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趙莊村南有三間土坯房,一圈籬笆墻,面臨著滹沱河,那是趙老金的家。
自從敵人在河南岸安上炮樓,老人整天到河邊去,有魚沒魚,就在這里待一天??纯刺爝叺纳接埃纯翠镢訌奶斓倪吘壞抢锇酌C5亓飨聛?,像一條銀帶,在趙莊的村南曲斂了一下,就又奔到遠(yuǎn)遠(yuǎn)的東方去了。
“五一”以后,這里一向是常住八路軍和工作人員的。這些日子,每逢趙老金睡下了,母親和女兒小菊到了東間,把窗戶密密地遮起來,一盞小小的菜油燈掛在機子的欄桿上,女兒登上機子,母親就紡起線來。
現(xiàn)在是九月底的天氣,夜深了,河灘上起了風(fēng),聽見沙子飛揚的聲音,窗戶也呼打呼打地響。屋里是紡車嗡嗡和機子挺拍挺拍的合奏。
母親忽然聽見窗戶上啪啪地響了兩下,她停了一下紡車,以為是風(fēng)吹的,就又紡起來。立時又是“啪啪啪”的三下,這回是這么清楚,連機子上的女兒也聽見了,轉(zhuǎn)眼望著這里。
母親把耳朵貼到窗紙上去,外面就有這么一聲非常清楚、熟悉又親熱的聲音∶
“大娘!”
“哎呀!李連長來了!”母親摘下燈來,到外間去開了門,老李一閃進(jìn)來,隨手又關(guān)了門,說∶“大伯在家嗎?”
“在家里。干什么呀,這么急?”
“我們有十幾個人要過河,河里漲了水,天氣又涼不好浮。看見河邊有一只小船,我們又不會駛,叫起大伯來幫幫忙?!?/p>
小菊聽著,連忙從機子上下來到西間去了。
“十幾個人?他們哩?”大娘問。
“在外邊。我是跳墻進(jìn)來的?!崩侠钫f。
“那你就快點吧!”大娘向著西間喊了一聲。
“來了。走吧,同志?!崩辖鹨呀?jīng)穿好衣服,在外間等候了。
大娘掩好門,回到屋里,和女兒坐在炕上。她聽著,河灘里的風(fēng)更大了,什么聲音也聽不見。風(fēng)殺了,一股寒氣從窗子里透進(jìn)來。
老金回來,他的胡子和鬢角上掛著一層霜雪。他很憂愁地說∶“變天了,趕上了這么個壞天氣!要是今黑間封了河,他們就不好過來了?!?/p>
一家三口,惦記著那十幾個人,放心不下。
早晨,天沒亮,大娘就去開了門。滿天滿地霜雪,草垛上,樹枝上,全掛滿了。樹枝垂下來,霜花沙沙地飄落。
當(dāng)大娘正要轉(zhuǎn)身回到屋里的時候,在河南邊響起一梭機槍。這是一個信號,平原上的一次殘酷戰(zhàn)斗開始了。
機槍一梭連一梭,響成一個聲音。中間是清脆沉著的步槍聲。一家人三步兩步跑到堤埝上,朝南望著。
趙老金忘記了那飛蝗一樣的子彈,探著身子望著河那邊。他看見那一小隊人退到了河邊。當(dāng)他們一看出河里已經(jīng)結(jié)了冰,中間的水又是那么兇的時候,微微躊躇了一下。但是立刻就又轉(zhuǎn)過身去了,他們用河岸作掩護(hù),開始向三面的敵人瘋狂地射擊。老金看見就在那煙火里面,這一小隊人鉆了出來,先后跳到河里去了。
他們跳進(jìn)結(jié)冰的河里,用槍托敲打著前面的冰,想快些撲到河中間去。但是腿上一陣麻木,心臟一收縮,他們失去了知覺,沉下去了。
老金他們冒著那么大的危險跑到河邊,也只能救回來兩個戰(zhàn)士。他們那被水濕透的衣裳,叫冷風(fēng)一吹,立時就結(jié)成了冰。
“你們昨晚上過去了多少人?”
