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麗
(河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琴操》一書,爭議頗多,僅作者就有桓譚說、蔡邕說及孔衍說三種說法,其爭議早在200 年前就已出現(xiàn),至今尚無定論。
桓譚《琴操》,本傳未言,兩《唐志》有記,元代有一條引文。蔡邕《琴操》,本傳未言,不見任何清之前的目錄書記載,唐宋類書及集注中有十二條引文??籽堋肚俨佟?,本傳未言,共六種目錄書有記載,另外四種目錄書記為《琴操引》,由唐至清,共有四條引文。
據(jù)桓譚本傳,知譚著《新論》一書,共二十九篇,其中“《琴道》一篇未成,肅宗使班固續(xù)成之”[1]961。《東觀漢記》亦言:“《琴道》未畢,但有發(fā)首一章”[1]962,未言桓譚有《琴操》。
桓譚《琴操》僅出現(xiàn)在兩《唐志》中,其他目錄書都不載?!杜f唐書·經(jīng)籍志》(以下簡稱《舊唐志》)首載“《琴操》二卷,桓譚撰”[2]1976。其后,《新唐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新唐志》)言“桓譚《樂元起》二卷,又《琴操》二卷”[3]1435。
桓譚《琴操》佚文僅兩條,且內(nèi)容相同。元梁益《詩傳旁通》卷一、卷十三引兩處,同為桓譚《琴操》云:“文王初為岐侯”[4]2。
圍繞著桓譚《琴操》的爭議就是桓譚究竟有無作《琴操》。持否定觀點的,以清馬瑞辰、阮元及今人沙敦如、馬萌、趙德波師、余大金為代表,此說較通行。持肯定觀點的,以今人楊超、楊冰雁為代表,此說出現(xiàn)較晚。
最先提出《琴操》決非桓譚作的為清代馬瑞辰。他在《平津館叢書·琴操》[5]序中提出兩條證據(jù),一是《新論》中只有《琴道》,沒有《琴操》;二是《琴操》言伏羲作琴與《琴道》言神農(nóng)作琴不合。并且因雍門周說孟嘗君句同被《北堂書鈔》和李善《文選注》著錄,但《北堂書鈔》標記出處為《琴操》,李善注文標記出處卻為《琴道》,從而以為唐人誤以《琴道》為《琴操》。馬瑞辰此說影響甚大。其后阮元在《四庫未收書目提要·琴操》中也以為李善《文選注》中引用《琴道》甚多,俱與《琴操》不合,故《琴操》不為桓譚所作甚明。今人沙敦如《<琴操>——一種思想體系的開端》認為,因“琴道”和“琴操”發(fā)音相近,且《琴道》與《琴操》行文思路以及對琴曲背景的闡述都相似,所以兩《唐志》混淆兩書,誤把《琴道》作《琴操》。[6]38其后馬萌《<琴操>撰者考辨》同樣繼承馬瑞辰觀點,但首次注意到桓譚本人和今《琴操》在思想上的差異:桓譚反對讖緯,而《琴操》中的《霹靂引》《走馬引》讖緯色彩濃厚。[7]62趙德波師《<琴操>的作者及其成書》[8]83、余大金《<琴操>研究》[9]59吸收了馬萌之說,且趙德波師在馬萌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一條關(guān)鍵性證據(jù):唐宋類書中從沒引用過桓譚《琴操》。
