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口
我是在阿爸當(dāng)兵半年后出生的。大約在我三四歲時,依稀記得阿媽牽著我的小手沿著機耕路走到村口等阿爸。這條坑坑洼洼的機耕路是云石村通向村外的唯一一條小路。村口有一座四方形的簡陋的小廟,云石村的人習(xí)慣叫張飛廟,也有人干脆就叫路亭。廟里供著一塊有些年月的石雕像,雕的是“桃園三結(jié)義”里的張飛,石像前斷續(xù)有幾炷香升騰著裊裊的細煙。緊挨小廟旁有一株上百歲的小葉榕樹,如蓋的枝葉像一把巨大的傘撐在張飛廟的上方。云石村張姓是大姓,我姓張,叫張小兵,阿爸給我取的名。阿媽告訴我,阿爸得知我降生后來信說就叫小兵吧,阿爸的大名叫大兵。那天在村口等阿爸的往事只留下些記憶碎片,記得阿爸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用他臉腮上堅硬的胡碴兒扎我的臉。還有大欣叔趕著馬車出村口時巧遇阿爸,大欣叔跳下車擂了阿爸一拳,阿爸則叫大欣叔晩上來家喝酒。
阿爸探親假雖然只有十多天,但自從阿爸歸隊后,我幼小的心靈似乎感覺到失去了某種支撐。我時常哭喊著扯住阿媽的衣襟催阿媽帶我到村口,我盼望著在村口能再一次見到穿著綠軍裝的阿爸遠遠地朝村口走來……
在我六七歲大的時候已經(jīng)能記事了,我時常伸長脖頸向村口張望,我多么想阿爸會突然出現(xiàn)在村口。
一天阿媽笑著跟我說:“娒,你阿爸信上說這個月底就到家了,你若想阿爸這兩天下午就用心多朝村口瞄瞄,興許會讓你第一個看見阿爸呢?!?/p>
半年前我就聽到阿媽跟爺爺和奶奶、姑姑說我阿爸信里說在隊伍上升軍官了,是個排長,換上四個兜的軍服了,月月有五十幾塊的工資。爺爺很開心,叫了親戚鄰舍來家喝了不少的酒,爺爺還摸我的頭說我孫子長大后一定比我兒子更有出息。
聽了阿媽的吩咐后我每天下午就時不時地朝村口瞄上幾眼,終于在幾天后的傍晚,在視線可及的村口,在一片火燒云的背景里,我看見一抹綠色在不停地晃動,逐漸地變幻成完整的人影。我叫喊道:“阿爸,我看見阿爸了……”阿媽和爺爺奶奶還有姑姑聽到我的叫喊聲都跑到了屋外,奶奶把一只手掌在額頭前搭了個棚朝路口凝視,說:“是大兵,是我娒大兵歸家啦……”
我撒開雙腿朝阿爸跑去,阿媽朝我喊:“小兵,慢點兒跑,別絆倒了……”
當(dāng)我奔到阿爸的跟前時,卻猛然剎住了腳步,我喘著粗氣羞怯了起來。多少回啊,夢里的阿爸緊緊地摟著我,臉上堅硬的胡碴兒扎得我的臉蛋又癢又疼,我還沒來得及掙脫開阿爸的懷抱,阿爸卻突然把我放下,轉(zhuǎn)過身大踏步地朝殘云方向而去,我拼命地奔跑追趕著阿爸,不停地喊著阿爸,阿爸……在我的腦子里雖然還有上次阿爸歸家時我每晚睡在他的懷抱里的記憶,但現(xiàn)在當(dāng)我真真切切地站在阿爸跟前時,卻對阿爸產(chǎn)生了陌生感。阿爸張開雙臂喊道:“我娒兒長這么高啦,阿爸抱不動嘍……”阿爸狠勁把我抱了起來,朗聲笑道:“小子夠沉的,快讓阿爸扎扎小臉蛋兒……”
阿爸這次歸家比上次風(fēng)光多了,只要阿爸出現(xiàn)在田間村頭就會有不少人簇擁在他身邊說這問那的。大隊張支書還親自登門請阿爸喝酒。支書叮囑我和阿媽一起陪阿爸去他家里吃頓晚飯。阿媽不愿去支書家,阿爸只好領(lǐng)著我去,支書眨巴著細眼朝我身后脧,問道:“阿秋怎么沒一起來呀?”阿爸說;“我阿爸病了,她得在家做飯伺候,走不出來?!敝卣f:“都說好的嘛?!?/p>
阿爸嘿嘿笑道:“張書記,要不把大欣喊來喝幾杯吧,他能喝?!?/p>
支書習(xí)慣性地眨巴著雙眼,半晌才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你倆打小就最好,可他那性子,簡直一個猛張飛再世,是個犟牛烈馬哩。我本想叫民兵連長也過來,可就在你歸家的頭天他被大欣用馬鞭生生地在臉上給抽出了兩道血印子?!?/p>
阿爸不解地問道:“為個啥?”
支書一撇嘴說:“還不就為村口張飛廟里的那塊破石頭嘛,人家為了破個四舊,帶人去搗張飛石,可你說說看,他大欣顧自趕他的馬車去唄,硬是狗咬老鼠多管閑事,立在廟口阻擋,這不就打斗起來了嘛。若不是我看在咱張姓面子上護著他,他早不知下場如何啦?!?/p>
阿爸冷笑一聲說:“他反正單個人,身上還有點功夫,誰能綁得了他?”
支書垂著頭尋思了一下,抬頭說:“大兵,要不你去喊他一聲吧,他若來了也好順便敲敲他,你的話他能聽?!?/p>
阿爸說:“還是算了吧,我曉得他的犟脾氣?!?/p>
支書的老婆從灶間端來一盤燉整雞蹾到桌面上,說:“大兵唉,你別看我這個老公當(dāng)支書,他就是拿大欣沒辦法,心里怵他呢!”
支書老婆頂多一米五的個頭,圓咕隆咚的身材好像稻桶。支書用厭煩的口氣狠勁擺了下手說:“去去去,爛口舌的老娘客,管自燒菜去!”
