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你曾經(jīng)是個靛藍兒童。
我記得,當年的北京鐵道學院(現(xiàn)在叫北京交通大學)有一條河。河灘上有苔,是碧綠的。黃昏時分,空氣在水中燃成一束神秘的火焰,光芒四射的絢麗,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都變成了黑夜。在四周的苔蘚都亮起來的時候,河流的歌聲便無法關(guān)閉了。沐浴在河水的芳香里,感受河流一天一度的忘情噴發(fā),那時,周圍的樹木正在把奇異的金色滲入到水的倒影之中。
沿小河緩坡上去的那座平房就是我的家。我和大院的孩子們每天光著腳丫兒,在這個時刻,沐浴在金色溫暖的河水里,可以聞見河邊植物的芳香。
河水里曾經(jīng)有白鴨浮游。我上過幾天幼兒園,幼兒園阿姨說,走,我們?nèi)タ葱▲喿尤ィ∥覀兙团胖犠哌^那條石子馬路,那條路可以路過我的家,我遠遠就看見了媽媽在門口晾衣裳。門口有兩根晾衣竿,形狀有些像單杠,中間系四根鐵絲,這兩排平房的衣裳就都晾在這兒。對我們來說晾衣竿還有一重功效,就是當作單杠悠來悠去,比誰悠得高,比誰做的花樣多。
那一天,我毫不猶豫地向媽媽跑去。盡管阿姨說,不上幼兒園的都算野孩子,我卻是寧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兒園了。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為吧,當時我三歲。
這是20世紀60年代的北京鐵道學院家屬院。我就出生在那個家屬院的一棟平房里。當時那一棟棟平房是為蘇聯(lián)專家建的。雖然笨拙但無比結(jié)實,那種結(jié)實在十幾年后的那場大地震中方才真正顯現(xiàn)出來。
我家的門前有個小院?;h笆上纏著金銀花,西邊是葡萄架、棗樹和扁豆、倭瓜什么的,東邊基本是花,種過大麗菊、石竹、茉莉、鳳仙、雞冠、夾竹桃……每年都有許多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薔薇。原因很簡單,薔薇花好看又好種,紅、白、黃、紫……大約有十余種花色。鐵道學院的院里,似乎家家都栽著薔薇,互相看著有什么新鮮的,就剪一棵枝子來,栽在泥土里,上面扣一個玻璃罐(水果罐頭的就行),悶它十天半月,那枝子就會發(fā)出亮綠的新芽。那一個個反扣的玻璃罐就像是一堆閃閃發(fā)亮的大蘑菇,一場新雨過去,玻璃罐就再也扣不住那些蓬蓬勃勃的綠枝葉了。
我家薔薇的花色該算是很全的,有幾種調(diào)色板很難調(diào)出的顏色我至今記憶猶新:一種夕陽似的金紅色,一種胭脂般的粉紅色,一種天鵝絨樣的深紫色,一種油畫顏料那么濃艷的杏黃色……最奇妙的是在月光澄澈的夜晚,那些花就透明地浸在輕紗般的薄霧里,葉子閃著黑黝黝的光澤,花蕊是金的,在夜的深濃中,綻出星星點點的暗金色。仲夏之夜,我對著窗畫畫,喜歡把窗簾打開一道縫,讓整個人都浸在花香里,聽晚風吹著花的枝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是一種神秘的滋養(yǎng)。
那時,我覺得離自然很近。
下? 坡
長大重逢,總會有些特殊的記憶能令人一下子興奮起來,好像是黑幫的切口。譬如我們交大長大的孩子,一聽“下坡”“紅果園兒”“打靶山”“主樓”“合作社”“西郊”“娘娘廟”“凈土寺”“青塔院”這些詞兒就會立即確認對方確實是發(fā)小兒,不是冒充的。
下坡就是老師帶我們?nèi)タ葱▲喿拥牡胤?。需要走五十米左右、四十五度的斜坡,就能看見那條河了。
小時候,特別是弟弟尚未出生的那幾年,我可以說是嗜玩如命。最好玩的地方自然是“下坡”。河的后方有幾排平房,河邊的青苔顯出森森細細的美,常有白鴨在河上游。沿河往西去,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那里荒草沒頂,野花盛開,是我童年時代的樂園。
從聞到春的氣息開始,這片荒草甸子便喧騰起來。夏天則是這里的極盛時代。整個大院的孩子們好像都集中到了這兒。有用網(wǎng)子粘蜻蜓的,有采野花、采麻果的,有捉迷藏的,還有撿礦石的……三伏天的大中午,不動彈還出汗呢。我們就那么汗水滴滴地在荒草叢中穿梭似的跑,在震耳欲聾的蟬鳴聲中,嗅著野麻果的氣味。到了夜晚,這里更是美得奇特:螢火蟲在草葉間閃著藍幽幽的光,紡織娘低吟著,寂靜中流動著神秘。我們拿著火柴盒跑來跑去捕捉著藍色的光點,光腳丫兒被露水浸得涼津津的。
現(xiàn)在想起來,或許河水中那美麗的光來自螢火蟲?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小燈籠,曾經(jīng)是我們捕捉的對象。河水曾經(jīng)如同月光一般澄明。它漂白著孩子們的肌膚,讓我們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個個都長得那么美好,那么健康。
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光是我們這四排平房的孩子便有六十幾個,樹弟、小乖、四哥、五哥、七姐、里南、寧遠、麗彬、麗華、佳英、佳茂、娟娟、璐璐、慧禮、慧康、爭平、建平、永平、麗平……
平常河面光潔如鏡,有白鴨浮游。逢到雨天,總有無數(shù)小魚金沙般地遮天障地而來。孩子們用各種自制的網(wǎng)攔截魚蝦,攔住了的,晚上家里的飯桌便飄出濃香。其他孩子便會循著香味串門兒。那時誰家打個噴嚏街坊鄰里都知道,絕不像現(xiàn)在的高層建筑那么老死不相往來。
說到氣味,我覺得四季似乎都有它獨特的氣味。夏天的傍晚更是有一種氣味勾著孩子往外跑。小時候我無數(shù)次地感受到了,卻說不出來。那是一種飽和得快要爆裂的東西,猶如吹得透明的玻璃泡,不,它是柔軟的,暖融融的,不斷地膨脹著,緊緊地包圍著你,讓你不斷地吻著它,于是你周身發(fā)脹,沒法兒坐在家里乖乖地吃飯,只想浸泡在那種氣味中慢慢發(fā)酵直到自己也化成同樣的氣體。
“我們要求一個人哪,我們要求一個人……你們要求什么人哪,你們要求什么人……”
“賣蒜哩,什么蒜?青皮蘿卜紫皮蒜……”
“鋦鍋鋦碗鋦大缸,缸里有個小姑娘,十幾啦?十五啦,再待一年就娶啦!”
“一網(wǎng)不撈魚,二網(wǎng)不撈魚,三網(wǎng)撈個小尾巴、尾巴、尾巴……魚!”
每到夏夜,這樣的歌謠便此起彼伏,融化在那種特殊的氣味里,變?yōu)楦蟮恼T惑……
奇怪的是做這種游戲的時候我每每會輸。比方說,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被人當作“小尾巴魚”撈住,無論怎樣也難逃法網(wǎng)。不過也有我特別擅長的游戲,譬如拍洋畫兒、打彈球兒等等,此是后話。
同時還喜歡做昆蟲標本:知了、蜻蜓、蝴蝶、螳螂——我特別熱衷于逮蜻蜓,連河邊最細巧的小蜻蜓都不放過,什么“老子兒”“單桿兒”“紅星蕉”“麥黃兒”“黑老婆兒”……一個都不能少!那時我的手指縫里常常夾了滿手的蜻蜓,薄細的翅膀撲扇著,小伙伴們都用羨慕的亮眼看著我,信佛的姥姥見了便搖頭:“造孽喲……”
有一個中午,我拿了粘蜻蜓的網(wǎng)子,光著腳丫跑到河邊,預感到會有非凡收獲。果然,時空突然陷入了一種非人間的靜。就在那個時刻,有一只鮮紅欲滴的“紅星蕉”飛入我的視野,我靜靜跟了它一段。它顯然沒有發(fā)現(xiàn),盤旋了幾圈,落在河中央一塊石頭的苔蘚上。我的眼里只有那一小團鮮紅,竟看不到河水了,我靜靜地走過去,盡量減少水聲,也是那時太小,竟引不起什么漣漪,我的小手悄無聲息地伸過去——在我死死逮住它的一只翅膀的同時,才突然覺得身體在急速下陷!
害怕嗎?來不及!總共也就幾秒鐘的時間,就在即將淹到下巴的時候,腳突然著了地!這時我才聽見岸邊一個男孩的聲音:“太危險了!還不快上來!”