侯康《補后漢書藝文志》、周慶云《琴書存目》中都載有桓譚《琴操》,也都引用了馬瑞辰說辭,侯康言其所載原因為“《唐志》所有,未敢輕刪”[10]17。因兩《唐志》載有桓譚《琴操》,侯康、周慶云都持保守看法。今人楊超《<大周正樂>佚文所見<琴操>篇目考》因兩《唐志》有記載,傾向于桓譚曾作過《琴操》。[11]51楊冰雁《先唐琴學(xué)文獻研究》同樣以為兩《唐志》都有載桓譚《琴操》,且馬瑞辰所言的《琴道》與《琴操》觀點不合,只能證明現(xiàn)流傳下來的《琴操》不是桓譚所作,并不能否定桓譚有作另外一本《琴操》,只是桓譚《琴操》早佚而已。[12]15
綜上,否定桓譚曾作《琴操》的依據(jù)主要是:1.唐人及兩《唐志》混淆了《琴道》和《琴操》,記載有誤;2.《琴道》與今本《琴操》觀點不合;3.桓譚思想與今本《琴操》思想不合;4.唐宋類書從未見引用過桓譚《琴操》。
肯定桓譚曾作《琴操》的依據(jù)是:1.兩《唐志》明確錄有桓譚《琴操》;2.雖然《琴道》與今本《琴操》觀點不合,但只能說明今本《琴操》非桓譚作,不能證桓譚未作過另一本早已亡佚的《琴操》。
比較否定和肯定的兩類說法,否定桓譚作過《琴操》的證據(jù)中其實只有第4 條證據(jù)最為關(guān)鍵。第2 條、第3 條證據(jù)確實只能說明現(xiàn)傳下來的《琴操》非桓譚作,并不能否定桓譚曾作過另一本《琴操》。第1 條證據(jù)兩《唐志》記載有誤,確有可能,但是給出的兩《唐志》記錄錯誤的原因——混淆《琴道》和《琴操》,卻不能讓人信服,以至于肯定桓譚曾作《琴操》的研究者仍然可拿兩《唐志》的記載作為強有力證據(jù)。如果兩《唐志》是因為混淆而出錯,一本史志目錄出錯還有可能,兩本史志目錄都出錯,那可能性就小了。所以,只有合理解釋兩《唐志》同時出錯的最可能的原因,這條桓譚未作《琴操》的證據(jù)才能奏效。
筆者比較多種材料后,認同桓譚未作《琴操》這一觀點。依據(jù)有二:一為兩《唐志》記載錯誤,這種錯誤源于兩志共同的藍本《古今書錄》的錯誤;二是不但唐宋類書中未征引過桓譚《琴操》,唐宋其他書中也未見有任何一條桓譚《琴操》佚文。
《舊唐志》序中已明言其是據(jù)毋煚《古今書錄》而成。據(jù)武秀成《<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探源》考證,《新唐志》直接采用的也是《古今書錄》,而非學(xué)界一向認為的《新唐志》直接來源于《舊唐志》。[13]259-276也就是說,兩《唐志》具有共同的材料來源——《古今書錄》。如果《古今書錄》記載某本書有誤,兩《唐志》會隨之而誤。那么《古今書錄》為何會在記錄桓譚《琴操》上出錯?筆者以為是因涉上下文的抄寫錯誤。檢《舊唐志》,“《琴操》二卷,桓譚撰”上為“《樂元起》二卷,桓譚撰”,[2]1976極有可能是涉上下文而誤。(因《古今書錄》是在刪減增訂《群書四部錄》的基礎(chǔ)上成書的,或是因抄寫《群書四部錄》時抄寫錯誤,抑或是《古今書錄》成書后的謄寫錯誤)另外也可知曉,除了孔衍三卷本的《琴操》外(“《琴操》二卷,桓譚撰”,緊接著就是“《琴操》三卷,孔衍撰”[2]1976),確實另有一本二卷本《琴操》,只是作者若不是桓譚,便只能是“蔡邕”,否則無法解釋蔡邕《琴操》內(nèi)容頻繁出現(xiàn)在各本唐宋類書的引文中,卻不見任何目錄書記載這一客觀事實。
