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涯舞
夏天開始的時候,你決定把空屋子租出去。
經(jīng)歷了最冷的冬天和毫無希望的春天,你認為自己就像那位佇立在艦橋上的船長,松開船舵,等待暗藍色的海水吞噬一切。
醒來時枕巾上還殘留著昨夜的酒氣。陽光透過亞麻窗簾,雖然有所減弱,但仍然實實在在地照進屋內(nèi)。你凝視那光柱中飛升的塵埃,聽到四聲杜鵑的啼叫,你又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清晨,心底涌起一陣莫名的悸動。
其實就三間屋子,所有能勾起關(guān)于她們的回憶的一切都清理了。被褥、衣服、照片、墻上的畫、書籍、旅游紀念品、毛絨玩具……你坐在光禿禿的床墊上,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床墊的商標,居然是這么奇怪的名字。你躺下,再次感覺到這就是一個水下的艙室,在黑暗中毫無聲息地行駛。那些隱隱約約的氣息,無跡可尋又無處不在。你想起《帶家具出租的房間》,人總會留下痕跡。
你的計劃是每間屋子單獨出租,租金可以覆蓋房貸和物業(yè)費。廣告在網(wǎng)上掛了快三個月,你還是每天一個人睡去一個人醒來。
其實也不是無人問津,你在廣告上寫的那些條件,多少有點苛刻,還有點怪異。僅限女性,年齡在23歲到35歲之間,不能留宿他人,不抽煙,可以喝酒,但不能喝醉,喝醉后不能亂吐,不能亂叫,不能亂扔?xùn)|西,不能養(yǎng)寵物……
首先,你排除陌生的男性。他可能會把不洗的襪子隨手塞到床腳;可能從衛(wèi)生間出來穿著濕拖鞋到處走動,頭發(fā)還在滴水;可能把襪子內(nèi)褲一股腦塞進洗衣機里;也可能躲到屋子里抽煙,第二天開門煙味才飄出來。你不確定你和他會不會發(fā)生糾紛,以及發(fā)生糾紛后的解決方式。避免麻煩的根本是遠離。
女性應(yīng)該個人習慣要好一些吧。
你也不能容忍貓狗,它們除了亂叫,還會在家具上留下抓痕和咬痕,在墻角抬起腿標注勢力范圍。一個看上去很甜美的女孩問過你,自己養(yǎng)了條蜥蜴行不行,你說不管是蛇還是四腳蛇都不行,六條腿八條腿的也不行。
其實條件已經(jīng)很好了。小區(qū)環(huán)境優(yōu)美,離鬧市區(qū)也就十公里,有兩路公交車,有一條在建的地鐵線,出租車也很方便。有一個七米高的挑空客廳,有廚房可以自己做飯,有一個大露臺可以看晚霞看星星,有興趣也可以自己養(yǎng)花種菜?;ǔ乩镉幸恢晏覙?,春天可以看桃花,運氣好還可以吃到桃子。冬天客廳有地暖,房間有暖氣片,取暖水電商量著分擔,如果不怕冷,暖氣可以不開。無線網(wǎng)可以用,不用交錢。關(guān)鍵是價格也不貴,比在小區(qū)租一個小戶型要劃得來。
最有誠意的是一家子,孩子要在小區(qū)的中學(xué)讀初一,他們想租一樓的兩間屋,甚至主動提高了租金,說可以按三間屋收費。你可不想和一個青春期、兩個更年期住在一起,所以,你建議他們租一個小戶型。
直到夏天要結(jié)束的時候,你才有第一筆收入。
她進屋后的第一句話是,居然有這幅畫。她走近,看了簽名和版號,確認后回頭看你。這幅版畫是你剛裝修完房子,在一場拍賣會上買的。五萬塊錢,也就兩個人一個月的收入。當時覺得一切都會越來越好,所以妻子說畫面過于暗沉。除此之外還小了點,相對于一堵七米高八米寬的大墻,畫的尺寸只有66*50cm。畫上是一個男人,垂著頭騎在馬上,緩步走進一個寂靜的小鎮(zhèn)。她說可以放在書房,放在客廳不太合適。但十年來,它一直這樣掛著。平時,那些朋友坐在它下面,端著一杯咖啡或者紅酒,并沒有回頭去仔細看過。
我?guī)湍惆研欣畎嵘先グ伞?/p>