男孩施以援手,是鄭伯伯家的五哥。
于是,我已經(jīng)瀕于沒頂還高舉著“紅星蕉”的形象迅速在交大的孩子圈中流傳,并且“流毒”甚廣。
靈驗的小手
鄭伯伯和爸爸一樣,是交大的教授,但是比爸爸還要高一級(當時教授分三級)。他家有五個兒子,個個聰明,讀書的學校不是男四中就是清華附中、101中學,都是當時的頂級中學。
最小的五哥特別喜歡跟我玩。那時他上小學,放了學就把我拉到他們家,玩彈球和拍洋畫兒,這兩樣東西五哥攢得最多,洋畫兒是成套的,有《封神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我小時候真的有點“邪”,比如在拍洋畫兒的時候,我只要心里想,這洋畫兒肯定能翻過來,它就真的翻過來。我的手很小,至今還很小,兒子總說,媽媽的手是小孩子的手。而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手就更小,肉肉頭頭的,一伸出來就有五個圓圓的小肉坑,那時我很為這樣的手羞愧,非常羨慕姐姐們十指尖尖的手。但是這雙小手充滿魔力,一拍,洋畫兒就能翻過來。五哥常拉著我和他們同學比賽,因為我“靈驗的小手”(五哥起的),我們贏了很多很多的洋畫兒和彈球。
彈球我玩得就不如五哥了,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彈球的顏色是非常美麗、變幻不定的。當我拿起一個彈球?qū)χ柟獾臅r候,心里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好感覺。五哥很孤獨,除了跟我玩,他好像沒什么別的朋友,天一涼,他就在他家后院的臺階上枯坐,數(shù)數(shù)天上飛過的烏鴉。后來,鄭伯伯被劃為右派,他們?nèi)野嶙吡?,五哥把所有的洋畫兒和彈球都留給了我。
還有邪的——姥姥有一副骨制的“天九牌”,用很漂亮的木盒子裝著,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家里人就圍在一起玩,有“天”“地”“人”“和”等牌,有點類似麻將。每個人都押注,當然是很小的注,最大的注也就五角錢。玩的時候,我每每會贏。譬如擲骰子的時候,我想要幾點一般就會來幾點,又如翻牌時我想要“天”牌,心里叫一聲,一打開,果然就是“天”牌!真的神了,當然不是百分之百,可那贏的概率也是相當高的了!幾年玩下來,我竟攢了十幾元錢呢,那時候的十幾元可不是小數(shù)??!
后來,我的“邪”勁兒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消失了。
翻照片的時候,母親常指著我周歲時的照片說:“瞧,像不像只貓?”周歲的照片看上去真是好玩,臉蛋又白又圓又胖,眼睛又黑又大又亮,嘴巴真像剛出生的小貓似的,抿成一條線。五歲之前,四排平房幾乎所有的大人都喜歡我。
譬如最靠東邊的張伯伯家的張玉姐姐,常常抱了我,在清貧而又安靜的50年代末,到家屬院里那個新華書店旁邊的小賣部,買兩塊鑲奶油花的蛋糕給我吃。平常,我是想也不敢想那些漂亮的蛋糕的。當然我并不懂得什么貧富的觀念,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能夠買得起這些奶油花蛋糕的絕非一般人,張玉姐姐那時還只是個初中生,但她的口袋里總是有很多的錢。對于錢,我根本沒有任何概念,偶爾跟母親要錢,無非是買一支五分錢的冰棍或者六分錢的棉花糖,好像從來沒有超出一角錢。
當然,過年逛廠甸的時候例外,媽媽會給我們一兩角錢。我和姐姐們擠進人堆兒里,挑一支小絨花,買上糖人兒或者風車、面人兒什么的,那時候,上了五角錢便不得了了。即使爸媽給,鄰居們也要說,喲,你們可真會慣著孩子??!
那時候的玩兒真是沒有成本的,即便玩過家家,也只用一些最簡單的玩具,譬如,媽媽帶著我們做的布娃娃,用肉色洋布做成小套,里面塞上棉花,然后,在做成的娃娃臉上畫上五官,五官畫得不好看,眉毛太粗了,但在伯父給我們買來洋娃娃之前,這個娃娃依然是我們爭奪的對象。隔壁的樹弟約我玩過家家,竟用土和了泥,做了好多泥巴“白薯”,他和我扮演爸爸和媽媽(天吶,那真是最早也最土的cosplay)!然后,他扮演的爸爸一下班,我就說:“吃白薯吧?!比f沒想到,他真的把一大塊泥巴放進了嘴里!樹弟媽沖出來把他好一頓痛打——可是泥巴已經(jīng)咽下去了。
我小時候是童工
很早時就想寫一篇《我小時候是童工》。真的,一點不夸張。
從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開始教我繡花。有一回她翻箱子,翻出年輕時候描的花樣兒,竟有厚厚的一疊,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樣子,是一朵半開的花,花心里有一張美人的臉,是側(cè)面,有長長的睫毛,我看了喜歡,就學著繡。母親有滿滿一匣絲線,大概有十幾種顏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紅色和淡青色兩種,簡直柔和得像夢,后來竟再沒見到那樣的顏色。母親給我一小塊白色亞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樣兒,用繡花繃子繃了,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繡好,花瓣用了水紅,葉子用了蘋果綠,美人的嘴一點鮮紅。自以為好看得很,誰知姥姥拿出她年輕時繡的茶杯墊,把我和母親都看傻了。一件寶藍緞底上繡金錢花,一件淡青緞底上繡荷花蓮藕,都是極盡精美。寶藍色那件,花的輪廓都用金線嵌邊,鐵劃金鉤,很像國外教堂那種洛可可式的彩繪玻璃;淡青色的則以銀色線為主調(diào),藕是玉白的。兩件都滾了邊,是圓的“線香滾”,又叫“燈果邊”。精細到一朵花看不出絲線的縫隙,只當是又凸起一層緞子似的。后來我把這兩件東西縫在一起,做了一個圓形的小錢包,寶貝得什么似的,現(xiàn)在還收在箱子里,裝出嫁時媽媽給的鐲子。
千萬別以為繡花是繡著玩兒——那可是掙錢的!當時中國只有幾項出口的活兒,繡“玻璃紗”算是其中一項,還有一項做絹人后面再談。所謂“玻璃紗”,就是一種透明的硬紗,類似現(xiàn)在我們的“歐根紗”,繡成桌布,繡完一條四塊錢,那真是頂級的工錢了!當然,母親只是接了一期就不干了,太累,要求太高,接下來又讓我接下織網(wǎng)袋的活兒,織一個七分錢,當然網(wǎng)袋不是出口的項目。當年家家小女孩都飛梭走線地織網(wǎng)袋,我的速度算中上游的,怎么也達不到頂級。
還有玻璃絲,也叫電絲。那時的小女孩誰不攢上幾大包,各種各色的。本是用來扎小辮兒的,當時女孩以長辮為美。黑黑亮亮扎上兩根大辮兒,走起路來,風擺荷葉似的一飄一墜,再配上或鮮紅或碧綠或天藍或杏黃的玻璃絲,煞是好看。后來到了60年代中后期,女孩剪了“革命頭”,不用玻璃絲扎辮子了,于是就用來編東西。在那個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兒常常閑得無聊,由無聊而創(chuàng)造,且有公平競爭: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把玻璃絲,或編錢包,或編杯套,倒也自得其樂。
漸有了花樣翻新。知道玻璃絲還可以編好些別的東西:金魚、熱帶魚、小鳥、蟈蟈、白鵝、葫蘆、桃花和梅花。我還在這些作品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蘿卜等等。又自己琢磨著在蛋殼上畫畫,父親很支持,就親自在蛋殼底下扎一個針眼,把生蛋啜干凈了,交給我。后來看院子里的小葫蘆熟了,干了,摘下來,用油彩也可以畫畫,“嫦娥奔月”就是我那時畫的。還有瓷盤、瓷磚,也是那時候畫的?,F(xiàn)在看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的精細啊!也就越發(fā)感覺了自己現(xiàn)在的退化。
還有些別的工作,譬如飼養(yǎng)。我家最盛時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鴨子、五只母雞、四只兔子、一群鴿子、兩只小鳥和一缸熱帶魚。鴨子幾乎天天下蛋,有時還是雙黃的,腌好的鴨蛋,永遠有金紅色的油冒出來,就著白粥吃,真是童年時的一道美味。有一只老油雞永遠不玩,總是貓在窩里,臉一紅,就下蛋。其余的四只都是來杭雞,瘦瘦的行動很利索,只是下的蛋是白的,石雕樣的冰冷,不像那只油雞下的蛋,暖乎乎紅潤潤的,讓人一看就感到春天般的溫暖。
我最懷念的當屬鴿子,曾經(jīng)有過轟轟烈烈的一大群。每天放。鴿子飛向天空的時候有一種壯美的氣勢。那時的天空很藍,鴿哨聲低低的有如遠方的風鈴。那時所有的孩子都仰望天空,好像小小的心也跟著飛去了似的。
喚鴿子的嘟嚕聲我始終學不會,弟弟卻學得極像。鴿子飛累了,弟弟一聲呼哨,接著卷起舌頭嘟嚕兩聲,鴿群便“撲嚕嚕”地俯沖下來,在小米的黃金雨中,爭食。有兩只索性就站在弟弟的肩上,前呼后擁的,弟弟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簡直如同帝王般神氣。
