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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落

2023-04-29 22:19:46劉國欣
天津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縣城

我不知道十八歲的我是不是此刻八十六歲的那個我。還是同一個人嗎?我可以說此刻的我三十六歲嗎?也或者三十八歲。

在室內閉門不出的日子,其實即使出門也總會陷入那樣的狀況,時空撲朔迷離,如同狂醉之后會在恍惚里陷入虛想,時間層層疊疊,空間峰巒疊嶂:你在哪里,而我是誰?

一場宿醉,我通往我的十多歲,也通往我的八十多歲,我在一場幻覺里往時間的兩頭奔跑。如何在一場醉意朦朧的文章里轉身,如何向世界準確闡發(fā)起承轉合。在生命最后的盒子里,誰來為你合蓋?中學語文課本里,老師總會用“起承轉合”進行說教,那時候就有這樣的錯亂了,一個人可能只有起而無法承,大多人可能至多走到轉,不會有人將自己合上。

虛歲十八歲的春天,高一下學期,我轉入縣城唯一的公立高中,和那個我后來暗戀的男孩子開始在一個班。

在此之前,我在一個叫做同創(chuàng)的中學讀了半年高一。同創(chuàng)中學是所私立學校,這所私立學校建立還沒有幾年,正在招兵買馬招攬人才階段,對考上縣城公立中學的學生實行免學費待遇,這對貧困人家讀不起書的孩子有很大的吸引力,我就被如此招進來了。家里實在太窮。而僅僅隔了半年,我就被班主任叫去說違反了學校的規(guī)則,取消免費資格了。太過年輕,卻也很明顯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坑。進來這所私立學校成績好的學生無法再隨意離開,只能留下,要么輟學。我太過年輕,卻也太過尖銳,于是,我去往縣城公立中學請求校長,將我放入曾經分配的重點班。

十八歲,還不夠成熟,如此年輕,如此新鮮,又如此易碎。我想去推開任何一扇拒絕我的門。但當我進到這所縣城公立中學的時候,我說的是字面意思,我感覺到了從上而下的壓力。入正大門是段坡路,坡路左邊一塊平整的地方是體育場,供同學們上體育課和跑操用,體育場后面一排房子(現(xiàn)在已經拆除了)放體育器材,這排房子算是一宅;接著往上是一個包圍起來的四合院落,但長度遠大于寬度,兩排房子,叫二宅,屬于住宅區(qū),大多教師在這里有安置房;再接著往上,就是跟正大門的坡開始平行了的坡往上,是處平整的院子,叫教學一樓。已經說了,入正大門左邊是體育場,右面坡道上去背靠東方建了一排白色房子,那時候是學生們的宿舍區(qū),后來我被安排住進這里。表面是窯洞布局,二層小樓,相對簡樸,卻因簡陋而制造了一種素樸,又因為背依青山,綠草如茵在半墻上,使之顯得靜謐端莊,是這校園里最美的一處所在了。教學一樓前有個小花壇,壇上有個飛天的雕刻(記不太清晰了),似乎是一對男女正在跳躍著投籃,栩栩如生,卻比普通人體型大幾倍,矗立在我們面前。那時候還是學生,并不太欣賞這種象征健美的符號雕塑,只覺得如果種上棵高大的樹比這強多了。許是我出生在小村莊,對于自然有一種無意識的眷戀。這所學校甚至這座縣城綠化實在太少了。是這十七八年,隨著煤粉開采,人們開始注重起綠植來?,F(xiàn)在,縣城到處可見樹木和草坪,規(guī)整的欄桿和路燈,水池和噴泉,就連車也學會讓人了,即使不是綠燈,看見行人大多車也懂得停了。

與教學一樓并排的是一排辦公建筑,接著又上坡,很多個臺階上去之后是平地,走一會兒,就到依山而建的教學二樓了。平時稱前樓和后樓,也叫新樓和舊樓。教學一樓是舊的,教學二樓是新的。教學一樓和二樓右邊,也就是操場上來的地方,還屬于這學校,建了好幾座宿舍樓,具體樓有多高已經記不清了,反正當時沒有電梯,現(xiàn)在有沒有不知道。應該最高是七樓吧,因為仍然記得高三爬樓爬得想哭?!覀兏呷龝r候新宿舍樓已經投入使用,三室一廳一衛(wèi),那衛(wèi)生間幾乎不可用,只面盆還可以供同學們接水洗臉洗衣。幾乎所有的宿舍樓都如此格局。這些樓據(jù)說高價生出了一部分費用,畢竟三年收小幾萬在當時算是不菲的費用了。高價生是指那些考不上這所縣城中學卻又達到了一定分數(shù)或有一定關系可以進來就讀的學生,或者考上了普通班卻想到重點班或示范班就讀的學生??傊?,是能出得起一筆錢的。