“稻桶”斜了支書一眼,一聲不吭地去灶間忙她的去了。
支書和阿爸對飲的時候,支書說:“大兵啊,你是咱這窮旮旯里第一個在隊伍上提干的,你給云石大隊的張家人長臉了。在隊伍上好好表現(xiàn),把腳跟兒站穩(wěn)了,將來爭取弄個營長、團長的干干,也算是光宗耀祖啰?!?/p>
阿爸嘿嘿笑道:“我當(dāng)上排長也算是祖墳冒青煙了,以后歸鄉(xiāng)來給您當(dāng)個民兵排長吧。”
支書端起酒杯“吱”的一聲嘬了一口酒說:“你說啥呀,我還等著看你明年再升上個連長呢?!?/p>
隊伍上體諒到阿爸已經(jīng)兩年沒有享受假期了,特意給續(xù)了假,阿爸在家住了一個多月時間,我每晚睡覺時就鉆進阿爸的被窩里聽阿爸給我講故事,阿爸從十大元帥朱德講起,每晚一個人物,我聽著聽著便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第二天我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阿爸被窩里躺著阿媽。我問阿爸:“晚上我睡在阿爸的被窩里,早上怎么自己睡一條被子啦?”阿爸刮了我一鼻子呵呵笑道:“阿爸會變魔術(shù)哩?!?/p>
阿爸假期間好幾次叫大欣叔來家喝酒。記得大欣叔第一次來喝酒時拎著一只自己打的山麂。阿爸拍了一下大欣叔的肩膀說:“行啊大欣兄弟,還真有兩把刷子哩?!?/p>
阿爸和大欣叔還有爺爺坐下來喝酒時,阿爸敬了大欣叔一杯酒說:“大欣兄弟,我都聽阿秋說了,我當(dāng)兵這幾年家里遇上些急事都多虧你相助。”
阿媽把一盤菜端上飯桌,插話說:“可不是嗎,去年小兵半夜里發(fā)高燒多虧了大欣趕馬車送公社衛(wèi)生院呢。”
大欣叔把一口酒咽下,說:“說啥子哩,我住得近么不是,就隔一壟田。再說了,你我還有阿秋咱幾個從小一塊兒長大,你保家衛(wèi)國去了,家里湊巧有點兒啥事,不就是喊一嗓嘛??靹e說這些了,難為情?!?/p>
阿爸接著說道:“大欣啊,三年前當(dāng)兵去的應(yīng)該是你,接兵的多看好你呀,膀大腰粗的?!?/p>
大欣叔說:“當(dāng)不當(dāng)兵的沒啥,反正我單個人,一人吃飽全家飽?!贝笮朗逭f著敬了我爺爺一杯酒說:“打小也就你們一家老小拿我當(dāng)人看,單憑這一點我也死認你們一家子哩?!?/p>
阿爸和大欣叔正在興頭上,大隊張支書嘻嘻笑著進來了,阿爸和爺爺叫支書坐下來一起喝酒??僧?dāng)支書剛把屁股粘到長條凳上時,大欣叔卻一抬屁股要走,怎么攔也攔不住。
阿爸這次歸隊時我已經(jīng)會耍賴了,在村口阿爸要坐上大欣叔的馬車走,不讓阿媽再送了。我哭喊著抱著阿爸的腿死活不肯放他上車。最后還是大欣叔調(diào)和,讓我和阿媽一起把阿爸送到公社的車站后再坐馬車歸家。
一路上我依偎在阿爸的懷里,阿爸用他臉腮上的胡碴兒扎我的臉,我寧可讓阿爸的胡碴兒扎疼臉也不舍得脫離阿爸的懷抱。
阿爸哄著我說:“小兵,再等不多久阿爸就可以接你和阿媽上部隊隨軍了,那時你和阿爸還有阿媽就天天在一起不分開啦。”
我不解地問阿爸:“阿爸,啥叫隨軍???”阿爸“嗯”了一聲說:“就是小兵和阿媽一起上隊伍里幫阿爸保衛(wèi)邊疆?!?/p>
我又問道:“阿爸還要過多久才歸家呀?我要到村口接阿爸。”
阿爸拍了拍我的臉頰說:“快著哩,阿爸明年就歸家看小兵,明年你都八歲了,該上學(xué)堂了,上學(xué)了可不能給阿爸考個大鴨蛋噢?!?/p>
我上學(xué)堂了。我問阿媽:“阿爸都說好了的,等我上了學(xué)阿爸就歸家啦?!卑屨f:“你阿爸信上說隊伍上任務(wù)忙哩,等忙完了就歸家陪你。”
村小離村口不遠,我經(jīng)常獨自跑到村口,甚至爬到榕樹枝上朝遠方眺望,期盼著阿爸會突然出現(xiàn)在小路的盡頭。
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陡然看見家里有兩個穿綠軍裝的人。我一時興奮得幾乎要脫口喊出“阿爸——”但我定睛一看,這兩個人都不是我天天想念的阿爸。兩位軍人臉色黯淡,支書站在一旁吸著煙,兩只細眼不停地眨巴。當(dāng)時阿媽不在家,支書差人到田里喊回了阿媽。過了好一會兒,其中一位穿四個兜軍裝的軍人才雙手握著阿媽的手說:“嫂子,您可要頂住……張大兵同志他壯烈犧牲了……”
阿媽一時間懵著沒啥反應(yīng),突然地,阿媽尖叫一聲道:“同志,你說啥?大兵他,他……”阿媽一下子便癱軟在地上了。那軍人解開帶來的包袱,捧出阿爸的遺像,包袱里還有一套嶄新的綠軍裝和別的一些遺物。阿媽發(fā)瘋般地撲到桌面上抱起阿爸的遺像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這時候的我,從疑惑到徹底地明白了阿爸死了,他再也歸不來家了,我難過而又絕望地仰起臉放聲大哭。
奶奶和爺爺沒能承受住打擊,臥床不起,沒幾年就相繼離開了人世,奶奶和爺爺過世后阿媽一下子就癱軟了下來。一天傍晚,阿媽支撐不住躺倒在床上,呻吟著叫我快去叫大欣叔。大欣叔一跨進家門就焦急地問阿媽:“阿秋嫂子,你怎么啦?”阿媽說:“是腰,還有肚子一圈都灼灼痛,還全身燙?!贝笮朗暹t疑了一下,把手掌貼到阿媽的額頭上,驚叫道:“喔喲,額頭上滾燙,發(fā)高燒了?!贝笮朗遛D(zhuǎn)過頭問我:“你姑姑呢?”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姑姑送那個……那個‘相好的去了?!薄跋嗪谩笔俏衣牥屨f的,我問過阿媽“相好”就是姑父嗎?阿媽笑著說:“現(xiàn)在還不是,以后興許是?!?/p>
大欣叔接著問我:“出去多久了?”