喂養(yǎng)鴿子是大家的事。我鐘愛那只全身雪白、紅冠紅嘴的雄鴿,常悄悄給它開些小灶。后來又抱著它拍了張照片,很像解放初期那幅家喻戶曉的招貼畫《我愛和平》。但是好景不長,一只鳳頭野雌鴿飛來,很快破壞了白鴿的“純潔”,一窩小鴿子誕生了。水性楊花的鳳頭移情別戀,小鴿子嗷嗷待哺??蓱z的白鴿只好擔當起喂養(yǎng)后代的責任。它每天只出去一小會兒,到點便回來。剛一回窩,便被小鴿子撕咬起來,它不斷地反芻,依然不能滿足兒女們的貪婪,一張好看的嘴被撕得鮮血滴滴,全家人看了都心疼。后來,小鴿子長大了,再后來,做成了一碗美味佳肴。白鴿是最后一個被殺的,端上來,味道極香,卻沒有人來吃。
后來,我終于在一家工藝美術(shù)工廠賣出去一幅蛋殼畫,買了幾只廣風餐廳的咖喱餃,還給爸爸買了一支雪茄。
我小時候是童工,在媽媽的監(jiān)工下,一共為家里賺了二十幾塊錢。
從洋灰地與石筆開始
最喜歡的當然還是畫畫。
大約兩三歲的時候,會用石筆在洋灰地上畫娃娃頭。和兩個姐姐一起畫。爸爸下班回來,夸我畫得好,受了鼓勵,便越發(fā)地畫得多。三個女孩比賽似的,畫得洋灰地滿地都是,還編著故事,那就是最早的連環(huán)畫吧?再大些,五歲了,就照著當時的月份牌畫了一個《鸚鵡姑娘》。50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畫著女人頭像的,似乎與30年代上海灘的沒什么不同。也是一律的柳葉眉、丹鳳眼、檀口含丹、香腮帶赤,像是初學工筆的人畫的畫,連衣褶的線條都是一樣的。月份牌上畫的是個古裝的姑娘,拿一把宮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別致的,是旁邊一個架子上踏著一只鸚鵡,毛色斑斕得很,好些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鸚鵡中的名貴品種,叫做琉璃金剛鸚鵡。
我是用鉛筆畫的,然后用彩色鉛筆上色。畫完之后被鄰居看見了,就宣傳出去。幾天之后反饋回來的消息說,圖書館長的太太張師母(后來我以她做原型,寫了個中篇《做絹人的孔師母》)請我去她家里玩,要看看那張畫。一早,母親就讓我換上洗干凈的衣服,說張師母家是出了名的干凈,難得請人去的,去了可要處處小心。
張師母非常客氣,浙江人,溫文爾雅,很會打扮。臉上皮膚特別薄,一層淺淺的雀斑,撲了一層淡淡的粉。說話從來不會高聲大嗓。她先給我端了點心盒子,請我吃點心,然后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我的畫,問,愿不愿跟她學畫絹人。
她是做絹人的,家里擺滿了一個個的玻璃匣子,里面是一個個的絹人,基本是古裝仕女,有林黛玉、王昭君、崔鶯鶯、穆桂英……她做的絹人,都是出口的,特別精美。她指的畫絹人,是單指畫絹人的臉。
我當然愿意,就正式拜了師。但是學的時間并不長,弟弟出生后,母親就堅決不讓我學了,讓我在家?guī)椭苫顑?,起碼,可以幫著銼爐灰(那時還燒煤球爐),擦桌子掃地什么的。那時家里有個保姆,叫王大媽,河北人,這些事情她是不管的,單帶孩子,還給孩子做衣裳,給全家做飯。她做的棉活兒特別好,家里的被子都是她做,但是做飯卻不敢恭維。姥姥常常背著她撇嘴,不過也難說,當時正是自然災害的日子,她能別出心裁地想些法子來做飯,她做的棒子面菜團子特別好吃,一蒸就是一簸籮,兩天就吃完。
在家里有了空,還是常常畫畫,特別喜歡畫古裝仕女,畫了整整一本,后來被老家的爺爺拿走。在學校,我的美術(shù)課永遠是滿分。我記得有一次參加一個比賽,畫的是“戰(zhàn)斗的越南南方青年”。第一稿出來后,美術(shù)老師讓我把那個越南女青年的衣褶改一改,她說,女性的胸是凸起來的,那幾道衣褶特別重要。我聽了面紅耳赤,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胸是應當突出的——小時候我是個特別容易害羞的小女孩。那是我第一次畫現(xiàn)代人,此前畫那些古裝仕女,是用不著注意胸的,只要把臉畫得美麗就行了。
我特別喜歡畫那些古代美女身上的珠寶飾物,畫起來不厭其煩,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畫得精致至極。有一次還畫了一個阿拉伯美女,畫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將來我也有這樣美麗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個的青少年時代,那簡直就是做夢!
從東北回來之后我開始畫各種名作的插圖,都是靠想象畫的。譬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看渥淪斯基賽馬時,白衣白花,雍容美麗;而當她臥軌時,用的是青灰色調(diào),用了一般繪畫從沒用過的角度:讓臥在鐵軌上的安娜在畫面正中,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頭頸向上掙扎著,因為掙扎面部有些變形,一列火車正對著她開過來,濃煙向后散去,因為透視的角度,好像火車馬上就要從她的身上碾過……又如《前夜》中的英沙羅夫和愛倫娜,我畫他們騎在一匹駿馬上,在暗夜中飛奔;再如《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巴黎圣母院》中的艾斯美拉達,《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中的小姑娘尼麗等等,畫的基本是油畫,可惜兩次搬家,沒有保存下來。
我還在蛋殼上、瓷磚上、葫蘆上畫了一批工藝畫,大多送了人,自己只留下一點點。
今生之疾
失眠是我的毛病,是我的一個長久無法治愈的毛病。
最初的失眠始于九歲(天哪,誰會相信!),罪魁禍首是《紅樓夢》。那時,父親買了一套新版的繡像《紅樓夢》。父親說,老大上初中了,可以看看《紅樓夢》了,老二得再過兩年。至于我,父親連提也沒提。
孩子們似乎早已形成了格局。我在父親眼里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女孩。但是父親永遠不會知道我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我到底有多強的好奇心。
就在父親發(fā)話的那個夜晚,九周歲剛剛戴上紅領巾的我趁著夜深人靜悄悄爬上書柜的頂層,把那本還散著墨香的《紅樓夢》拿到了手里。
幾十年過去之后,我回想起這個夜晚,才真正感覺到,這的確是個不平常的夜晚:正是這個夜晚塑造了我一生的命運。
我翻開書,首先看到那些前人描繪的繡像,賈寶玉、林黛玉這些名字第一次穿過時空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只有九歲的一個小小人兒,竟然一下子就被抓住了。在那之前,應當說我已經(jīng)有了一些關(guān)于愛情知識的準備,那些知識主要來自各種各樣的小人書。我的家里積攢了四百多本小人書,這主要是大姐的功勞。大姐素好清潔,四百多本小人書都被她整理得十分妥帖,干干凈凈地放滿了四個抽屜,并且編了號,若是有鄰家小朋友來借,何時借何時還,都清清楚楚。
我常照著小人書畫人頭像,那些小人書,那些美麗的多情的或者溫柔或者剛烈的女人,就那樣以一種潛移默化不為人知的方式走進了我年幼的心里。
所以在看《紅樓夢》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認出了賈寶玉和林黛玉,我從眾多人物中認出了他們,選中了他們,我挑著看,只挑他們的愛情部分看,看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看得五迷三道晨昏顛倒,最后看成了神經(jīng)衰弱。我一夜夜地失眠,清早上學的時候腦袋眼睛都是脹脹的,難受得不行。那時隔壁玲玲每天來找我一起上學,有一天,玲玲在我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那本還沒合上的《紅樓夢》,翻一下,正好寫著“作者自云經(jīng)歷了一番夢幻之后……”玲玲于是大叫:“原來《紅樓夢》的作者叫自云!”我頓生蔑視:“什么自云!自云是自己說的意思,都三年級了,你還不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那時我說話總是很沖,可玲玲從來不跟我生氣。
但是太虛幻境實在很厲害。太虛幻境讓九歲的我走火入魔了。在一種強烈的沖擊下我病倒了,在病中,在大人不在身邊的時候,我仍然悄悄拿出藏在枕頭下邊的《紅樓夢》偷偷地看。這幾天恰恰看的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一節(jié),看到黛玉臉色慘白吐血不止,臨終時囑咐紫鵑的那些話,我的眼淚就像忘了關(guān)上的自來水龍頭,嘩嘩地淌下來,把被頭枕巾全打濕了,一天也睡不到一兩個小時,把個老爸急得到處鉆天打洞求醫(yī)問藥,一律無效,眼看著我一天天瘦下去了。
