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稼剛一收進(jìn)門,張虎就哭哭啼啼,死活不要棗園了。這園子,不僅沒賣上一丁嘎錢,反倒貼了一疙瘩。可誰也沒料到,一向怕老婆的田新卻不顧老婆的堅決反對,這些天一直跟著村主任的屁股,死也要承包這片棗園。這不,天剛麻麻亮,田新就又去找村主任張福包了。
園里有棗樹嗎?長糧嗎?掙錢嗎?年年繳2000不冤嗎?村主任十分氣惱,隔著院墻眼睛瞪得碗大。你是倒插門。唉,我不知圖啥,當(dāng)初就不該給你當(dāng)介紹人。
您這次再不會因為我受罪了。
滾。村主任把田新?lián)踉诹碎T外,可田新還是紅著臉把門推開,硬擠了進(jìn)去。村主任嘆著氣,硬把田新趕出門,“啪嗒”鎖上門,拍拍手,拍拍屁股,“噔噔噔”離開村委會辦公室往家走了。
田新不饒,跳上辦公室門口的破碾盤,叉著腰,指著村主任,喊道,姓張的,你小看人!田新吼聲很大。吼完了哈哈大笑。幾十年了,田新還真沒這樣吼過呢。
張虎不包園子,誰都知道是歉收造成的??伤掀艆s說是怕鬼,說是有月亮,園里就滿是鬼,棗樹上騎著的,吊著的,倒掛著的,有幾個老鬼還會打口哨呢。
田新回來,進(jìn)門就盯住了墻邊放著的鐵犁,他幾步奔過去,“嗨”的一聲發(fā)力,竟把鐵犁舉過了頭頂。還不過癮,他又舉著呼喊著“咚咚咚”跑起圈子來。誰說我是怕老婆?誰說的?田新過去問雞,雞被嚇得“咯咯”叫,逃命似的一起飛上了院墻;問狗,狗“嗞嗞”著,塌了身,一邊回頭看,一邊逃。田新不喘一口粗氣兒,繼續(xù)跑,真?zhèn)€是把整個院子鬧得雞飛狗叫。
迎弟見田新手中仍高高舉著那犁,一直看著,不言語。
“嗵”一聲,田新扔了犁,又一腳把雞食槽給踢飛了。
田新又一次舉起犁頭,“啪”一聲對準(zhǔn)院子的一塊石頭砸過去。
迎弟竟一改往日的潑辣勁兒,悄悄從邊上走了出去,然后,她站在院子門口,上上下下,認(rèn)真地看著丈夫。好一會兒之后,她什么也沒說,徑直走上前,拉住了丈夫的手。
這天晚上,田新第一次向妻子吐露了自己的心事。
這夜,有一彎月亮,掛在山尖,很細(xì),很美。
2
抓鬮!一聽抓鬮,“嘩”一下,所有人眼睛都放光了,一只只手開始癢癢。抓就抓,看看就看看,看看究竟是哪個倒霉鬼再倒霉!孩子們興奮得滿地跑,大人們也都吼著叫著,人人都像中了大獎。人們來回走著,褲角掃著地,掃得漫天煙塵飛舞。這是抓鬮最迷人的地方,大家都心照不宣,個個臉紅得像只斗雞,恨不得眨眼間將這個倒霉蛋蛋挖出來,獻(xiàn)在供桌上。村干部也因要抓鬮而興奮起來。這一抓,就會將可能落到自己腳面的火球兒撥拉掉,從此安穩(wěn)下來。一時間,大什字里全是人,大家熱情無限,個個勤快,踴躍布置會場。大人腿腳生風(fēng),把一塊塊的土皮石塊抱來,排成一排排,娃娃們則拿著小水瓶灑掃著場子。人人都似將要成為駙馬爺,要抱一個公主的樣子。哪年的春節(jié)大伙兒也沒有這么高興過。掰掰指頭細(xì)算,夾山村人這十多年里,高興的日子只有過兩次——除了大包干那年家家都拉了牛羊的那一次,就數(shù)今天這次了。
會場秩序從來沒有這么好過。人人臉上都冒著熱氣,胸口都敞開著。男人老棉帽的耳朵有的一只直挺挺聳立,有的兩只全聳立。女人們也不甘落后,把頭巾全扯了,生怕丟失哪兒傳來的一點兒聲音。不是家長的遠(yuǎn)遠(yuǎn)站成一圈,圈住一排排的家長。家長中一色的男人外,唯一的女家長是田新的老婆迎弟。今天的迎弟精心地梳洗了一番,穿得格外鮮亮。沒有圍頭巾,戴了一副紅色的手套。她的兩耳愣愣地支著,銅耳墜嘩嘩地閃著。眼像雷達(dá)捕捉著會場上任何一絲信息。為了增加會議的隆重性,人們還特意用土皮壘起了一個供領(lǐng)導(dǎo)站的小臺子。村主任就驕傲地站上去,例行公事地講規(guī)則。盡管村主任還是講得驢唇不對馬嘴,卻似一個將軍凱旋,字字都冒著火星。
一次次抓鬮排倒霉,大家習(xí)慣了。以前,已經(jīng)倒霉過一次的倒霉蛋們這次不抓,享有了坐看誰和他們一樣倒霉的權(quán)利。人們好像是正對著一群要宰的牛羊。村主任興奮地站在土臺上壞壞地笑著。這次不同的是,一抓5年。大家的掌聲便為這個大數(shù)字而拼命了。5年啊,這意味著今天大家一舉手,就可以5年不發(fā)愁了。
