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寶軒藏有兩方大清醇親王奕的田黃印章,一方是貔貅鈕,高7.5公分,印底刻有篆文“九思堂主人印”;另一方是雙龍戲珠鈕,高5.2公分,印底刻有篆文“九思堂主人精鑒之印”。
醇親王愛新覺羅·奕,字樸庵,號九思堂主人,又號退潛主人。
“九思”一詞出自《論語季氏篇第十六》,孔子曰: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奕確是一個九思之人。
奕雖然只是一個王爺,但他卻是道光帝的第七個兒子、咸豐帝的異母弟、光緒帝的父親、宣統(tǒng)帝的爺爺。換句話說,他的生父、一個哥哥、一個兒子、一個孫子都是大清皇帝。
奕還是慈禧的小叔子,奕的大福晉又是慈禧的胞妹。奕更是慈禧的跟班,只聽命和侍奉慈禧。奕做過都統(tǒng)、御前大臣、領侍衛(wèi)內(nèi)大臣,又是軍機處的實際掌管者,慈禧的辛酉之變他參與了,慈禧的頤和園也是他挪用海軍經(jīng)費修建的。
雖說奕大權在手,但他不擅專權,心思縝密,敏事慎言。慈禧賞識允恭克讓的奕,賜他雙份俸祿。光緒登基后,奕譞又退潛府邸,更深得慈禧賞心,加封奕譞為世襲醇親王爵。
奕的六哥便是大名鼎鼎的恭親王奕?,不過,奕可沒有奕?那樣得意的文才武略,平日總是俯首順眉,斜臥低枝。顏真卿說“三思方舉步”,奕居然要“九思”,而且還要“退潛”,并以此作為別號。即使他的田黃主人印也不像王府大印,印面只有2.1公分長寬,絕對是低調(diào)奢華,惟于慎思中見心機。
奕的醇親王府在京城有南北兩府,北府在北京后海北河沿的一處清幽之地,始建于康熙年間,曾先后是康熙朝大學士納蘭明珠的明珠府、乾隆朝軍機大臣和珅的別院和成親王永瑆的成親王府,光緒繼位后,將其賜予生父奕作醇親王府邸。
從此,這兩方田黃印章便也在醇親王府與奕依依相伴向秋光。
只是我想探知,夢回云散,這兩方田黃印章何時流出王府,又怎樣飄零于世?只知印章的主人奕已于清光緒十七年(1891)撒手人寰,兩方田黃便不明去處,曠代而遙,卻最終為龍寶軒所珍藏。
然而,奕的美石遺珍竟與我有一個神奇的約定。田黃有靈,古色照人,似有物語,于我心有戚戚焉。
也許是天機之動,我對龍寶軒主人說:明朝,良辰,我何不攜兩方田黃游走醇親王府,正可讓寶印回府一日?
君不聞,唐代詩人白居易早有詩云:“明朝卻歸府,塵事如循環(huán)。”
其實,我先前已多次訪過醇親王府,但是,卻不是為了奕,更不是為了曾經(jīng)強占這座王府的和珅,而只因清宮里那兩個最有才華的王爺,他們都曾先后在這座王府里逢花對酒,吟賞煙霞。
第一個王爺,自然是康熙朝內(nèi)務府總管納蘭明珠的長子納蘭性德。明珠是武英殿大學士,又是《清太祖實錄》《大清會典》《大清一統(tǒng)志》《明史》等重要皇家典籍的總纂官。納蘭性德則是清初最著名的詞人、清詞三大家之一,著有《飲水詞》。
明珠府計有房屋331間,分東、中、西三所。深深的庭院里水木明瑟,修竹壓廬,芙蓉香細,桂子凝露。
納蘭性德生于斯,長于斯,倚紅偎翠,瓊樓素娥,掛劍長林,軒乎舞之。我漫步在王府花園,仿佛總能看到迎面撲來一個追風少年,又倏忽跑遠,隱而不見。青云之下,只斷續(xù)傳來少年的風吟。
三十一歲時,納蘭性德英年早逝,卻在這座王府里,遺灑了太多的詩情,袖拂危闌,翰動若飛,情逐艷波,紙落如云。
納蘭性德最擅寫唐教坊曲,又常吟西風殘陽,橫笛明月。我記得他的兩篇《浣溪沙》,猶是愁縈思結,更有著意: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其一)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其二)
“我是人間惆悵客”“沉思往事立殘陽”。我手握奕的田黃印章,又當如何呢?
清宮里第二個最有才華的王爺,便是成親王永瑆。永瑆是乾隆帝十一子,別號詒晉齋主人,身為大清皇室書法大家,與翁方綱、劉墉、鐵保并列“乾隆四家”。
永瑆有詩學才藝,著《詒晉齋集》,又在王府花園的聽雨屋寫下《聽雨屋集》,《清史稿》稱:“高宗諸子多擅文學,尤以成哲親王為最,詞章書翰,無愧古人?!?/p>
讀永瑆的詩,我太喜歡“馬上春山南北夢,耳邊寒水古今聲”,還曾寫文借其美句“秋衣準擬明朝換,明日簾櫳冷翠煙”。
乾隆五十四年(1789),乾隆帝封永瑆成親王,又賜明珠府改為成親王府,卻還是溶溶院落,淡淡輕煙,依舊朱門鎖綠苔。成親王府的花園里開滿了詩樣的花朵,只見永瑆寫出字字生香的花間詩:
我有一園花,婉孌相窈窕。
春風一披拂,去日常不少。
獨倚閑庭玉闌干,我又想起永瑆的《閑庭》:
漠漠閑庭納景寬,玉闌干外水光寒。
春來別有雙梅樹,欲寄情深落筆難。
可是,我并沒有找到永瑆詩筆下的雙梅樹,只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兩株美麗的夜合歡,花影扶疏,香靄游嵐。然而,據(jù)考證,這并非傳說中納蘭手植的那兩株夜合歡。永瑆身前一百年,納蘭曾在府上的淥水亭吟詠他的《夜合歡》:
階前雙葉合,枝葉敷華榮。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
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納蘭的詩中有兩株夜合歡,永瑆的筆下有兩樹梅花,浮云飛盡,今日均已不可尋見,筆入虛無,墨成煙霧。然不知當年奕退潛在醇親王府,是否見到過兩位昔日的詩人遺落的花朵?
走近奕的書房,窗外,依然陳設著當年的青石盆,石盆里還飄浮著奕的詩句:
窗下青石盆,其方尺有咫。
蓄以小游魚,盛以清泠水。
蕭齋薄醉余,寂寂憑欄視。
……
窗內(nèi),照舊擺放著奕的書案。案臺空落,似乎還在等候舊時的主人澄懷靜閱,落墨鈐印;主人卻早已杳如黃鶴,惟兩方田黃一百多年之后復又回還,歸去來兮。
奕書房齋號陶廬,源出晉代文學家陶淵明詩句“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我攜奕的兩方田黃到陶廬,又瑯瑯讀起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全篇至文末兩句: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我譯出,其意是:順承天意歸去來,樂而知命不復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