我回答說:“出去好……好長時間啦?!?/p>
大欣叔說:“小兵,你沿路往村口方向找找,阿叔這就拉馬車過來?!?/p>
我一路跑一路喊姑姑,一直跑到村口才看見姑姑和她的“相好”緊挨著站在大榕樹下。我喊道:“姑姑,我阿媽肚痛下不了床了,大欣叔叫我喊你快歸家?!惫霉谩鞍 绷艘宦暠阃遗?。跑到家時,馬車已經(jīng)停在了家門口。大欣叔跟姑姑說:“得送你嫂子上醫(yī)院。”姑姑說:“大欣哥靠你了?!贝笮朗逭f:“我們快把你嫂子抱上車吧。”姑姑彎下腰試圖抱起阿媽,但姑姑如何抱得動阿媽?姑姑的“相好”跟大欣叔說:“大欣哥,還是我倆一起抬嫂子上車吧?”阿媽呻吟說身子動一動更痛,要姑姑慢慢扶她下床。大欣叔想了一下說:“還是我直接抱上車吧,也好少些身子擺動?!贝笮朗逭f著把一只寬闊的手掌伸進阿媽的背脊后,另一只手托起阿媽的雙腿,小心地把阿媽抱了起來。大欣叔跟阿媽說:“把我頭頸勾牢。”阿媽“哦”了一聲,一只胳膊鉤住了大欣叔的頭頸。
看著大欣叔把阿媽抱上車的情景,我不禁聯(lián)想起阿爸把燈下紡線的阿媽抱上床的一幕,阿爸抱阿媽的動作和大欣叔的動作一樣,只不過那晚的阿媽沒有勾住阿爸的頭頸,而是在阿爸的懷里嬉笑著拍打阿爸的肩頭,嘴里還說娒兒還沒困著呢。我在被窩里想阿爸的力氣可真大。
姑姑和她的“相好”坐上了車,我也要跟著上車,但姑姑不肯,叫我早點上床困覺,哪也不許去。
隨著大欣叔“駕”的一聲吆喝,馬車便朝前方奔馳而去。我追趕著馬車,一直追到村口,才喘著粗氣看著馬車消失在視線中。
第二天早上我跑到村口,盼望載著阿媽的馬車出現(xiàn)在村口。從早上一直等到了中午,終于盼來了馬車,我見車上沒有阿媽和姑姑,就“哇”的一聲哭了,叫道:“我阿媽呢?阿媽呢?”
大欣叔憐惜地摟著我說:“小兵真是個乖娒兒,你阿媽沒大事了,是腎里長了塊小石頭,有你姑姑在縣醫(yī)院陪著,過幾天就能歸家了?!?/p>
我不解地問道:“腎是什么???”
大欣叔說:“就是腰唄。醫(yī)師說是腎結(jié)石?!?/p>
兩天后阿媽和姑姑果真乘大欣叔的馬車歸家了。第二天下午大欣叔拎來了一只山雞跟阿媽說:“嫂子,剛打的,吃補。”
阿媽說:“大欣兄弟,這幾天可累著你了。晚上留下來一起吃吧?!?/p>
大欣叔凝視了阿媽一眼,擺了一下手說:“不了,還有人等著坐車呢。”
大欣叔不肯留下來吃飯使我生出了失落感,我拽住大欣叔的衣襟不想讓他走。大欣叔摸摸我的后腦勺說:“阿叔還有事體要做,去找你姑姑歸家燉雞。”
我癡癡地望著大欣叔離去,突然地我想起了阿爸……
姑姑要出嫁了。姑姑出嫁那天,我和一幫孩子跑到村口看迎親隊伍進村,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往村里開,車斗里坐了不少人,姑父穿了身嶄新的衣服,胸前戴著大紅花坐在拖拉機手的旁邊。姑姑那天沒坐拖拉機,是坐上大欣叔的馬車走的。大欣叔用帆布把車斗包成拱屋,兩側(cè)外邊貼上大大的紅囍字,棗紅馬的脖頸上系了條紅綢帶,脖頸下還掛了個響鈴鐺。棗紅馬大概也感知到了喜慶,不時仰頭“咴咴”叫喚。大欣叔打趣地說:“大妹子坐馬轎出嫁嘍?!?/p>
姑姑上車前把我摟入懷里,一串串淚珠滾落下來。
一天夜晚,黑魆魆的天幕掛著好多星星,我思念阿爸,獨自坐到村口大榕樹下的石板凳上,四周靜謐得只聽到蛐蛐的叫聲和不遠處田間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呱呱蛙叫聲,我抬頭數(shù)著星星,臉上不由自主地淌滿了淚水,我哭了好久,直到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夢中我似乎聽到阿媽和大欣叔在叫喚我,聲音是那樣遙遠。我用力睜開雙眼,眼前站著阿媽和大欣叔,大欣叔把我抱起來,然后又彎下腰把我背到了他寬厚的脊背上。大欣叔背著我走,阿媽緊跟在后頭。大欣叔側(cè)過臉來說:“小兵啊,阿叔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是個沒人管的孤兒,常常半夜里獨自哭到雞叫。你要向你阿爸一樣做個硬性人,快快長大也爭取到隊伍上去?!?/p>
那夜大欣叔的話植入了我的心頭。
到家后我躺在床上心里很想大欣叔別走,晚上跟我一起睡,我還想從大欣叔的嘴里聽到我阿爸從前的好多事。但大欣叔把我放到床上便轉(zhuǎn)身和阿媽對視了一下就走了。
我依賴或者說佩服大欣叔還是從他手里的那根馬鞭開始的。我最愛看他手里那根長長的神奇的馬鞭在空中閃電般“噼啪”一聲脆響,在我眨眼工夫,大欣叔已經(jīng)“駕”的一聲吆喝,那匹棗紅色駿馬的蹄下即刻塵土飛揚了。大欣叔用他的馬鞭抽打過大隊民兵連長,還狠狠地抽打過老是眨巴著細眼的大隊張支書。支書挨鞭抽是因為他夜里酒后老愛敲我家的門。阿媽終是忍無可忍操起菜刀推門趕跑了他。那天晚上我心驚膽戰(zhàn)地聽阿媽在床上輕聲地抽泣。過了幾天,村里便傳出支書被大欣叔給抽打的事。據(jù)說那天支書要上公社參加緊急會議。大欣叔破天荒地主動請支書乘他的馬車去公社,同車的還有民兵連長。馬車駕到村口,大欣叔突然勒住了馬,一句話不說轉(zhuǎn)身揮起鞭子就朝支書身上抽去。那是夏天,支書身上就穿了件白背心,背脊上頓時就顯現(xiàn)出月牙般的紅杠。支書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鞭子給抽蒙了,他“哎喲”一聲,眼也不眨了,瞪著白多黑少的細眼吼道:“你癲啦?干嗎打我?”