張誠老漢第一個跳起撲向那個紙鬮箱。老漢想得美,紙鬮最多時抓,概率最低。不行,不行!得有個規(guī)矩吧?張誠擺擺手,讓大家不要嚷,說,你們饒了我吧!我的龜兒子車禍死了,兒媳婦跑掉了,家快要完蛋了。我們兩個老不死還要帶孫子,你們說,抓上了,咋個弄法?你們不叫我第一個抓,我抓上也不算數(shù)。你們看吧。說著老漢眼睛酸了,又是一臉淚水子。張誠這一年,是全村人中最不幸的一個。自從兒子死了,臉也不刮了,胡子長得老長,雙眉鎖成個黑疙瘩,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今天卻難得地舒展了。有了張誠,就有李誠。會場里又是一陣子嚷嚷。這種情況很特殊,要是人人都像張誠那該怎么辦呢?村主任問大家。會場里又開始嚷嚷,最后決定,家庭最困難的先抓,大家先按家庭情況排個隊兒。這樣一說,大家也覺得有情有義。但這樣排了,抓了一定要算,不算就把那條玩意兒剁了喂狗去。一排,張誠真排到了最前面。喜得老漢差點扭起秧歌來。
張誠“呼”地?fù)渖锨?,看看大家,閉上眼又默默地念幾句。把手絹掏出來,吐了唾沫,精心地擦。再閉了眼,默默地念叨。好幾分鐘后,才抖抖地把一只粗糙異常的黑黑的手伸進(jìn)箱里去。張誠的手指粗且硬,每一個手指肚都硬硬的像個鳥蛋兒,對于那些柔軟的紙蛋蛋根本沒有感覺。摸了一陣,大家就催。行了,行了,天都磨黑了。張誠下定了決心,一咬牙,憋著氣,像是提著一條一百八的麻袋,慢慢地提出箱,將那個灰色的紙鬮兒又抖抖地交給了村主任。村主任接了紙球兒,不拆。伸出手讓大家都看到了手心里那灰色的家伙。問張誠,你說這是你親手抓上的嗎?是啊,是啊。張誠笑著向下面的人做了個鬼臉。真的?蒸的,還能是烙的。你叫我拆是嗎?是!拆了你就承認(rèn)?承認(rèn)!怎么不承認(rèn)。張誠又望了望大家。在這個時刻,他完全忘記了悲傷,鄭重地喊了。村主任這才把那個灰球兒舉起來,向大家晃了又晃,慢慢拆開來。在那紙球兒變成一方白紙的時候,連村主任也驚得眼睛都直了。張……張……張誠,你可手……手……手氣真……真好?。∪珗鋈艘粫r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都把脖子伸長,像一地鵝把嘴伸向同一個食盤。大家把頭全伸向那手,分明看到那方紙上的字,是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圓圈兒。這個圓圈兒仿佛一下變成了一枚炸彈,立時炸了張誠的心臟,炸了大家的心臟,于是大家全憋了氣,雙手按著胸口。張誠的心跳驟然暫停,臉立即烏紫烏紫的。大家的呼吸驟然暫停,眼睛全定格了。會場也鴉雀無聲。這個結(jié)果太神奇。怕啥來啥,那么多紙球兒,怎么就被張誠一伸手逮了個準(zhǔn)呢?張誠老婆糜子,立時身子抖得像一根彈簧,抖著抖著,頭一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
50畝園,大犍牛跑一圈,也得一袋煙工夫。馬刺牙、豬毛草、藜、車前子、蒼耳子、稗子、馬齒莧……密密匝匝地統(tǒng)治了園子。鉆進(jìn)去一只羊或一頭牛,連個影子也找不見。
老天爺啊,老天爺,我張誠一家不騙人,不害人。女的沒賣過,男的沒嫖過,為啥偏要害我?老天爺啊老天爺,你瞎眼了嗎?張誠坐地上耍賴皮,哭著打自己嘴巴子,直打得滿嘴血水水淌個不停。
抓上了,咋辦呢?張誠跪倒在老伴糜子面前。臉都打腫了,一下子變成了大胖子。淚水結(jié)成了小冰晶,凍白了胡子,成了一個老仙翁。
長著截截兒玩意兒嗎?村主任恨鐵不成鋼地吼。
哪次抓不是這個樣?起初,大家都承認(rèn)園子是你的。甜哥哥蜜嘴嘴說是你有一切生殺大權(quán),你便精心地管啊管,可等到棗有一天熟了,就成大家的了。3歲大的屁娃娃腳一跺,眼一瞪:棗園是公家的,我的爺爺還栽了呢。轉(zhuǎn)眼不見人,再找,那娃娃準(zhǔn)跟著父母在樹上摘棗吃呢。大家都知道,這園子,以前可是一個亂葬崗,平整時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F(xiàn)在憑啥就成你一個人的?老者更牛,脖子一擰,眼睛一翻,一片不屑。合同再硬,也抵不住熟成了的棗子誘人。那些棗子可叫個真好,又紅又甜又脆,實在好吃得不得了。誰不心癢癢多吃幾顆,多偷幾顆。人人都這樣,提個袋子摘。承包者一氣之下,一年年,一頓砍山斧把樹砍了??煽沉藰?,事是省了,地卻變了,一地棗木疙瘩,一地草,還要年年繳2000呢。
誰讓我這驢蹄子臭呢?手打腫了,換小棒接著打。打一下,張誠就吸溜一次。有啥辦法?一棒棒打下去,手痛心也疼。上輩子肯定做絕了壞事,天才這樣懲罰。兒子車禍死了,媳婦跑了,孫子不滿周歲,這么大個園子,又怎么攪?yán)p?幾天來,張誠動不動就打自己,停不下來,臉和手都腫了,一雙眼睛也腫成了兩道血縫兒。手不能動了,嘴也說不出話,但他還是不饒自己。
田新大學(xué)學(xué)的就是農(nóng)學(xué),完全可以改變這園子。但村人寧可荒了,也不包給他。
4
田新又來了,村主任的眼睛快要斜到鬢了。
請相信我一次,好嗎?田新真恨不能把褲襠里那截兒東西拎出來。
每年白紙黑字,拴住了誰?
