽。我抬頭,他正看著我,聽得很入神。我很得意,跟他說小黑羊的來歷,又說我如何種田。他問我水渠里有沒有刀魚。我說沒捉到過,秋天渠里的水落下去能撿到鯉魚,我就撿到過幾次。其實我只撿到過一次,也沒有我用手比畫的那么長。整天在稻田轉(zhuǎn)悠的燕子爸爸經(jīng)常撿到,真的有那么長。
除了小巧和錦瑤,我很少跟別人說這么多話。好聽眾足以鼓勵出一個演講家。
我問他:“這些在你們城市見不到吧?”
他笑了,眼下的臥蠶更明顯了,我發(fā)現(xiàn)他還是個雙眼皮。他說:“我家也是農(nóng)村的。”
“???”我略覺尷尬,好像露出什么馬腳。
“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本來想學(xué)畫畫,但是生活需要有經(jīng)濟支撐?!彼闷鹨桓J草喂給小黑羊吃,“那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也是為了糊口吧,我們就一起學(xué)拍照?!边@幾句話他說得很慢,或許是經(jīng)歷的艱辛不愿重提。
他說的那個朋友是男是女?是他的愛人嗎?
他好像猜出了我的想法,說那個朋友就是他后來的愛人。他們一起開了一家照相館,他漸漸迷上了攝影,他的作品參加過兩次攝影展,但都沒獲得名次。后來他和愛人在追求人生目標(biāo)上有了分歧。他追求藝術(shù),她追求物質(zhì),他們分手了,她跟著一個開煤礦的男人走了。
七天后,俊文嫂子刀口拆了線,抱著兒子回來了。我也得到了解放。然而,我卻并沒有感覺到輕松,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小姑家又熱鬧起來,大姑二姑鄰居們都把禮物送到小姑這里來??∥母缱×硪惶讍为毜脑鹤?,這樣就累得小姑一趟趟來回跑。小姑說讓我再幫幾天忙,等給小侄兒賀完喜我就能回去了。
方偉不在,他那屋的門上落了鎖。聽小姑說他回?zé)熍_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突然有種落寞的感覺,而小姑家里的嘈雜又使我厭煩。
我買了一本影集,能裝十二張照片。我把那張照片裝進去,影集薄薄的,很軟。等方偉回來,我要多照幾張相片,把它填滿。
大河邊那些軍人們不知道要待多久,他們一走,方偉也就跟著走了。
夏末,稻田里活兒不多,我像往常那樣坐在午后陰涼里的一塊石頭上看書。小黑羊臥在我腳旁,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我給它割來的茅草和野葵花。微風(fēng)陣陣,送來稻田的清香,混合著小黑羊咀嚼青草的淡淡苦味。
這本《讀者文摘》是剛從錦瑤家借來的。眼睛略過去,內(nèi)容卻一點也沒有記住。我干脆把書合起來放在膝蓋上,手托腮望著田野發(fā)呆。
稻穗在挺直的葉片里悄悄地釀著白色的漿液。它們比幾天前又膨大了一些,稻壟變得更稠密了。太陽金亮亮地照在田野上,一片碧綠對著瓦藍。
遠處有個小黑點在慢慢移動,那是燕子爸爸吧?我猜想,他又早早地在尋找可能沉下鯉魚的水坑了。
小姑說要是我有空就去搭把手。她的活兒很多,又要洗尿布,又要伺候月子。
我一進大門,就看見方偉住的那間房子的門開著,莫名地心跳加速了。
小姑說:“霜梅,你去咱屋后的桃樹上找根東南方向的樹枝折來,刮個桃木人兒,小孩子整夜整夜地哭,給他戴上避避邪。”小姑走來轉(zhuǎn)去,我沒留意她在忙些什么。
我折了手指長的一截桃樹枝,用小刀一點點削成垂手站立的人形,拴上紅繩。小姑裝在口袋里,說等晚上去嫂子那兒的時候捎去。
望著門外廊柱上端那一抹余暉漸漸暗了,消失了,我的心在往下沉。難道那個屋門是小姑打開的?方偉沒回來?我忽然感覺身上失了力氣,仿佛一切都變得很沒意思。小姑從砂鍋里撈出冒著熱氣的豬蹄讓我拔豬毛。她的眼花了,看不清。我打開燈,天沒有黑盡,燈光不太起作用,我在燙手的豬蹄上摸索,感覺那一根根扎手的白豬毛。
紗門被小姑弄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鴨子在院子里嗒嗒嗒嗒地吃湯食。小姑咕咕噥噥地說,現(xiàn)在的人都嬌氣了,一點苦也不能吃,身子金貴得跟紙做的一樣,動不動就說作下病了,聽見句不順心思的話就氣沒了奶水,哪像以前,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去場院翻曬麥子,什么毛病也作不下。
“今天你爸爸休息嗎?”小姑問。
“啊?哦不,昨天剛休了?!蔽乙粫r沒反應(yīng)過來。
“那你晚上甭回去做飯了,在這兒吃吧,方偉捎來的魚?!?/p>
原來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以前,我很適應(yīng)一個人生活,安安靜靜,和我的小黑羊一起快樂一起發(fā)呆。但是如今,我不那么喜歡冷清了。
俊廷放學(xué)回來。小姑說:“霜梅,去叫方偉吃飯吧?!?/p>
我往那屋走,又開心又緊張,心怦怦亂跳。我納悶,一個半老租客,我干嗎這么緊張?其實看上去,他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他還喜歡我的隨手涂鴉,還給我拍照……
外間屋沒有人,我站在門口敲了下敞著的玻璃門,方偉從里屋探出頭來:“你來了?”他笑笑,眼里有柔和的光,很親切。
“嗯,小姑叫你吃飯?!?/p>
“有一部分黑白照片走的時候沒弄好,我趕了趕,正好也弄完了。”他站在一把椅子后邊叉著腰很輕松地說,“你好嗎?這段時間,又畫畫了沒?”