材料顯示《古今書錄》的藍本——《群書四部錄》(成書于721 年)中當載有蔡邕《琴操》。一是李善《文選注》[14](成書于661 年)曾七次征引蔡邕《琴操》。曾任《群書四部錄》主編的馬懷素少師事李善,自然對李善《文選注》非常熟悉,不太可能不知曉蔡邕《琴操》一書的存在,待主持編撰《群書四部錄》時沒有不征求、收錄的道理。另外就是由集賢學(xué)士徐堅以及韋述、張悅等人編寫的《初學(xué)記》[15](成書于727 年)也四次征引蔡邕《琴操》,其中有兩條引文李善《文選注》并未征引過,確實不是轉(zhuǎn)引;另據(jù)《舊唐書》記載,徐堅“多識典故”,曾“七入書府……修撰格式、氏族及國史等”,[2]3176《初學(xué)記》又三次征引蔡邕《琴操》,這可說明徐堅、韋述等人曾親見該書。巧合的是,韋述不僅參與了《初學(xué)記》的編撰,也同樣參與了《群書四部錄》的編撰,負責(zé)史部和撰寫序例,其不太可能不知蔡邕《琴操》一書。
《古今書錄》因把在《群書四部錄》中題名為蔡邕的《琴操》致誤成了桓譚《琴操》,《舊唐志》又直接抄錄了《古今書錄》,誤作“《琴操》二卷,桓譚撰”[2]1976。歐陽修編《新唐志》時,蔡邕《琴操》又已亡佚(《崇文總目》未載蔡邕《琴操》,說明當時國家藏書并無此書,已亡佚。而桓譚《琴操》本就不存在,《崇文總目》自然不會記載)。所以歐陽修也未對桓譚《琴操》產(chǎn)生懷疑,便以《古今書錄》為藍本,改為以作者統(tǒng)著作的形式,記為“桓譚《樂元起》二卷,又《琴操》二卷”[3]1435。
但這里就涉及一個問題,如果《群書四部錄》有載蔡邕《琴操》,《古今書錄》誤作為桓譚《琴操》,那么,比《群書四部錄》成書更早的《隋書·經(jīng)籍志》(以下簡稱《隋志》)為何不載蔡邕《琴操》?況且《隋志》不同于一般史志目錄,其正文所錄之書都是當時朝廷藏書,蔡邕《琴操》如果存在,《隋志》也當著錄。
考《隋志》成書時間,為656 年;最先明確稱引蔡邕《琴操》的李善《文選注》,其成書時間在661 年;而成書時間早于《隋志》和李善《文選注》的《藝文類聚》成書于624 年,其稱引“《琴操》”有十六處,但這本不題撰人的《琴操》并非蔡邕《琴操》,而是孔衍《琴操》,這也可明編撰《藝文類聚》時,朝廷藏書并無蔡邕《琴操》。①參見過元琛《關(guān)于“王昭君自請遠嫁匈奴”的傳說及琴曲<怨曠思惟歌>的產(chǎn)生年代——兼考今本<琴操>的撰者》(《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 第3 期)。另據(jù)韓建立《<藝文類聚>編纂研究》(吉林大學(xué)2008 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統(tǒng)計的《藝文類聚》“事”的部分稱引書目,凡是蔡邕的作品如《獨斷》《月令章句》《禮樂志》《勸學(xué)》《月令論》《徙朔方上書》,書名前全部標明了蔡邕。其實,筆者檢索《藝文類聚》全書后,發(fā)現(xiàn)不僅在“事”的部分中,全書亦是,凡是引用到蔡邕的作品,如《述行賦》《青衣賦》《九惟文》《薦皇甫規(guī)表》《京兆樊惠渠頌》《警枕銘》《九疑山碑》等,書名前也都有標明蔡邕。再考《群書四部錄》的編撰源起,玄宗命大臣整比經(jīng)籍,懷素上疏言“《隋志》所書,亦未詳悉?;蚬艜?,前志闕而未編”[2]3164,后“至七年,詔公卿士庶之家,所有異書,官借繕寫”[2]1962。由此可知,蔡邕《琴操》應(yīng)屬于“古書近出”“官借繕寫”,《隋志》未編入,或是因此。