我不一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村主任一直笑,笑得氣都沒了。在他眼里,人都是無賴。我再給你說一次。那園,真不長東西,真收錢,不是鬧著玩兒的。
夾山村男人50歲就留胡子,田新是個例外,他不留。田新兩眼黑漆漆,看起來,還是一個小伙。再加書兒給了他另外一種氣質(zhì),他就越發(fā)顯得很是與眾不同。
你不一樣。村主任嘿嘿地笑。笑完了,極無奈地伸長脖子。很想再罵田新一通。一個男人活在女人手下,一輩子大屁都不敢放一個,還說不一樣??山裉焖姘l(fā)現(xiàn),這個男人是實在不一樣了??删烤鼓睦锊灰粯恿四??
人就是怪,伸手一抓,就是讓死也認(rèn)了。抓上了,張誠也只能是往死里打嘴巴。拍拍褲襠,仿佛憑那截截兒肉,真能掃蕩了一切困難。他絕不反悔,只怨手氣不好。老天讓我活該倒霉,我就活該倒霉!我……我這輩子這霉倒不過來,我孫子重孫子,難道還倒霉不過來嗎?哈哈,哈哈哈……張誠淚水淌著,嘴腫得像兩片磨盤石。糜子三天三夜茶水不進(jìn)。張誠哭一陣,笑一陣陪著。一周了,張誠還沒有停止自罰,臉和手都打得發(fā)著青光。親友來看,糜子淚蛋蛋兒一顆接一顆掉。來一茬人,張誠就打自己一頓耳光。糜子也不阻止,掉過了淚蛋子,也笑。你們說,四五百號人抓,張誠怎么就想到第一個抓?第一個抓,竟然“吧唧”一下,就抓上了呢?你說是不是天意?說著也舉手打嘴巴,左一個,右一個,打著打著,竟也笑了。
這天晚上,田新來到了張誠家。他貓著腰乞求,用一等好地?fù)Q園子。張誠一聽有人找倒霉,一翻跳下炕,一把抓住了田新的手。老弟,你瘋了吧?你說你是個長玩意兒的?張誠上上下下捋了田新好幾遍。就差要用那紫色的手,摸摸田新的那截截兒了。你同意換,我就換。田新拍了胸口說,我是男人。天下哪有明知是個火坑坑,偏往火坑里跳的人呢?糜子看看田新,皺紋紋皺了幾皺,要讓張誠再想想。張誠立即就要換。為這破園,沒少叫糜子抱怨,現(xiàn)在他差不多都想死了。張誠從上到下地看老婆。不知道她心里又想到了啥。說好了,這可是你不換的,以后,村上2000,就別找我。張誠頭腫心里明,一轉(zhuǎn)眼,老婆就成了他心中那個犯了彌天大罪的人。長長地出一口氣,張誠不再打嘴巴了,居然朗聲笑了。
一地金哩!推送走田新,糜子說。張誠一下前仰后合地笑了。
一地金!是精神病唄!張誠眼淚嘩嘩,啐了糜子一臉唾沫。
張誠,田新啥人哩!你為啥不動動你的榆木疙瘩想想。
我的錯,我的錯。我打嘴,我打嘴。張誠“啪啪”地打,耳光又響又脆,像是打著塊鐵。你見多識廣,總行了吧?