爺爺、伯父與伯母
也是我命不該絕,就在這時,老家的爺爺忽然來了。
爺爺養(yǎng)育了三個兒子一個姑娘。爺爺可不是一般的爺爺。爺爺早年參加過北伐,豈止是參加過,爺爺還是北伐軍中一個當官兒的。爺爺?shù)纳形淞暁鈧鹘o了伯父,卻一點兒也沒留給父親和叔叔。
伯父是我們一家人的驕傲。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有個當解放軍大官的伯父。我們最想去的就是伯父家。伯父家有大房子,有小汽車,有特灶可以做好吃的,想吃什么就給做什么。
我從小就饞,姥姥總說我是餓死鬼托生的,到了伯父家,一聞見那股香味兒就勾起了我的饞蟲,那兒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生活在那個大院里的人,好像與世隔絕。有很多食品我是在伯父家第一次嘗到的,譬如清蒸鰣魚,譬如松花蛋,譬如烤鴨……那時弟弟還沒出生,我們姐妹三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著爸爸、媽媽到伯父家,那時的伯母也很漂亮。我喜歡看伯母的衣裳和發(fā)型,伯母總是打扮得很得體,沒有生育過的腰身很好看,說話帶沈陽口音,但是聲音很好聽。伯母很能說,假如不加阻止,她批評身邊的勤務兵一批就能批上幾個鐘頭,伯父家的勤務兵總是在不停地換,誰也不入伯母的眼。
看得出來,伯母實際上也看不起所有親戚,尤其是女性親戚。伯母比母親年輕很多,與伯父結(jié)婚時是野戰(zhàn)醫(yī)院的護士,家里是菜農(nóng),日子還算小康,念過幾年書,和伯父結(jié)婚的時候只有十九歲?;楹缶筒辉俟ぷ髁?,專門照顧伯父的生活。幾十年之后我悟到,做家庭婦女實際上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繁瑣的家務會毀掉很多女人,特別是,假如沒有孩子在身邊,那就更可怕了。
在童年的記憶里,伯母總是和那一種好聞的飯菜香味兒一起出現(xiàn)的,好像伯母身上就有那種香味兒,我喜歡湊在伯母旁邊看她做飯,我在伯母那學會了怎么斜著切蔥,怎么把絲瓜切成滾刀塊,怎么把砧板刷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我注意到伯母穿淡綠色淺花半透明的長絲的確良上衣,戴繡著鴿子的圍裙,踏一雙銀灰色絲絨拖鞋,露出雪白的腳趾。我喜歡看伯父家的擺設,到處都是一塵不染,連廚房的桌布都透著洋氣,我知道伯父去過蘇聯(lián)、印度和摩洛哥,廚房的這塊小格子桌布大概就是從印度帶來的。我從小特別喜歡那些“外國的東西”,只要有一點點可能,就把它們收集起來。我知道姥爺生前去過德國和比利時,姥姥的箱子里收藏著全套德國銀制餐具和比利時的化妝盒、杯子和香水瓶。姥爺已經(jīng)去世那么長時間了,姥姥卻依然不肯把那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示人。
在姥姥高興的時候,送過我一只比利時的化妝盒,是木制的,上面刻著巴洛克式的復雜花紋。她最喜歡在盒子里放著的那些精致香水瓶和小鏡子,香水瓶上鑲滿了銀制的刻花,小鏡子的背后畫著法國路易十五時代的女郎。那只盒子,永遠散發(fā)著香氣,那只盒子至少也有上百年的歷史了,那香氣早就該散盡了呀,我想。
但是在這兒,在伯父家里,墻上掛的是列維坦的風景畫,桌上放著蘇聯(lián)老大哥制作的那種笨笨實實的方盒子,我知道里面裝的是水果糖。我從小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父親的學生,凡是像點樣子的,好像家里都有這種方盒子,那方盒子在五六十年代前期成為一種生活品質(zhì)的標志。也包括隔壁的玲玲家。玲玲爸爸也是去過蘇聯(lián)的,玲玲、同同姐妹倆把心愛的蘇聯(lián)小娃娃送給我,來換取我畫一幅仕女畫。
我知道,伯父多次去過蘇聯(lián)。伯父從蘇聯(lián)回來就是我們姐妹實現(xiàn)夢想的日子。第一次,伯父帶來三條純羊毛圍巾,都是用極鮮艷的羊毛手編制成的,美麗極了。后來,又帶來三件布拉吉,給大姐的是白底紅櫻桃花,青果領,卡腰,穿上人顯得個子高;給二姐的一件透著洋氣,牙白色麻紗的底子,領口袖口都鑲著極大的藍白相間的花邊,看起來像是給童話里的女孩穿的;我的一件尤其漂亮,白色泡泡紗的,前胸有剔空的花,在空花里嵌著一條極鮮艷的朱紅色緞帶,張玉姐姐說我穿起來像個布娃娃。六一節(jié)的時候,我們神氣活現(xiàn)地穿了漂亮衣裳走在路上,非但路人回頭率高,連警察也駐足觀望呢!
我在大院的石子甬道上跑來跑去的,說不出的快樂。我知道,一會兒伯母就要喊:“來吃飯了!”我們幾個小孩會一起搶著吃“玻璃”,那是我們給松花蛋清起的名字,至于松花蛋黃,看著那綠乎乎的色兒就惡心,有次伯母喂了我一口,我差點兒沒吐出來!
還有清蒸鰣魚,那是我最愛吃的,我頭回聽說鰣魚一定要帶著鱗蒸,那鱗蒸化了,化成了滿口清香的魚油,真是比那細嫩的魚肉還有味呢。奇怪的是,現(xiàn)在的鰣魚再也沒有那時鮮美的味道了。
吃過飯之后伯母照例就要擠對人了,擠對的對象視人員到場而定,伯母當時最煩的一個人是嬸子玉曼。玉曼和叔叔剛剛新婚,叔叔其實整個像個毛孩子,他從小是在伯父身邊長大的,成天挨伯父、伯母的批,批得他一丁點兒自信也沒有了,像個木偶似的由著他們牽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結(jié)果上了大學之后開始交女友,第一個女友是大戶人家出身,上海資本家的小姐,長得是真美,兩條大辮子一直拖到小腿肚子上,交這樣的女友自然要挨哥哥、嫂子的批,叔叔生平頭一回敢對哥嫂陽奉陰違,將自己的愛情迅速轉(zhuǎn)入地下。但是地下愛情并沒堅持多久。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自己。叔叔除了喜歡和我們姐妹三個一起開心玩耍之外沒有一點點和女性接觸的經(jīng)驗,很快就失去了資本家小姐的青睞。最后的分手炸彈來自餃子,叔叔說他喜歡吃餃子,女友和她曾經(jīng)做過資本家太太的母親就親手給他包,包了幾十個,煮出來,叔叔竟然沒等到女友上桌就給吃完了,只留了四個,還不是留的,是實在吃不下剩的。
叔叔至今都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在踏踏實實吃了頓美味餃子之后被人客氣地請了出去,從此被女友拋棄。
之后有一大段時間,叔叔一直渾渾噩噩地過,直到有一天,同班的女同學磐玉曼向他直截了當?shù)乇硎荆核龕凵狭怂?。玉曼起了個美麗的名字,人卻長得像個男人,帶她到哥嫂家來,嫂子是一百個看不上。一萬個看不上也沒辦法,最后人家還是結(jié)了婚。更讓伯母看不上的是,大氣兒還沒喘兩口子就有了孩子,緊接著一個接一個地生,一口氣兒生了四個!
玉曼就成了伯母永久的擠對對象。
但是在當時,伯母譏諷的對象再次換人,既不是勤務員也不是小叔子、小妯娌,變成了老頭,老公公,也就是我的爺爺。
伯母說,那個老封建,就是奔著孫子來的。伯母似笑非笑地沖著我一擠眼兒:“三姑娘啊,甭管你怎么聰明學習好,誰讓你是個丫頭!你爺爺就是個老封建,就是奔著你的弟弟來的!”
伯母說對了,爺爺?shù)拇_是“奔著孫子來的”。可是來到北京見到孫子卻大失所望——孫子像頭倔驢似的,除了悶頭吃喝就是出去斗雞走狗打彈弓,加減乘除勉強應付下來就不再讀一個字的書。在學校大院的小男孩中,不讀書的風氣很盛。大伙放了學便混在一起玩,特別是大夏天兒的晚上出來乘涼的時候,北京男孩在路燈下抱著胳膊侃大山那真是北京一景兒。侃大山其實就是吹牛,弟弟特別有吹牛的資本——他打鳥兒的命中率全院兒第一!
好不容易老頭找了個能與孫子親近的機會——看電影。那時候院里還是每周演一次電影,那次是《地道戰(zhàn)》,還是弟弟一直念叨著想看的,可一聽說爺爺要去,他立即改變了主意,說是作業(yè)特別多,得在家趕作業(yè)云云。爺爺一聽,立即老淚橫流,忙著問買車票的事了。父親看了心疼,又管不了兒子,只好唉聲嘆氣地讓二姐陪爺爺出去“走走”。老頭搖搖頭,雪白的頭發(fā)和胡子也跟著直顫。在我眼里,爺爺像是個童話里的白胡子公公,根本不像真人。爺爺并不那么聽話,他坐在那個搖搖晃晃的舊藤椅上,拒絕和二孫女一起出去。那時候又沒有電視,全家只有一臺舊得發(fā)黃的收音機,爺爺叫我把它打開了,是“小喇叭”廣播,孫敬修爺爺和康英老師講故事——我最愛聽的。
坐了一會兒,爺爺無聊得很,就把老家的數(shù)學題出給我做。本來是有一搭無一搭地消磨時間的,可是幾道題下來之后,老頭的眼睛越來越亮了。當父親走進房間的時候,老頭簡直連白胡子、白眉毛也一塊兒笑了:“哎呀呀,這個小娃兒可是個寶哇!我們家里初中學生都做不出來的題,她竟能做出來!怪了怪了!”我父親本是極孝順的人,見老人高了興,一塊石頭就落了地。
爺爺?shù)牡絹碇袛嗔宋覍Α都t樓夢》的癡迷。但是讀書的習慣卻一直持續(xù)了下來。讀書極大地影響了我對于人生的看法,我至今不知這影響究竟是好是壞,當然,有些事情是絕不能僅僅用好壞這樣簡單的詞來界定,然而讀書帶給了我一種精神潔癖,這潔癖令我永無休止地痛苦——如果有來生,我是絕不選擇這條路了!