另外一條關(guān)鍵證據(jù)就是唐宋書中未見任何桓譚《琴操》引文。趙德波師曾指出唐宋類書中未見征引過桓譚《琴操》,其實不但唐宋類書中未見征引,唐宋其他書中也從未見征引。直到元代時,梁益《詩傳旁通》卷一、卷十三突然出現(xiàn)兩處內(nèi)容相同的引文:“文王初為岐侯”[4]4。但是,這句話卻是最先被南宋羅泌《路史》引用的,標記出處并不是桓譚《琴操》,而是《琴操》。故梁益《詩傳旁通》此條引文也并不可靠。
“著錄和征引,是辨別文獻真?zhèn)蔚淖钪匾臉顺摺!盵16]107桓譚《琴操》,一為《古今書錄》著錄錯誤,二就是從未有他書征引,大致可證桓譚未作過《琴操》,今本《琴操》的作者當非桓譚。
蔡邕本傳未言其著有《琴操》,亦未被清以前的任何官私目錄著錄。但由唐至宋,諸多類書、集注中明確稱引蔡邕《琴操》的計有十二條引文。
圍繞著蔡邕《琴操》的爭議主要就是蔡邕是否作過《琴操》。一種觀點是肯定蔡邕作過《琴操》,清馬瑞辰、阮元、姚振宗、曾樸、王仁俊、劉師培以及今人李祥霆、沙敦如、李美燕、蔡仲德、李道和、馬萌、趙德波師等人皆持這一觀點,此說也較通行。需要指出的是,他們在肯定蔡邕作過《琴操》的同時,也把今本《琴操》的作者歸為蔡邕。另一種觀點是否定蔡邕作過《琴操》,以清王謨、今人喻意志、鄧安生為代表。
馬瑞辰最先肯定蔡邕有作《琴操》,并且認為今平津館本《琴操》的作者就是蔡邕。為解釋本傳不記蔡邕作過《琴操》,其先立《琴操》在《敘樂》中一說。又言《北堂書鈔》所引蔡邕《琴賦》的多條敘事文字都可以從《琴操》中找到相應(yīng)曲名。后曾樸在《補后漢書藝文志并考》中提出證據(jù)否定了《琴操》在《敘樂》中的可能性,但贊成《北堂書鈔》引文與《琴操》曲名相對應(yīng)這一證據(jù),也認為蔡邕有作《琴操》。阮元以李善《文選注》所引俱與今本《琴操》同,且今本《琴操》與經(jīng)史可以互證,非后世所能依托,故認為《琴操》作者非蔡邕莫屬。劉師培《琴操補釋》序云蔡邕治今文經(jīng)學(xué),與今本《琴操》合。今人李祥霆、馬萌、趙德波師等人繼承清人觀點時,都跟隨阮元列出了李善《文選注》中引用《琴操》這一證據(jù)。李祥霆還從李善《文選注》成書及權(quán)威性角度出發(fā),說明李善《文選注》明確稱引的“蔡邕《琴操》”比《隋志》記載的“孔衍《琴操》”更可信。[17]83馬萌、趙德波師又列出了《太平御覽》前的參考書目有蔡邕《琴操》以及《琴操》思想與蔡邕合這兩條關(guān)鍵證據(jù),從而肯定《琴操》為蔡邕作。[7]61-66,[8]82-87
王謨在《漢魏遺書鈔·琴操》序中最先否定《琴操》為蔡邕作,一是隋唐志未記蔡邕《琴操》,二是《樂府詩集·梁甫吟》中郭茂倩先引“《琴操》”,又引“蔡邕《琴頌》”,則“《琴操》非蔡邕作明矣”。[18]10喻意志《漢唐音樂典籍敘錄》綜合各家考證,認為后人將孔衍的《琴操》托名成了蔡邕,蔡邕《琴操》是在孔衍《琴操》基礎(chǔ)上衍生出來的,言外之意便是蔡邕沒作過《琴操》。[19]88鄧安生《<琴操>的版本與作者》以鄭樵言“琴之有辭,自梁始”[20]885和魏晉南北朝文壇作偽的風(fēng)氣,而斷言桓譚、蔡邕、孔衍《琴操》均不存在,今本《琴操》為后人假托。[21]89
綜上,否定蔡邕作《琴操》的證據(jù)主要有三條:1.隋唐志不載;2.《樂府詩集·梁甫吟》先引《琴操》,再引蔡邕《琴頌》;3.鄭樵言“琴之有辭,自梁始”??隙ú嚏咦鬟^《琴操》的證據(jù)主要有四條:1.《北堂書鈔》所引蔡邕《琴賦》的敘事文字可以從《琴操》中找到相應(yīng)曲名;2.李善《文選注》中明確征引蔡邕《琴操》;3.《太平御覽》前的引用書目有蔡邕《琴操》;4.今本《琴操》與蔡邕思想合。