2000,不就2000嗎?糜子眼光閃閃。她想的很多很多。掰指頭算了一番,還說真是不舍。那園大,那棗可是太甜太美了。想到棗,她一臉的皺紋就舒展了些,像波似的擴散開去。想象中,她抱了孫子,找了許多人正在打棗,那棗如紅色的雨點落下來,瑪瑙般的堆出了一座座山。他們一家人在那瑪瑙山上,笑得一個個賽神仙。
人家肚子里裝的是書,不是草。
這個夜,張誠雖然沒有摔了園子,卻呼呼地睡了。奇怪的是糜子沒有人勸,也爬起來做飯吃了,連屋子也收拾得明堂堂的了。
5
這天,田新又去找張誠。
你可知道,我老騷的勁比牛大哩!張誠像盼到了救星。把一塊屎布子舉到糜子的嘴前。她脖子上架個犁就能犁地?!捌稹焙鹨宦暎瑯涓蜁鰜?!喊一聲“死”,草就全上吊自殺。喊一聲“滾”,就沒了影蹤。天大的神仙呢!舉著大拇指,張誠眼淚又是一臉。
糜子從頭到腳看田新,研究著。自從田新決心換園子,“唰”一下,糜子的眼睛像是睜開了,身子像是飛了起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身體輕了,真要飛了。
張誠家炕上全是屎布子。一鋪土炕,一張沙棗木紅的三抽桌子,一把折了一條腿的破椅子,再沒有別的??磺暗哪喟蜖t子早已熄火。門窗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著,臭氣沖天。
糜子不換。張誠牙癢癢的,恨不得把她咬死。喂著娃娃,糜子說,不是我不想脫手,關(guān)鍵是我不愿叫別人代我當(dāng)替罪羊。田新是讀書人,不會傻到自討苦吃。糜子有預(yù)感,這棗園一到田新手里,立即就會變魔術(shù)般的發(fā)生變化。當(dāng)然究竟能變成啥?她說不出。所以,她要自己琢磨出了那魔法來,變出金變出銀。
田新真賭了,便不顧一切。意外地又加了兩車干柴,又搭上了十畝好地。這可就把張誠驚得要掉下巴了。兄弟,兄弟,你是不是發(fā)燒了?張誠的嘴都抖了。他確實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可這換法,又叫糜子更加堅信這園子換不得。
真不換,張誠咬著牙,提起了拳頭。
不換。糜子也咬著牙。田新越加碼,糜子就越不換。
夾山村的棗樹怪,長不到2米高就掛果了。棗子不大,指頭肚兒大,但紅得很,亮得很,甜得很,脆得很。每年八月就成熟了,那甜味滿山飄,空氣都是香的甜的。起初鮮棗是脆的,咬一顆,嘎嘣響,能香死人。九月后,就變得柔韌如肉,吃二三顆,一時三刻能叫人整個身子處處都甜起來。有了這樣的寶棗,這棗園不是金,是什么呢?更神奇的是棗樹這東西的繁殖,望上去是棗木疙瘩,但你只要給它們施足了肥料,鋤盡了草,新的棗苗就會圍著那些棗木疙瘩,雨后春筍般地長出來,并且不計其數(shù)。
田新真瘋了,一天三趟五趟地上門去求。兩車柴,變成了四車,最終變成了六車。十畝地,變成了自家全部的十四畝承包地。還又搭上了兩箱昭武御液酒,十斤王海記鹵豬肉,可糜子卻還是不同意。
田新也不放棄,天天十趟八趟地去,軟磨硬泡。
6
要包園子,田新必須把迎弟打倒。
迎弟在小什字揪住了田新,要拼命。田新一掄胳膊就把迎弟絕情地給扔了出去。拍著地,迎弟高高地舉起雙手,把自己搖成一棵風(fēng)中的老柳,哭了。
你個倒八輩子霉的。迎弟這天終于忍無可忍。對死也要包園子的丈夫,她終于不得不用最惡毒的話來詛咒他了。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迎弟利索了一輩子,真還沒有被丈夫指過一指頭。她蹦起來,跺著腳丫子,用力罵,好像要把天捅個窟窿。
你個XX的!
夾山村人最忌諱這句話。只有那些很不爭氣很不爭氣,叫女人忍無可忍的男人,女人才用這話來詛咒他。一個男人,被女人如此詛咒,若沒打死,就是三歲的小孩子也會當(dāng)場吐口唾沫在臉上的。
田新毫不猶豫地扇了迎弟耳光。迎弟則拼了,罵得聲音更大了。
……
迎弟哭著喊著,滿地打滾。
又一場好戲。拾錘渣子的人,早已經(jīng)圍滿了小什字。哈哈……哈哈……哈哈……高聲的笑、尖尖的笑、帶著哨聲的笑、細(xì)若游絲的笑、傻瓜似的笑、干得要冒火的笑、滴著屎尿水水的笑,一下子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小小的什字變成了汪洋大海。
