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普
那時,什么叫慶幸,真不知道,只知道高興。
星期六,白霧還沒收起,我們同村十來個伙伴,持著鐮刀扛竹杠排成一隊,出發(fā)了。那狹窄、那險峻,要翻越五六公里的路去打紫。大山常客,放假就要去關照它。每天上午讀書,下午停課又得跟它剃頭。星期六星期天同樣趕一擔柴草,能早去早回最高興!
打柴,綁柴是一道硬工夫,平時是亞生幫我綁。他大我四歲,同住一間老祖屋隔壁,這伙孩子中的老大。今天不同了,他對我很冷漠,就連其他伙伴跟著不理睬我了,因為她媽跟我媽昨晚發(fā)生了口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走到一個半山坳里,大伙散開,在你望得見我我望得見你之處落了腳。柴草砍夠了,可伙伴一溜風跑光了。
四方的尋望:遍山哪有一個人影?
剛流淚又有什么用!擺下帶木勾的綁繩,揍拾兩堆,繩勾的拉緊……弄來弄去,弄了一個多小時,越弄越糟糕。大汗淋漓又饑又餓。
天不惜可憐人,烏云趁機壓頂,整個山坳昏沉得天塌似的。陰森森的恐懼,從眼下谷底坑溝里浮開——整條能看得見坑溝都被藤條、荊棘、小樹的綠葉蓬蓋得綠麻麻。見不到流小,也聽不到流水聲。未日般的陰暗,濃重的陰氣讓我魂飛魄散。
天又刮起了陣陣的亂風。風聲就像附近四里伏著巨大怪物,發(fā)出尖厲的怪嘯。我,頓覺天旋地轉(zhuǎn),那坑溝凸起的幾棵小樹影,像怪人在的跳來跳去,又像向自己直撲而來——
鬼,鬼,鬼!
我拾起賺刀竹杠拼命往山崗上爬,反下山崗腳下才松了一口氣。
幸好,風停云散,沒下成雨。又見前面小塊田田硬站著個扛七字鋤的老伯,眼睛一亮,清醒了許多。怎么的?那會是鬼,剛才就是自己嚇自己。我跟老伯打招呼,還是說了“見鬼”的事……見老伯眼圈暈紅著,心里輕松踏實多了。老伯真跟我一起返回山坳,他見我弄來弄去還綁不好柴草,無奈,又出手綁好并挑上山崗給我。
這下知道什么是慶幸了,我怎能不慶幸自己這生來就有的鬼點子?要不……
可,挑回紫草已三點多鐘了,一般十二點鐘怎么都回到家的,這又是讓伙伴看不起的事,不配自己這智多星會有的事。
一下,我把“見鬼”的事一五一十、添枝加葉講給伙伴們的聽,自然我沒有把遇到老伯幫助的事講出來。他們聽得口開目瞪。嘩,連鬼都不怕,還挑回柴!……我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新聞人物?;锇閭儫崃野?,就連亞生也跟我玩了。
這事很快傳到鄰村,又傳到了學校。課間或放學后,認識或不認識的學生都圍著聽我的講……
老師沒找我談話。可是,我的皮肉受苦了,從來不打過我的爸爸給屁股添上了密密的血痕。不出一個星期爸爸被農(nóng)糾抓起來問話,聽說硬迫爸爸承認教我這樣做的,說成造謠惑眾的教唆犯。
懺悔、擔心、恐懼,我一連幾天饑不思粥飯,覺得是自己連累了爸爸,更怕爸爸沒了供銷社的工職?!钟?,伙伴的卑鄙,使我一下變成個沉默寡言膽小如鼠的孩子。那鬼點子再不敢表演了。
前幾天高中同學聚會,四十八年了,很多同學認不出我,可他們卻又記得很深,說我是個最害羞、不敢開口說話的同學。這又不由讓我想起那“見鬼”的事?!?!若不是那次“見鬼“的事,挫壓了我那銳氣……不知這五花八門的世界,會把我弄成一個怎么樣的鬼人。
我怎會忘記,在沒“見鬼”之前的自己……當柴扛壓得肩上刺疼刺疼的……那腦里的東西說出都可怕——
長大,我一定做個有錢有勢的人:軍長、省長……
想來,真要謝天謝地啊!今天我出現(xiàn)在同學們眼前雖不是個叱咤風云的人,但我卻為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實在人,而感到慶幸。慶幸有那見鬼的事!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