她挑的是三樓閣樓,你其實希望她住一樓,這樣每天下樓可以不經(jīng)過二樓的書房。
她說她喜歡閣樓的斜坡屋頂和老虎窗。
你說頂樓有點熱,而且衛(wèi)生間不能洗澡。
她說那個半弧形的小陽臺特別漂亮,還有那些常春藤。
她就一個拉桿箱,你幫她提上去就離開了。
第二天九點多,她才從樓上下來。你靠著書柜,腿搭在書桌上,見她下樓,便把腿收下來。她穿著白色長T恤,露出一小截黑色短褲??催@身裝束,她應(yīng)該不會忙著去上班。她下一樓。你沖著她的背影說,冰箱里有饅頭,想吃自己熱一下。
很多事還是想簡單了,比如這早餐,要不要給她也順便準備一份,她吃不吃是一回事,吃了怎么算又是一回事。
很快,你就不想這件事了。她從超市買回饅頭牛奶雞蛋。冰箱足夠大,可以把兩個人的東西分開放。
平時她起得很早,你聽到她開門下樓時,才六點半,然后是門關(guān)上的聲音。你沒換衣服,走到陽臺上,看見她從樓下跑過,橙色的背影就像跳動的火焰。你回屋繼續(xù)躺下,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起床后她正在吃早餐,章先生吃饅頭嗎?我多蒸了一個,還有水煮蛋。
第二天,她出門跑步時,你起床,在陽臺上看遠處灰色的群山,山間的薄霧就像宿醉后第二天早晨還未清醒時說的模糊的言語。你下到一樓,從冰箱中你的那邊,拿出兩個饅頭放進蒸鍋里,拿兩個雞蛋煮上,再拿出兩袋牛奶放在外面。
中午她不回來,晚餐應(yīng)該也是在外面吃的?;氐郊遥蒙蠐Q洗衣服,走進二樓衛(wèi)生間,關(guān)門,上鎖,然后水聲傳來。
過了幾天,你得知她就在小區(qū)的一個畫室上班,教小孩子畫畫。畫室的老師都是小巧可愛型,她去了應(yīng)該是最高的一個。老師們都有自己的愛稱,比如貓貓老師、松果老師、藍莓老師等等,以小動物和水果為主。她說她叫乞力老師,乞力馬扎羅的簡稱。她喜歡這座赤道雪山,沒有緣由,莫名其妙地就喜歡上了。
你說去過。傳統(tǒng)的Marangu路線,不用背帳篷,住小木屋就可以了。已經(jīng)十年了,婚假,去了非洲,看了凱倫·布里克森的故居、馬賽馬拉的動物遷移,坐了熱氣球,最后牽著妻子的手一步步走到山頂。你希望能一輩子這樣握著她的手。
你有些失神,發(fā)現(xiàn)她看著你。你低下頭,小朋友們還聽話吧?
她說,一個星期上六天班,今天是周一,正好休息。章先生你不去上班嗎?
已經(jīng)三年了,發(fā)生了很多事,辭職,去外面游蕩,錢包里夾著她們的照片,你要把她們想去的地方一一看遍。存款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股票還虧著。你也想過把房子賣了,換一套小的,但樓市行情不好,現(xiàn)在賣又劃不來。三年了,還是每天六點就醒,醒來后一陣惶惑,不知道這一天要干什么。每一天都差不多,在天色昏暗時醒來,又在天色昏暗時睡去。周一或者周日,又有什么區(qū)別?
你們第一次在網(wǎng)上聯(lián)絡(luò)時,她就稱呼你章先生,第一次見面時也是。你有點意外。妻子發(fā)朋友圈時也這么稱呼你。
幾場雨后,空氣中有了些蕭瑟的氣息。
其間,一樓的屋子住進來一個女孩,說是來找工作,住了二十天,走的時候神情落寞,說是要回老家了。她交了一個月的租金,你按天數(shù)計算后把多余的用微信轉(zhuǎn)給了她。
周一,你起床時聽到廚房里有丁丁當當?shù)穆曇簟?/p>
她端上薄餅、煎蛋、牛奶,說,謝謝你的桃子。
上個星期,桃子終于熟了,從開花到結(jié)果,居然用了五個月,經(jīng)歷了那么多場雨和冰雹,還剩下十五個桃子,有兩個開裂的、三個有蟲洞的。她用手機拍照,說可以讓孩子們畫。
吃著早餐,她突然說,大叔,為什么你在出租廣告上要限定年齡在23歲到35歲之間?