夾山村人形象地把人的拳頭叫錘,把打架叫打錘。一有人打錘,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都來看。他們又把看熱鬧叫拾錘渣子。呼啦啦,一人喊一聲“拾錘渣子了”!人便立馬興致勃勃地都跟隨去拾。那場面好看是好看絕了。兩個人打錘,手腳都變成錘。幾十個人,甚至幾百人,大大小小地圍著,晃著自己的兩個錘,紅著眼助威。逼得打架的雙方,不得不真刀真槍地干。不干個轟轟烈烈,似乎就對不起拾錘渣子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們。每在這時,先是喊聲、嬉鬧聲、噓聲,緊跟是大人擁娃娃擠。接著是,打啊,打啊,誰不打誰是膿包,不是娘生下的。有了如此激勵的話。隨之兩人開打,錘來錘往呼呼生風(fēng),人的哭聲、兵器的撞擊聲攪和在一起,如進(jìn)了鐵匠鋪子。打錘的人如果是兩堆亂柴,有了眾多拾錘渣子的轟轟,也會被這樣的場景轟轟成兩股勢均力敵的烈火,火勢沖天;如果是兩只母雞,也會被大家給激變成兩頭斗牛,血眼相對;如果是兩堆兒濕柴,只是冒煙不起火,不要緊。一聲你還長著截截嗎?這個年代誰怕誰?保證把你烘成干柴兩堆,立時火光沖天;如果是兩個懦夫,又會因為,頭掉了也不過碗大的疤,于是兩弱者,立即變成兩勇士,立馬沖鋒陷陣,烽煙滾滾,刀槍見紅。在這個時候,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了這樣美好的氛圍,即便是斷頭臺,也敢上了。田新不負(fù)眾望,毅然變成了一個俠客,三兩下就把可憐的迎弟整軟了。田新眼睛血紅,頓覺頂天立地。再說,一個女人當(dāng)家作主時間長了,誰看得慣???所以一起喊:“好!有種?!?/p>
女人們慶幸,沒罵過這惡毒的話。田新回身往人群里走時,卻停住了,仰天大笑??粗^眾拍手不斷,看一眼張誠,立即沖了過去。像看到了炸彈,所有人后退,后退,再后退。像一群驚恐無比的鵝,個個縮著身子。田新“咚咚咚”地把腳踏得山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就對張誠吼了。
7
夠火候了。時機等著有緣人。
走,去園子,我們這就換。張誠毅然舉起了雙手,吼起來。并且拔腿就向人群外沖。
迎弟必須阻止男人干這蠢事,流著淚,一走三瘸跟來了。
錘渣子仿佛是一種能醉心的食物,吃得飽人。觀眾一個不少地跟來了。到園子,迎弟嘴上已經(jīng)滿是白沫子。她抖著,淚水嘩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人前呼后擁,笑聲喧天。跳騰不斷的腳,激怒了塵土,飛得一丈多高。人們在這塵土里,如騰云駕霧,快活地飄在空中。
女人的話,沙溝的壩。張誠,你長著截截兒,你就換!但張誠早在心里說,兄弟,我早就想成全你了。
換!不換,我就是驢下的!張誠最終男人了一回,掄胳膊踢腿。他服今天的田新。
換!不換,我就是驢下的。他敢預(yù)測,田新跳進(jìn)了火炕。一想到自己如此幸運,“嗨”一聲吼,一下?lián)肀Я颂镄?,竟“叭”地親了田新一口。
好!好!好!大家都鼓起了掌。
田新是招女婿,園子實在沒人要,讓它壞在一個外來人的手中,對大家來說都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哈哈,哈哈哈……兩條鐵打的漢子,都把頭擰過去,胸膛挺得硬硬的,腿繃得直直的,脖子梗得長長的。臉對著臉,氣流“哧哧”地打在對方的臉上,仿佛兩座對峙而立的山,頂天立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們共同看天,共同向眾人大笑。
田新真瘋了,竟當(dāng)眾簽了合同:一年兩車柴,連續(xù)五年,承包費照村上的合同走。柴由張誠自己裝車,每年年前一定交柴。不然,誰反悔,按合同,就當(dāng)全村人的面,被罵那句最難聽的話。大家都知道,這一條比法律條文還有保證。哈哈,哈哈,哈哈哈……望著合同,兩個男人都笑了。
迎弟的眼淚可以用河水洶涌形容了。糜子呢,無端地覺得把價值連城的東西,拱手送了人。
五十年了。唉!三奶奶身子抖得像過了電,眼里淚水?dāng)嗔舜×颂镄碌氖?,又一次看。捻啊捻,像捻著線頭兒,要穿針,縫什么??伤烟镄碌氖挚戳税胩欤€是和三十年前一樣嘆了一口長氣。這口氣不大不小,可夾山村人仿佛都感覺到了是老大不吉的。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怎么?三奶奶慢慢轉(zhuǎn)身,慢慢地念叨,慢慢地走。留下了一片嘆息。
哈哈,哈哈,哈哈……張誠要讓田新當(dāng)面宣布合同。田新猛地直了身子,清清嗓子,放聲讀了。他挺著胸膛,讀著感覺胸膛上有坦克,有飛機輪船,千軍萬馬。他把拳頭攥緊了,吼一聲然后猛地用全身力氣把拳頭打出去。所有的人也吼也跳。那一刻,田新感覺到,他的拳頭擊穿了一座座山。打出了這一拳,他的眼前為之一片開闊。那一刻,有人捕捉到了田新眼中兩條飛舞的東西。
這天,田新回到家,沒停留,就夾著鋪蓋搬到園子里去了。
