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微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西北,小城的農業(yè)、工業(yè)都不夠發(fā)達,各種店鋪、作坊、小攤共同織成了小城生活的內在肌理。榨油、烙白吉饃、磨面、軋面、發(fā)豆芽、踩縫紉機、做麻鞋……小城生活的枝枝蔓蔓,都被扦插成五花八門的作坊,它們是縣城隱蔽的輕工業(yè)。買東西不用去超市,只需要去山貨市場或是“西關”“東關”的街巷,甚至可以直接去手工人家里。這樣的買賣原始、簡單,經過千百年的傳承,組成了中國的無數(shù)個縣城。
如果要問中國工業(yè)文明的源頭在哪里,我想,也許就在小巷子中的作坊里。而我家的豆腐坊,也是其中一員。
父親做豆腐是半路出家。初學時,父親的成果讓人不忍直視:磨出來的漿不是太稀就是太稠;豆腐要賣相沒賣相,要口感沒口感。那段時間,我家一天三頓飯,頓頓都是豆腐的殘次品或半成品,所以后來我不喜歡吃豆腐了。
在生活的重壓下,父親全身心撲在了提高手藝上,很快,他做出的豆腐就得到了師父的肯定。我們也終于告別了頓頓吃豆腐的日子,我和姐姐很是開心。
學藝成功后的2006年,父親掘了舊院西邊的一塊小菜園,和泥壘磚,蓋起一間廠房,從外面拉來一臺磨豆?jié){機,又自己動手焊制了一架蒸箱,配備了一些手工器具,如竹隔、沙籠、木圍、千斤頂?shù)?,我家的豆腐坊算是建成了?/p>
黃豆泡久了不出漿,因此夏天時要在凌晨3點泡黃豆,氣溫高泡發(fā)快;冬天時雖可以在睡前泡黃豆,但也要凌晨五六點起床,凍得耳朵疼。
在西北地區(qū)早起磨豆子,無論春夏秋冬都很磨人。磨黃豆需要有眼力見兒,一個人得掰成三個人用。磨豆?jié){機不能空轉,否則容易燒壞,這邊機器里的泡發(fā)黃豆沒了要加,那邊接生豆?jié){的水桶滿了要換,換三桶豆?jié){的工夫,磨盤出料口的豆渣又堆滿了,亟待清理。在豆腐坊的另一頭兒,鍋爐燒開滿滿一大桶熟豆?jié){,正等著倒換……這些活兒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分心不得。
“世間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我深以為然。9歲起,我跟著父親在豆腐坊里打雜,因笨手笨腳,免不了被他斥責。而姐姐操作磨豆?jié){機不消父親教,看兩遍就會了,干起活兒來甚至比幫工的大人都要強。
我家的豆腐坊不單做豆腐,豆皮、豆卷、豆干、五香豆腐、豆腐泡等豆制品也一應齊備—它們比豆腐更能賣出好價錢。
2008年之前,我家做豆皮采用的是傳統(tǒng)的手工制作,極為耗時耗力,但父親每次做時我都站在旁邊看得入迷—他取來長約半米、寬20厘米的小竹隔打底,配以成套的長方形木框隔檔,上面懸一大卷長條厚紗布,扯過一頭兒,端正地搭于木框之中,這時父親一手捏鐵瓢舀豆花,一手拿“竹蜻蜓”攤勻薄厚。他身材矮小,做這種工時更加費力,只見他小臂青筋突顯,伏腰像畫沙畫,抹完一層,拽出新的一段紗布覆在豆花上,后復折一層,繼續(xù)加豆花、抹平,再蓋布……
父親本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但在做豆皮的時候難得的安靜,我也愿意湊在他身旁瞧。因長時間彎腰,父親常常腰痛得直不起身,一發(fā)作,他就喚我快點兒給他貼止痛膏藥。所以我家的豆腐坊里除了黃豆的清香,還彌散著隱隱約約的膏藥味兒。