未成年肯定不行,她父母絕對會懷疑我不懷好意。有個女大學(xué)生曾咨詢過,我想了想,還是回絕了,有宿舍不住,非要租房子,可能會有一些意外事件。至于35歲,除了我媽,我沒有和其他35歲以上女人一起生活的經(jīng)驗。
你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改口稱呼你大叔。
你埋頭吃飯,她拿著一盒牛奶,嘴里咬著吸管,也沒說話。
你又恢復(fù)了晚飯后去湖邊散步的習慣。一圈走下來,有十公里。回到家,客廳走廊留著一盞燈。你拿了衣服走進衛(wèi)生間,窗上和玻璃隔斷上都是水蒸氣,除了有洗發(fā)水和沐浴露的氣味,還有她身上的氣息。你想象她的身體在花灑下舒展,一縷縷被水打濕的頭發(fā)貼在身上,水珠從皮膚上滑落……
你看著鏡子中的臉,眼角的皺紋,內(nèi)眥的脂肪,皮膚上的暗瘡、小隆起、沉積的色素,鬢角的白發(fā),三天沒刮的胡子稀稀拉拉,夾雜著白色。你意識到,其實被叫成大叔也很正常。
你決定出門一趟,開著車去黔東南游逛,沿著都柳江一路下行,遇到橋就開過去,不管目的地,只在山間穿行。夕陽下閃著金光的稻穗和木樓上升起的炊煙,顯露出秋天的豐饒,但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敲打著山林間的黃葉,預(yù)示著又一個蕭瑟的冬天必將到來。
中間收到過她的微信,問什么時候回家。你問她什么事。她說,沒什么,就只是問一下。你說,可能周一吧。
于是在周一,你回到家。
她正在二樓,你說過,書都可以看,有書簽,不能折書頁,也不能用筆在上面標記,看完放回原處。
她趴在二樓欄桿上,大叔,想吃火鍋嗎?我燉了一只雞。
洗完澡,餐桌上已經(jīng)擺滿碗碟,小白菜、香菜、豆腐、土豆片、蘑菇、蘸水。你從櫥柜最頂上把電磁爐拿下來,擦去上面的灰塵。
她把鍋放到電磁爐上,按下開關(guān)。
喝點酒吧。你在酒柜里找到一瓶葡萄酒,桑雅酒莊2017年的赤霞珠。
大叔,你這爐子好像有問題。
你檢查了開關(guān),把插頭拔下重新插上,再次按下開關(guān),還是沒動靜。有一年沒用了,估計壞了。
那怎么辦?準備了一下午。
稍等一下。你去儲物柜里翻出一個卡式爐,還好,氣罐也還有,以前露營時用的。
你舉起酒杯,?!ぷ黜樌伞?/p>
她也舉起酒杯,說什么呢,平安回來吧。
你夾起一個雞翅,一口咬下去,發(fā)現(xiàn)差點火候,只好用手抓著啃。
平時經(jīng)常做飯吧?
做過一小點,大叔,味道還可以嗎?
唔,還不錯。
她開始倒第二杯酒。
行不行???不行就少點。
她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胳膊撐在桌子上,頭歪著,抓起酒瓶看。
對這個有研究?
我在想智利還有些什么東西,除了車厘子吃不起,這瓶酒,我估計也喝不起。
還有復(fù)活節(jié)島,還有安第斯山。
對了,阿空加瓜在智利吧?