黃土高原本就千溝萬壑,學校依坡而建,也是就勢而為。然而這種建設,確實體現(xiàn)了一種晉級的榮光。普通班的學生在后來修建的教學二樓,示范班和重點班的學生在老舊但并不荒敗的教學一樓。教學一樓共三層,水泥磚,純白墻壁,由于年代稍微久遠,滲透出一種古意,似乎是可靠而踏實的,入正大門爬上坡就到了,不必像教學二樓,還得上坡再上坡。與教學一樓相比,其后一排的教學二樓,雖然也是水泥磚墻,卻因為高大和氣派,有一種暴發(fā)戶的狂歡之氣,讓人看了就覺得不太適合讀書。加之實在太吵了,樓層多,又聲音往下傳,每日里轟隆轟隆的。

進入高一下半年的那個班級,是2002年的春天了,是很容易愛上一個人的。

功課太緊了,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似乎只有愛上一些什么才能生活下去,應該就像少年的納博科夫愛上一起游玩的小女孩吧,漫長又漫長的每一天,少年的憂郁,必須附麗一些什么。納博科夫多年之后寫了他的《洛麗塔》,仍然記得童年時代里的麗影。而我把這種感覺推遲,推遲到我的八十六歲,然后回到小縣城的夜里,想起十八歲暗戀過的男孩子,痛苦得仍然無法成眠。即將開始人生第八十七年,仍然是虛浮的。也許到九十歲,九十六歲,可能也許根本不會到來的一百歲,想到這個人,這段經歷,仍然耿耿于懷,悵然于那一個殘春,在一間教室,遇見那么一個人。但,我的悼念并不作假,我寫下這一切,并不是覺得當時完美,僅僅因為歲月溫潤。這一次沒有結果的暗戀,也許暗示了我以后的整個人生,從來都是得隴望蜀,從來都是南轅北轍,從來都是緣木求魚。人生也許就是這樣,不斷地錯失,似乎一點補救的辦法都沒有,內心嘆息翻江倒海,表面卻從來一動不動,因為當時已經是惘然了。知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人生得之又如何?且放白鹿青崖間。

那是初春的一天,下著雨,已經得到了答復,可以轉校,我等著安排宿舍,在教學一樓的走廊上站著。上課了,又下課了。下課了就會有人來人往。我像個被參觀的物品。已經是分配了班級的。一教樓的一樓,就在走廊過來左面第一間教室里,高一十五班。我等在那里,聽候安排住宿的命令,再進去正式上課。新從校長處認識的班主任到宿舍管理員家里去了,就是教學樓下面的二宅,教師家屬區(qū)。他上午去了,下午也去了,為我安排住宿。我等在走廊里,從上午到下午,到近乎夜上。生命里的下雨天,太冷了,冷得似乎一直都無法承受。似乎就是那時候冷進我血液里的??偸乔遒杏唷D且惶?,冷的記憶漫過了我所有的年歲,而我當時并不知道。怨不得誰。對于一個敏感的體質來說,一切都是導體。輕柔的沙沙的春天的雨是傷人的,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看見我當時站著的地方,就像所有春天那樣清晰,一切的氣味都記得,還有一切的聲響,下課鈴的響聲,上課的講課聲,同學們的喘息,以及那嘈雜的人來人往……我在浪費時間嗎?