“沒有?!蔽乙沧龀龊茈S意的樣子。這段時間我真的沒有畫。
他又說:“想和你商量個事兒?!彼坪跤悬c猶豫。
“商量事?和我?”
“是啊,我想……”
方偉說要給我拍一組照片他用,問我愿不愿意。我猶猶豫豫地答應(yīng)了,其實我很開心。
方偉看好了縣城北邊那片還沒有開墾的荒地。他說用小姑家的車子載著我去,我沒同意。除血緣關(guān)系外,村里如果男女在一起走,一定會招來非議,更何況像方偉這樣一個大我十七歲的外地男人。
我有一輛車子,雖然很舊,但是還能騎。
我到了一會兒,方偉也來了。他騎著小姑家的自行車,戴著一頂鑲著黑圈的草帽,斜背著軍綠大背包,非常帥氣。
我們把自行車停在一棵大柳樹下。方偉從包里拿出一個塑料包打開,一件白色連衣裙展現(xiàn)在我眼前。
“誰的?”我問。
“你的?!彼f。
“啊?我的?你,怎么給我買?”激動和羞怯使我不知所措。
方偉說:“你穿白色好看,為找這件衣服我轉(zhuǎn)了好半天!那邊有條溝,你去換上試試,白衣服綠草地,拍照好看。”
我很不好意思,給我照相,還要他給我買衣服。看著他手上的連衣裙,我不知道該不該拿。
方偉把衣服放在我手里說:“又沒花幾個錢,快去吧,換上看看,一定很漂亮?!?/p>
我蹲在坡下,迅速脫下衣服,慌張地撕扯著穿上連衣裙。站起來低頭一看,腰身正好卡在身上,我馬上又蹲下。我穿的大都是肥肥大大沒有腰線的衣服,很少穿這樣卡在身上的衣服,這怎么走出去?我又脫下來,換上自己的衣服。
方偉在遠處喊:“快點,再磨蹭天就黑了!”
我站起來走了兩步,又退回來。方偉為了拍照錢都花了,我要是不穿他不就白忙活了?還是穿上吧。
我換好衣服走上坡去。方偉倚在柳樹上,一只腳后跟抵著身后的柳樹,他的草帽摘了,抱著胳膊側(cè)著臉往我這邊看。陽光把他和樹干照得發(fā)白,他的臉反著光,垂在他臉旁的柳枝隨風(fēng)輕輕晃動。
他看著我,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他好像在欣賞我,我很不好意思,又有點得意。但是一會兒他就不看我了,起身低頭擺弄相機。我的樣子是不是很滑稽很難看?他花錢買了這衣服沒有達到想要的結(jié)果,失望了?
“行嗎?”我問。
“行?!狈絺フf。他好半天才把相機擺弄好?;剡^身來的時候,我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臉上竟然有一絲不自在。
“襪子也脫了吧。”方偉很客氣地說。
我脫了襪子,只穿著我那雙曬沒了色的塑料涼鞋。我從來不光腳穿涼鞋,去田里拔草也穿著水襪子。乍一脫掉,覺得涼鞋變硬了,像有沙子一般硌腳。
方偉囑咐我小心別讓草扎了腳。
這片有大大小小二十幾棵柳樹的空地,和縣城中間隔著一片茂盛的菖蒲和蘆葦,它們像一條緞帶,貼著縣城一直往東,然后又緩慢向北延伸過去??盏乇笔歉吒叩乃畮齑髩危鬟吺且粭l柏油馬路,和北邊的大壩形成鈍角,使空地像一只長著長睫毛的大眼睛。這只眼睛里到處開著粉白的打碗花、紫色的青青菜花和嫩黃的蒲公英花。方偉沒有教我怎么擺姿勢,他說不用管他怎么拍,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好了。
那就隨便吧,拍不好可就別怪我了。我雖然這樣想,卻還是很拘謹(jǐn),手足無措的。我覺得方偉的鏡頭并不總是正對著我的,漸漸也就不那么緊張了。
舉著相機的方偉說:“你把我當(dāng)成你的小黑羊好了?!?/p>
“可你不是小黑羊,你是老綿羊?!蔽曳潘恋卣f。
我折下一朵蒲公英,用指頭一彈,立刻有許多“小傘”飛出去,在陽光下閃著絲絲白亮的紫。有幾只落在方偉頭發(fā)上。我很開心,跑到另一邊又摘了幾朵,故意跑到上風(fēng)頭去彈?!靶恪闭戳怂簧恚苓M他鼻子和嘴里,他用力噴氣,“呸呸”地往外吐,笑得我肚子疼。
太陽剩下半張紅臉的時候,我們結(jié)束了拍攝。
方偉說:“跟我合拍一張不介意吧?”