進(jìn)了園子,鋪蓋一扔,伸開長腿,又把園子左左右右丈量了幾遍。后來,他好似要把園子每一寸土,每一根草都要吃進(jìn)肚里。他把幾根棗苗咬進(jìn)嘴里,用勁咬,用力撕,還用力啃土。土被他啃進(jìn)嘴里,仿佛糖一樣甜。從今天起,園子就由他了。想到這,他索性躺在星空下,看著一顆顆星星,“咯咯咯”地笑了。
棗園的小泥房很小。長年沒有人住,滿是浮土,墻根叫老鼠鉆了無數(shù)的洞。屋頂上,滿是蛛網(wǎng)。沒有清掃,他扯了蛛網(wǎng),就舒坦地躺了下。
這天,迎弟哭了個通宵。
這夜,糜子去了園子。從矮土墻上爬進(jìn)去,她一下就陷進(jìn)了無邊的荒草中。比一比,那些怪模怪樣的草,全都齊了她的腰。糜子數(shù)了數(shù),精神飽滿的棗樹已經(jīng)不足百棵。也都枝折皮裂,欲枯欲死的。迷迷糊糊,糜子在園子轉(zhuǎn)了整整一夜。卻連一個鬼渣渣也沒有看到。
8
河西走廊的冬天,天干地干樹木干,一切都是干的,風(fēng)像一把把生硬的柴刀,劃動的時候,帶著“呼呼”的響聲。下了雪,天也硬,地也硬,只有黑河水軟軟的。它越過一道道石壩,跌落下去,形成一道道瀑流,聲音溫柔可親。田新天天背柴要小心翼翼地經(jīng)過大壩,鞋子被濺濕了,冰得要命。鞋底的紋齒也似乎變成了滑輪,會動,弄不好,就摔一跤。
一天,田新過大壩,滑進(jìn)了河里,渾身都泡濕了,他就索性還在水中踢踏著玩了一陣子。不怕感冒嗎?不怕來股水沖走嗎?這個男人換了園子,一切換了,啥都成詩成歌了。
一捆捆的柴,堆起來,山樣的高。這些日子,田新連書也要丟下了,天天過河去拾柴。大家都笑田新是個悶頭,吃了個啞巴虧。可田新笑笑指一指自己的襠,說,男人說話如拔牙。
甩了園子,好像甩掉了頭上的大山。張誠“啷兒個啷”,時時哼著秧歌調(diào)。田新每背回一捆柴,張誠必定抱上孫子去看。即使身上有黃黃的屎,也“啷兒個啷呀”地唱得有韻有調(diào)。
這個冬天,田新的腳上開了好幾道像娃娃嘴一樣大的血口子。這些娃娃嘴外層堅硬像木板,深處卻滲出血水水來。走起路來,能疼死人。田新做了羊油蠟燒。燈芯點了,火苗慢慢大了,羊油一點點化,化著化著,就發(fā)出“叭叭”的聲響。隨著羊油燈芯火光增大,便漸漸發(fā)出油炸面餅的味兒。田新半閉著眼,瞅準(zhǔn)娃娃嘴,把快沸的羊油倒入。緊接他“媽喲”一聲叫,咬著牙,抱腳拼命搖,滾成一團。油炸人肉,香死人了!他喊著,滾著,笑著,讓小小的泥房里滿是笑聲。疼過了,板硬的口子也軟了。再穿一根彎彎的針,趁熱縫扎起來。一針一針,一條條口子閉了,田新也就不由自主地再一次笑了。
一天,田新剛在血口子里滴了羊油,滾成一團時,糜子進(jìn)了來。縫好了口子,糜子問田新,為啥不挖棗木疙瘩給我們?棗木疙瘩?田新一時愣了。
有好幾天,糜子都來,問木疙瘩的事。田新總笑笑,說挖不動。于是糜子不再問,給他打掃小泥屋,滴羊油,縫口子。倒像她才是田新的老婆一樣。
來年,地剛剛化透,田新就叫張誠拉柴去。田新還是老樣子,還唱小曲兒。自從弄來了棗園,這家伙年輕了50歲,頑皮,居然時不時唱。裝好了車,張誠前看看,后瞧瞧,咧嘴哈哈笑。“啷兒個啷呀”地高聲唱。糜子看不得男人的得意勁兒,斗大字不識,就知道得些小便宜,恨人窮。一下抬起車轅,把柴“嘩啦”一下倒了。把個張誠戳得臉上手上滿是血。重新裝,張誠心狠,兩車柴,裝得高過了房頂頂?;丶覈D,回家嘍!張誠提了牛鞭子,開心地甩出一串串鞭炮樣的聲響,惹得一路的孩子跟著聽放炮,他也便不斷地甩著牛鞭子,放了一路各種各樣響響的炮。
9
天終是熱了,夾山村莊前屋后的桃花、杏花、梨花爭先恐后地開了。一下子白的、粉的、紅的,一堆堆、一洼洼地將一家家連起,立即夾山村成了花的海洋。田新那遍地棗樹根上,扎出來醉人的綠芽芽。田新見了那些芽芽,拍褲襠,吼起來——
天上的娑羅樹什么人來栽
地下的黃河什么人來開
什么人把住三關(guān)口
什么人出家不想回來么
哎嗨喲……
等到夏天,園子里的綠芽子,已經(jīng)變成了可愛的小苗苗。
田新,男子漢耶,真爺們!人們也學(xué)田新。在一片啪啪的拍褲襠聲中,大家笑成一片。迎弟快要被羞死了。現(xiàn)在,哪怕是指頭肚大的娃娃都敢“拍褲襠”,來嘲笑田新。田新反哈哈笑,也啪啪地拍著說:男子漢,怎么了?
難道田新真瘋了嗎?
夾山村所有的麥苗都出土了,玉米也等待下種。田新才慢騰騰地整園子。糞很快全拉上了,卻沒有犁,也沒有耙。那些木疙瘩一個也沒有動。張誠天天背著孫子去看。本想田新會找一臺挖掘機,轟隆隆地挖去所有樹根。然后罵天罵地,種上麥子和玉米??蛇@些都沒有發(fā)生。哈哈,哈哈。田新既沒有上吊,又沒有跳河,更沒有發(fā)瘋。左等右等,轟隆隆也沒有開進(jìn)村子。兩家人反悔打架的事也沒有發(fā)生。拾錘渣子者不得不耐心地等,眼看又一個月了,卻仍風(fēng)平浪靜。這樣,等著迎弟跑了給田新去找回的人,心里空空的;準(zhǔn)備好田新死了找道士收尸吹嗩吶的,心里也空空的。一切都是失望,失望,失望!