我們的交往并不平等。我是一個轉校生,一個外來的得從零基礎上了解一個班級的人。第一節(jié)課我就注意上了他。我們都熱衷于張牙舞爪地表達我們的觀點。當然,他熱衷于不厭其煩地解釋,而我,只表達態(tài)度,三言兩語。其他,絕不交流。幾乎每一節(jié)課,我說的是文科的課堂(好在高一下半年到高二我們一直一個班級。高三分文理,我們都選了文科,仍然一個班),我們都會有輕微的沖突,有時甚至是很嚴重的,彼此瞪著眼,但下課了就好了。同學們和老師驚訝于我們驚人的記憶力,驚異于我們博覽群書以及總是另辟蹊徑的觀點。同學里有好事者,開始叫他為文豪,叫我為才女,給另一個溫和一點與我們一起討論的男同學,賦名為才子。而我多年之后才明白,實際上我們都是竭力向對方炫耀我們的與眾不同,而撇開了那個拉架的男同學,我們就像展翅的孔雀,彼此爭搶著炫耀販賣那些書本上得來的知識,炫耀我們的與眾不同,其實并不懂那么多。我們爭論過蘇東坡和柳永,也爭論過王安石。我喜歡“三十六陂春水”,喜歡“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時至今日,對于“一蓑煙雨任平生”仍然覺得不過是落魄之人偽飾自己的一種心靈雞湯。我們的分歧在當時和現(xiàn)在一樣。這是不是我一直不去找尋他的一個理由?他熱衷于大合唱的小紅花(也許這是我的誤解。畢竟我們曾經為白衣才子的柳永吵得一塌糊涂,具體爭辯什么現(xiàn)在已不清,很多時候是為爭辯而爭辯。他喜歡柳永,作文里寫過,說明他并不慕戀世俗的權貴),而我是那個做什么都要一針見血的人,所以我們彼此不再有交集?

我記得一個晚自習,他看似無意地對我說過一句話,這是我們之間最可能涉及愛情的一句話,我已經擁抱著這句話過了十多年,肯定還會擁抱著這句話過盡我的余生,我少年時代暗戀的人。他對我說:“你刺得我好疼好疼。”看,多像愛情。我已經忘記了語境,許是少年的做作。那時候,我堅持絕對不和他多說一句話,不主動多說一句。夠酷吧。實際是,當我每次偷偷看著他,我都能聽見自己痛苦又愉悅的心聲。以后很多年,幾乎再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當然,十年之后,一場像是愛情的“愛情演習”幾乎俘虜了我,差點要了我的命。時隔多年,我才明白我是在別人那里尋找到了他的輪廓,那個人是他的替代品。就如我當時因為他總是和女同學一起散學歸去,我便很快齊頭并進開始了一場高中愛情。

從來都是南轅北轍。也許,這造成了我整個人生的錯失。但好在,這條路上我最終進入了自己的單行道,不再試圖以任何人替代他了。我無辜嗎?并不。因果都自己種下了,雖然我并不想。

此刻,八十六歲的我看著十八歲的少女,恨不得扇一巴掌。我和他身邊所有的人說話,和他的同桌,叫麗的女孩子,和他的好哥們,叫“手”的男孩子……和一切與他有關的人去結緣。但,絕對不和他多說一句。多年之后的飯桌上,他是不在的,叫“手”的男孩子如同當年的我,一針見血,說出:“你當時喜歡的是X吧?”“你是不是喜歡他?”我才知道一切不言而喻,只有我自己以為藏著一個秘密。也許是我的眼神出賣了我。微信里,手還說了那樣的話:“他其實很欣賞你,和你暗暗較勁?!怯挚床簧夏?。你和他一樣,欣賞對方,但是又覺得哪里討厭對方,太復雜?!?/p>

也許才女的稱號該配給一個長相漂亮舉止優(yōu)雅的女孩子,比我高貴,比我聰明,比我……那時候我心里才女的樣子就是這樣的。是不是我被賦予這兩個字,而讓你失望?但多年之后我也不會問出。然而,我們共同享受了“文豪”“才女”這樣齊名的稱號,就如學校的“?;ā薄靶2荨钡取W校這個年輕人聚集的地方,一直都會有封號的,舊人畢業(yè),新人到來,從班花到校花,從班級才子才女到年級才子才女,一一再受封。想到這里,你也會和我一樣悵然嗎?