“???為什么?”
“拍張照還能為什么呀,以后留個紀(jì)念不可以嗎?”
“不?!蔽艺f。在他面前我已經(jīng)不那么拘謹(jǐn)了。
“不想跟我照?”
“不想。”
“我走了,以后可就再見不著了。”
“???你要走了嗎?”
“不可能一輩子都住在這里。”這意思就是說臨時還不走。
“那也不?!蔽揖髲姷卣f。
方偉不再堅持,回身去往包里收拾相機。我問他們下一站去哪。方偉說他不打算再跟著部隊到處跑了,有別的計劃。他要去威海,他說威海和煙臺一樣,也是個美麗富饒的海濱城市。我問他,是不是以后永遠也不會再來了?他說,是的。見他已經(jīng)收拾好背包,我說讓他等一會兒,我去把衣服換下來給他。
他轉(zhuǎn)過身,說這就是給我買的。他那么高,肩膀很寬,喉結(jié)在敞開的領(lǐng)口滑動,高高的鼻梁遮出的暗影擋在左臉上,胡須和絨毛掛著太陽金黃的余暉。他的目光憂郁、溫和,還有些讓人難以讀懂的內(nèi)容。
他說:“真的不想要?”
我沒再堅持,去坡那邊把衣服換下來。其實我心里瘋狂地喜歡這件衣服。喜歡歸喜歡,但我知道這樣的衣服如果穿到村子里去,會引來所有的目光。我可不愿意做焦點。
脫下連衣裙的瞬間,我有一絲后悔,剛才同意跟他拍一張好了。
小姑又要托人給我介紹我們本村的一個男孩,我拒絕了。小姑說,晚了好的可就都被別人挑走了。那又怎么樣呢,總不能找一個沒感覺的人就隨便嫁了吧。小姑瞇縫著細長眼說,想不到你還這么挑剔。我不覺得自己挑剔,我的要求不高,窮富沒關(guān)系,只要對我好就行。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誰符合這條件。
小姑不讓我去方偉那屋,她說一個女孩子家和個老光棍有啥好聊的。小姑的眼太銳利,像X光。我羞紅了臉,我說他給人拍的照片很好看。我沒敢說和方偉出去拍照的事,那無疑是自討沒趣,甚至?xí)衼硪活D猛烈訓(xùn)斥。衣服的事就更甭說了,那是一個秘密。這個秘密給我?guī)砗芏嗫鞓?,每次在鏡子前偷偷穿起那件白裙子,我就想起“小傘”飛揚的那個下午。
我怕小姑X光一樣彎彎的細長眼,就不去她家了。
我問我的小黑羊喜不喜歡老綿羊,小黑羊伸出小舌頭舔我的臉,鼓凸的大眼睛在笑,“咩咩”的,聲音很愉悅,像在說“喜歡喜歡”。
“小傘”這個蒲公英的種子,帶著孤獨種進了我的心里。
小姑讓俊廷來叫我去她家里等著,電線短路了,一會兒電工要來。她要去縣城趕集。我走進小姑家院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方偉門口,心下竊喜,因為那兩扇黃漆玻璃門半開著,說明他沒有出門。
方偉拿著暖瓶過來,放在窗外敞篷下燒水的小鍋臺旁邊。看見我,停下說:“怎么這么多天沒見你來?”
“沒事兒來干什么?”我說。
“沒事就不來了?一個人在家不嫌悶?”
“很好,一點也不悶?!?/p>
“有兩張照片,你來看看。”
屋里靠窗的三抽桌上攤著好多黑白照片,也有剪好的,也有連在一起沒剪的。
他從一個白紙袋里拿出兩張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很漂亮,應(yīng)該說是連衣裙漂亮,只是頭發(fā)飛起來,太亂。方偉說這樣才好看,這叫抓拍。他說我很有鏡頭感。我不懂什么是鏡頭感,但是被人夸總是很開心的。他說要把我的照片送去攝影展。我想都看看,他說只有這兩張,其余的不在這里。
我不小心把幾張照片掉在地上,一張是當(dāng)兵的單人照,另一張是個全家福,還有兩張兩人照。照片有潮濕的澀感,沾了泥抹不掉,我非常抱歉。他說,沒事,曬曬,一抖就掉了。
他說,你坐吧,咱都是老熟人了,為什么反而拘謹(jǐn)了?我說,我不拘謹(jǐn)。
他說他再過十天半月就要走了。天冷了,沒有人愿意在冬天拍照。這個地方到了冬天一片光禿禿的黃土,沒有什么景色可以入畫。
我覺得很失落,像一下子失去了什么。我抬頭看他,從那次拍照后,我就一直沒有勇氣看方偉的臉??吹剿请p溫和的眼睛,我想哭,但我忍住了,因為他在笑,問我怎么了。我有點生氣,覺得他應(yīng)該明白我怎么了。但是他又怎么能明白呢,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因為一個老綿羊的離開而難過。只是因為他愿意聽我說話嗎?