頂峰在阿根廷,不過,這款酒就產(chǎn)在阿空加瓜山谷。你又想起那些雪山,先是海拔5000米級的奧太娜、四姑娘山二峰、半脊峰,然后是海拔6168米的雀兒山,下一座是海拔7509米的冰山之父慕士塔格,然后女兒來了。你們停了下來,準備等女兒長大再一起去登山。
還有聶魯達。
我曾孤單如隧道。群鳥飛離我身,
而夜以其強大的侵襲攻占了我。
對了,還有阿卡塔瑪沙漠。
地球上最荒蕪的地方。
大叔,我有點頭暈,你能不能把碗洗了。
你站起來,把卡式爐關(guān)掉,然后收東西。先說好啊,以后請客的人要洗碗,好事做到底啊。
夜里,你提著剩下的酒,坐到露臺上。夜鳥已經(jīng)啄食完初現(xiàn)的星群。
秋夜的星空,無疑也是寂寥的,天空夠黑,似乎可以看到仙女座中那個著名的光斑。
你搬出望遠鏡,用尋星鏡找到M31,調(diào)焦,光斑慢慢變得清晰。
她出來了。你懷疑她是不是故意裝醉不洗碗。大叔,在看什么?
你把目鏡讓給她。
看到了嗎?銀河系最近的鄰居,254萬年前的星光。
你想起以前帶著女兒看星空。
爸爸,什么是星系???
就像島嶼,我們所在的太陽系只是一個沙灘,而銀河系就是一個島,仙女星系是離銀河系最近的島。
那島嶼之間的就是大海了,那些小星星就是海里的魚了。
沒有星星的地方就是黑夜,比深海更黑,又有海一般的黏稠。
或者,那些島嶼就是星星的影子。
那天,她回來得比平時晚。她說校長要組織她們開發(fā)新課程。你見過她們校長,長得有點異域風情,濃眉,厚嘴唇,說話時雙手比畫著,時不時去拉一下米色披肩。
你晚餐就吃了碗面條。洗完碗,去陽臺站了一會兒,暮色暗啞,天邊是深灰色的云層。天氣預(yù)報說這個冬天的第一次寒潮就在今晚,風也帶來不一樣的涼意。你回到屋里,站在書柜前巡視一番。你抽出一本《夜航西飛》,墨綠色的封面,還沒有拆封。你本來想在女兒十八歲時送給她。你喜歡那些獨立的女性,她們在荒野中種植咖啡,騎著馬跨過洶涌的河流,迎著橙黃色的光線飛躍晨昏。
先于鑰匙轉(zhuǎn)動聲傳來的是貓的叫聲。你扶著二樓欄桿,看到她懷里抱著那只小貓,彎腰脫去一只鞋。她抬起頭看你,那只小貓也抬起頭,弱弱地叫了一聲,又垂下頭。
你知道的,說好了的,不能養(yǎng)寵物。
大叔,求你了,就一晚上,這么冷,它會死的。外面在下雨,我明天就把它帶到畫室去。
小貓淋了雨,身上的毛一綹一綹地結(jié)在一起,在她臂彎里發(fā)抖。它的眼睛似乎占了腦袋的四分之一,水汪汪的。
不能養(yǎng)在屋里,要不你就把它放在洗衣房里,關(guān)上門應(yīng)該也不冷。
你換了一身衣服,拿上車鑰匙,小區(qū)西門有一家寵物店,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沒有關(guān)門。
你回來的時候,她坐在沙發(fā)上,小貓應(yīng)該洗了澡,裹在一條毛巾里,只露出核桃大小的腦袋,躺在她的左臂彎。她的右手拿著一個小奶瓶,里面有半瓶牛奶,奶瓶上面有一只兔子。奶瓶之前也許藏在了碗柜里的某個角落。你突然想起女兒小時候躺在你的臂彎里,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粗唐恐邪咨后w慢慢減少,你的心里逐漸充滿柔情。她第一次翻身,抬起頭看你,又翻回去躺平,把大拇指含在嘴里,兩條腿來回蹬。她扶著桌腿慢慢站起來,向你走出第一步,之后朝著草地跑去,跑了一半又回頭望著你……
你怎么不經(jīng)允許就亂動別人的東西?
什么?她抬起頭,大叔你說什么?