大欣叔瞪著一雙銅鈴眼喝道:“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大欣叔說著把鞭子朝空中“嗖”地旋了一個圈,照著支書的背脊身又是一鞭子,這回支書不只是“哎喲”了,連“親娘”都喊出來了,他雙手抱著頭從馬車上滾了下來,一個勁地朝呆若木雞的民兵連長罵道:“你還是民兵連長嗎?你看著老子挨打呀……”
民兵連長哪敢對付大欣叔啊,再說云石村的哪個不曉得大中午的支書作賊般地摸進他的家?而他卻在道坦外朝一條搖著尾巴的土狗出氣,狠狠地踢了土狗幾腳,驚得土狗“汪汪”慘叫幾聲夾著尾巴跑了。這回他這個民兵連長興許正在心里偷著樂呢。民兵連長拉了一把大欣叔,勸道:“大欣兄弟,有話好好說嘛,別打了?!?/p>
大欣叔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民兵連長,吼道:“滾一邊去,你也不是什么好貨,再管閑事老子連你一起打?!?/p>
民兵連長覺得自己勸過了就算是盡到責(zé)任了,待在一旁不聲響了。
大欣叔手中的鞭子“噼噼啪啪”一下又一下地抽在支書的身上。支書在地上滾了幾圈,撐起身子踉踉蹌蹌地跑了,他邊跑邊嘴硬地威脅大欣叔:“狗生的大欣你等著,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大欣叔叉著腰道:“好啊,老子等著你來收拾。你好生記牢,阿秋是張大兵烈士的老婆,以后再敢起邪念老子就擰下你的狗頭當(dāng)尿盆?!?/p>
大欣叔痛打大隊支書的事在村里一夜之間傳開了,同時也有傳言大欣叔要娶我阿媽了,甚至有鼻子有眼地說大欣叔已經(jīng)和阿媽住一起了。這些事還是多年后聽姑姑跟我說的。
一天下午,大欣叔突然來我家和我阿媽說:“阿秋,我要離開云石去外地了,想必那條老狗再不敢欺騷你了。”
阿媽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清水遞給大欣叔說:“忒久不見你人影兒,這一見著就說要走,走哪去?非得走嗎?走多久?”
大欣叔把半瓢水“咕?!睅紫潞攘?,一抹嘴說:“我?guī)煾改昀狭耍胰ヅ惆樗??!卑尅芭丁绷艘宦暃]再言語。
大欣叔又說:“我走以后若能賺點錢會寄點來,家里萬一有個要緊事,特別是那條騷狗再敢欺侮你,你就照信上的地址給我寫信,我馬上回來?!?/p>
阿媽說:“不用寄錢,我和小兵能吃飽穿暖?!?/p>
大欣叔摸一下我的頭說:“好好讀書,聽阿媽話,阿叔還會歸來的?!贝笮朗逭f完便轉(zhuǎn)身走了。
我跟著阿媽走到道坦外,看著大欣叔上了馬車,一甩鞭,“駕”的一聲遠去了。我回過身來,卻見阿媽早已把身子背了過去。
一天晚上阿媽在床頭上為我扇蒲扇,我問阿媽:“阿媽,大欣叔為什么要離開云石村呢?我聽別人說他跟神仙一樣神出鬼沒的,他是神仙嗎?”
阿媽說:“你大欣叔是個怪人哩,他十多歲時在村里突然不見人影了,誰也不知道他是去哪兒啦,還以為他死了呢?!?/p>
我問阿媽:“是大欣叔不想看見村里人嗎?”
阿媽用蒲扇驅(qū)趕蚊蟲,說:“你還小不懂,你阿爸興許知道哩……”
我眨巴著眼睛問道:“等我長大以后就懂了嗎?”
阿媽說:“等你長大后自己問吧?!边^了一會兒阿媽接著說:“阿媽從前管你阿爸叫阿哥,你阿爸也是阿妹阿妹地叫著,一家人,親兄妹一樣的?!?/p>
阿媽說到這兒微微地笑了,又接著說:“阿媽和你阿爸還有大欣叔一起玩的時候你阿爸還叫大欣叔長大后當(dāng)他妹夫呢。等到長大后阿媽和你阿爸正式定了親,你大欣叔才趕著馬車突然歸回來了,他跟大師學(xué)了一身功夫,你阿爸說他學(xué)的是鞭拳?!?/p>
我好奇地問阿媽:“那大欣叔會飛檐走壁嗎?他的鞭子會把天上飛的山雀抽下來嗎?”
阿媽說:“大欣叔打鞭拳時不讓人看,只有你阿爸看見過,村里的壞人都怵他的鞭子哩。”
我問阿媽:“支書是壞人嗎?還有民兵連長也是壞人嗎?”
阿媽沒有聲響。我接著問道:“阿媽你也是孤兒嗎?”
阿媽問我:“聽誰說的?”
我說:“聽姑姑說的?!?/p>
阿媽嘆口氣說:“阿媽是外鄉(xiāng)人,六七歲的時候跟著我阿媽,也就是你外婆一路討飯到云石村,這兒的冬天尋常不下雪,可那天傍晚下了好大的雪,我和你外婆在雪地里又冷又餓直打哆嗦,你好心的爺爺奶奶讓阿媽和你外婆進了屋。那天晚上你外婆剛吃了碗半飽的飯就咽氣了?!?/p>
我“哦”了一聲說:“阿媽從那天起就有了新的阿爸阿媽了嗎?”
阿媽說:“是的呀,否則哪有現(xiàn)在的你哩?!?/p>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阿媽:“大欣叔沒有老婆嗎?他有娒兒嗎?”
阿媽把蒲扇朝我額頭上一拍說:“傻娒兒,大欣叔沒老婆哪來的娒兒呀?”
我說:“阿媽,那我當(dāng)他娒兒好嗎?”
阿媽停歇了手里搖動的蒲扇,說:“夜遲了,早點困覺吧……”
我長到十六歲的時候沒書讀了,就一門心思想去當(dāng)兵。我聽說姑父跟公社武裝部長是親戚,便去找姑父幫忙。姑父把我領(lǐng)進武裝部長辦公室,部長把頭搖成貨郎鼓一樣,沖著我說:“這我可做不了主,小兵你才十六歲不夠條件,再說你當(dāng)兵去了,留下你阿媽一人誰照應(yīng)?聽說你阿媽身體一直不大好?!?/p>
部長那兒說不通,回家后我不肯吃飯。阿媽嘆息道:“你大欣叔這一走好幾年了,要不寫封信試試能不能聯(lián)系上,他能有辦法?!?/p>
我找出紙筆,阿媽口述道:“大欣兄弟,小兵想去當(dāng)兵,你歸來吧?!蔽覍懲晷疟阋宦沸∨艿焦绨研欧馊M了郵筒。
沒過幾天大欣叔像是天上掉下來一樣地突然推門進家來了。大欣叔開口便問道:“小兵想去當(dāng)兵嗎?”