應該感謝你從來沒有帶任何正式女朋友出現(xiàn)在教室,雖然你經常會和這個女生那個女生放學之后一起走,一度也和一個和你住一個小區(qū)的女生一起回家,但你從來沒有和人正式出雙入對。那個和你住一個小區(qū)的女生后來差點陷進一場悲劇里,喜歡她的男孩后來被判了死刑,就在我們高三,他用化學藥品潑了一個女生,而就在事故發(fā)生的前一晚,他似乎還警告了你:離他喜歡的女生遠點。我是多年之后才知道。但謝天謝地,你并沒有在我所能看到的世界和誰出雙入對。如果那樣,我簡直是活不下去。然而,就是這個第一年眼看要高考了卻犯了罪的同學,咱們的學長,那時候他高三咱們高二,在那事之前他還被政治老師帶到咱們班給咱們講了一節(jié)課,他的人生經驗與學習漫談。在那之后,我才聽說各種他的故事,有一個貧困的家庭,是個孝順兒子,過年的粉條和肉類都得他回去親自操辦。此外情史方面,簡直是可怕,他不知道有多少個好妹妹,最終也是為女人送了命。被毀容的姑娘家一告再告,他當然只有拿命償還了。我記得他的長相,他的聲音,是因為他來過我們宿舍,和我們中間的一個女同學走得很近。他把她帶走,翌日過來,說是在黃河灘畔坐了一晚,洗臉的時候,我無意間看見她胳膊往上都是淤青。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高中還有這樣的殘暴。但她一句話都不說。她是漂亮的,溫柔的,可愛而美麗,一個精美的洋娃娃,夢幻而易碎……你喜歡過她嗎?班上有好幾個這樣的女孩子,只不過她們被保護得比她好。你喜歡她們嗎?

但一二十歲又懂什么愛情呢?然而,我活進了八十多歲,只覺得那時候的我那么真實,那么鮮活,我因一無所有而可以敏感地攫取全世界。我知道歡樂的樣子,悲傷的表情,我能看出任何人身上的陰影。這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生命最后的那天,他還被車子拉著經過了咱們的學校正門,不知他內心想些什么。據(jù)說,他用一年的時間在監(jiān)獄里寫了一本書。我不知道他寫下了些什么。高三的男孩子能寫什么呢?肯定寫不出什么,但那份饕餮的情欲肯定是真的,他把自己吞噬了。

那時候我們太年輕了,承受著同一的情欲折磨,愛那么一個人而不可得。這些年,想起這個人來,覺得他是徘徊在我們中學頭上的一只黑色大鳥,甚至徘徊在縣城的天空,一直盯著我們平庸地度日,發(fā)出詛咒的可怕聒噪,隨時可能變成一個墨黑的污跡,一個巨大的黑灘,將那些困守在這片土地的人吞沒。就是這個人,讓我覺得這座縣城是個寂寥的大墳場,葬滿了年輕人的尸身,讓他們即使走出去,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有一部分我被留下了,你也是,所以我回來拾撿我們的骨骸。我知道這樣的比喻是冒犯,但我想不到比這更克制和更準確的文學修辭,我是個活在幻想世界的人,我以此為生。

忘記了是怎樣的一種語境下,我們互許諾言,說以后一起去未名湖。我知道我是考不上的,那時候我已經對分數(shù)失去信心,但可能在一種奇妙的氛圍里,他說起,我答應。以至于十年之后,我獨自赴約,在未名湖徘徊了一個下午加半個黃昏。等不來的,是少年時代暗戀的人,他不知道。那時候他已經在北京參加工作,從北京的一所大學畢業(yè)已有好幾年。我們一起的高中同學,他的一個朋友,稱呼他為大哥,也在北京工作,告訴我他在西直門一個機關工作。我親愛的人吶,就在去往未名湖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吃了一頓飯,他告訴我你結婚了,同時告訴我你前一年夏天和他提起我,不知我在哪里。你上大學走了的兩年之后,我去了南方的一所二流大學,從此多年,幾未與同學們有任何聯(lián)系。與此同時他也告訴我,他在首府郊區(qū)當一名村干部……你們都是欣欣向榮的,多年之后仍然如此。而我,被排斥在“你們”之外。我居然沒有考證,沒有深究,他說的這一切……又隔了六七年的現(xiàn)在,我想起你,寫下這些文字,才覺得我是多么偏狹和無知。很多話我們本來可以說出,我卻怎么也說不出。我不得不承認,我不考究不追問,一任他說而相信他,是因為我怕得到任何確認,確認你提起過我,或者確認你已婚,都會讓我痛苦。

曾經一度,他坐在我身后,我們前后桌。有一個夜晚,他離去后,我在課間看到他在一張信紙的背面,豎排寫下:“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蔽ㄒ坏囊淮危艺J為那是寫給我的,知道我會看。很奇怪的莫名之感,我像個小偷,看了又看。

我現(xiàn)在已經很老了,八十六歲的老女人。你沒有愛上我的十八歲,更不會愛上我的八十六歲,但我要努力活著,活過所有的年齡。我經常照著鏡子想我不漂亮,即使我想當個風流的女人都當不了。而且,我不得不說出我的隱秘,我連身體都是糟糕的,冷如黃河大鯉魚。