紅領巾合唱團
我上的那所小學叫青塔院小學(亦名“交大附小”),其實就是“交大”和“鐵研”的子弟小學,名不見經(jīng)傳,卻有幾項活動始終是在海淀區(qū)拔頭籌的。其中之一,便是我校紅領巾合唱團參加的每年一度的“紅五月歌詠比賽”。
還沒上學的時候,便曉得兩個姐姐都是合唱團的主力。看到她們的演出,我心里總是癢癢的。又佩服,又有點兒不服氣??偹闩蔚搅司胖軞q,戴上了紅領巾,有資格考合唱團了。那一天,高年級的音樂教室里比肩接踵,擠滿了學生。合唱團負責人李老師在前面彈琴,考生們一個個地上去唱。輪到我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教室里和窗外的人似乎陡然增加了一倍,人頭攢動,還夾雜著女孩子們的尖嗓門兒:“快看快看,是徐小冬的妹妹——”二姐是紅領巾合唱團的領唱,站在臺上好神氣的。我自然不能給她丟臉。于是振作精神,唱了一支《我們的田野》。50后、60后的人大都記得這首歌。不知為什么,我始終覺得這歌有它特別動人之處:“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第一段還沒唱完,李老師就微笑著向我打了個停止的手勢——沒想到這么容易就被錄取了!
每周活動兩次,那是多么有趣的日子啊,每次都要學習新歌,什么“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黃,哥哥當紅軍,弟弟上學堂”啦,什么“美麗的田野,向我們召喚,來吧來吧少先隊員,排好隊伍向前”啦,什么“六月六,狗洗澡,河堤柳梢知了叫”啦,總之,唱歌的時候,就是快樂的時候,就是成長的時候。
四年級,姐姐那屆學生畢業(yè)了,我當了少先隊大隊學習委員(直到五年級升任“大隊副”,算是我這輩子當?shù)淖畲蟮墓倭耍?,雖然忙,合唱團的活動卻是一次也沒落過。
有一天,李老師把我們年級和五年級的四個女生叫到辦公室,笑瞇瞇地讓我們每個人唱一遍《唱支山歌給黨聽》——當時舉國上下正掀起學習雷鋒的熱潮。我們認真地唱了,結(jié)果,李老師把我和二班的四雁留下來,很嚴肅地說:“畢業(yè)班的同學有我們合唱團的骨干力量,他們走了,我們不能垮,今年的紅五月歌詠比賽,我們準備推出大型組歌《雷鋒之歌》,就請你們兩位擔任領唱,就唱《唱支山歌給黨聽》。”
從那天起,每天晚上李老師和劉老師輪流帶我和四雁在音樂教室練聲,兩位老師都是音樂學院畢業(yè),要求很嚴格的,特別是劉老師,簡直是一個音一個音地校正,那時我才深感原來唱歌竟然也很辛苦。
比賽開始。頭一件糟糕的事:四雁因病無法參加比賽!李老師的臉一下子漲得緋紅,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低音部領唱沒有了,你只領唱你的高音部,唱片里也是這樣的,問題不大,不影響大局,關(guān)鍵是你千萬不要緊張,要沉得住氣!”天哪,我怎么能不緊張?可我感到她比我還緊張,拉著我的那只手沁出了冷汗,又濕又涼。
快輪到我們了。兩位老師忽然變魔術(shù)似的拿出了兩捆一色的紅裙子,讓我們在后臺趕緊穿上。這種石榴紅色非常好看,可拿到手里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裙子竟是紅色皺紋紙做的!“同學們,這是咱們高年級全體老師在這兩天之內(nèi)趕做的,穿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后面是用別針別上的,大家互相幫助一下?!眲⒗蠋熣f完之后,把我拉過去,親手為我把這紙裙子用別針別好。
大家覺得十分新鮮有趣,都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很快穿上了裙子。別說,這裙子遠看一點兒也看不出是紙做的,在燈光下,那紅色皺紋紙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效果,既鮮麗,又挺括,像一片半透明的紅云彩。真不知是哪位聰明的老師想出的招兒。
比賽地點是在中關(guān)村禮堂。大約都是彩排那天得到的啟示,各合唱團這次特別注意衣著。遙遙望去,女生們五彩繽紛的花裙子,構(gòu)成了一個個花圃的圖案,而黑發(fā)上系著的蝴蝶結(jié),就像花圃上飛舞的蜂蝶。最前面的一排坐著評委,我們的李老師也是評委之一。
這次,八一學校、實驗二小等強隊都排在我們前面。八一學校穿一色的綠裙子,很像一排排生氣勃勃的小松樹,比彩排時顯得更活潑有朝氣,也更具有一種整體的美??上?,領唱的那個男孩子大概因為過度緊張沒有唱好,樂隊也出了點兒小毛病,看來奪魁是無望了。可誰知半路上又殺出一匹“黑馬”——中關(guān)村小學的一個獨唱,忽然大放異彩!
那是一個穿淺藍色裙子的小姑娘,個子不高,卻十分活潑可愛,上次彩排的時候,我們就看見她的老師正拉著手風琴幫她練聲:“咪——嗎——咪——”她的音色淳美清越,選的歌也十分適合于她:“參加勞動過星期呀,我在隊上放小驢呀,小驢兒小驢兒馱著我,嘚個兒、嘚個兒走得急……我把小驢兒趕一鞭兒呀兒喲,小驢兒生了我的氣呀兒喲,連踢帶蹦撅后蹄呀,摔了我個嘴啃泥兒……”連唱帶舞,表演十分自如,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當算作中國早期的“流行歌星”了。當時大家著實被“震”了一下??磥砦覀儾荒苡腥魏我稽c兒失誤。我們只有唱好,沒有別的選擇。
我們上臺了。劉老師指揮,合唱團樂隊伴奏。老師給我們的最后一句提示是:高度集中。幕布徐徐拉開,臺下一片掌聲——這掌聲當然是為我們那別具一格的紅裙子鼓的。掌聲給了我們鼓勵,我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劉老師的指揮棒:“雷鋒的思想紅光閃閃,他永遠活在我們心間,他鼓勵我們要艱苦地勞動,他勉勵我們立下宏偉志愿……”我們的歌聲節(jié)奏鮮明,音色美,樂隊也特別爭氣。兩個聲部配合得特別協(xié)調(diào),簡直是超水平的發(fā)揮。第二主題開始,五年級一個女同學朗誦“水有源,樹有根,吃水不忘打井人……”之后,劉老師指揮棒一點,我開始領唱。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我的歌聲在大禮堂里回蕩,奇怪的是我一點兒不覺得是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人在唱。大約是緊張過了頭,出現(xiàn)了幻覺。不過幻覺很快就被掌聲打破了,我這才恢復了一點兒自信。唱到“奪過鞭子,揍敵人”時,我已完全投入了。呵,那真是我永遠難忘的一天,當我們最后唱到“讓大江南北,讓五嶺三山都開放雷鋒式的花朵”時,全場沸騰了!無數(shù)的紅領巾在掌聲中飄動,我們的四部輪唱鏗鏘壯美如潮起潮落,臺上臺下交融成一片壯觀的景象——比賽結(jié)果,我們獲得了海淀區(qū)第一名!大家歡騰雀躍,李老師流著眼淚緊緊擁抱了我,劉老師也是淚水盈眶。
就這樣,海淀區(qū)的桂冠在我們手中保持下來。直到1966年,我們這些小學畢業(yè)生停課了,學校的一切工作都停滯,我們的紅領巾合唱團也解散了。
夢
我在童年時常常做夢。
當然,這里的夢不是那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而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是無法用白晝的想象所完成的。我總疑心每個孩子都做過這種夢。不過是人長大了,許多事便忘了,于是不再記得孩提時代的夢。
我總覺得夢和一個人的靈性有牽連。
人的遠古靈質(zhì)一定是被欲望侵蝕掉的。于是靈質(zhì)也就僅僅屬于孩子。好在我的記憶很值得自豪。記得很小的時候常常重復地做同一個夢:我家的便池后側(cè)在夢中出現(xiàn)了一條通道。我鉆進通道,便會來到一家商店。這商店總是陳列著同一種方形蛋糕。上面印著兩個踢足球的人。下面的夢境有些模糊,我記不得是怎樣穿過商店忽然來到一片仙境似的樂園的。總之,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極美的花,每一朵花上都棲著一只極美的鳥,更確切地說是那時商店里常見的一種彩色絨鳥。這鳥不會飛,可以很容易地把它裝進衣袋里。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每每要抬頭看見一座巨大的牌樓,上寫四個大字——極樂世界。夢總是在這一瞬間驚醒。