我渾身一下子來了勁,從床沿上倏地站起身說:“大欣叔,你以前跟我說過長大后到隊伍上去,現(xiàn)在我不讀書了,我想去當(dāng)兵,我要接我阿爸的班,可是公社武裝部不同意?!?/p>
大欣叔說:“走,上馬車,阿叔這就帶你去縣武裝部,我給他們趕過車,人頭熟?!?/p>
縣武裝部負責(zé)征兵工作的王科長知道了我是張大兵烈士的兒子,很熱情地叫我歸家等通知,他們研究一下再說。
過了幾天王科長親自帶著公社武裝部長登門來了,是大欣叔給引進門的。王科長說主要是來看望烈士親屬,也想聽聽我阿媽對我當(dāng)兵的想法和態(tài)度。
阿媽說:“小兵長大了,我支持他的志愿。”
王科長說:“小兵一走,家里就剩下你一人了,萬一有個啥事……”
我不假思索地打斷王科長的話說:“沒有關(guān)系的,有大欣叔呢,他很熱心常幫助我們家?!?/p>
大欣叔只是憨憨地笑著。
阿媽說:“村里的鄰舍親戚都熱心著呢。再說我還不到四十歲,又沒啥大毛病,你們就讓小兵當(dāng)兵去吧?!?/p>
王科長掃視了我們幾個一眼,“嘿嘿”笑了幾聲說:“我有數(shù)了,小兵年齡的事我跟接兵部隊商議一下,烈士的后代么,只要體檢過關(guān)盡量特批吧?!?/p>
我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兵。離家的頭天晚上姑姑和姑父帶著五六歲大的寶貝囡兒妞妞來了,大欣叔也來了。
我從身后托起表妹妞妞旋著圈圈,妞妞歡快地笑著。我放下妞妞時腦子有點兒暈眩,妞妞稚嫩的臉蛋在我眼前晃悠,我忽然地就想起了阿爸的絡(luò)腮胡子,心頭酸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摸一把自己光滑的臉腮,朝妞妞說:“來,妞妞,讓阿哥親一口你的小臉蛋……”
大家吃過晚飯,我乘著酒興叫大欣叔到道坦上給大家打一通鞭拳看看。大欣叔飯桌上喝了不少酒,甩了句“稍候”,便飛一般地離去了。不多時大欣叔就手捏馬鞭站在道坦上喊:“小兵,都出來吧?!?/p>
待大家都出了屋,大欣叔扎下馬步“嗨”了一聲,便把手里的長鞭旋到了空中,隨著“嗖嗖”的凜冽之聲,便聞“啪”的一聲脆響。大欣叔收回馬鞭作了個揖說:“所謂鞭拳是誤傳,我打的是醉鞭,也叫‘雙龍起舞?!?/p>
大欣叔說完便騰空而起,在空中飛旋了幾個圈,雙腳落地之際,他把馬鞭拋向了空中,旋即將兩只手掌往道坦上的一株大樟樹的軀干上奮力一推,樹上的枝葉一陣簌簌聲。枝葉抖顛之間,馬鞭已從空中墜落掛在了樹枝上,大欣叔身輕如燕,躍身摘鞭。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連聲叫好。
姑父驚異道:“這功夫就是傳說中的‘鬼撞墻嗎?這雙掌要是打到土墻上墻都得半倒?!?/p>
我也跟著贊嘆道:“太厲害了,功夫賽過了猛張飛。”
我叫喊的嘴巴還沒閉上,馬鞭已“嗖”地掠過了我的嘴唇,我嚇了一跳,趕緊把頭一歪。大欣叔哈哈一笑道:“抽不到你臉上,舉起右手來?!?/p>
我乖乖地把右手舉了起來。大欣叔惦腳旋轉(zhuǎn)了幾圈,待他停腳之時,我的右胳膊上已被細長的馬鞭給裹住了。大欣叔喊了一句“挪腳”,我便被馬鞭給拽到了阿媽懷里了。
看傻了眼的姑父“嘖嘖”了一陣后說:“小兵躲進阿媽的懷里了,這回有個照相機就好了。”
姑姑推了一下姑父說:“就門口這盞昏黃的電燈泡有照相機能有啥用?”
阿媽笑著說:“好啦好啦,屋外冷呢,都快進屋吧。”
大家正欲轉(zhuǎn)身進屋時,大欣叔喊道:“這里看。”只見大欣叔從腰間抽出另一根細鞭,大聲道:“且看‘雙龍起舞?!?/p>
話音未落,大欣叔已旋風(fēng)般地在地上翻起了筋斗,兩條馬鞭神奇地變幻出兩個滾動的好似鐵環(huán)的圓圈。大家正在“嘖嘖”驚嘆時,卻見兩鞭已收圈升空,兩鞭在空中弓弓直直,飄飄忽忽,纏纏繞繞又若隱若現(xiàn)。更為神奇的是,隨著大欣叔一聲:“聽響”,捏在他左手的先前從腰間抽出的那根細鞭竟然在空中舒展團縮之間炸出了好似點燃的排子炮一般的“噼啪”連響,而且有炫目的火花閃爍。大家都好生驚訝,妞妞還用小手捂住了耳朵。我問大欣叔鞭子怎么會放鞭炮閃火星呢?阿媽笑著說道:“小兵啊,一定是你大欣叔事先在鞭子上涂上帶響的火藥了唄?!?/p>
大欣叔哈哈笑道:“還是阿秋嫂子厲害,一眼看穿了。”
晚上鬧騰得遲了,送走姑姑一家后阿欣叔也要歸自己的家去了,大欣叔離開前從褲兜里掏出十元錢塞我手里,說:“拿著。明一早阿叔就拉車過來。”阿媽站在一旁啥話沒說,目送阿欣叔走了。
第二天清晨,有些甜味的霧靄籠罩著云石村,大欣叔早早地把馬車歇在我家的道坦外,村前屋后的鄰舍和親戚都過來相送。我扶阿媽坐上馬車。這時支書跑過來朝阿欣叔嚷道:“大欣,大隊已經(jīng)安排了鑼鼓隊和拖拉機,干嗎坐你的馬車呀?小兵,快扶你阿媽下來去大隊部。”
我瞟了一眼大欣叔,大欣叔好像什么也沒聽見,看都不看支書一眼,管自一屁股坐到了駕座上。
阿媽坐在車上挽著我的胳膊一動不動。大欣叔回頭喊了一聲“坐穩(wěn)啰——”,便把馬鞭朝空中“嗖”地一甩,隨即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我看見支書一雙細眼狠勁地眨巴了一下,把腦袋往肩膀里一縮。
馬車快奔到村口時,我見阿媽的眼圈泛紅了,我挽著阿媽胳膊說:“阿媽,我一到隊伍上就給您寫信?!?/p>
阿媽抬起衣襟擦了下眼角,說:“那年你阿爸離家時阿媽正懷著你呢,阿媽送你阿爸到村口也是坐的大欣叔的馬車,阿媽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駕轅的是一匹雪白的馬。唉,你阿爸他怎么就歸不來了呢……”阿媽說著突然叫大欣叔停車。大欣叔“吁”的一聲勒住了馬。
阿媽下了車,朝我擺了擺手說:“小兵長大了,自己到縣上找隊伍去吧,阿媽就送到村口了。”
大欣叔回過頭說:“不礙事哩,送小兵去了縣武裝部你再坐馬車歸家嘛?!?/p>
阿媽說:“不用啦,你們走吧?!?/p>
馬車“吱呀”一聲緩慢地朝前方而去,此時太陽已經(jīng)驅(qū)散了霧靄,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阿媽。我朝阿媽揮動著手,阿媽也揮動著手,我雙眼模糊,看著阿媽單薄的身影越變越小……
我不曉得,阿媽為何只肯送我到村口。
在我當(dāng)兵的第二年的一天,收到阿媽的一封來信,信里告訴我大欣叔在山崖上為阿媽采草藥時摔死了。我心頭猛地一沉,這怎么可能呢?大欣叔可是狩獵好手,一身的功夫啊,怎么會摔死呢?我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我懷疑我是看花了眼,便睜大雙眼把信又看了一遍,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滴滴答答掉落在信紙上……
無字信
孫女小ㄚ要去省城上大學(xué)了,臨行前我和老伴弄了一桌菜,還包了三鮮餡的餃子,叫孫女和她爸媽一起來家吃頓飯。
在飯桌上孫女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突然問我:“爺爺,聽我爸說奶奶從前是從很遠的北方嫁過來的,這里面一定有很多故事吧,爺爺您今天高興,說點給小丫聽聽好嗎?”