他拿著一把家里常用的小黑剪刀,邊整理照片邊說,照相在冬天是淡季,春節(jié)就忙了,在老家每年都要忙十天半個月。我想象著他老家過年熱鬧的樣子,想象著都用他這種煙臺口音說話,一下笑出聲來。
“笑什么?”他看我一眼說。
“沒什么。”
“你這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什么事啊?”
……
床上有本《詩經(jīng)》,我拿起來看。方偉說,喜歡就拿去看吧。我看不懂,翻了幾頁,發(fā)現(xiàn)里面夾著一張黑白照片,是方偉和一個年輕小兵的半身照。我見方偉沒往我這邊看,就把書合上,說拿回去看看也行。
我問他明年還來嗎,他說還來。他說他喜歡這里的人。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手上的活兒,不緊不慢??墒撬掷锬菑堈掌陌走吋暨^了,差點剪到圖像的部分。他重新把周圍再修掉一圈,使這張照片的邊變得細而均勻。他那雙男人的大手干起活來倒是很細膩。
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有二十年加起來那么長。
朵朵訂婚了,她未來女婿不讓爸爸去朵朵家了。他警告爸爸,再進朵朵家院門就把爸爸的腿打斷。這是爸爸在家一個人喝醉的時候嘟噥著罵時說出來的。我有一點可憐爸爸,如果一開始就娶了朵朵媽,爸爸會不會就幸福了呢?那樣的話,他和朵朵媽生下的就不是我,那他是不是就愛他的孩子了?
小巧自從開了理發(fā)店,我們就再少見面了。每次去看她,她都在忙,雖然客人不多,但總不間斷。我偶爾也去找錦瑤玩兒,她總有很多見聞,說得口水四濺,但是輪到別人說話的時候,她不一會兒就眼皮長長地打哈欠了。
姑父給我做了個畫板,又薄又輕,很光滑,還有淡淡的木香。小姑說這板子蓋腌菜壇子倒合適。
這個冬天,我把兩本舊掛歷的背面都用完了,再沒處去要了。錦瑤從她爸爸抽屜里給我偷拿了一小摞辦公用箋,大概我的樣子太開心了,錦瑤要我看清楚,這是紙不是錢。
又一個寂寥的午后,我去縣城邊看那塊“大眼睛”空地。
“大眼睛”空地上一片灰黃,生病了似的,了無生機,我大失所望。冬天一定是沒有綠色的,但如此荒涼無趣,我實在是沒有料到。那“睫毛”蜷縮倒伏著,折下去的梢被封在冰里。花草的莖也光禿禿的,瘦小枯干得不成樣子。柳樹的仙靈大約隨燕子去南方度假了,留下空殼在這寂寞寒冷的冬天各自呆立。倚著柳樹向西看,只有紅頂子的村莊凸起在地平線上。
大解放車“哐啷哐啷”從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駛過,留下飛揚的塵土,慢慢消散在蓬蒿叢里,復(fù)歸平靜。
我發(fā)了會兒呆,去溝渠邊的高地上坐下,把畫板放在腿上。
先勾勒出雛形。然后,我讓這草和樹都活了,水也流淌起來,菖蒲和蘆葦在微風(fēng)中搖曳,枝條微微傾斜……
看不清了,因為淚水濕了我的眼睛。
以前,我曾經(jīng)跟翠萍奶奶學(xué)過草編。我把高粱秸皮打磨干凈在水里泡了,準(zhǔn)備用它編一頂草帽。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喜歡這種自編的笨拙東西,可閑著也是無聊。像編籃子一樣,我起了一個圓頂?shù)念^兒,因為我覺得尖頂太顯老氣。
脖子和肩膀酸酸的,我站起來伸個懶腰,牽著小黑羊到屋后去。
天暖洋洋的。一行行稻茬依然灰黃,但田埂的敗草里已顯現(xiàn)出微微綠意。春天總算來了。
村主任給我送來一封信,是方偉寄來的。我有點激動,撕信封的手微微發(fā)抖。字寫得瀟灑有力,他說三月份就來,問小姑是不是還給他留著房子,還問我是不是忘了他這個老綿羊。他說幸虧有那張照片提醒著我,不然我很可能就記不起他了。
我坐立不安了,天哪,他竟然知道我拿了他的照片,原來他知道!
我從被子底下拿出那張看了許多次的照片,他穿著圓領(lǐng)衫,緊閉著嘴唇,嘴角微微內(nèi)陷,目光炯炯地看著前方,顯得倔強而冷淡。我覺得他這個冷淡的樣子是故意做出來的,因為我清楚地記得他笑的樣子,他是個溫和的人。我看著照片,想把臉貼上去,但是我沒有勇氣,他旁邊有個小兵。
他終于來了。我很想去小姑家,但又不敢去,我怕小姑那雙X光樣的細長眼。晚飯后,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看難懂的《詩經(jīng)》。聽見有人敲門,今天爸爸值班不回家,他就是回來也從不敲門。爸爸不當(dāng)班的時候,晚上十次有九次回家晚。我只關(guān)我臥室的門。
會是誰呢?我打開門,雖然天很黑,但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門外站著的高大身影,是方偉。
“不讓我進來嗎?”他用他那特有的帶著開闊上鼻音的溫和聲音問。
“哦,快進來,你、你來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外屋的燈壞了有半年了,我跟爸爸說過幾次,爸爸說又不用,修它干啥。
“怎么不開燈?”