你指著那奶瓶。
這個嗎?這是我剛買的呀。
畫室附近倒是有一家母嬰用品店。你埋下頭,把籠子和一個大袋子放在地上,換鞋。外面很冷,應(yīng)該不到五度?;\子夠大,底下一層可以放貓砂盆、食盤和水壺,二樓平臺正好放一個棉窩。
你抬起頭,她就站在你面前,埋下頭來,在你臉上輕輕一吻,我就知道大叔心最好了。
刷牙時,你盯著鏡子里的臉。那張臉的顏色已經(jīng)晦暗,皮膚上滿是皺褶、沉著的色素、暗瘡、細小的疤痕,下巴上的胡子茬就像收割后的稻田。一根白色的鼻毛從洞中探出,你用指甲揪住它,使勁一扯。刺痛,鼻子發(fā)酸。
她說,它叫丟丟。
丟丟的牙齒細密,咬著你的手指,舌頭上的倒刺柔軟,舔得手心很癢。它應(yīng)該就是樓下那只大橘的女兒,它應(yīng)該還有一個兄弟或姐妹。有一段時間沒有看到那只大橘了,它也許在某一個家庭開始了新的生活,也許被抓走,變成了餐桌上的蛋白質(zhì)。它的孩子,在那個雨夜,也有了各自的命運。
白天,它可以出來玩幾個小時,但晚上,還是要被關(guān)進籠子。籠子就放在客廳。但許多個夜晚,你還是會被它的叫聲吵醒。那聲音雖細弱,但音調(diào)頗高,在客廳上空回蕩,就像嬰兒的哭聲。
一連十幾天陰雨,除了下樓買菜,你基本沒出門??垂墒行星?,看書,看電視,困了就靠在沙發(fā)上睡一覺,要不就把丟丟放出來,和它玩一會兒。中途她出了趟門,說是去重慶考試什么的,前后一個星期。她沒細說,你也沒問。
所以天放晴的時候,你心想必須動一下。你拉開衣柜門,找出一條運動褲。褲子還是妻子買的,鐵銹紅色,當時你覺得顏色鮮了,所以買回來也沒穿過幾次。你已經(jīng)決定了,不會再買一件衣物,就把已有的慢慢消耗完吧。
你沿著小區(qū)的湖邊走了一圈,然后繞到曾經(jīng)的高爾夫球場。因為違規(guī),球場被查封,也沒有人去打理,很多地方長出雜草,有牛筋草、蒲公英、一年蓬、車軸草、繁縷……其實它們才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果嶺草不過是外來者。山間的谷地上,綠草還是那么郁郁蔥蔥,夾雜稀疏枯萎的飛蓬,就像微縮版的稀樹草原。你又想起肯尼亞,那些大草原上生生不息的食草動物,埋著頭吃草,時不時抬起頭嗅嗅風,尋找躲在暗處的捕食者的氣息。那個下午,一家人坐在老豐田越野車的后排,在馬拉河邊守望。角馬和瞪羚一撥撥地走到河邊,駐足觀望,渾黃的河水打著漩渦,更可怕的是隱藏著的尼羅鱷。一下午,它們都沒有過河。你想如果你是一只角馬,你會義無反顧,跳進那河水,等待水流將你淹沒,或者捕食者將你撕裂。
太陽就在一瞬間跌入群山,暮色水一般彌漫,你往回走,寒意沿著半濕的內(nèi)衣爬到背心上。
開門時你嚇了一跳,電視開著,放著熱烈的圣誕歌曲。餐桌上空拉著裝飾著雪花的彩色布條。丟丟坐在沙發(fā)上,戴了個圣誕老人帽。你才想起這是平安夜。
她從廚房探出頭,回來了,要洗澡嗎?圣誕大餐還在籌備中。
你沖完澡,換了身家居服,去酒柜找出一瓶紅酒。她把菜一盤盤端上桌,沒有火雞,就北京烤鴨吧。
她舉起杯,圣誕快樂。她還準備了蠟燭,燭光在搖曳。
你也舉起杯。上一個圣誕節(jié)是怎么過的,你已經(jīng)記不清,好像是醒來又睡去,喝下一杯杯的酒。每年年末,女兒最高興,從圣誕、元旦到春節(jié),都有好吃好玩的,都有禮物。而你小時候,只有春節(jié)才算節(jié)日吧。其實有一段時間,你和妻子對這些節(jié)日已經(jīng)看淡了,節(jié)日變成了可以出去徒步旅行的借口。女兒出生后,你仿佛回到童年,又開始期待每一個節(jié)日。
她又倒了一杯酒。
你少喝點,免得又喝醉了不洗碗。
哪會呢,這點酒。她一口喝去小半杯,你這酒還真不錯。她拿起酒瓶研究,Toscana,意大利的?
一瓶酒就這樣被解決了。她趴在桌子上,章先生,和你商量個事。
啥事?