我的童年時代是在我八十多歲的祖母和六十歲的光棍叔父身邊度過的,他們不會打扮,也不允許我打扮,最主要也沒有錢打扮,我生活得很不痛快。這世界上有沒有生活得很痛快的人?讀高中的時候,我還穿著大人們穿剩下的舊衣服,穿著族中男孩子們穿廢棄的鞋子。我曾經差點活不下來,這世間最疼愛我的祖母甚至都想去給我打制一副小棺材。——現(xiàn)在我祖母已經埋下十年,如果祖母活著,我童年生活的小屋就不會塌陷,這時候就會有兩大甕的腌白菜,還會有一些陶罐醉了棗子和海紅果。這時候院落里會放滿了倭瓜,掃出的平地上會曬著剛摘回來的豆子,好天的時候可以聽到豆子從豆莢里脫落時的啪啪聲,如同相愛的人之間的親吻。我喜歡秋天,更喜歡秋天的祖母。可惜她出生于七月,亡于臘月,與秋天沒有啥關系。我在群里看到你母親去世的消息,想起了我親愛的祖母。我沒有見過你母親,很好奇是怎樣的女人生了你。而你,根本不會想我祖母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如同愛著我祖母一樣愛著你,愛著這殘缺的世界,因此我要將你們相提并論,放在一起,就如一種團聚,我要我愛的人在一起,哪怕是紙上。

我能喘息著活下來已經是天命了,所以,我必須得作為一條賤命一樣養(yǎng)起,才可能不被命運的斧頭關注。高中時候,我又矮又瘦,一米五的個子有一米八的眼光,所以,這是不是注定了我的不自知?我?guī)缀鯖]有談過戀愛,唯一的一次自以為是的戀愛,還是因為我的暴力讓別人起了游戲我一場的心思。我沒有青春過,沒有縱情歡樂過,沒有一夜風流過。我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愛情非實指,在之前的文字和之后的文字里,都不該作數(shù),是我出于自尊編造的,我需要那么一些風花雪月,讓我顯得不貧乏。但是,我認識了你,盡管是在心理上兵荒馬亂的高中年代,我還是嘗到了相思的滋味。這滋味既甜蜜又幸福,如同月亮照在教學樓上空,甜蜜又清寒,這就是你給我的。對你的相思讓我抽離了我,有那么一個幻想的空間,我感受不到現(xiàn)實的那種逼仄,只有你,是我可以依賴的,而那里的你,是我幻想的。我幻想了這么多年,所以絕不能驚擾你,不能讓我一無所有。

我裝著你的氣息,你的聲響,你同樣的十八歲,克制著不叫出你的名字,我喜歡的仍然是那樣的“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你看不見,聽不到,更不可能觸摸,我們隔著十萬八千里,和當時一樣。我為你所陌生,遙遠,幾乎無可追憶,許是從未記得。所以,我如此書寫絕不是打擾,應該只是我太寂寞了的一種文學策略,我并不無辜,三十多歲的女人是要懷想什么的,某一天回到家鄉(xiāng),想起少年時代暗戀的男孩子,所以一發(fā)不可收拾,這些只是一個傻瓜的無聊囈語。絕不驚動你的塵埃,只是我的,這珍貴的銀塵,你在里面起舞,你既是你又不是你,為我所有。絕不打擾你,是怕我是一個多余的存在,就像當初一樣,插入那個班級,一群人的生活里,作為一個不討喜的不速之客而存在,你們僅僅是出于不得不承受而容忍我的存在,畢竟你們沒有什么選擇。