一天,奇怪的事終于被人們等來了。家家都劃行子套玉米,田新卻把那些棗木疙瘩,真保護(hù)了起來。人人問園子打算種什么?田新笑笑,說種金子。于是便又迎來一陣陣笑聲。因為園子,迎弟愁白了頭發(fā),臉也更黑了,她的臉像那樹根,縱橫著,板起來,怪嚇人的。
又一天,田新不見了。全村人看到:迎弟坐在快要倒塌的街門口,見人就哭了。
難道跳河了嗎?田新自從包了園子,變得神出鬼沒。迎弟絕望透頂。憑她一個老婆子,挖能挖多少?50畝哩!人們料定,這老賊娃子肯定頂不起人,真跳河死了。
男人是什么?是頂天立地的柱。頂誰的天?頂女人和娃子的天,頂起天來,讓人過好日子。張誠毅然一個頂天柱。他大罵田新是個十足的敗家子。糜子從來不說田新的壞,只是每次都半閉了眼睛,顯出一臉的迷惑來,叫人感到她也快瘋了。
田新出山了。別人出山,去大城市撈錢兒。田新則是背了一捆又一捆兒棗樹苗苗兒。田新一走就是半個多月。田新背那苗子送哪里了?反正,田新每次回來,就顯得更加有力氣,笑得更加厲害。仿佛是用那些棗苗換了糖,抹遍了全身;把全身的骨頭也換成了鐵的,才回來。
大家都種上玉米了,50畝大的棗園就是連一個棗樹根也沒有挖,地真要往荒里撂嗎?看著那滿地交錯著的樹根,人人發(fā)愁。
棗園子荒了啊。村主任天天找田新,求他挖地,荒了可就丟大人了??商镄戮褪抢吓K涝谕量舆叄粍訌椧稽c點。還隔三間五地出山去。迎弟不忍心叫他吃冷喝冷的,頓頓去送,也找不到人。
一天,迎弟來了,把一床被子放泥房的炕上。又把一個枕頭也放上。她決定了,老頭子不回去,她也不回去了,一同在這小泥房里死,算了。可田新進(jìn)門,一句話沒說,就把那枕頭和被子又扯著扔了出去。一轉(zhuǎn)身,鎖了門,不管不顧地走了。這天,夾山村一伙子人,一直伴著迎弟。一直坐在小泥房的門口,直等到了半夜,田新也沒有回來。大家只好悻悻地扶著迎弟回家去。
一天天,麥子綠地了,玉米抽節(jié)節(jié)了??商镄碌膱@子還是沒有動一動。上面又急了,一起找到園里訓(xùn)田新。田新還是死活不挖。
領(lǐng)導(dǎo)們組織了幾十個人,罵罵咧咧地替田新挖根翻地,要種上玉米,遮遮羞,也好將來填填肚子??商镄乱幌律鷼饬?,提了一把大砍刀,要砍死他們。十來個人,見田新不識好歹,也只能又羞又臊,放下工具,慌慌逃走。
一晃,麥子開花了,玉米都齊腰了。
怪,田新的棗園里咋不長草了?這是糜子和人們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奇跡。糜子又在園子里走了好幾趟子,真還沒有找見什么草兒。怪了。地還是這塊地,人還是夾山村人。田新使了什么魔法呢?大家只是見他背著藥機子在園子地上逛了那么幾次,草就一棵棵地不敢長出來了。奇了!難道,草也怕羞嗎?可大家沒有見田新羞草啊。難道,他真有魔術(shù)會念咒語?喊一聲“死”,草會一棵棵自殺?人們圍成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又一次想到了糜子的話“田新不是個簡單的貨”。大家又提起鬼,有人說,敢打賭,田新一定會撒豆成兵術(shù)。
那張虎女人說有鬼,不是假的了?一雙雙眼睛都白了,頭發(fā)要立起來。
可糜子聽聽,卻大聲地笑了。
夏天,大園子呼地就變了,變得叫大家傻了眼。一棵草草兒也沒有,滿地是金黃金黃的棗苗兒。那些瘋子一樣出世的棗苗苗,像是獲得了新生。一片片細(xì)小的葉葉子擦了油般清新可喜。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棗苗苗瘋一般地躥。田新唱得更放縱。三十多年了,沒聽過誰像一只百靈鳥,唱得如此動聽。田新天天唱,糜子成了他最忠實的聽眾。跟著田新天天在地里鋤草,剪苗。田新吼一支,糜子也接著喊一支,兩人唱得醉乎乎的。唱著唱著糜子眼睛就盯著田新不動了。一會兒,又不停地?fù)u搖頭。村人們驚呆了,都去看。糜子唱著,心中生出了星星一樣多的疑問。大家聽聽這對男女的對唱,高高低低,一曲又一曲合轍押韻,美得很。人們越來越發(fā)現(xiàn),這對老家伙一點兒沒瘋,是醉了。再細(xì)看,兩人手中的剪飛著,“嚓嚓”有聲,一點也沒有傷著那一棵棵棗苗苗。
一個么尕老漢么,喲,喲
七啊十七來么,喲,喲
再加上四歲者,喲,喲
葉子兒青呀么,喲,喲
八呀十一呀么,喲,喲
……
10
秋天又到,農(nóng)戶們把金黃的玉米稈捆起來,把閃亮的玉米棒子掛滿了墻,屯滿了院落,每一個屋頂也變成了金的。有了金色的裝飾,整個世界金碧輝煌。夾山村比夏天更美,多彩而且厚實,處處流金。唯有田新家,既沒有玉米稈,更沒有玉米棒子,像一片破敗的樹葉。田新更叫人不齒,人們似乎不談田新敗家,就談糜子中了邪。
又一個月夜,張誠去找糜子。到園子,一眼看向那棵枯棗樹。這一看不打緊,卻真看到了那棗樹上掛著一個人晃呢。田新上吊了!張誠大呼小叫,呼喊了一群人。可去了,這哪里是人,原來是他眼花,將樹影看成了人。
張誠家門口又矗起了一座柴山,數(shù)數(shù)已經(jīng)有了六七座,張誠笑著笑著,就哭了。原先兒媳婦跑了,現(xiàn)在連老婆子也跑了,這人又怎么活呢?覺得柴垛兒越高,損失越大。他一天總看著柴垛兒發(fā)愣。他把頂兒掃了,讓柴垛子變得低一點,再低一點。每當(dāng)柴垛子低下來的時候,他才覺得心里更踏實些。有時,他心中一狠,想點了,燒了。
張誠見人就說,他的老騷貨變心了。兒媳婦是嫌窮跑了,可他現(xiàn)在不窮了,糜子這個老騷為啥也跑了呢?