做了一下午菜,又喝了這么多酒,有點暈,你看你能不能把碗洗了?
不能,上次說好了的,誰請客誰洗碗。
大叔,求你了。
你搖搖頭,起身收拾東西,回頭見她趴在桌子上,睜開一只眼睛,偷偷瞄你。
你又倒了半杯威士忌,端著杯子走到二樓,打開電腦。
她跟了上來,坐在電腦椅的扶手上。章先生,晚上有空嗎?
你又想干什么?
嘿嘿,看一場電影,平安夜嘛。
這個時候,還喝了酒,怎么開車?
不是,就在家里看。
她下樓去開電視,用遙控器找電影。你對著電腦屏幕發(fā)了會兒呆。
婚姻失敗的弗朗西斯來到托斯卡納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你當時決定買房,就因為開發(fā)商的一句廣告詞:融合托斯卡納的建筑風格……只可惜這個城市沒有無所不在的艷陽,只有無休無止的雨和灰色的天空,有時候深灰,有時候淺灰,就算晴天時,天藍得也不是那么純粹。你想起和妻子的約定,在某個冬天,去看一看梵高筆下的麥田和令人心醉的藍天。而這里的天空中總會蘊含著雨水,就像喜悅中也總會蘊藏著傷悲。
電影結(jié)束。你就那么坐著,凝視著屏幕,屏幕上閃爍著人物和景物,漸漸模糊。
她是突然坐在你面前的。
她的面色就像剛才的紅酒,眼波流轉(zhuǎn)。
我們做愛吧。
她趴在你身上,向你吻來。
你伸出左手,擋在面前,她的嘴唇離你只有十厘米,你把頭歪向一邊。
你不會是想抵租金吧。
事后,你想這是個非常下作的玩笑。
她明顯一愣,然后坐直,抬起雙手理了理頭發(fā),你想什么呢,大叔,我只是覺得你這個人可以處。
你完全可以一把把她擁在懷里,狠狠抱住,拼命地吻,但你沒有。
她坐到一旁,大叔,你不要亂想,就是想和你做愛。
我想知道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
我估計不能接受這個理由。
她站起來,把翹起的衣角拉下去,人家說的果然沒錯,三歲一個代溝,我們之間,至少是馬里亞納海溝。
她咚咚咚的腳步聲還在樓梯間回響,緊接著是砰的關(guān)門聲。你按下電視遙控器,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獨自面對灰色的電視屏幕。
整整一個星期,你和她都沒有說話。
你起床時她已經(jīng)走了,你睡下時她還沒回來。早晨你走進廚房,蒸鍋還是昨天晚上洗干凈后晾起來的模樣。你拿出平底鍋,煎了兩個雞蛋,又從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中午,你煮面,繼續(xù)喝威士忌。下午,你端著一杯酒看書,書沒翻幾頁,卻下樓去倒了幾次酒,后來,干脆把酒瓶拿到了二樓。晚餐繼續(xù)煮面,繼續(xù)喝酒。然后,你拿著酒瓶到臥室,靠在床頭喝酒看手機,不知什么時候睡去的。
估計她的晚餐是在外面吃的,丟丟的籠子被抬到了三樓,你也懶得去管。
又是一個周一,難得出了太陽。在家蹲了七天,感覺骨頭都要生銹了,于是,你換了衣服,又去高爾夫球道巡山。
天黑你才回家,廚房里傳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你換了鞋,走到樓梯口。她從廚房出來,大叔,一起吃個飯吧,最后再請你一頓。
你上去簡單沖洗一下,下樓,菜已經(jīng)擺在桌子上了。
你照例拿了一瓶紅酒,兩個杯子。倒酒時,她說,今天不喝了,一會兒還要洗碗呢。
你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比較酸。
她端著碗默默吃飯,你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她終于開口,大叔,明天……我就要搬走了,謝謝你這幾個月的照顧,還有,謝謝你收留丟丟。
好的,你覺得聲音干澀,于是又喝了口酒,搬到哪?我送你去吧。
也不遠,就在15棟,自己走過去就行了。
你這里是7棟,離15棟估計就500米,也許站在陽臺上就可以看見,想這么多做什么呢?你又端起酒杯。
行,這個月的租金就算了。
不用,我該付的。
你突然想起什么,又問她,15棟幾單元幾樓?