“哦,那個,壞了?!?/p>
我只好請他到我的臥室。他似乎也覺得很別扭。我給他推過去屋里唯一的一個凳子,他坐下了。
“你家這么偏僻,你一個人在家不害怕嗎?”
“習(xí)慣了。”我說。
“你真勇敢,”好像在說一個小孩子,“你怎么不坐,這樣我也坐不住了。”他笑起來,我覺得他笑得不怎么自然。
我在床上坐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在家忙什么?”他說。
“玩兒?!?/p>
“怎么沒去你小姑家?”他說。
“嗯……那個,沒得空。”我說。
他又笑。我明白我前后自相矛盾了。
他隨手去拿桌子上翻開的日記本,我一把搶過來掖在被子底下,說:“別看?!?/p>
“秘密?”
“嗯?!?/p>
我不想讓他看到,因為里邊有我在無聊時抄上去的幾句古詩詞:“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哦,對了,我給你帶了個小玩意兒,在車站看見的,覺得挺好玩就給你買了?!彼酒饋?,從褲兜里很費事地拿出一個薄薄的塑料袋包著的東西。是件漂亮的工藝品——一雙手捧著一個小人兒。打開邊上的黑色小開關(guān),響起《鈴兒響叮當(dāng)》的音樂,小人兒在中間的小圓鏡面上滑動起來。我非常喜歡。
我們聊了會兒新出的巴基斯坦電影。其實主要是聽他聊,我一年也看不了一兩場。又聽他聊他搞書畫藝術(shù)的朋友,以及他們之間的趣事。他給我描繪大都市豐富的夜生活,但他說他更喜歡小鄉(xiāng)村的寧靜。他說老了有兩畝田和一所像這樣的小院,就是最完美的人生了。
我把我畫的畫給他看,他不住地稱贊。他說“大眼睛”畫得最好,只是感覺有點空寂。他說其實這也是一種意境表達,如果小水灘旁的花叢邊有一個提籃子的小人兒的話,畫面就有暖意了。
我說:“我在學(xué)編草帽呢,編好了第一個送給你?!?/p>
“全能呀!我看看。”
我拿給他看。他接過去扣在頭上,周圍拖著長長的高粱秸皮條子,樣子很像地里的稻草人。我笑起來。
他看了我一會兒說:“跟我走吧,去學(xué)畫畫或攝影。”他的眼睛里閃著光。
“去哪里?”
他摘下未編完的草帽,站在我身邊,說:“哪里都行?!?/p>
他的呼吸噴在我的額頭上,熱乎乎的氣體和耀眼的燈光使我有點眩暈。
我想起小姑X光般的眼以及她說的話——老光棍,腦子突然異常清醒,我推開他的胳膊。
“對不起……我、我以為你……”他抱歉地解釋,“難道是我,我理解錯了?你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嗎?”
我說:“小姑可能不會同意吧?!?/p>
“那你呢?”他看著我問。
“我,我不知道。”
他笑了,好像松了一口氣:“跟著我,好嗎?我會對你好?!?/p>
他坐下,把凳子往前靠,坐得離我近些。我坐在床邊,他拉著我的手。
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暖暖的,春天真的來了。我在想,大城市里有沒有茅草和野葵花呢?
方偉只待了一個月就走了。他說這次來是因為我,不然他就直接去威海了。我沒有跟他一起走,媽經(jīng)歷了不成功的婚姻,她最擔(dān)心的就是我的未來歸宿,我得先把她說通。再說,人生大事就是得經(jīng)過長輩同意才是常理,從古到今都是這樣。
小時候爸媽打架,總有背著書包的孩子站在天井里觀看,趕也趕不走。我們家提供給大家的談資用完才沒幾年,我不想步他們的后塵?,F(xiàn)在,小巧和鐘宏偉私會的事又成了大家嘴里的泡泡糖。
我知道,這件事一旦公開,肯定也會引起議論。但是,他除了年齡大點以外,其他都還正常,我認(rèn)為這算不上傷風(fēng)敗俗。