就否定蔡邕《琴操》說提出的證據(jù)來言,隋唐志不載的問題上文已談到,《群書四部錄》里當錄有蔡邕《琴操》,后《古今書錄》誤將蔡邕《琴操》抄成桓譚《琴操》,《舊唐志》和《新唐志》都延續(xù)了《古今書錄》這個錯誤?!稑犯娂芬脝栴},只能說明引用的可能不是蔡邕《琴操》,許是另一本《琴操》,或者郭氏并不認為《琴操》系蔡邕撰。琴曲歌辭并非自梁始,乃是“經(jīng)歷了一個相當長的歷史發(fā)展階段”[22]17,故不能就此否定蔡邕作過《琴操》。
就肯定蔡邕《琴操》說提出的證據(jù)來言,不能說在蔡邕的著作中出現(xiàn)了另一部著作的曲名,就認為另一本著作的作者也是蔡邕,故第1 條不適用。今本《琴操》為傳本抑或輯佚本的性質(zhì)未定,故第4 條不適用。唯有第2 條、第3 條證據(jù)可證明蔡邕作過《琴操》。(按,這兩條證據(jù)只是證明蔡邕作過《琴操》,蔡邕《琴操》確實存在于某段歷史中,但并不能說明今讀畫齋版本系統(tǒng)的《琴操》作者就是蔡邕。筆者并不認為歷史上只有過一本《琴操》。)李善《文選注》中有七處明確征引“蔡邕《琴操》”的引文。另,《初學(xué)記》有四處,其中有兩處李善《文選注》并未引用,另外兩處雖然李善《文選注》也有引,但是《初學(xué)記》更詳細,確實不是轉(zhuǎn)引,當親見原書,這一點上文也已詳細闡述。《太平御覽》的引文雖大都只標出處為“《琴操》”,僅有一處明確標明“蔡邕《琴操》”,但其引用書目明確載有“蔡邕《琴操》”。另外再補充一條證據(jù):《水經(jīng)注》卷三中云:“余每讀《琴操》,見《琴慎相和雅歌錄》云:飲馬長城窟”,楊守敬疏為:“《文選·飲馬長城窟行》,李善標為古辭,云不知作者姓名?!队衽_新詠》謂此詩蔡邕所作,而酈引《琴操》有是名,《琴操》正邕撰也”,[23]213同可證蔡邕作過《琴操》。
孔衍本傳僅言其撰述百余萬言,未言其具體著作。
相比蔡邕《琴操》不見目錄書記載,孔衍《琴操》卻有《隋志》《舊唐志》《日本國見在書目》等多種目錄書載。
由唐至清,引用孔衍《琴操》的計有四條引文,《初學(xué)記》一條,《風(fēng)雅翼》兩條,《群書類編故事》一條,其中有兩條內(nèi)容重復(fù),不知是否屬轉(zhuǎn)引。
圍繞著孔衍《琴操》有三種觀點:一是肯定孔衍作過《琴操》,以清王謨,今人喻意志、趙德波師、過元琛為代表;二是否定孔衍作過《琴操》,以李祥霆、蔡仲德、鄧安生為代表;最后一種觀點認為孔衍《琴操》實際上是“撰述”或增補的蔡邕《琴操》,以清馬瑞辰,今人逯欽立、沙敦如、李美燕、馬萌為代表。
王謨因各目錄書中載有孔衍《琴操》,更傾向于《琴操》為孔衍作。喻意志綜合了逯欽立、吉聯(lián)抗、王小盾等人的考證,言“晉代孔衍最有可能是《琴操》的最初撰者,或者說他在《琴操》的成書過程或流傳過程中曾起了很大的作用。之后,在孔衍《琴操》的基礎(chǔ)上衍生了蔡邕《琴操》”[19]88。趙德波師同樣肯定孔衍作過《琴操》,只是認為該本《琴操》先一步退出歷史舞臺。[8]84過元琛《關(guān)于“王昭君自請遠嫁匈奴”的傳說及琴曲<怨曠思惟歌>的產(chǎn)生年代——兼考今本<琴操>的撰者》通過考證《藝文類聚》的體例與李善《文選注》的《琴操》引文,認為《藝文類聚》、李善《文選注》、《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中,不標作者的《琴操》正是孔衍《琴操》。[24]50