2單元502。
我覺得你最好換一家。
為什么呢?
你想起業(yè)主群里討論過的事,那個老頭子有過數(shù)次調(diào)戲女鄰居的傳聞,幾個月前,準備租住的女子還報警說來看房時被他猥褻。
那個老頭……有點那個。
我覺得人家看上去挺和善的,而且我是一個人住。她特別強調(diào)一個人。
還有,大叔,干嗎這么關(guān)心我?我只是一個租客而已。
她去洗碗,你拎著酒瓶回到臥室。
第二天,你是被大喇叭吵醒的。你躺在床上,頭痛,頭頂?shù)闹π蔚鯚衾鲜窃诨危阕饋?,努力去分辨那人在說些什么。
你下到客廳時,她正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她的箱子就放在門邊,丟丟的籠子也放在門邊,還有一個紅藍條紋的大編織袋。
吃早餐了嗎?
吃過了,鍋里有包子,你熱一下就行了。
你叼著包子,又倒了杯酒。
大叔……
啥事?
我可能還要在你這里住幾天。
嗯。
15棟昨天晚上有個人核酸陽性,今天樓被封了。
啊,你打開手機,業(yè)主群里已經(jīng)有600多條消息了。
大叔,要不要囤點菜?
應(yīng)該不用吧,就一個陽性。你想冰柜里應(yīng)該還有不少凍肉,分別被切成肉絲、肉丁、肉末,再用小食品袋裝了起來,還有排骨、整雞、臘肉、香腸。還是要買點綠葉蔬菜,我去吧。
你出門時她也跟著,就在樓下小生鮮超市,你買了幾大袋白菜,挑了土豆、洋蔥、老南瓜,又拿了幾袋包裝好的娃娃菜,她拿了面條、西紅柿、各種調(diào)味品。超市老板時不時看你一眼,那時,你一家三口經(jīng)常在這買菜,女兒總喜歡自己拎一個籃子,自己挑選。結(jié)賬時,你說一起吧,她說你先結(jié),這些我來。老板又看你一眼。
你們分兩趟才把所有東西拎回家。
形勢一天比一天嚴峻,一開始還可以下樓到小超市買東西,后來就只能做核酸時下樓了。綠葉蔬菜已經(jīng)吃完了,冰柜里的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在小區(qū)里偶爾可以買到些蘿卜、土豆、洋蔥、蓮花白,但肉是真不經(jīng)吃。她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你就在二樓看書,你把《鼠疫》《霍亂時期的愛情》又看了一遍,然后拿起《城堡》,再次感慨世界的荒謬??匆欢螘橐谎酃墒行星?,永遠在震蕩。看新聞,菲律賓火山在爆發(fā),北極創(chuàng)下冬季最高氣溫,洪水、地震、饑荒、貧困、戰(zhàn)爭……到處都水深火熱。然后玩游戲,那些流行的游戲你一概不會,要么打《三國殺》,要么玩單機版《大富翁》。游戲里的你富可敵國,而現(xiàn)實中的你在為每一頓飯操心。做飯時她會下來,你們分工合作,一人洗菜做菜,一人煮飯兼洗碗。你只在晚餐時喝一杯酒,庫存已經(jīng)不多了。
過了幾天,你找到幾包種子,是女兒上幼兒園時曾經(jīng)種過的蔬菜種子。你把花池里枯萎的雜草拔了,用鋤頭把土刨松,選了小白菜、生菜這些速生并且在冬天又凍不死的。她也來幫忙,把那些花盆里的草拔掉。有一盆你沒讓她拔,那是碎米薺,可以吃的野菜。你想起以前和妻子(那時候還是女朋友)去露營,在一個幽靜的山谷,就你們兩個。你們采摘野菜,薺菜、堇菜、馬齒莧、鴨跖草,用午餐肉煮火鍋,把野蔥和折耳根涼拌。夜里,你們把墊子搬出來,在星空下做愛,螢火蟲就在身邊此起彼伏地飛舞。
冰柜里的肉吃完了,你從三樓儲物間翻出了罐頭。先是普通的午餐肉、豆豉鯪魚、梅菜扣肉和90壓縮餅干,半個月后,這些也吃完了。不過令人高興的是,又找到一箱水果罐頭。
那天是她做菜,你打開罐頭,特意叮囑只用半個。她拿起罐頭盒,唉,大叔,你這啥罐頭,保質(zhì)期這么長?