田新這個魔術(shù)師,究竟能叫園子變成啥樣呢?
又一個除夕夜,糜子促使男人提了酒和肉,去了小泥房。糜子一見田新,眼里就含了熱淚。望著田新,糜子喜得像一個小丫兒。張誠看不下去,紅著眼,轉(zhuǎn)了身,“啪啪”地打了自己幾個響響的耳光。糜子侍候著兩個男子漢一直喝到了天亮。喝醉了的張誠罵老騷糜子沒眼光,跟了一條瞎眼驢,跑的還是原來的舊磨道,沒意思。但糜子仍是笑了。
年剛過,糜子提著好吃好喝再到棗園時,田新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這次,再也沒有人懷疑田新是找死去了。開了門,糜子發(fā)現(xiàn)小泥房里干干凈凈,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直到正月十六了,田新才笑呵呵地背著一個黑得亮閃閃的文件包,甩著雙手,出現(xiàn)在居民點上。這次出現(xiàn),田新穿著西裝,胡子刮得十分干凈,頭發(fā)也修得很短,居然還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完全不像一個山里人。
村上沒催那2000元錢。田新找上了門硬繳了。并且一繳就是3年。村上人感激得不得了,往田新家里提了好些東西。面粉、香油、大米,還有奶粉、白糖等。最后,還特意派了一個小伙送來了一箱昭武酒,好多肉和菜。那可是上好的昭武酒,一瓶80元呢。夾山村人喝過這酒的人,或許只有村主任了。
誰也沒有想到,迎弟在第四個春天里的一天,幾乎是哈哈地大笑著,雄赳赳氣昂昂地進(jìn)了園子。
到這里,糜子才知道,田新和迎弟兩口子簽了許多種苗合同,還拿來了一筆不小的款子。
迎弟做著活計,禁不住咯咯地笑。她的嘴里跳出了“奸猾”這個詞,趕忙又收回去。這個詞用在田新的身上又對又不對。用“苦肉計”捆住全部的夾山村人,這是一個損招兒,太損了。再看看園中那些油綠的棗苗,迎弟做著唱著,有時禁不住就笑噴了。等那笑從肚子里,從喉結(jié)處,從舌頭上,從腦袋里,一一落潮后,她才能重新坐穩(wěn)。
這年,天如愿地藍(lán)了,河如意地化了,地隨心地軟了,鳥舒心地叫了。這個時候,夾山村人萬萬沒有料到田新家就火了。
這天,窄窄的山路上一下子開來了幾十輛大汽車,喇叭聲震天動地。車上也下來了上百人,瘋一般涌向了棗園。全村的人都去看。來到園子,大家都傻了眼。原來啊,一輛又一輛大卡車都是為田新這個老騙子的棗苗兒來的。這些人,竟一棵不剩地把那些破苗苗,全挖下來買走了。你想,你想想。50畝地的棗樹苗,挖出來,堆起來了,那該是多么高的一座山啊。這時人們才猛地想起自己的村子古時就有棗鄉(xiāng)的大名。才猛地想起,田新先前是一個學(xué)下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的人呢。
一棵棗苗就6元呢!人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11
這年,這些外地人,在園子里忙活了半個月。恨不能把那園子連根子抬走。田新究竟賣了多少苗,掙了多少錢,人們簡直不敢想了。
更叫人們吃驚的是,田新要用這些錢為村人鋪一條通向山外的柏油路。
修路這天,糜子早早地就去了。這個明了心也解了謎的老婆子卻又一次迷糊了,她走近田新,直接問他,你說,人活著到底為了啥?田新只是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李興泉,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小學(xué)教師,曾在《讀者》《青年作家》《鴨綠江》《延河》《飛天》《天津文學(xué)》《參花》《短篇小說》《北方作家》《唐山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遼河》《重慶文學(xué)》等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多篇。
責(zé)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