地面上豆水四溢,機器的嘶吼、父親的指令、潮熱的蒸汽、黏糊的汗水一起裹束著我。父親、姐姐和我在一片蒸汽氤氳中相互配合。話癆如我,常常耽誤了活計。姐姐處處管著我,她干脆利索,最煩我這個黏人精。做豆腐本就苦悶,三個人在80平方米的作坊里頭低頭干活,一句話不說,苦悶更甚了。從早上7點開始,一直在重復,不光是我感覺憋悶,父親的脾氣也逐漸翻滾,時常與我們發(fā)生爭吵。
姐姐性格執(zhí)拗,一言不合便甩手不干,反鎖屋門生悶氣,任憑父親謾罵,她都如秋風過耳、巋然不動。我就慘了,父親會將對姐姐的那一份怒火一并發(fā)泄于我,我一邊做活兒,一邊還得當“出氣筒”。為此我倆動輒慪氣,我也想模仿姐姐甩手不干,可骨子里是個軟柿子,父親幾句話便能擊破我的心理防線,我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回去干活兒。
年幼做不了重活,人又憨傻,我常常被姐姐派到西北角儲放豆皮的小屋里剝豆皮。這活兒枯燥,極考驗耐心。熱騰騰的豆皮好剝,冷了就會粘在紗布上。新鮮出爐的豆皮因為含有大量的水汽,一不小心就會被撕破,撕破的豆皮賣不上錢,只能后續(xù)加工成豆腐卷或五香豆腐。
所有豆制品中,豆皮尤為好賣。這樣一想,我心里就釋然了,自己杵在小屋里剝豆皮,這活兒的“含金量”一點兒都不比在隔壁忙碌的姐姐的低。但我毀掉的豆皮數(shù)量見長,父親一檢查,便會開始打罵,所以我極度厭倦豆腐坊,厭倦干活兒,厭倦父親輕蔑的眼神。
做豆腐利潤微薄,為了多掙錢,只能多做、多出貨。貨多了,母親的小三輪車自然放不下。為了開辟新市場,我家又添置了一輛三馬子(三輪機動車),父母一個在自家小攤固定出攤,一個上午于附近豆腐坊忙碌,下午奔波在各個村莊。
父親帶著我,從縣東頭兒的沙溝地往返于縣西頭兒深山腹地的朱雀圉鎮(zhèn),一路喇叭、吆喝聲不斷。三馬子馬力小,到不了太遠的地方,我們只能在縣城周邊繞,趕各村鎮(zhèn)的大集。如果第二天確定趕大集,頭一天晚上我們就得連夜開工,防止斷貨。睡得晚,又得起早備貨、裝貨,我時常眼冒綠花,被父親一笤帚掃下床。
冀城人過年愛做炸食,一進臘月,拜祖祭祀,家家戶戶炸肉丸子和干豆皮,所以冬季趕大集格外掙錢。但西北的冬天不給人留情面,室外零下一 二十度,寒風直往耳朵眼兒里鉆,毛細血管豐富的耳朵、嘴唇、手指凍得皸裂。
豆制品裝車過程煩瑣,為了節(jié)約來回取貨的時間,我們每次都絞盡腦汁,爭取最大化地利用空間,但還是會有貨物不夠賣的情況。距離縣城較遠的鄉(xiāng)鎮(zhèn)里的人們采購東西不便,趕一趟大集便要扛回幾化肥袋的東西。我們一車的貨很快便被搜刮干凈了。
我之所以愿意跟父親趕集賣貨,是因為他會在途中為我買小籠包、油餅、韭菜大包這樣的吃食。我很愛吃包子,嘴饞沒骨氣,極易受父親蠱惑。一路西行,顛簸著趕往朱雀圉的大集。路上,裸露的鐵軌被太陽光一照,晃得眼疼,我坐在父親旁邊,看著沒有盡頭的鐵軌,幻想著異鄉(xiāng)的火車正朝著陌生城市飛馳。
大集上人潮涌動。街道兩旁早早擺開陣勢,商販們坐在小板凳上閑談叫賣,好不熱鬧。我和父親瞅見一處空地,忙將車倒進去,車頭掛的小喇叭循環(huán)播放:“年糕、豆腐皮、火鍋丸子、豆腐卷,樣樣都便宜,樣樣都實惠;火鍋、燒烤、炸丸子,批發(fā)零售,量大從優(yōu)?!?/p>
在街面上做生意就得有聲響,廣播一開,客源涌來。先是一兩個人跑過來,好奇地看熱鬧,接著就會有更多的人被吸引過來,王家?guī)Ю罴?,老鄉(xiāng)吆老鄉(xiāng),人氣就旺起來了。