美國山屋,50年保質(zhì)期,你早上吃的德國壓縮餅干,保質(zhì)期25年。
你找出一瓶葡萄酒,最后一瓶了,喝點嗎?
來一杯吧。
這幾天都在干嗎呢?
哦,看看書,復(fù)習,準備川美的復(fù)試。
你舉起杯,先祝你金榜題名。
她也舉起杯,還早呢,要明年才考呢,希望那時疫情結(jié)束。
明年也不遲,反正是一個希望。
50年保質(zhì)期的牛肉罐頭,好像口感也不差。你又倒了一杯酒,她把杯中的酒喝完,把杯子遞過來。
大叔,你不上班嗎?這幾個月,你一直待在家里。
以前上過,現(xiàn)在不想上了。
還有,你怎么想到買這種罐頭?
我是一個一無所有
也曾擁有一切的人
這是你的第二套房子。原來那套比較小,很溫馨的兩室一廳,后來有了女兒,就想買大一點的。裝修時,也不怕麻煩,熱水有兩套系統(tǒng),分別用電和天然氣,想著停電或者停氣,總有備份。冬天取暖可以用地暖,也可以用空調(diào)。
這些罐頭,是疫情剛開始時儲備的,這些保質(zhì)期長的就壓在箱子底,希望一輩子都用不上,那些普通罐頭,可以在出去露營時吃。
很多個傍晚的日落時刻,你喜歡站在二樓露臺,凝視逐漸黯淡下來的天空。你說不清楚暮色是從空中降臨的,還是像霧一樣從地面上彌漫開來的。你又一次想起看過的一篇小說,一個男孩在夜里,想象自己的屋子就是一艘潛水艇的駕駛室。你不喜歡潛水艇,不喜歡在黑暗中航行,那不像航行,反而像在隧道中穿行。此刻你扶著鐵質(zhì)護欄,就像扶著船頭的欄桿。黃昏的風不疾不徐,空中暗色的云流動著,此時的樓宇就像一艘在越來越濃重的黑暗中航行的大船。你手握舵盤,保證航向。你還必須保證它有足夠的物資,可以航行很多年。你就是船長,妻子和女兒就是你必須保護的船員。
那你的愛人和小孩呢?
我只能說她們走了。你端起酒杯,搖晃著,裝作是在看葡萄酒,以此來掩飾。
對不起。她端起酒杯,默默喝了一口。
現(xiàn)在,我覺得這艘船沒有了航向,也好,把這些消耗完,免得船沉了,都沉入海底。你低下頭,凝視著餐桌上的一道劃痕。那還是女兒四歲時,用水果刀刻的。為此,你還打了她一下,她淚眼婆娑地辯解。你打她,不是因為她亂刻亂畫,而是不應(yīng)該玩刀。此刻你覺得那刀鋒正從你的胸前劃過,切開皮膚、皮下脂肪,切斷神經(jīng),血管斷裂,鮮血涌出……
她走到你面前,拉起你的手。
章先生,如果我在船上,你會不會讓船沉沒?
你抬起頭,第一次去端詳這張臉。她的臉色因為酒而緋紅,眼中有淚光,又在努力做出笑容。
你想到她要去讀研,心里又有點悵然,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單寧的澀味從舌尖到口腔,但離開單寧,葡萄酒也就沒那么醇厚了。
我會把你送到對岸。
她也端起酒杯,盯著面前的桌子,默默地喝酒。
有個請求,章先生,我想……抱抱你。她抬起臉。
你好像無法拒絕。
然后你們就輕輕地相擁在一起。
你越過她的肩頭,看見遠處的樓宇一盞盞地亮起燈光,那是正在航行的其他船只,或者是指明航向的燈塔。你原來預(yù)計這艘大船最終會撞上冰山,你計劃這些剩下的時間就用來等待那一刻,等待海浪涌來,等待黑暗吞沒一切。但現(xiàn)在你又感覺到了懷里的溫熱,再一次想起了聶魯達的詩句:
仿佛那存在的一切
香氣,光線,金屬
都成為船只
駛向那些
你等待我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