孫女長大成人了,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我這個當(dāng)爺爺?shù)淖匀皇菢凡豢芍Я?。我呷了一口酒說:“小丫,你奶奶當(dāng)年是回家呵。不過爺爺是有謀略的,你奶奶就乖乖地上鉤了,哈哈……”
老伴一旁白了我一眼說:“小丫,你爺爺喝多了,別聽他瞎掰……”
孫女搖著我的胳膊說:“爺爺快講嘛,小丫愛聽……”
“好,好,爺爺講,爺爺這就講給小丫聽……”我對孫女講述的“戀愛故事”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
當(dāng)年,我在駐扎在北疆的鐵道兵某工程連當(dāng)通訊員。當(dāng)通訊員遠沒有干體力活的戰(zhàn)士辛苦,但責(zé)任挺大的,平時要服務(wù)好連長和指導(dǎo)員不說,每天得按時吹幾次口哨是不能耽誤的,比如起床、熄燈、出操、開飯、出工、收工、集合(包括緊急集合)等等都是靠我吹口哨通知的。連里有武器彈藥,平常一般都分鎖進兩間屋子里,門鑰匙由我保管。因此,在我的腰間上總是須臾不離地掛著鑰匙串和一支口哨。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周日中午,我向連長請了假,與戰(zhàn)友結(jié)伴到營區(qū)外寄信購物。邊陲小鎮(zhèn)上有一條兩百來米長的水泥路,路上行人稀少,偶爾可見往返的馬車或自行車。馬路一側(cè)有一家郵電所和一間小飯館,距離小飯館不遠還有一家百貨商店。我掀開門簾走進商店打算買兩包香煙,就在我靠近柜臺時,發(fā)現(xiàn)售貨員是一個年輕白凈的姑娘,我驚異在這北疆邊陲居然會有這么個白皙的姑娘。姑娘穿一件白大褂,高挺的鼻梁,一雙明凈的大眼睛忽閃著羞態(tài)。我的雙眼一愣又一亮,努力想象著眼前的姑娘像誰?像小常寶還是李鐵梅呢?嗯,小常寶和李鐵梅哪有眼前這位姑娘漂亮!后來看越劇《紅樓夢》,我猛然覺得她像極了林黛玉。
正在我發(fā)呆的時候,姑娘微笑著問我:“解放軍同志,想買啥?”
我“噢”了一聲反應(yīng)過來,說:“我想買……噢,我想買兩包紅梅牌香煙?!?/p>
買了香煙我像丟了魂似的隨在幾個戰(zhàn)友的屁股后頭離開了商店。一個戰(zhàn)友回過頭打趣說:“春陽,剛才看見那個女售貨員兩眼都發(fā)直了,現(xiàn)在連腿都邁不動了,不會是一見鐘情吧?”
另一個戰(zhàn)友則哈哈笑道:“一見鐘情應(yīng)該是雙方的事吧,春陽這一出頂多算是單相思或者叫暗戀。”
我羞紅了臉一拳頭擂到戰(zhàn)友的肩膀上。
打那以后我還真的常常問自己是不是患上了單相思啦?因為她的形象在我的腦子里老也走不開。我只要有上街的機會,都會不由自主地拐進商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看柜臺里的貨物,再盡量掏出點零錢買點兒什么。
有一回我陪戰(zhàn)友去商店,那天我兜里沒錢,但我很想借買點兒東西的機會能與姑娘說上幾句話,哪怕就一兩句也行。比如聽到姑娘糯糯地問:“解放軍同志,您買啥?”然后我正兒八經(jīng)地回答說:“買一包煙?!苯又視牭剿龁枺骸耙杜谱拥??”我就很自然地告訴她我要“紅梅”或者“五一”。當(dāng)我盯著她那纖細的手把香煙遞到我手上時,我會禮貌地說一聲“謝謝”。如此這般,我就會升騰起一股滿足感。
那天我雖然兜里沒錢,卻跟戰(zhàn)友要了兩分錢,磨蹭到姑娘面前說:“我買一盒火柴。”
柜臺內(nèi)的姑娘看了我一眼說:“這回買火柴啦?”
我撇撇嘴說:“煙還沒抽完呢?!?/p>
姑娘把一盒火柴遞給我,說了一句:“煙抽多了不好。”
姑娘隨口說的一句話,卻讓我有了一種暖暖的感覺,而且讓我記住了一輩子。
有一個周日我和嘲笑我“單相思”的戰(zhàn)友一起去商店,卻沒看見姑娘。我悄聲問戰(zhàn)友:“怎沒看見她?她怎么會不在呢?”
戰(zhàn)友“哧哧”笑道:“你真的單相思啦?暗戀的滋味可不好受喲,得,我替你問問看。”
戰(zhàn)友問了柜臺內(nèi)的一位中年女售貨員。她看一眼戰(zhàn)友說:“哦,問春燕嗎?她病啦。”
她叫春燕?她生病啦?什么???要緊不要緊?在醫(yī)院里還是在家里?所有這些疑問我都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但是,我怎么可以追問呢?憑什么?別人會怎么想呢?
大概戰(zhàn)友怕我真的會傻傻地追問這位售貨員,便扯住我的手臂離開了商店。
苦苦等到了下一個周日,一直到下午才請出假,我飛奔到商店。當(dāng)我掀開門簾,便一眼望見了站在柜臺內(nèi)的春燕姑娘,壓在我心頭的一塊石頭一下子落了地。我走到柜臺前貿(mào)然地問了一句:“聽說你生病啦?”