該我上場了。顧客到跟前,全靠一張嘴。買東西的叔姨伯舅看見我一個小孩子賣貨,更加驚奇。我嘴甜,“姨姨”“叔叔”,來人便叫,殷勤推銷:“年糕一塊錢三片,您買三塊錢的給您再送一片;豆腐是五塊四,四舍五入算五塊;姨姨,您拿這個火鍋料,好吃又便宜,比其他牌子實惠多了……”
有時候,父親看我給人抹零頭抹得太厲害了,心疼,非要和顧客爭那5毛錢。我覺得父親駁了我這個小人兒的臉面,竟反過頭幫著顧客教訓父親。我們爺倆爭得臉紅脖子粗,好幾次針尖對麥芒,引得顧客連連驚奇,瘋狂搶購。
其實現(xiàn)在網絡上的直播間賣貨也用這招兒,可我上小學時就用過了。當年那個站在三馬子旁努力賣貨的小孩子,提前十幾年就過了把直播帶貨的癮。
夏天的生意不好做。那時,大多數(shù)家庭都沒有冰箱,豆制品在夏天不易保存,顧客每次買的都不多,可謂生意慘淡。為了多盈利,家里另做了些面筋、涼皮這樣的小吃食,縣東頭沙溝地的工人們愛吃,解暑,還能換換口味。
比起賣貨,我更厭惡的還是在豆腐坊的日子。豆腐坊里沒有春秋,除了冷就是熱。
夏天雖然是淡季,但每日依舊需要開工。冀城夏季干熱,一絲風都沒有,這樣的天氣里,我們也要用鍋爐燒生豆?jié){。這是個很苦的差事,每當我打開鍋爐口往里面添碎煤,短暫的幾十秒,風一灌,熾烈的火星子噴涌而出,熱浪幾乎要把我吞噬。黃豆大的汗珠從我額頭上涌出,藍色半袖的后背濕了又干、干了又濕,風干后留下一層白色鹽漬。
偷懶間隙,我穿著拖鞋,戴著圍裙,蹲在院子里的臺階上看豆腐坊,蒸汽像煙云一般從窗戶、門、風扇口絲絲縷縷地鉆出來,直直向上,白蒙蒙的水汽簇擁著磚紅色的墻壁,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水汽擴散變幻,院子里竟有如仙氣縈繞。我對著這奇景出神,繼而聯(lián)想到央視版《西游記》里蟠桃會上那大片大片的云氣。
父親偏愛和我作對,總在我浮想聯(lián)翩時打斷我。
我最害怕冬天。家里窮,上學可以穿好鞋子,但干活兒時只能穿大人的膠鞋,在水里蹚來蹚去,又累又拉垮,父親的那雙鞋還有股經年不散的腳臭味兒。夏天我還能穿個拖鞋糊弄一下,冬天卻非穿它不可。
冬天,豆腐坊內溫度頗高,干起活兒來衣服都要濕透,但膠鞋里卻始終濕漉漉的,踩實了腳底鉆心般難受;一推開厚重的門簾,一股錐心刺骨的冷氣撲面而來,內外冰火兩重天。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干久了,體內濕氣越來越重,人容易患關節(jié)炎。母親和我一樣懼怕冬天,一到冬天,她的凍瘡如約而至,皸裂結痂,年復一年,防不勝防。
2008年年末,我們家用幾年間攢下來的錢購置了三臺新機器。它們的到來,可以說正式拉開了我家豆腐坊生意“黃金十年”的序幕。
起初,母親不允許父親購置新機器,那時家里仍欠著外債,債務期限一次次延長,去舊來新,堆成了母親心頭的一座大山。父親與她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他個子小,膽子卻大,堅決要買機器,與生活博弈。現(xiàn)在,我也能理解他—一個男人,在貧困的逼迫下,往往會生出膽量。他過夠了苦日子,急切地想要改變生活,而靠做豆腐、賣豆腐能掙幾個錢?
時代在悄然變化,父親意識到:要想掙錢,第一步就得提高生產力。他對母親說:“孫猴子都知道找件趁手的兵器,想掙錢怎么能不投資呢?買!機器必須買!”