這件事爸爸這里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阻力,因為除了他偶爾在家的時候需要我準(zhǔn)備好飯以外,我所有的事他都不管。小姑那里是個難題,我想她一定會大發(fā)雷霆。這個我不怎么害怕,反正我也要走了。我還想收割完這茬稻子。方偉說秋天來接我,他也還有一點小事要回來處理一下。他臨走給我留下五千塊錢,我不想要,他說要走了,給家里親人們買點東西。我知道他是想讓我去看看我媽。
我去看望了媽媽。一見面,媽還是不停地咒罵爸爸和姑姑,再有就是訴說生活的艱辛和身體上新增的病痛。媽現(xiàn)在的男人對我的態(tài)度非常不友好。我偷偷把錢給了媽,說了方偉的事,沒想到媽非常贊成,并鼓勵我說,走了就再不要回爸爸身邊。
我終于捉到了一只蟈蟈,方偉給我編的這只蟈蟈籠子已經(jīng)空著好長時間了,今天我終于給它“請”來了房客。我聽人說蟈蟈需要每天吃到露珠兒才行,就把籠子掛在窗戶外邊。它細腳上的褐色小趾把住籠子,長長的觸角從孔里伸出來。這么小的動物也跟人一樣長著關(guān)節(jié),而且還很靈活,嘴巴像不規(guī)則的花瓣,開開合合的,咬起人來還有點疼,真有趣。
我覺得禁錮了它的自由,但是我又不愿意方偉給我做的這個小房子里沒有主人。于是我決定,如果我出發(fā)時它還活著,就把它放了。
我又給稻田灌了一茬水,等這茬水靠下去,稻子差不多就可以收割了。
爸爸今天應(yīng)該休班,我得趕緊回去做飯。他不一定來家吃,但萬一他回來,而我沒做好飯的話,他會摔東西、罵人。
我熱了饅頭,炒了兩盤蘿卜粉絲。
草帽已經(jīng)編好了,我戴在頭上,站在鏡子前,走了水銀的一處正擋住頭頂,我需要屈腿或踮腳才能照見。方偉戴上的話,他那張英俊的臉龐應(yīng)該正好可以照見。
我聽見天井里車撐響,爸爸回來了。我打開鍋蓋,把飯端到桌子上。突然聽見小黑羊的慘叫聲,我跑出門去,爸爸應(yīng)該是剛從廁所出來,邊扎腰帶邊罵罵咧咧地踢小黑羊。
“干什么?”我埋怨著跑過去拉走小黑羊。
“啐!”爸爸吐一口痰說,“這個畜生又啃了人家的扁豆苗,剛才人家在路上攔住我責(zé)問,弄得我還得給人家賠不是,打死這東西吃肉算了?!?/p>
“別打死它,我拴好,一定不會讓它再跑出去了?!?/p>
“一回回地禍害人,留著干什么?一個公羊不生不養(yǎng)又不下蛋?!卑职?jǐn)Q著頭,氣哼哼地進屋去了。
我撫摸著小黑羊,它挨過來,靠在我的膝上,像個受傷的孩子。我把小黑羊拴好,系了個死扣。爸爸又喝起酒來。十幾年來,爸爸幾乎沒有一天不喝酒,他身上總有一股酒味兒。他一來,人未到,味兒就先到了。
我吃完飯,拿掃帚把小黑羊周圍吃剩的干硬草屑和糞球打掃干凈,牽著它到稻田邊的水溝去喝了點水。估計爸爸差不多吃完飯了,我拴好小黑羊,去收拾碗筷。
爸爸赤紅著臉坐在他那把老圈椅上,目光呆滯、漫不經(jīng)心地抽煙。這段時間爸爸不能去朵朵家,心情很不好。我把碗筷撿走放到盆子里,沒刷,我擦干凈飯桌,洗把手,準(zhǔn)備先去錦瑤家坐會兒,等爸爸酒勁兒過了再回來刷碗。
“得意說愿意和咱連親家,他那小子跟你一樣大,沒啥毛病,我覺著行,你小姑那里我也跟她說了。”爸爸胳膊搭在圈椅上咳嗽著說。
“他口吃,我不同意?!蔽艺f。
“口吃怎么了?他會開拖拉機會犁地,嗨——啐!村里有幾個會開拖拉機的?有幾家買得起拖拉機的?你別好歹不識?!?/p>
“他還扒人家女孩兒窗戶,又矮又丑的,我不跟他?!?/p>
“你又要找罵,誰都不如你了,你打算找個皇后娘娘當(dāng)是怎么的?”爸爸扔了煙頭,坐直身子,兩手攥住圈椅扶手要站起來打人的樣子。
我拿了件衣服準(zhǔn)備出門。
“不識好歹的東西,都是跟你媽那個蠢東西學(xué)的!我已經(jīng)跟人家說定了,你不愿意也不行!”
“我就是不跟他,你跟他說好,我又沒同意?!?/p>
“你再作聲試試?反了你了,這件事必須聽我的。”
“我有我自己看中的?!?/p>
“誰?哪里的?”