我對北大中文系的洪子誠教授談及此事,他開玩笑說:“原來極樂世界藏在你們家的便池后面?!?/p>
還常做的一個怪夢是:天上烏云翻卷,烏云匯聚成一個個巨大的人頭俯視著我。在一種近似絕望的處境中,忽然有兩個獵人打扮的人出現(xiàn)在街市上,他們極其高大,腰圍獸皮,我便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走到哪里并不清楚??傊?,是擺脫困境了。這個夢,在幾十年之后的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上,曾請廣西的黃女士破譯。黃女士當時極火,青年作家們眾星捧月似的圍繞在她周圍。當時因徐星跟她私交較好,好不容易才同意接見。及至見了,很委婉地說她精神不大好,只能圓夢,不能算命,我們立即齊聲應道:“能夠圓夢便很好了,別無奢望”。于是和我同房間的女編輯先開了口,只記得當時黃女士漫然對她應道:“你已經(jīng)離了婚,現(xiàn)正渴慕一男性,但你要同他結(jié)合,需經(jīng)一番周折?!迸庉嬿鋈簧駛?,不再說話,我卻不以為然。因我自以為對女編輯知之甚深,她結(jié)婚不過兩年,就是在算命之前還在談著她的丈夫,離婚當屬無稽之談。心中的敬畏便早已減去了幾分。輪到我時,我只將關(guān)于獵人的夢講給她聽了,誰知她三言兩語,句句中的,特別是對于已發(fā)生的事,竟說得毫厘不差,令我不得不折服。心中感嘆原來神靈是有的,只不過并非人人適用而已。
小時候常聽媽媽和外婆講她們的夢。媽媽常做一個噩夢:夢見自己過關(guān),大概是鬼門關(guān)吧。有一個老頭看守。而且每逢此時便有鐘響,令人毛骨悚然。奇怪的是父親死后媽媽再沒做過此夢。外婆是佛教徒,做的夢似乎也有佛性,她夢見自己落下懸崖,有巨手來接,顯然是佛之掌。每每感嘆:到底是老佛爺慈悲,雖是貪、嗔、癡之人,仍然來救。那幾天便加倍供奉,脾氣也好了許多。而父親、丈夫、弟弟這些男人們則從未說過夢,不知是沾枕頭就睡著還是遺忘機制特別強,總之遠古靈性似乎是女人專利,難怪連西方也有女人和貓有九條命的說法——均屬陰性動物是也。
成年之后,特別是結(jié)婚之后很少做夢,自謂原始靈性已遭毀壞,淪為庸人,地地道道的一身俗骨。相反地,姐姐卻是“中年得道”,自35歲之后,接二連三地爆出許多怪夢冷門。其精彩程度絕不在我童年夢之下。班禪大師圓寂時她曾有這樣一個夢:遠方碧藍的天空顯現(xiàn)出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她由一小和尚牽引著過一獨木橋,小和尚向她微微一笑,伸過手來,每逢講到此處,姐姐便很動情。并且在過橋之前有遍地蛇狀的黃金。無疑橋那邊便是彼岸了,那小和尚便是佛祖的使者,前來引渡而已。曾向高人半仙兄講述此夢,此兄擊節(jié)贊嘆,說是姐姐非凡人也。后來此夢果然部分地應驗——此是后話,就不多說了。
婚前做的最后一個奇夢是關(guān)于父親的。其時父親剛剛?cè)ナ?,我夢見一仙境,背景是原始森林。前面是一片美麗的湖,有梅花鹿在湖畔漫步,父親與一古裝老人正在悠閑自在地談天,那老人似乎就是老子或莊子。父親的面容也同老人一樣恬淡。這時忽然眼前一黑,仙境逝去,原來竟是一長而寬的銀幕,有畫外音道:某某某(父親的名字)教授就長眠在這青山綠水之間。于是場內(nèi)燈亮,夢醒。此夢幾乎原封不動地引入我的一篇小說之中。因父親生前極善良,又吃過許多苦,我想如果按照佛教教義,他是該有個好去處的?;蛟S是他去了,托夢來告我,也未可知。
公正地說,婚后也沒有完全斷絕預感和應驗的老故事。85年生小孩之前曾做一夢,那天正好要去醫(yī)院做B超,此前我和丈夫(確切地說是前夫)一直認為懷的是女孩,理由便是“女孩打扮媽”,而我那時的確形神俱佳。誰知那天中午忽然做了個短暫的白日夢,夢見一個可愛的男孩在澡盆里洗澡,周圍一圈兒人胳肢他,他咧著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醒來,那笑聲似乎還在耳邊。給前夫講夢的時候他還不以為然,及至B超結(jié)果真的是個男孩,他也呆了。最絕的是兒子長到三歲時,簡直就和那夢中男孩一模一樣,這真不知如何解釋了。
所以當讀到榮格小時候的神秘故事及成長經(jīng)歷之后我心領神會。榮格是極聰明的,他的聰明就在于他很好地轉(zhuǎn)化并掩飾了自己。聰明人一般都沒什么好下場。我總結(jié)了兩句話,叫做“要么當騙子坑別人,要么當瘋子坑自己”。如果不想做騙子或瘋子,就得像榮格那樣掩飾和轉(zhuǎn)化,使自己變成一個凡人(起碼在表面上)。變成凡人的最重要因素便是家庭——榮格聰明地娶了一個賢良的妻子,聰明地生了一群孩子。連他自己也說,我的家庭時時在提醒我是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他們保證了我能夠隨時隨地返回到現(xiàn)實的土壤。
榮大師在釋夢方面超越了前輩弗洛伊德而自成一體。據(jù)說在希特勒崛起之前榮格便從夢中感應到“金發(fā)野獸”將要沖出樊籠。在榮格所做的無數(shù)個神秘夢中有一個特別引起我的興趣:他夢見本堂神甫的牧場上有一深深的通道,他走下去,見到一半圓門,上有厚厚的帷幕掩蓋,地上鋪著石板,有一塊紅地毯一直鋪到一寶座前,那是一個精美絕倫的黃金寶座,是真正的王位。王位上屹立著一個巨人般的東西,那東西的質(zhì)地十分奇怪,是用活的皮肉做的,無臉無發(fā),一只獨眼凝視著天花板。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就是它,這就是那吃人的妖魔!于是榮格大汗淋漓地醒來。彼時他不過還是個三歲頑童。幾十年之后他才悟到夢中那帝王寶座上的東西原來竟是一個巨大的男性生殖器。
比起大師來我的夢自然相形見絀了。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孩子們似乎都對于冥冥中的什么充滿了恐懼和敬畏,這大概就是所謂原始圖騰崇拜心理吧。但是東西方的圖騰似乎很不一樣,一個是神,另一個是人。當然,也有共同之處:神性的人或曰人性的神。遠古時代,人神合一,而后來人背叛了神,也就遭到了神的遺棄。我聽過一種說法,現(xiàn)代人中只有極少數(shù)人神性尚存,于是神的寵兒將過去、未來、現(xiàn)在之事告訴神的棄兒,當屬天經(jīng)地義之事,實在沒什么好奇怪的。
想通了這個,便明白了黃女士圓夢的秘密。最讓人叫絕的是“青創(chuàng)會”開過六年之后,方知黃氏當年為女編輯圓夢的極度準確性,女編輯已歷經(jīng)坎坷與當年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真真可喜可賀,只是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那年下午,黃女士慵倦地斜倚在床邊,越過所有人的目光,旁若無人娓娓道來。
那些迷人的電影
曾經(jīng)是個不折不扣的影迷,也許現(xiàn)在還是。頭一回看電影是在五歲。因為矮,只好坐在椅子扶手上。演的是《畫中人》,好像是根據(jù)民間故事《巧媳婦》改編的,海報一直貼到家屬區(qū)。女演員涂著血紅嘴唇,很是醒目。那時我恰巧覺得血紅嘴唇的女人美麗,何況她還有一件同樣紅顏色的衣裳。那片子主要是說一對戀人怎樣戰(zhàn)勝艱難險阻,最后終成眷屬的故事。我流了好多眼淚,姐姐們也哭了。電影院的燈一亮,大家的眼睛都是紅的。緊接著又看了一部《華沙美人魚》,波蘭電影。也是說愛情如何戰(zhàn)勝邪惡。但這回不覺得感動了。女演員的嘴唇也是血紅的,卻并不美麗。只莫名地有點兒怕。好長時間看外國片子都怕,不知為什么。
60年代初、中期有一大批好片子,像《五朵金花》《劉三姐》《冰山上的來客》什么的。女主角美,情節(jié)曲折,插曲好聽,這就很夠了。美也是在變化著的。那時大家公認楊麗坤、黃婉秋是天姿國色。
所以二十年之后這些片子重演的時候,人們在某種懷舊意識得到滿足的同時,不免有些淡淡的失望。生活越來越好,姑娘也越來越漂亮,天姿國色的標準越來越高。何況經(jīng)過幾十年的理想化再塑造,理想形象與實際形象差得太遠,因此也就容易失落。不過有一點倒是毋庸置疑——那時的片子真!服裝真,道具真,演員的情感更真。沒有這點真情,富麗堂皇的畫面,離奇曲折的情節(jié),天姿國色的女主角……似乎只能起點兒副作用。