春燕訝異地望著我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我支支吾吾地掩飾道:“是上次來店里買香煙無意間聽另一個售貨員說的?!?/p>
春燕微笑了一下,說:“哦,也就是普通的感冒發(fā)燒,已經(jīng)好了?!?/p>
春燕說完話還輕輕咳嗽了幾聲,我的心頭也隨之揪了一下。
自從聽了春燕隨口說的一句“煙抽多了不好”的話,我還真想下決心把煙戒了,但我轉(zhuǎn)念又想,我若把煙戒了還有什么理由去商店呢?紙筆這些連部就有,水果罐頭連里有分配。說到底,除了買幾包香煙,這商店的其他物品還真沒有我所需要的。最終我還是給自己找出了不徹底戒煙的理由,因為春燕說的是“煙抽多了不好”,那也就是說少抽點并非不好,于是我就由原來一周抽三四包煙減量為一周頂多抽兩包煙了。重要的是,這樣一來我還依舊有請假外出時可以拐進商店的“理由”。
在一個冬日的下午,連長叫我去商店替他買一條香煙,我愉快地接受了這一“特殊”任務(wù)。這是我第一次在商店買一整條香煙。春燕覺得有點意外,半開玩笑地說:“這回買一整條哇,加津貼費啦?”
我摸一下后腦勺說:“這回是替連長買的。你說過的,煙抽多了不好,所以我現(xiàn)在只是偶爾抽一抽。”
春燕露出了她那特有的微笑,有些靦腆到底說:“哦,我不過隨口說一下,你記性可真好?!?/p>
這一次我們還相互說了不少話,比之前每次來買香煙時的對話加起來還要多。
返回連部我把香煙交給連長,還得意地跟連長討了一根煙抽。臨近開晚飯的時候,我摸掛在腰間的哨子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腰間的鑰匙串不見了。這真是非同小可了,房間里鎖著的可是真槍實彈啊。我冒出了一身冷汗,胡亂地吹了幾聲開飯哨,連飯也顧不得吃,便朝商店跑,但愿鑰匙是落在了商店里。
一口氣跑到商店門口時,天色已經(jīng)灰蒙蒙的了。雪花無聲地飄落,寒風(fēng)刮在臉上生痛生痛的。我在商店門口不由得“啊”了一聲,商店的門已經(jīng)掛上鎖了。我只好對自己說,算了吧,回去再找找,找不到就明天再說吧。
“你來找鑰匙的吧?”我的身后冷不丁傳來了春燕的聲音。
我轉(zhuǎn)身驚喜道:“是呀,是呀,鑰匙果真落你這兒啦?”
春燕把捏在手指間的鑰匙串甩了一下,走到我跟前。她把鑰匙串遞到我伸出的手掌里,說:“鑰匙是掉在柜臺外的地上了,也怪我太粗心了?!?/p>
明明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她倒自責(zé)了,我撇了撇嘴說:“春燕,該說粗心的是我,害得你大雪天里等我?!?/p>
春燕說:“這沒啥,我估計會是你掉的,這兒的人一般不掛鑰匙串?!?/p>
我把鑰匙串掛到腰間的皮帶上,笑著說了聲“謝謝你”,但我又覺得單單說聲謝謝還不夠,便又正正規(guī)規(guī)地朝春燕敬了個軍禮。春燕見我朝她敬禮,咯咯地笑出了聲,說:“我家就在附近不遠,要不先到我家烤烤火再走?”
我這時的心情可以用“激動”來形容。真想不到春燕會主動邀請我去她家烤火。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猜想過她家在哪里,她有幾個兄弟姐妹,她爸媽是干什么的……今晚雖然意外地獲得了被邀請的驚喜,但有軍紀框著我,何況我是偷著跑出來的,我必須得迅速歸隊。我嚅囁道:“我得趕緊回去,馬上又要到吹哨時間了?!?/p>
春燕把垂下的兩只手握在一起,略彎一下腰說:“哦,路上小心,再見。”
這次以后,便難得再遇到被邀請的理由和機會了。而且,我自己也喪失了再去商店見她的勇氣。
就在這次被邀請之后不久,我擦槍時不小心走了火,一顆子彈在我的左臉頰上劃過,淌了一地的血,挨了個處分不說,還在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顯眼的疤痕。我沒有勇氣再去商店讓她看見我這張破了相的臉??鄲灥梦乙差櫜簧稀盁煶槎嗔瞬缓谩绷耍吭掳l(fā)的津貼費一多半都抽了“悶煙”了。過了好久,我叫嘲笑我“單相思”的戰(zhàn)友外出時順便給我?guī)l香煙。戰(zhàn)友回來后跟我說:“喂,你暗戀的那個夢中情人想你了?!?/p>
我瞪了戰(zhàn)友一眼說:“你瞎扯啥呀,哪來的夢中情人。”
戰(zhàn)友嘿嘿笑道:“真的吶,我買煙時她問起過你,說你為啥好久沒來買煙了。表面上看好像是隨口問問的樣子,但我感覺她那是假裝的,她心里肯定有你了,嗯……她這不是想念你了又是什么呢?哈哈……”
“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雖然嘴里罵戰(zhàn)友,但我實在太想聽到戰(zhàn)友告訴我的這些事了。
當(dāng)完三年兵我要退伍回鄉(xiāng)了。越是臨近退伍,我越是心神不定。我至少設(shè)想了一百種辦法想試探她心里究竟有沒有那個“意思”,哪怕只是一點點,不過,我的每一個設(shè)想都被我自己給否定了。畢竟我跟她只是一般的熟人關(guān)系,相互之間的情況也不了解,我回家后與她又是天南海北相距遙遠,更何況我還是一個破了相的人。單相思或者說暗戀會使人不知所措但也往往會使人生發(fā)出膽量和勇氣,膽量和勇氣終于在我的心頭占了上風(fēng),我不再糾結(jié)猶豫,打算在離隊前去商店,借故買一條香煙,然后“順手”給她留下一封信。說是一封信,其實是在信封里面裝了一張空白的信紙,是一封“無字信”,說白了就是想試探一下她。那天我去商店穿的是已經(jīng)摘了領(lǐng)章的綠軍裝,春燕看見我很意外,問我:“大半年沒見你來買煙了,你,要退伍啦?”
我不自信地把左臉頰偏離她的視線,說:“是的,明天一早就要回家鄉(xiāng)暖州了?!蔽疫@么說著卻在心里頭想,你大半年沒看見我了,可我卻看見過你好多次了呢。這大半年來我和戰(zhàn)友來商店都是托戰(zhàn)友進去替我買幾包香煙,而我則站在門外透過門簾目不轉(zhuǎn)睛地偷看你呢。
春燕“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你是暖州人啊,江南暖州,小橋流水,鳥語花香……”
我問道:“你知道暖州?去過?”
