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鍵
門口老柳樹倒下的時候,
我看見了你。
媽媽去世的時候,
我看見了你。
你最遠,
可是卻最亮。
一張16歲的祖母的照片,
有一種氛圍。
一口大缸,
里面一粒米也沒有,
但有一種氛圍。
收割過的田野,
和將要收割的田野,
都有一種氛圍。
我沉默下來。
看著落下的雨,
變成年代久遠的灰。
要想到古觀音寺,
你坐的車在馬路邊就得停下了,
這里不再通車,
你得親自步行才能到達。
經(jīng)過一面你從未見過的清澈大湖,
經(jīng)過三座石頭橋,
你會見到羊,
還有許多年來你首次見到的牛。
再走三四里的桑葚地,
爬三個高坡,
一路上你會想起許多事情,
也會忘掉許多事情,
等你到達古觀音寺的時候,
你已經(jīng)是個鄉(xiāng)間老婦,
風(fēng)塵仆仆,
跪在大雄寶殿里,
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你。
少年的時候,
我經(jīng)常在馬路上看糞車,
木制的,
一路走,
一路滴糞水,
我喜歡陽光照耀時糞水的溫暖,
更鐘情于我家菜地里
深深埋在泥土中的糞缸,
在夜色變得深沉的時候,
那開始變冷的糞水,
尤為我珍愛,
那里面有著漸漸冷清的夕陽。
在一個冰冷的火車站里,
我們互相望著,
但從沒有認(rèn)出彼此,
有許多年了。
我們肩上挑著棉被,
手上拎著各種包裹,
滿臉是忘記自己靈魂的邋遢,
在一個異常冰冷的火車站里。
二十多年前,
我在一個醫(yī)學(xué)院里看到一具真正的骷髏架,
沒有血肉,沒有性別,
如根一般扎進心里。
很累的時候,
只要想起它,
清涼即至,
疲勞頓消。
一生中,
它曾無數(shù)次長出
血肉,性別
一生中,
它也曾無數(shù)次對我耳語:
“你不累嗎?”
整整一個夏天,
每天早晨六點半左右,
我都去菜市場尋找
那種太陽曬出來的西紅柿,
給我三歲兒子做湯喝,
我有種菜的經(jīng)驗,
只要有這樣的西紅柿,
我會一眼認(rèn)出來,
可惜這樣的西紅柿太少了,
只買到七八回就在菜市場消失了,
但我搜尋的目光并沒有停止,
有一天晚上我甚至夢到了
這樣的太陽曬出來的西紅柿,
甚至有多少個,
在街頭的那個拐角,
是那個婦女賣的,
夢里都清清楚楚,
我高興壞了,
終于又有西紅柿了。
醒來,卻是一個夢,
每天面對的
又是堆積如山的催紅的西紅柿。
下午在院子里曬太陽,
心里忽然涌出許多詩,
但一句也不想記下來,
我變成了自己的老年讀者,
讀完那些詩我就忘了,
它們?nèi)チ四睦铮?/p>
我不再去想。
家里最好看的就是一盆枯草,
幾年前我把它從山上采回來的時候,
可不是這樣,
現(xiàn)在它枯了,
卻比活著的時候,
更好看,
沒有生命了,
這才成為家的中心。
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
一陣涼風(fēng)吹進了
神秘的人心深處,
希望沒有了,
這里還有,
你感受到了嗎?
只要涼風(fēng)一陣,
孩子的痱子就退了,
蟋蟀就像在飯碗里叫,
秋天有一副觀音的圣顏,
你看見了嗎?
黃昏時,
我看見一條小狗,但卻很老了,
一切都很老了,
但又在一個無窮的開始里。
你沒有看見嗎?
水在動,我不動,
我才看見了水。
水在動,我也動,
我就無法看見水。
難道不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