反正早晚得說,事已至此,難開口也不得不說了。我鼓了鼓勇氣,說:“就是以前,在小姑家的那個,那個照相的。”
“什么?”爸爸霍地站起來,“那么個老漢子,還是個外地的,真是瘋了,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p>
“他不老?!?/p>
爸爸摸起放在笸籮上的搟面杖,一下子打在我肩膀上:“打死你這個犟種,只要我有一口氣你就甭想?!闭f著又連抽了好幾下,有一下打在我胳膊上,疼得跟斷了一樣。我不動,腿上挨了一腳,坐在地上。
“安安穩(wěn)穩(wěn)讓你咋就咋,甭想那些沒用的,把我氣死了,飯你也吃不上?!?/p>
“我的事我自己說了算,你不讓,我就走?!?/p>
爸爸又踹我一腳:“你敢,走?你往哪兒走?去找那個個人?你敢!看我不一棍子悶死你,你就是死了,我也不能讓人家笑話爛了,跟個老漢子,都快趕上我年紀(jì)大了,得意家條件多好,你真就是四六不懂的個傻東西。”
我躺在床上,身上生疼,疼得不敢呼吸,眼淚嘩嘩地流。
躺了一下午。晚飯也沒吃。爸爸沒回來,又出去找酒喝了。
我想給方偉寫封信,我跟他這事兒大概是黃了。可我又不死心,還想爭取一下,這信暫時還不能寫,再試試,不管怎樣,反正得意家兒子我是不會同意的。
天很黑了,我想去小姑家跟她說說我的想法,說不定她能懂我。
幾乎每一戶家里都亮起了燈光,有青色,有橘色。鴨子在院墻里邊嘎嘎地叫,好像搶食吃被狗追了。一股香味飄過來,大概是誰家煎咸魚了。路上沒有人,這時候還都在屋里吃飯呢。蝙蝠在灰黑的低空幽幽地飛,幾只燕子匆忙地捕食,“嚓”的一聲,有只蜻蜓做了燕子的晚餐。
在外做木工活兒的姑父回來了,坐在皮革沙發(fā)上看電視。姑父個子瘦高,皮膚白凈,大眼睛單眼皮,一副老好人的模樣。他說話聲音不高,慢悠悠的,總是商量的語氣。姑父問我吃飯了沒,鍋里還有飯,要不要吃。我撒謊說吃過了。
小姑在廚房刷碗,探頭叫我過去,說正要找我呢,可巧我就來了。小姑說,問你個事兒。我說,啥事兒?小姑停下手里的活兒,看著我問,方偉是不是去找你了?沒想到小姑先發(fā)問,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哼哼!”小姑從鼻子里發(fā)聲,說,“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不對勁,沒想到你竟然愿意和一個三十七八歲的老男人來往,怪不得介紹的一個個你都不同意,原來是有想法了。你媽不在身邊,我為你操了好多心,盼著你有個好歸宿,不料你卻差點讓我這當(dāng)姑姑的擔(dān)了失教的罪名?!毙」谜f得嘴角起白沫。后來她笑了,側(cè)著腦袋打量我一下:“你真行啊,看著寡言少語的,挺大膽??!他去你那里干什么?”最后一句聽上去酸溜溜的。
我有種被侮辱的感覺,心里一陣厭惡,什么也不想說了。
“從啥時候開始的???到什么程度了?你說話啊,你這孩子怎么一到事兒上就啞巴了?你爸爸知道嗎?”
“我想跟著他去?!蔽也槐安豢旱赝鲁鲆痪?。
小姑爆發(fā)了,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我,青筋凸起,唾沫飛濺,指頭點點戳戳地指東墻。我想小姑想指的應(yīng)該是煙臺方向吧。
小姑說方偉是個老滑頭,施了魔法把我騙迷糊了。說開始就不該租房子給他住,他都快趕上爸爸年齡大了,讓村里人怎么看,還不讓人家戳爛了脊梁骨?還說他把我騙出去,以后不要我了我連家也找不回來。又擔(dān)心爸爸老了靠誰……
我看累了,聽厭了,倚著廚房門框低著頭。我想將來爸爸和小姑老了,我一定會回來照顧他們。
姑父一次次耐心地勸小姑小點聲、別生氣、慢慢說。
小姑正在氣頭上,沖姑父發(fā)火:“不是你侄女你當(dāng)然沉得住氣,我哥哥就這么一個孩子,這一走,扔下他一個人,老了怎么辦?”
回到家,我和衣而臥,想起方偉憂郁、溫和的眼睛和好聽的聲音,心里是那么溫暖,但是我們不能在一起了,否則會被人家戳爛脊梁骨。我心里很難受,拿出來他送給我的白裙子,鋪在腿上,用手一遍一遍地捋,抱在懷里哭。
這天,我的小黑羊忽然不見了。拴得那么結(jié)實,咋又跑了?我順著小路往南望,沒有。又去屋后、水溝、田壟,找了好幾個地方也沒看見。壞了,是不是又跑到南邊人家菜園子去了?我心一慌,趕緊往南跑。
經(jīng)過唐三家,他家屋里吵吵嚷嚷的,黃了葉子的棗樹上掛著件很臟的破黑衣服,地上有幾個盆子,臟兮兮的,里面盛著像是什么動物的內(nèi)臟,地上有血漬和糞球,是羊的糞球。爸爸的自行車在天井里,我忽然意識到什么,仔細一看,樹上掛著的,并不是黑衣服,是羊皮。我心口哐地被什么堵上了。跑到屋里,爸爸和幾個人正坐在那里抽著煙下棋,得意也在。唐三大概是跟我打招呼了,但是我沒聽見他說的啥。我問爸爸,我的羊呢?爸爸一抬手說,在外邊,那不是。我哇的一聲哭了,說,這是我養(yǎng)的羊,你憑啥把它殺了?