“二十個。就剩我們兩個人了!”戰(zhàn)士們說?!袄侠钅??”
“李連長死在河里了?!?/p>
這樣過了兩天,天氣又暖和了些。太陽很好,趙老金吃過午飯,一句話也不說,就到河邊去了。他把網(wǎng)放在一邊,坐在沙灘上抽一袋煙。河邊的冰,叫太陽一照,乒乓地響,反射著太陽光,射得人眼花。老金往河那邊望過去,小麥地直展到看不清楚的遠(yuǎn)地方,才是一抹黑色的樹林,一個村莊,村莊邊上露出黃色的炮樓。老金把眼光收回來。他好像又看見那一小隊人從這鋪滿小麥的田地里渡過來,縱身到這奔流不息的水里。
他站立起來,站到自己修好的一個小壩上去。他記得很清楚,那兩個戰(zhàn)士是從這個地方爬上岸來的。他撒下網(wǎng)去,他一網(wǎng)又一網(wǎng)地撒下去,慢慢地拉上來,每次都是嘆一口氣。
他在心里祝告著,能把老李他們的尸首打撈上來就好了,哪怕打撈上一支槍來呢!幾天來只打上一只軍鞋和一條空的子彈袋。就這點東西吧,他也很珍重地把它們鋪展開曬在河灘上。
這些日子,大娘哭得兩只眼睛通紅。小菊卻是一刻不停地織著自己的布,她用力推送著機子,兩只眼狠狠地跟著那來往穿送的梭轉(zhuǎn)。她用力踏著蹬板,用力卷著布。
有時她到河岸上去叫爹吃飯,在傍晚的陽光里,她望著水發(fā)一會呆,她覺得她的心里也有一股東西流走了。
老頭固執(zhí)得要命,每天到那個地方去撒網(wǎng)。一直到冬天,要封河了,他還是每天早晨攜帶一把長柄的木槌,把那個小魚場砸開,“你在別處結(jié)冰可以,這地方得開著!”他輕輕地撒著網(wǎng)。他不是打魚,他是打撈一種力量,打撈那些英雄們的靈魂。
那渾黃的水,那卷走白沙又鋪下肥土的河,長年不息地流,永遠(yuǎn)叫的是一個聲音,固執(zhí)的聲音,百折不回的聲音。站立在河邊的老人,就是平原上的一幢紀(jì)念碑。
(有刪改)
讀美文·話寫作
1.凝重悲壯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小說戰(zhàn)斗場面描寫得驚心動魄,如“機槍一梭連一梭,響成一個聲音”“那飛蝗一樣的子彈”;還多次寫到天氣惡劣、河水結(jié)冰、作戰(zhàn)環(huán)境不利,如“趕上了這么個壞天氣”“滿天滿地霜雪”;并重點刻畫了戰(zhàn)士們的犧牲以及老金一家的悲痛,渲染、強化了小說的悲劇氛圍,呈現(xiàn)出沉重壯烈的風(fēng)格。
2.精彩的動作描寫。小說僅僅是簡潔地記敘了戰(zhàn)士犧牲這一事件,卻花費了大量的筆墨細(xì)致地描寫了這一事件對主人公一家三口的影響:大娘“哭得兩只眼睛通紅”;“熱情伶俐”的小菊只是“用力推送著機子”“用力踏著蹬板,用力卷著布”;“寬心”“也看得廣”的趙老金變得“固執(zhí)得要命”,每天到戰(zhàn)士犧牲的地方去撒網(wǎng),哪怕只打撈上來一只軍鞋,一條空的子彈袋,也要“很珍重地把它們鋪展開曬在河灘上”。這些細(xì)致的描寫把主人公一家三口豐富而復(fù)雜的感情傳神地揭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