“文革”期間,演的最多的是《南征北戰(zhàn)》。幾乎每句臺詞都背得下來。男孩子們開口就是:“老高又進步了!”“以往的失敗全在于輕敵呀!”“積黨國四十年之經(jīng)驗”……總之演反派角色更形象一些。認真想想,似乎北京“侃派”源出于此。
后來終于盼到新片上映。首先看到浩然小說改編的電影《艷陽天》,張連文主演。小說中愛情描寫似乎占很大比例。但電影中蕭長春和焦淑紅連手也沒敢握一下,令人大失所望。那時電影中的男女主人公都守身如玉,要么就干脆是孤男寡女,男的沒老婆,女的沒丈夫,令人絕不敢想入非非的。若是戰(zhàn)爭片,則硝煙炮火之中,好人不能衣冠不整,面容不潔。流血,紅是紅,白是白,鮮明奪目的潔凈。不幸的是,這種“潔凈”較之過去的戰(zhàn)爭片來,透著一種虛假。
真正的電影革命似乎是從《黃土地》開始的。應該給陳凱歌、張藝謀記一功。記得有一回去“美院”,一個朋友異常興奮地談起《黃土地》,特別提到演憨憨的小演員和那粗獷的陜北民歌,引得我很想一飽眼福。但直到很久之后才從電視屏幕上看到片子,那時知道有“第五代”導演之說,并且很偶然地與他們中的一個合作了一把。
身懷六甲的時候連續(xù)看了四十部法國電影——法國電影回顧展,干勁可謂大矣。此前總是對西方電影懷有某種迷信。全部看下來之后,也許是因為同聲翻譯的緣故,有一種頭昏眼花之感,印象較深的只有羅密·施奈德主演的《直觀下的死亡》,還有《資產(chǎn)階級審慎的魅力》《放大》等?!吨庇^下的死亡》講一個女人被告知患有不治之癥,醫(yī)生不斷地給她一種藥物讓她服用。電視臺則不斷追蹤拍攝,試圖將她垂死前的征象記錄下來。后來拍攝者愛上了那女人,于是又另有一番動人心魄的愛與死的角逐,謎底揭開,方知那女人本來根本沒病,而是電視臺為了拍死亡前的鏡頭買通醫(yī)生給那女人服了慢性毒藥。故事本身就吸引人,加上施奈德高超的演技,確實有一種震撼力。我是在那部片子中真正認識羅密·施奈德的,比較起來,《茜茜》不過是她早期的小品而已。
蘇聯(lián)的片子有許多令人嘆服之處。如《岸》《德黑蘭43年》《懷戀的冬夜》《你的名字》等等,不但拍攝講究,還有一種非常厚重的東西,那大概就是偉大的俄羅斯文化了,就連喜劇也絕不是輕飄飄的。像《辦公室的故事》《兩個人的車站》等,都有一種格調(diào),中國的喜劇缺的就是這種格調(diào)。這種格調(diào)究竟來自什么?或許因為俄羅斯是個會唱歌的民族,而會唱歌的民族是富于智慧和幽默的。不僅如此,還有一種蒼涼和悲壯,像遼闊的田野和奔騰的伏爾加河一樣。
美國在歐洲眼里就像古老貴族眼中的暴發(fā)戶。但是暴發(fā)戶絕不可輕視。何況好萊塢還有那么多超一流的大明星們——達斯汀·霍夫曼、梅麗兒·斯特里普、朱迪·福斯特……更早些的夢露、嘉寶、費雯麗、赫本、馬龍·白蘭度……真是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最絕的是當代最燦爛的明星并不一定是俊男靚女。斯特里普和霍夫曼便很能說明問題?!队耆恕分谢舴蚵谋硌菡娴搅藸t火純青的化境。還要特別提到的是朱迪·福斯特,這位兩屆奧斯卡影后簡直是個精靈。第一次看她主演的《被告》,心里像是發(fā)生了十二級大地震。她演得那么逼真,真到了令人不敢正視的地步。說她的表演把做明星的難度推向一個新高峰一點兒不過分,能感覺她是極聰明、極有潛力的。我想她還會有令人驚嘆的表現(xiàn)。
我想肯定有許多人會為《去年在馬里安巴》這樣的片子所傾倒。阿蘭·羅伯-格里耶把作為藝術(shù)的電影推向了極致。在這里,人們走入了智慧的迷宮,這迷宮具有完美的想象力和不可摹仿性。被傳統(tǒng)思維方式捆綁慣了的人們驚呼遇到了智力的挑戰(zhàn)。
但是最讓人感到內(nèi)心撕裂的還是瑞典大師伯格曼導的《呼喊與細語》。大師把人與人之間那種隱秘的、令人悲哀的關(guān)系推向了極致。死去的大姐因為生前未能得到姐妹親情的溫暖,死后還在渴望與妹妹體膚的接觸;二姐因為厭惡丈夫、不愿與之過性生活而竟然用利器刺破下體,將鮮血涂得滿臉……
北京的電影資料館,自90年代末便每周放兩部原版片,如果長期看,最佳辦法是辦張年卡,八百元可以看一年,我至少斷斷續(xù)續(xù)辦了十年的年卡,與我同樣狂熱的有周曉楓與孫小寧,電影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我們曾經(jīng)狂笑也曾經(jīng)痛哭,曾經(jīng)樂不可支也曾經(jīng)痛不欲生。
記得蘇聯(lián)解體后有個片子,叫《東方西方》,是俄羅斯與法國合拍的,大致是一對青年夫婦從法國回到蘇聯(lián),真心誠意地想?yún)⒓咏ㄔO,男的是蘇聯(lián)科學家,女的是美麗的法國女子。但是一切都糟透了:住進一間斗室,一直有人監(jiān)視,鄰居的一位老太太只因與女的交談了幾句法語,第二天便被拘捕。老太太的孫子、運動健將謝遼沙被掃地出門,善良的夫婦收留了他,本來就小的房子更加逼仄,青年夜夜聽見夫婦在低聲吵架,女的強烈要求回法國,男的認為一切都會變好。而青年因為家庭原因被取消了參加奧運會的資格,各種悲憤交織一處,法國女子與青年產(chǎn)生了感情,他們決定逃離這里——在兩人只能走一人的時候,女子貢獻出自己全部的首飾讓青年走。而當青年必須游過黑海才能找到蛇頭的小船時,電影的蒙太奇一面表現(xiàn)女子與丈夫在歌劇院聽音樂會焦灼不安的表情,另一面是青年拼盡全力在與巨浪搏斗!——影片把人帶入了那種不自由毋寧死的境界!終于,青年逃出后用割腕來引起法方注意要求迅速幫助女子逃回法國,而這時意料之外的事發(fā)生了:原來一直與她齟齬的丈夫是深愛著她的!他遞給她一本辦好的護照,讓她如此這般逃往法國使館,夫妻含淚訣別。而女子逃向使館的時候,她的衣著暴露了秘密,被追捕,這時電影院全體觀影者都瘋了!人們站了起來,快啊,快啊!終于,就在最后一剎那她帶著孩子跑進了使館,使館的大門向著追捕者關(guān)上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旁邊一個年輕小伙子不斷地給我遞紙巾,我卻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直到影片最后的那句旁白:直到多年后,他們夫婦才重聚,但是,他們的一生已經(jīng)過去了。我淚如泉涌,無法自抑,這部片子觸動了我內(nèi)心最深處。當時,全體起立鼓掌,長達三分鐘。
一部好電影,真的可以給觀者帶來最高的享受。
近年來中國電影在國外聲名鵲起,頻頻獲獎,可恰恰缺少這種揭示人性本身的片子,并且隨著電影市場化的發(fā)展,這種可能性也將越來越小了。
曾經(jīng)嘗試著寫過一次這類的片子,叫做《弧光》,是根據(jù)自己的小說《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改編的,寫一個被世俗社會認為瘋了的女孩子。后被一位第五代導演看中,推上了銀幕。自小便覺得拍電影神秘,總想看看拍攝過程。開機那天在密云水庫,三九天,水面結(jié)了很厚的冰。拍的是影片的最后一個鏡頭:人聲鼎沸的冰場。男主人公的目光追逐著女主人公,而尋覓到的卻是一個外形酷似女主人公的女孩。為了增加聲勢,用卡車拉來了許多群眾演員,每人勞務費只有兩塊錢,但大家興高采烈,可能都和我一樣想滿足一下好奇心吧。那天是航拍,當直升機降到不能再低時,卷起一陣大風,呼啦啦倒了一片彩色遮陽棚,大家一片驚呼。所以后來鏡頭中的那些遮陽棚實際都是趴著的,只不過因為俯視角度看不出來而已。旁邊一位老頭哼唧著說:“‘第五代真能折騰,連航拍都敢玩!”待到毛片出來之后,和導演一起看片子,直到結(jié)束,心中還在不斷地懷疑:這是不是我寫的那個《弧光》?然后想起陳凱歌讓原作者、編劇阿城看《孩子王》時阿城的回答,他說:“我拉的屎我就不看了?!?/p>
兩年之后在報紙上看到《弧光》獲第十六屆莫斯科電影節(jié)特別獎的消息,終于明白了電影是導演的藝術(shù)。要想“觸電”就得練到把親生兒子送人也不心疼的分上才行,更確切點說,是賣。既然舍得賣,那么無論兒子將來披紅掛彩還是蓬頭垢面都與你無關(guān),你也就不必庸人自擾了。
但是最令人震撼的事還在后面——多年之后,有一次在電視上看見對王志文的一個專訪,他竟然談到了《弧光》。當記者問到他的成長歷程時,他說:“多年以前,一部叫做《弧光》的電影,對我刺激很大,當時我還在上電影學院,張軍釗導演定我當男一號,可是一周之后突然換掉了我,理由是,我不會演電影。就是這件事,讓我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當一個好演員!”這訪談真的讓我心生感慨:當年那個開機的冰面上,確實有個叫王志文的年輕小伙子在滑花樣兒,聽到編劇來了,他飛也似的來到我的面前,與我熱烈握手。