春燕微微點了點頭,說:“我們是老鄉(xiāng)呢?!?/p>
一聽春燕說是老鄉(xiāng),我陡然打起了精神,連聲說道:“這太巧了,太巧了……”我緊接著就想問她家是在暖州什么地方?如果她愿意回答的話我還會一個勁地追問她為何會來到北疆這么偏遠的地方?多大時來的?老家還有什么人?想不想吃老家的魚丸和魚餅?還有麥餅、燈盞糕……
但春燕顯得很平靜,還沒等我問她,她突然注意到我左臉頰上的疤痕了,驚奇地問道:“你的臉……怎么了?”
我用無所謂的口氣說:“沒啥,被子彈劃了一道溝溝‘留作紀念?!?/p>
“哎喲,人沒事就好?!贝貉嘧屑毧戳宋易竽橆a一眼,竟然微笑了一下說,“有點像電影里的蒙面大俠佐羅呢。”
我不由得摸了一下臉上的疤痕,跟著笑道:“是嗎?你也看過佐羅電影?我們部隊剛放過?!?/p>
春燕說:“前幾天結(jié)伴去縣城影院看的,外國拍的電影就是好看?!?/p>
我當(dāng)著春燕的面劃燃火柴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其實就是給自己壯個膽,然后把褲兜里的信封掏出來放到了柜臺上,說:“信封上寫著我家的地址和我的姓名。如果你能給我回封信……”
春燕看了我一眼,似乎沒啥反應(yīng),也沒有馬上把信封收起的意思。
我不好意思再往下說“如果”之后的話了,欲言又止地轉(zhuǎn)身離開了商店。
退伍回家后我整日里猜想著春燕看到這封“無字信”后會是什么感覺,她會覺得莫名其妙嗎?會生氣嗎?或者,會高興嗎?也許,也許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把信封扔進了垃圾桶里了。萬事皆有可能啊,當(dāng)然,我跟自己說的最多的還是:樹立信心別失望,春燕一定會來信的。
我每天掐著手指頭算日子,終于,大約在一個半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來自北疆的信,是春燕寄來的。
我急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拆開封口,信里只有三行秀麗的鋼筆字,就寫在我留給她的那張空白信紙上——
“春陽老鄉(xiāng):我就在你留給我的空白信紙上寫上幾個字吧。祝你心想事成,早日參加地方工作。希望有朝一日有緣在老家見到你。春雁?!?/p>
我感到好奇,女孩子的名字怎么會取個雁字呢?我還一直以為是燕子的燕呢。不過這對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給我來信了,而且我因此也就有了給她回信的理由。
我立即動手給她寫回信,但我尋思許久,還是就著這張信紙寫了幾行字:“春雁:我一直以為你叫春燕呢。你的來信讓我興奮得睡不著了。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有緣在暖州相見的。盼來信。春陽?!?/p>
信寄出去未出半個月就收到春雁的回信了,這回寫了一大段。她在信里告訴我她早前確實叫春燕,隨父母到了北疆后改名叫春雁的。她還交代我有空可以去城西街N號看看她家的兩間祖?zhèn)骼衔?,政府已?jīng)落實政策歸還老屋,并且她的父親已摘帽平反,很快就要歸鄉(xiāng)了。
原來春雁還是正宗的暖州城里人呢,而我只是半個暖州人,父親是隨大軍南下,在暖州娶了親,然后有了我。
看完信后我馬上找出紙和筆,寫了一張又一張回信,但都被我揉成團扔進了廢紙簍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向她表達我的特殊而又微妙的心情。我最終還是在那張尚未寫滿的信紙的下端用鋼筆規(guī)規(guī)整整地寫下了幾個字:“春雁:破了相的佐羅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嗎?春陽?!?/p>
這封信寄出去后幾個月未見春雁來信。我揪著的心一直寬松不下來,成天嘆息道:“完啦,冒犯她了,她不理我啦……”
一天中午,我無精打采地倚靠在床頭上,突然聽到門口有人喊:“春陽,在家嗎?”
這不是春雁的聲音嗎?這細細的糯糯的聲音幾乎沒有一天離開過我的耳鼓。我倏地從床上彈了起來,當(dāng)我一把推開門時,春雁那早已刻入我腦子里的特有的笑臉真真切切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喊了一聲“春雁”,說道:“我不是在做夢吧?真的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了……”
春雁說:“雁南歸,回家了。”
我想伸手拉春雁進家,但伸出去的手半道上又收了回來,此刻的我卻又偏偏不好意思碰觸到她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明白了,怪不得你把自己的名字改叫春雁呢,雁南飛,回家,飛回家了……”
春雁進屋后就問我:“還抽煙嗎?”
我回答說:“煙抽多了不好,偶爾抽抽?!?/p>
春雁聽我這么說會意地笑了,說:“我爸老學(xué)究,就是那類不被待見的‘臭老九,他抽煙可厲害了,我媽和我就常勸他說煙抽多了不好。所以我那天對你無心地說了句習(xí)慣話?!?/p>
春雁說著把隨手拎的包打開,從里面拿出一條大前門香煙遞給我說:“我爸把煙戒了,這是他還沒抽完的一條煙,送給你吧?!?/p>
我說:“那我也徹底戒煙,這條香煙就留著做個紀念吧?!?/p>
春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說:“香煙放久了可要發(fā)霉的呀,你以為是古董啊……”
我的臉紅到了耳根,也跟著“哧哧”笑了幾聲,說:“那我就慢慢抽,啊不,抓緊抽,抽完了就戒煙。”
我倆在一起不知不覺說了許多話。春雁從椅子上站起身,說:“我得走了。我隨身帶來了給你的回信?!?/p>
當(dāng)她把信封塞進我手里時羞赧地說:“等我走了以后再打開?!?/p>
我點了點頭,說:“那我送你回家吧。”
春雁說:“不用,我要去一個同學(xué)家,約好的。”
待春雁的背影從眼前消失后我急忙從信封里抽出信紙,還是原來那張已經(jīng)差不多寫滿了的信紙。在信紙底端的空白處,也就是在我寫的“破了相的佐羅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嗎?”的下面跟進了兩個秀麗的鋼筆字:“可以?!?/p>
孫女托著下巴入神地聽完了我講的“愛情故事”,眨巴著眼睛說:“爺爺,奶奶,你們那一代人原來那么羅曼蒂克呀,那封信呢?還在嗎?”
沒等我回答孫女的問話,老伴在一旁插話道:“我們這一代人戀愛時知道害羞,話說一半?!?/p>
李世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溫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政協(xié)報》《文藝報》《天津文學(xué)》《江南》《山西文學(xué)》《小說選刊》《海外文摘》《西湖》《文學(xué)港》《啄木鳥》《微型小說》《中國作家網(wǎng)》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共計一百多萬字。已出版小說集、散文集四部。
責(zé)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