李祥霆《<琴操>撰者辨證》首次否定孔衍作過《琴操》,系《舊唐志》錯將《琴操》劃給桓譚和孔衍。[17]72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直言孔衍撰《琴操》一說不可信。[25]452鄧安生更是直斥《琴操》為偽書,桓譚、蔡邕、孔衍均未作過《琴操》,今本《琴操》系后人假托。[21]89
相比前兩種觀點,第三種觀點支持者更多。馬瑞辰首倡孔衍“撰述”蔡邕《琴操》一說。[5]后逯欽立言《思歸引》在西晉時有弦無歌,而今本《琴操》卻有歌辭, 《岐山操》歌辭郭茂倩亦未見,今本歌辭乃是出自《琴苑要錄》,從而認為舊本《琴操》乃是“累經(jīng)增添”而成。[26]299沙敦如[6]41、馬萌《<琴操>撰者考辨》[7]66皆持孔衍增補《琴操》的觀點。
但是孔衍“撰述”蔡邕《琴操》一說,不知所謂“撰述”依據(jù)為何??籽茉鲅a《琴操》一說,又都是以為今本《琴操》系孔衍增補蔡邕《琴操》而成,但今本《琴操》究竟為傳本、輯本抑或其他,都沒有確定,恐怕不能拿今本《琴操》里的內(nèi)容作為孔衍增補說的憑據(jù)。
筆者以為因多家目錄書有記載,且《初學(xué)記》里的引文明確標明來源于孔衍《琴操》,故孔衍作過《琴操》當確有其事,不可輕易否定。
關(guān)于目錄書中的記載。有學(xué)者以為史志目錄如《隋志》和兩《唐志》對“孔衍《琴操》”的記載不可信,原因是修史人并不一定真正見到了所記錄的書。[17]83此一說法對兩《唐志》或許還能適用,但是《隋志》偏就是史志目錄中特殊的一種——《隋志》正文著錄的書都是當時朝廷的藏書,實際上相當于唐初時的國家藏書目錄,所記之書皆史官親見。另外,《崇文總目》《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四庫闕書目》《中興館閣書目》亦是國家藏書目錄,《直齋書錄解題》為私家藏書目錄,都當親見原書。如當時人以為孔衍《琴操》系“撰述”或者“增補”蔡邕《琴操》,不會只字不提,抹去蔡邕名,直接冠以孔衍名。
關(guān)于類書、集注中的引用?!冻鯇W(xué)記》中明明引用有“孔衍《琴操》”佚文一處,“蔡邕《琴操》”佚文四處。李善《文選注》亦引用了兩種《琴操》,一種注明作者蔡邕,一種不注作者,筆者在詳細比較這些引文后,發(fā)現(xiàn)兩種《琴操》引文并不見重復(fù)。這都足以說明除了蔡邕《琴操》外另有一本廣為人熟知的《琴操》,那就只能是頻繁出現(xiàn)在目錄書中的孔衍《琴操》。
綜上,桓譚并未作過《琴操》,但是蔡邕《琴操》和孔衍《琴操》確實存在過,只是明代之前兩部《琴操》皆亡佚。證據(jù)有三。一是明代和清初的琴曲譜集極少提到或引用《琴操》。二是明末清初馮班《鈍吟雜錄》卷五《嚴氏糾謬》曰:“《琴操》今此書雖亡,然《樂府詩集》所載可見”[27]87;清初馬骕《繹史·征言》云:“若乃全書闕軼,其名僅見”[28]2,注曰:“《琴操》《琴清英》《古今樂錄》,此等或真或偽,今皆亡矣”[28]2。三是明清文獻中征引的《琴操》(不管是蔡邕《琴操》、孔衍《琴操》抑或是無名氏《琴操》)皆不出唐宋類書、集注的征引范圍。其中蔡邕《琴操》于北宋初期時當已亡佚。
既然兩本《琴操》都已亡佚,那么,今讀畫齋本系統(tǒng)《琴操》性質(zhì)為何?