爸爸說,養(yǎng)個熊羊什么用?不就是吃的嗎,在人家家里嚎啥嚎?他好像還給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說得意在場。我才不管什么得意呢,我的小黑羊沒了。
得意笑著說,你這沒跟孩子商量好就弄了來給殺了,這也回不去了,咋辦?他笑得很輕松,仿佛殺死的不是一只特別有靈性的小羊,只是撕了一張廢紙而已。他的下巴很長,一笑往前撅著,過不了一會兒,羊湯、酒液就會從那上面漫長地流過,在幾根黃黃的卷曲的胡須下亮汪汪地攤開。我討厭這大長下巴,討厭這一屋子人,他們?nèi)绱撕荻荆盐业男『谘驌飦碓讱⒘?。小黑羊?dāng)時得被嚇成什么樣子啊,多疼啊,我可憐的小黑羊!
“你怎么這么狠啊,你連我也殺了吃了吧!”我哭著對爸爸吼。
爸爸罵我:“滾蛋!真是給臉不要臉,好說還不行哩。”說著從凳子前邊轉(zhuǎn)出來,作勢要打我。
唐三趕緊伸胳膊擋住,沖偏房那邊喊:“凱凱,你不是要給你魏叔家送蘋果嗎,羊拾掇得差不多了,你快和霜梅拿家去吧?!?/p>
凱凱就是得意家兒子。
他從那屋進來,撅著跟他爸爸一樣的長下巴,嘿嘿笑著又打頭出去。唐三在我旁邊彎著胳膊,往外請的姿勢。我哭了一會兒,知道再不會有別的結(jié)果,再待下去除了挨罵,又不能把他們怎么樣。
凱凱從拖拉機上搬下一箱子蘋果,跟在我后邊。我走得很快,他腳步撲騰撲騰地緊跟。他說:“俺爸爸在人家蘋果園幫了一天忙,人家給了兩箱子蘋果,給你一箱,很脆很甜?!?/p>
我不想跟他說話。我的小黑羊死了,我很難過,它很懂事,跟人差不多,只是不會說話而已,怎么能這么輕易地就要了它的命?
“你那羊我只是幫忙扶了扶,我想去給你送蘋果,是他們叫我的,你爸爸叫我動手的,說扎不準(zhǔn),血放不干凈肉腥氣……”
我兩眼流淚,惡狠狠地看他。他閉了嘴。
走到我家天井,他還在說,說他知道我喜歡那個照相的,但是他不嫌棄我。
我進屋就把門摔上,插了插銷。他把蘋果放在門口,說,裝啥裝,咱村里還有誰不知道你被那照相的什么了,不過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嫌棄你的。
我跟爸爸說別再逼我,不然我要么離家出走,要么自殺。其實我只是這樣嚇唬他,心里并沒想真去這么做。
我給方偉寫了信。
我在等他來,他來了,或許事情還會有轉(zhuǎn)機。
爸爸和小姑商量著跟得意家訂了日子。小姑說,女人一結(jié)婚就啥也不想了,跟誰不是過一輩子?一樣的年齡,同伴到老多好,又近,有個什么事也好互相照應(yīng)。
方偉沒有信來。
看著后屋桌子柜子上擺的那一樣樣的大紅大綠的嫁妝,是這些東西阻隔了我那個心愛的好人。
我從籠子里拿出蟈蟈,它還活著,我把它放在稻田邊上。蟈蟈在那里停了一會兒,像是不相信自己已經(jīng)自由了。它動了動,活動了幾下前肢,慢慢爬了幾步,騰地彈跳出去,落進稻壟不見了。我心里一陣輕松。
換上我心愛的白連衣裙,用錦瑤給我的紙折了一個信封。本來我跟方偉商量好,到時候家里人都通知到以后,我們乘車走就算旅行結(jié)婚了,那樣很時尚。雖然我們都很激動,但他尊重我的意見,不成親我們不能越界。
唉!我的淚滴在手撫著的紙上。
還有就是他的錢,我沒有辦法還他了。
我寫下:方偉他沒有——
我把紙撕掉,不能在紙上提到他,會臟了他的名字。
我又寫:我沒有——
我又撕掉,重新寫:我是清白的!然后摸出打算嚇唬爸爸的那瓶安眠藥……
尾聲
霜梅的信到了的時候,方偉不在家,他去了威海。等他見到信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個月以后了。
魏槐喝酒喝得更兇了,常因為醉酒耽誤工作。
難得有一次清醒,他推開霜梅房間的門,看著霜梅用過的桌凳床鋪,兩行老淚流下來。屋里很空,好像少了什么。當(dāng)然,他嘴里咕咕噥噥地念叨,是少了,人沒了啊。他沒有注意,墻上掛著的霜梅手編的那頂草帽沒有了。
霜梅死后,只幾天,人們談?wù)摬怀鍪裁葱乱饩筒辉僬務(wù)摿?。像甘蔗,嚼了,吐了,掃了,消散。一切又都像一年前一樣歸于平靜。
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霜梅的墳上放了一束盛開的向日葵。墳堆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長出來一層嫩綠的草芽。
南京一個青年攝影展上,一幅叫《美麗的蒲公英》的作品榮獲二等獎。照片上是一個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少女,晚霞斜陽做背景,光從身后照過來,給她周圍鑲了一層金邊,大大的快樂寫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定格的瞬間她正側(cè)過臉,短發(fā)飛起來,蒲公英散開的種子像許多小傘,飄飛在她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