其實畢業(yè)之后那年秋天,我們見過一面,但沒有說過一句話,時至今日。那天下午,通過遙遠的人群,我補習,而你回來踢足球,我們遙遙看見了對方,至少我看見了你。也許如所有的文學書寫,我可以自認為你是為我而來的,像《霍亂時期的愛情》那樣,一切都是相愛的人有規(guī)劃的遇見,相隔多少年都可以遙遙認出。但實際上我不會如此寫出。我不愿意承受任何自作多情的想象,那樣會褻瀆我的這份真誠,我一無所有,但實事求是,一覽無余。我從來坦誠到愿意裸露一切,從童年時代起,我就討厭一切作假,有任何說謊都令我如芒在背。我從教學樓上往下走,看見你從操場邊往外走,一群人擁著,我們并沒有擦肩,但彼此裝作不認識,就如我們一直表現(xiàn)的那樣,絕不多說一句話。我可以管不住我的眼睛,但我可以把持我的聲音,絕不透露我的慌張。我十八歲的青春哎。我把脖子縮進衣領里,一如這么多年我繼續(xù)駝背,學習把頭插進沙里的鴕鳥,躲藏起來,經過你,往前走。你比我早離開學校的正大門,不知向左還是向右走遠了。我的心跳讓我無法跟蹤你,否則我會死掉。我深刻理解納博科夫在《洛麗塔》結尾的書寫,中年男子去找自己的繼女,那個他深愛的女孩子,看見她大著肚子懷著孩子,卻無能承受她伸出的手。對,即使今日,你于我仍然絕對不可觸碰,觸碰就會碎掉,我會化為塵埃。絕不能聯(lián)系,你于我就是如此。不會有人理解這種感受,我知道。

那是夢幻般的一個下午。你是傍晚時分離開的。秋天的西北,天高云淡,一切都像是電影的布景,令我今日還記得。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太陽在地平線上徘徊著遲遲不走,似乎不要落下去,一如我當時的心,如果太陽不落,足球場上的嘈雜聲就不會歇,我內心的歡喜就會繼續(xù)。在此之前,我已經從同是補習的同學們的口里知道你回來了。

天空布滿了大片大片純白的云朵兒,虛無縹緲,一切那么美那么令人心碎,那么讓人陶醉,但我只想著把時間逮住讓你在足球場上繼續(xù)。我在教學樓上觀望,看不見你卻聽得見那嘈雜聲,知道那聲音里有你。我知道那嘈雜的來來去去奔跑的聲音里有你,有我說不出口的相思。永生永世的一個下午。你與我隔著二三百米遠,這是畢業(yè)后你離開縣城上大學后我們之間最近的一次,也是我們隔著此后的十幾個春秋最近的一次,你留給我的最后的一個下午,共同享受頭頂一片天空的下午,布滿歡喜的虛無縹緲。——這個中秋,八十六歲的我回到我們的縣城高中,已經改名為縣城第一中學了,舊有的高中已經搬遷,新的中學主要以初中為主,也招一些高中生,但已經不是我們那時候的高中了。但舊址上有關于你的記憶,仍然是親切的。我在一教樓的三樓左邊咱們讀過的高三一班的教室的拐角上往下望,似乎還能聽見你每日爬上坡來的喘氣聲,似乎還能看見你腰間攬著一顆足球,似乎還能看見你仰頭往上望……你不會望向我。是不是我仍然是怨懟的?

故事就這樣拉上了幕布,然后這么多年音訊不通。我一年年回故鄉(xiāng),居然一次都沒有碰見你。許是你過年回去,我一般夏季回去。你不像我有這么多假期,你不像我想盡法子對人生進行虛度,你在遠方建設你的愛情你的家庭你的事業(yè)你的兒女,你不像我……也不想我。

我常常一個人走在當年讀中學的縣城的舊街上,一道街和二道街為我那么熟悉,我就像走回了自己的十八歲。眼前的景物真是不知如何描繪,一個又一個坐標,一種又一種物象:林蔭路、廣場、商店,還有長途汽車站,一輛剛開出的向天空噴水的灑水車,還有一只亂竄的小黑狗,銀行大樓、大樓前張著大嘴的兩只石獅子、紅城酒店(以前的名字我忘記了,但位置記得)。這里是鐵廠家屬區(qū)附近,我喜歡的男孩子,你放學必經這條路回家。接著是中醫(yī)院,是天橋大廈,是我所不熟悉的新開發(fā)的地方了,我止步。

有時我一面走,一面環(huán)顧四周,兩眼模糊,卻也并非流出眼淚。屬于我們生活過的城市,但那樣的日子不可回返。我強烈希望能找出某種美好的不令人傷感的東西,希望能平和愉悅地度過在這座縣城所有的夜晚。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唯有你是碎裂又可以沉醉的唯一,其他皆讓我覺得不知今夕何夕。