很快,豆渣攪拌機、豆皮機、剝豆皮器就運回了家。三臺機器轟鳴,響徹我家小小的作坊,宣告著從這一刻起,豆腐坊真正走上了半自動化的道路。
為了夏季的生意,父親又購置了年糕機。除了零售,年糕大部分都被燒烤攤預定了—夏季,流動燒烤攤和炸串店活躍起來,年糕生意開門紅。
到了冬天,父親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豆腐、年糕兩手抓,幾臺機器一刻不停,人也跟著機器轉。
那時候,我覺得一年真的太漫長了,常常期盼自己快快長大,或許就能遠離豆腐坊的喧噪。父母卻渴望著忙碌些、更忙碌些。母親點撥我:“我們雖然忙點兒、累點兒,可還能掙上錢。你看看,將一顆黃豆做成豆腐、豆皮,得經過多少道工序?人也一樣,為了過上好日子,得吃許多苦?!蹦赣H又說:“你要是不好好讀書,那就和我一樣,做一輩子豆腐?!?/p>
但我就像一顆總也泡不開的黃豆,笨拙得讓人心生憐憫。
豆腐新鮮出爐時,散發(fā)出的那股清香沁人心脾。我和姐姐不愛吃豆腐,但其他豆制品還是愛的,我最愛吃豆油皮。
所謂豆油皮,是熟豆?jié){在靜置過程中凝聚在表面的一層皮。一大陶缸豆?jié){,最多也就能得到三張豆油皮。是否能凝成豆油皮取決于豆?jié){的濃稠度,磨漿水放得多,豆油皮便凝結不出。這也是判斷豆腐好壞的標準。
從小,我和姐姐都不怎么喜歡豆?jié){,嫌豆腥味兒太濃?,F(xiàn)在我倒是愛上了豆?jié){,可自從我家豆腐坊停產,我再也喝不上小時候那像奶一樣的豆?jié){了。我曾經嫌棄的,是如今再也得不到的珍寶。
大概是在我小學升初中時,家里靠豆腐坊和小攤生意攢了些積蓄,外債也還得差不多了。母親起心動念,想翻新老房子,父親看著一院破爛家當,咬了咬牙說:“翻新不如重蓋。”
母親打算蓋個小二層,父親又咬咬牙說:“要不再加一層?”冀城老家有個習俗,誰家房子蓋得高,就證明誰家的生活過得紅火。父母都來自農村,他們倆這些年在縣城打拼,免不了成為同鄉(xiāng)眼里的焦點。
母親明白,父親是想在同鄉(xiāng)面前揚眉吐氣。過了半晌兒,母親說:“干脆建個四層樓,樓頂做成豆腐坊?!?/p>
父親被母親鎮(zhèn)住了,這回輪到他沉默了。
母親說干就干,大干特干,東拼西湊地借錢。自此,我們一家,豆腐坊、小攤、工地,三頭兒忙活。為了省錢,父親晚上帶著我們當小工,挑磚、攪沙子、推倒舊屋、挑完整的青磚和紅磚……
新家就這樣一點點地支棱起來了,豆腐坊也安置在了新房的四樓,日子過得風風火火。在城里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這件事讓父親自尊心爆棚。那段日子是家里最歡快的時光,父親難得溫和下來,蹲在家里修修補補,忙里偷閑時,會站在各個角落打量新房,眉眼里難掩光彩,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如愿和驕傲。
2019年,家里的豆腐生意轉讓出去了,那幾臺曾承載我們一家“黃金十年”的機器也一并轉讓了。2006年至2019年,我們奮斗了整整13年。我家的豆腐坊見證了我們這個小家庭的激蕩,而對整座小城來說,這不過是時代發(fā)展中的一朵浪花。
靠著豆腐坊,我們一家脫貧奔小康,因為有了這樣一門手藝,我們才得以獲取溫飽、體面的生活。母親總以為我以后要接班做豆腐、賣豆腐,不承想,這生意順其自然地結束了。小攤和豆腐坊構成了我的童年、少年時代,如今被一一割舍,真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對于豆腐坊,我心中始終有股復雜的情愫,里面摻雜著對父親的埋怨和童年生活的疲憊,偶爾會回想在西北的冬夜里磨豆子、燒鍋爐、做豆皮的時光。家里不再做豆腐后,我頭一次吃上了從超市里買來的豆腐,總覺得味道不對。我時不時和姐姐開玩笑說,要論做豆腐,沒人比我們更堪稱“老師傅”了,豆腐品質的優(yōu)劣,我一抿便知。
不過在此之后,我也永遠找不回記憶中的味道了。那味道中濃縮著一個家庭作坊的激蕩,駐留了整個縣城作坊時代的記憶錨點。而浪頭打過,一切的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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