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學的那個年代,是各種學生雜志和文學讀物最黃金的年代。
那個時候,和我們搶奪視覺焦點與生活閑暇的東西并不多,社交應用,智能手機,網(wǎng)絡游戲,全都沒有。感覺提升情操就靠兩樣東西,電臺和雜志。
雜志也是分等級的,尤其是文學類。各種課堂內(nèi)外少女最愛雖然占領(lǐng)了大眾市場,但《萌芽》與《收獲》也不缺受眾。這兩者就像QQ和MSN一樣,用MSN的都覺得自己很高端,用QQ的都覺得MSN很裝逼。
和網(wǎng)絡版故事不一樣的是,作為MSN的《萌芽》,后來不但沒有死,反而還逆襲了。一場“新概念”作文大賽,讓《萌芽》完全變成了人手一本的雜志。家長想不到文章寫得好,還能保送進大學。學生想不到,原來文章還可以這么寫。關(guān)鍵是你寫早戀寫叛逆批評學校批評教育制度,你居然還能獲獎,還有大學直接錄取你,還有無數(shù)的外校男女仰慕你,在獲獎的那一個月,你比BigBang還火?!睹妊俊烦蔀榱私挚蠹蚁褡穭∫粯幼贰睹妊俊?,追那些作者。
我,就是其中的一個。當然我是被追的那個。
在“新概念”之前,我也發(fā)表過不少文章,成了一個初級網(wǎng)紅。每天傍晚,我都會輕輕掠過學校門衛(wèi)室。大爺總是喊住我,說,韓寒,有你的信。那個時候流行交筆友,信多意味著社交廣。同學們看到我每次都捧著十幾封信往外走,都無比羨慕。這些不都是筆友信,而是那個年代,在學生雜志上發(fā)表完文章,作者姓名后面跟著的還有你的學校班級,甚至有些雜志還會刊登作者照片,這簡直是相親節(jié)目1.0模式。
我確切記得,我來信增長的一個大節(jié)點是某少女雜志刊登了我的照片。當時我給了他們一張非常潮的照片,在其他男作者都立正稍息笑的時刻,我的照片是憂郁的一張側(cè)臉。我一下子收到了上百封信,大意就是希望我走出內(nèi)心的陰霾,成為一個陽光男孩。后來我又給了雜志一張展開雙臂迎風飛揚的照片。同時期的男作者們只是進化到了站在一個旅游景點前立正稍息笑。瞬間我又收到了好幾百封信,大意就是,看到你快樂了,我也很快樂,很高興你能走出陰影,此刻的你,讓我想起了一首非常流行的新歌,謝東的《笑臉》。
這可能是國內(nèi)最早的養(yǎng)成類體驗了。
“新概念”一等獎后,我收到了幾十麻袋的信。確切說,是數(shù)萬封。
在信中,大家紛紛表示,雖然沒太看明白你寫的啥意思,但寫得真好,引起了我們的強烈共鳴。比如那篇《求醫(yī)》,沒弄明白你要表達個啥,但看完渾身真的很癢。
還有很多約稿信。我一下從乙方變成了甲方。
再后來,我離開了學校。很多年過去,趙老師也離開了我們。
在《萌芽》60周年的時候,我想說,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有一些事物,未必是每時每刻都混在一起,但總是能在不同階段聯(lián)系起來。有一些不變的事情陪伴在左右總是特別好的。比如巨鹿路675號這個地址。
就在幾個月前,我們又回到了那里。居然真的和十幾年前沒有什么變化。走道上堆滿了這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稿子,編輯們正在埋頭看稿,胡瑋蒔,小強,傅星,都幾乎是原來的模樣。他們不老的嗎?我覺得很奇怪,抑或是在走上那旋轉(zhuǎn)樓梯的時候,我穿越了時間的漩渦?
回頭一看鏡子里的自己,嗯,很正常,因為我也沒有老,還是那么瀟灑。
我走近了這棟法租界里大宅的后院,說,哇,在這里辦公真好,能買下來就好了。
朋友提醒我,十幾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里,說了一樣的話。
看來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審美沒有什么變化。
我走上樓,站在幾萬封“新概念”作文比賽的來稿邊,恍若隔世。我覺得每一封信后面都有一個我少年時那樣的人,等著自己的文字閃光。也許現(xiàn)在靠留言和彈幕,你都能在網(wǎng)絡上馳騁風云,但也總有這么一些人,希望自己構(gòu)建的文學世界,有一天被別人看到。
同事們看著我扶著旋轉(zhuǎn)樓梯發(fā)呆,紛紛說唱兩句吧。我就哼著歌走了上來:
誰沒有一些刻骨銘心事,誰能預計后果。誰沒有一些舊恨心魔,一點點無心錯。誰沒有一些得不到的夢,誰人負你負我多。誰愿意解釋為了什么,一笑已風云過。
95后的實習生問我,這是首什么歌。
我說,《笑看風云》。
她們問:原唱是誰???
我一笑,慢慢說道:鄭少秋。你們只知道他會演戲,沒想到他也唱過歌吧。
她們問:誰?
亮晶晶摘自《ONE·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