我不知道他的新婦,他的愛情,他十八周歲以后的事我?guī)缀跻粺o所知。

班級群里有人發(fā)出信息,他的母親因病去世。三十五六歲,他也成了一個孤兒,在瞬息同是孤兒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同情過后,我居然感覺到了一種快樂。當然,我也為他嘆息著,他得操辦一切,忍著眼淚和哀傷,將他母親抬上山,如同我的十周歲,將我父親抬上山一樣。我比他提前體悟失去至親二十多年,我比他提前感受孤兒的寒涼。終于,三十五六歲,我們共同感受到了一種同一的哀傷,雖然,他仍然不知道我在這里,思念他。我不知道他是否過著幸福的生活,當然,他的生活至少談不上什么不幸,每個人都有幸與不幸的測量標準,在世俗的測量器里,他應該算是幸福的,比我好,有可愛的孩子。他的孩子我在朋友的朋友圈見過,一眼就可以認出。祝你一帆風順,祝你夫妻恩愛,祝你闔家歡喜。想來奇怪,他在北方以北的那座城市,上著他的班,做著他喜歡做的工作,但有時我感覺他似乎并不在那里,不在任何一個空間內,他不在任何地方,只在我的想象里,懷念中。我在書寫里,重新獲得他的影像,如此年輕,如此慌張。我終于將你捕捉進文字里,徹底占有,如此破碎,如此沉醉。一切就像是我編的,這平庸又細碎的生活。

我十八歲暗戀的男孩子,我從空間里盯著他,朋友的朋友圈里觀察他,我從他的孩子身上認出他,一動不動,不發(fā)一聲。他的縮小版本,一樣大大的眼睛,老成的面孔,卻也白凈可愛,胖胖的,卻不顯得營養(yǎng)過剩,是那種健康的胖。中學時代的那種健康在他的幼子身上得到體現(xiàn)。那種感覺又來了:這些人一定有一個快樂又滿足的童年和青少年,要找一個人分享他們的快樂,談戀愛結婚生娃。與他們相比,我根本沒有過夠現(xiàn)在的單身生活,我在自己身上彌補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的不快樂,占用我的青年和中年時代,抗拒著不去結婚生娃,把自己當個孩子養(yǎng)。我簡直無法想象如果與他結婚,我又如何將平凡日子過出神仙氣象。我雖然愛他,也沒本事如此,他勢必會厭倦,我更會。我怎么可以褻瀆?我一邊難過自己暗戀一個人終究不得周全,又一邊慶幸我們始終沒有個未來可期。一生里有好幾次,在我唯一真正談過戀愛的那個人身上,我構想了一切。我遠遠看見過他的妻,最后我確信,他的選擇是正確的,那樣的生活,我一天都過不下來。對于我,婚姻就如婚戒的延伸,我不要那樣的綁縛。我與他如此類似,絕對不能在一起,否則不是他毀滅我就是我毀滅他,不會再存在所謂我認為的愛情,他進行的游戲。我太年輕了,盡管我已經八十六歲,但一些東西停留在我身上,我并沒有也不渴望走出我為自己營造的少年氛圍,那就是沒有什么負擔地過每一天,不圖謀哪個人給我一個家一個娃。作為女人,或多或少,會被年齡和男人捆住,但我愿意留在我的十八歲,夢境一樣、地獄一樣的十八歲。

然而,有那么一些時候,我會感覺一些人替我過著我可能過的生活,他的妻子或別人的妻子,他的孩子或別人的孩子,他或者是哪個人,突然之間我似乎越過他們的身體進入他們,我在他們身上穿行,體驗那種悲歡。