據(jù)王小盾、余作勝《從<琴操>版本論音樂古籍輯佚學(xué)》[29]54-64,今存《琴操》有兩個版本系統(tǒng),一為漢魏遺書鈔本系統(tǒng),遺書鈔本(刊于1800 年)為輯佚本眾所周知,該本不分卷。一為讀畫齋本系統(tǒng),包括孫星衍《平津館叢書》本(嘉慶十一年即1806 年初刻)、阮元《宛委別藏》本(刊于1800—1811 年間)、徐干《邵武徐氏叢書初刻》本(刊于1874—1908 年間)、黃奭《漢學(xué)堂叢書本》(刊于1893 年)及楊宗稷《琴學(xué)叢書》本(刊于1912 年),其中平津館本來源于讀畫齋本,而讀畫齋本、宛委本當源于同一祖本——出現(xiàn)在康熙、雍正年間的惠棟手鈔本。該系統(tǒng)《琴操》分為上下兩卷。對于讀畫齋系統(tǒng)的《琴操》,有言傳本,有言輯本,有言偽書,究竟為何?
清馬瑞辰明確提出今平津館本《琴操》為傳本,且系蔡邕所撰。其后曾樸、阮元、劉師培及今人李祥霆、沙敦如、趙德波師等人皆持這一看法。上文已辨兩本《琴操》早已亡佚,今讀畫齋系統(tǒng)的《琴操》應(yīng)不是傳本。此不再贅述。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琴曲歌辭》[26]299、吉聯(lián)抗《<琴操>考異》[30]65、王輝斌《蔡邕與<琴操>及其題解批評》[31]98及楊冰雁《先唐琴學(xué)文獻研究》[12]17皆以為應(yīng)是輯本。逯欽立未否認今本《琴操》 (平津館本)為蔡邕撰,但其通過詳細考證今本《琴操》之《思歸引》《岐山操》《別鶴操》佚文,以為今本《琴操》已失舊本原貌,乃是累經(jīng)增添,綴輯而成的。吉聯(lián)抗以為今本《琴操》(平津館本)是在漢魏遺書鈔本的基礎(chǔ)上整理而成的,但此觀點“顛倒了讀畫齋本與遺書鈔本在刊行時間上的先后順序”[29]57,王小盾已駁。
最后一種觀點后出,認為今卷本《琴操》為偽書,見于鄧安生[21]89、劉晶《今存卷本<琴操>偽書考》[32]32。鄧安生認為所謂桓譚、蔡邕、孔衍《琴操》均不存在,乃是后人托名,今本《琴操》只是輯本,不可能是傳本,《琴操》之所以托名蔡邕,是“借重其‘文高名著’以便傳世”[21]89。劉晶則以宛委本《琴操》為準,爬羅剔抉,作出了較為詳細的考證。因今本《琴操》的祖本惠棟手鈔本至康熙、雍正年間才出現(xiàn),且今本《琴操》與文獻記錄的《琴操》不合,內(nèi)容亦是來源于《琴操》佚文及其他文獻,判定“卷本《琴操》并非《琴操》傳本,也不是輯佚本,而是人為重出的偽書”[32]32。
劉晶考證細致精密,但是今本《琴操》并不一定就有主觀作偽的動機,直斥《琴操》為偽書恐不利于《琴操》價值的深入挖掘?!肚俨佟吩缫淹鲐癖尽肚俨佟冯m為輯佚蔡邕《琴操》和孔衍《琴操》而成,且經(jīng)加工后又冠上了蔡邕的名字,從輯佚角度來說,其固然不是最好的本子,但“古書既亡,后人重輯,譏其疏漏,固所難辭,詆為偽造,則非其罪”[33]165。依王小盾言,漢魏遺書鈔本與讀畫齋本《琴操》,一為“求真”,一為“求存”,兩者都是古籍整理方面的重要學(xué)術(shù)財富。[29]35另外,從內(nèi)容上說,《琴操》先言作者,再敘述琴曲本事,最后附上歌辭,奠定了琴曲解題的基本模式。后來的樂府解題著作,都受到了《琴操》不同程度的影響,故《琴操》的文獻學(xué)及樂府學(xué)價值都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