看電視
尼克松訪華之后不久,伯父家有了一臺九寸黑白電視機,大家稀罕得了不得。但終歸太遠,不得常??础:髞磬徏屹I了一臺同樣的,侄兒軒軒便天天去。逢年過節(jié)或有好節(jié)目的時候,好友玲玲也過來叫我。忘了是哪一年國慶招待會了,左鄰右舍幾家人都來看電視,眾人坐得滿滿的,唯軒軒貼在電視前,一個大腦袋占了半張屏幕,后面的人屢屢抗議均無效,只好隨著那晃來晃去的大腦袋來回擰脖子。玲玲的母親看不下去,說了幾句,誰知五歲的軒軒忽然站起,很有尊嚴地說:“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看了,我姥爺會給我買的!”說罷起身便走。自那日后還真是再沒去過。
為了外孫的這幾句話,父親下決心買電視。終于買到一臺十四寸黑白電視。四百多塊錢。其中有我十分之一的投資。其時已是1980年。
軒軒自然很滿足,起碼每天可以看到呂大瑜、李娟、趙忠祥等人的頭像。但是很快又有了新矛盾:軒軒要看鐵臂阿童木,弟弟要看足球,而我和母親想看文藝節(jié)目。
父親臨終前的那些日子特別愛看電視,且不管看什么都要流淚。父親大概把一生的眼淚都留在那時了,所以他看電視時一定要關(guān)燈。記得那時正在播出萬人空巷的香港電視連續(xù)劇《霍元甲》。每當響起“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的主題歌,大家便都丟了手中的事,聚到父親房中。
后來有了兒子之后,電視成為兒子的“獨享”,每天每天,都有一個優(yōu)美的動畫故事在等著他。而每一個故事都有一首優(yōu)美的歌曲?!端{精靈》《大白鯨》《花仙子》《瑪亞》《咪咪流浪記》……漸漸地,我也被吸引到屏幕前,這才發(fā)現(xiàn)安徒生童話的時代早已逝去。我比兒子更早地學會那些歌曲,捏著嗓子裝孫佳星,到了可以亂真的水平。
最吸引我的一部電視劇叫做《鷹冠莊園》。不僅有美麗的時裝,美麗的明星,更有充滿懸念、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智慧與幽默,陰謀與愛情。每天我都在盼著片頭音樂響起——然后不顧一切地沖出廚房坐在電視機前。后來知道這不過是美國的一部開放式結(jié)尾的肥皂劇,已拍了一百多集,還在繼續(xù)拍。奇怪的是正面人物蔡斯一家遠不如那些“壞蛋”們有光彩。老謀深算的安琪、厚顏無恥的蘭斯、美女蛇梅麗莎……尤其是惡的集大成者理查·錢寧極具魅力,我疑心編導們寫著寫著也改變了初衷,最后被他的魅力所征服。那時我便萌生一念:搞一部中國的《鷹冠莊園》!為了這個夢想我開始涉足電視劇,也就是在這以后不久的一個晚上,我散步的時候,看到一個攝制組在首都婦產(chǎn)醫(yī)院門口拍攝一個鏡頭:一個年輕女人一臉絕望地緩緩走來。那是個陌生的演員,高而秀麗。就那么一個鏡頭,竟然重來多次。我忍不住問劇組的一位男士,答曰:“此劇名《渴望》,編劇李曉明。”
《渴望》帶來的沖擊是巨大的,但其中包含了天時、地利、人和,加上接踵而來的《編輯部的故事》,北京電視中心就此奠定了在老百姓心中的位置。中國電視中心不甘示弱,下決心打翻身仗,全體編輯出動,網(wǎng)羅了一批作家獻計獻策,我也算是濫竽充數(shù)者。
我混入影視圈的前提條件是一部叫做《?;稹返拈L篇小說。此書寫于1987年,出版于1988年底。出版過程很是時乖運蹇。好在里面塑造了一個據(jù)說可以超越時空的女孩。于是該書在1991年“青創(chuàng)會”上被中國電視劇中心的一位編輯看中,計劃改編為八集電視連續(xù)劇。誰知一稿出來之后便引起一場爭議;就連爬格子友邦也驚詫:此書在文學界亦屬前衛(wèi)者流,改成電視劇恐怕有兩種結(jié)果:一是費力不討好,二是引起一場電視劇革命。前一種結(jié)果令人灰心,后一種結(jié)果又讓人害怕,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港臺電視劇的走紅著實令人不解?!读髅ゴ蠛唷贰度嗽谶吘墶贰读x不容情》三部內(nèi)容情節(jié)等等相似處甚多——都是老大好得像菩薩,老二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地壞。盡管如此,人們還是從頭看到尾,一集不落。真是奇怪。過去我堅決排斥武俠小說與港臺電視,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個誤區(qū)。譬如《戲說乾隆》,誰都知道是胡編亂扯,可大家就是喜歡看。說深了,這恐怕和人類的自欺意識有關(guān)。勞累一天,誰都想脫離眼前的環(huán)境,鉆到另一個與現(xiàn)實甚遠的世界里,踏踏實實地被騙。
《愛你沒商量》和《皇城根兒》使老百姓對電視劇的狂熱降溫了。時代似乎呼喚著真正的精品——百姓們的口味越來越難伺候。于是我滿懷激情地開始圓“莊園之夢”,首先就此問題與一資深電視人進行探討,他的回答出我意料:“中國不可能搞出自己的《鷹冠莊園》?!眴柡我砸姷?,答曰:“很簡單,因為中國沒有莊園?!?/p>
嗚呼!這真是太好笑了!有這樣的電視人把持,何以圓夢?
但時常有疑問:如果沒有幼兒,哪來的成人?沒有夢想,人類又如何會有今天?關(guān)鍵是,要有敢于第一個吃螃蟹的勇士,可惜我沒有這種魄力,所以也只好把自己包裹起來,等著別人給螃蟹摘去鉗子再說罷。
峰回路轉(zhuǎn),現(xiàn)在的那些“抗日神劇”比起當年,簡直有過之無不及。手撕鬼子,褲襠埋雷,……假到讓人吐!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對于國人的原創(chuàng)性,我曾經(jīng)絕望。我們根本不尊重原創(chuàng),導致有些領域(影視界為最)潛意識中認為投機取巧地復制是聰明的做法,原創(chuàng)在他們眼中應當是相反。我們的綜藝節(jié)目也無一不是復制國外的模板,用最短的時間賺到最多的錢,大約是多數(shù)人的最高理想了,怎么能把時間浪費在創(chuàng)造的冥思苦想中呢?所以創(chuàng)造性、想象力對于國人來說,似乎非常地不重要。不然,以這個民族的聰明智慧,怎么也不可能連一個世界級原創(chuàng)性的獎也得不到。
然而,我現(xiàn)在又有了希望,在更年輕一代人的身上看到了新的希望,在一個算法的時代,我看到有更多的靛藍兒童在誕生,年輕人正在AI不可及的夾縫中,捍衛(wèi)人類最后的尊嚴。
控制論的鼻祖維納曾經(jīng)說過,未來,電腦幾乎會在一切領域中代替人腦,但唯獨那種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那種模糊的指令,那種混沌的不可言說的暗線是無法代替的,那正是一種高級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ChatGPT不可能完全代替人腦,當然,我們也要定期清理大腦中那些灰白色物質(zhì),把所有的潛能用于創(chuàng)造,到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不至于留下遺憾。
徐小斌,作家、編劇,現(xiàn)居北京。一九八一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當年獲首屆十月文學獎。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遺夢》《雙魚星座》《徐小斌經(jīng)典書系》等。在哈佛、耶魯、哥倫比亞大學和美國國家圖書館、國會圖書館等地均有藏書。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首屆女性文學獎、第二屆加拿大華語文學獎小說獎首獎、二〇一五年度英國筆會文學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意、日、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巴西、希臘等十余種文字,在海外發(fā)行。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