一種替代滿足不了真實。在一次偶然搜尋過往的時候,我看到了曾經戀人年輕時代的照片,不能僅用很像形容,幾乎可以說與初戀是一模一樣。我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那樣窮盡熱情,在好幾年的空白里等待,主動地一次次千里而行,淪陷于他所說的為我得了重病而不得不遠離我的借口里。在這個人身上我看到了少年時代所暗戀的男同學,為什么我能容忍他無盡的謊言,動不動的消失,突然的出現(xiàn)以及那種在體面場合里的冠冕堂皇的言辭和道貌岸然的表演?我在他身上獲得一種替代補償,而我并不知道。也許我舉重若輕的態(tài)度傷害了他,就如高中時代對你一樣,我對親愛的人,絕對說不出流淌的愛意。我們始于我在人群里打出的一巴掌,因為他認為我在玩弄他,而他為我生了重病,好幾年之后,在他去了又來來了又去的那些時光里,我發(fā)現(xiàn)我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一場報復,是那一個人群里的巴掌留下的后遺癥。有很多個夜晚我都后悔自己的暴力,陷入一場似是而非的愛情,它成了一場游戲和陰謀。我最后遠遠撤退,也只是因為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在對他進行一種高中時代就展開的絕望的相思的重復,對象是誰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刻骨銘心,那種自噬,我的那種自毀。我好像一直把生活過成這樣,過成一種陰差陽錯。常常有那樣的感受,我似乎來錯了這個世界,來錯了很多地方,像自己是自己的外人,然后隨便交付著過下去。就如高中最后的歲月,我接受并不喜歡的男孩子的情書,只是渴望延宕一種對自己真正喜歡的男孩的相思。多年之后的無疾而終也是因為并不相愛,更不相知。這也許可以很好地解釋,何以有過一些逢場作戲,但堅決不能說愛,不能說相思,一說就痛的毛病,是因為我承擔不了任何一種落不到實處的謊言,我怕那些虛假的甜蜜刺疼我,讓我想起自己真正想愛的人。

如果他是你該多好,我親愛的十八歲相思的少年。盡管,這一切都只是我個人的幻覺,并不曾有任何展開。

我們去網吧玩qq,翻視頻的時候恰巧遇上絞臍則??赡墚敃r停電了,也可能電閘里的保險絲突然燒了,四周一片漆黑,兩個人就著燭光看書,你把頭斜著伸出去看月亮,我看著你,奇怪,哪有什么月亮呀。

絞臍則是我們縣城最著名的叫花子,外號叫音樂家,能即興現(xiàn)編蓮花落,擠眉弄眼地唱出來,他有過很多相好,如今各種故事,千山月落罷了。他常常和一個中年婦女寶瓶說:“不跟著我混,你就是要飯的命?!蔽矣幸荒耆ヒ娏怂匀淮┲植家路?,渾身上下縫滿了不規(guī)則的口袋,像很多個大小不一的鳥巢,還看得見那縫上去的粗糙線頭。許是他自己縫的百衲衣,一看就是舊衣服了,里面裝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外掉,像要飛出去的鳥。他慌不迭地按著,一個口袋又一個口袋,卻還是有各種東西掉出來。有時只是一枚紐扣,當然也有小孩子的蝴蝶結。這些從人們身上活過了的東西,回到他身上,成了一座移動的博物館。他戴著個很寬大的西部牛仔的帽子,牛紅色,脖子上掛著一長串骷髏串珠,頭發(fā)很長,看起來有一年多未經修剪,很颯很嚇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倚靠在公園的欄桿上,吹著他永遠不會變調的喇叭,彰顯著自己的風格。他或許已經成仙了,在向我進行著天啟,而我卻什么也讀不出??h城經濟最繁榮的那些年,聽說他領著一幫叫花子過年排隊到煤老板家里唱曲子,一曲又一曲蓮花落,還上過電視呢。

好了……我對你絕望的相思,只為了一起去街頭聽叫花子唱蓮花落。你我之間。我無助地愛著,帶著痛苦的溫柔。對,千山月落,你,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十八歲的我是不是此刻八十六歲的那個我。還是同一個人嗎?看看我到底經歷了什么,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我像個小偷,窺視著這座縣城,甚至是周邊,窺視里面的人和物,日月和山川。我不斷翻翻揀揀,試圖從這里帶走些什么。一切都改變了,仿佛是我的財富,又像我的劫難,跟隨著熟悉的大地坍塌了,而我不知掉進了哪一世。高原上的山風吹著,吹過你,也吹過我,我只希望你能在一場山風里與我相認。

我活著,如同死亡;我醉酒,在幽冥文書里流亡;我寫著,如同祈禱。無論十八歲還是八十六歲,也或者停在三十六或三十八歲,我看不出這其間的區(qū)別。這一切可以是一個失意人生者的一場幻覺,一個夜晚的春夢,一場無法落地的相思。失敗者的相思仍然是相思,失意人也有渴望,惡魔也有鄉(xiāng)愁,而相思如鄉(xiāng)愁,在文章的起承轉之后的落筆處,仍然遙遙地問出:你在哪里?

遙遙地,我喊著你的名字,唱著為你而編的蓮花落,你記起我,又忘掉,如同我這么多年的不存在。

劉國欣,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鐘山》《花城》《清明》等刊物。已出版小說集《供詞》《城客》《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責任編輯:艾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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