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吉平
曲藝是中華民族藝術園林中的一朵奇葩,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流派紛呈,曲種繁多。千百年來,經過不斷地融合、演變、更替,如今有500多個曲種遍布大江兩岸、南北西東,相聲和獨腳戲就位列其中,為廣大群眾喜聞樂見。
相聲是北方曲藝,獨腳戲屬南方曲藝,而北方曲藝和南方曲藝的劃分,大致以長江為界,和我國地理區(qū)域的劃分極為相似。還有一種劃分頗有意思,來自筆者在網上看到的一個段子。甲問:“北方曲藝和南方曲藝有什么區(qū)別?”乙答:“北方曲藝大都用普通話,方言很少,基本都能聽得懂,而南方曲藝用當地方言,基本一句都聽不懂?!边@個答案看似沒頭沒腦、莫名其妙,但其實不無道理,也可以說是答對了一半。的確,北方曲藝包括相聲、評書、快書、快板書、二人轉、雙簧、京韻大鼓等曲種,有些曲種即使不用普通話,用方言,觀眾對其語言表達也是清晰明了的。南方曲藝則不然,其方言地方專屬性極強,特別是沿海的上海、江蘇、浙江的吳語地區(qū)和福建、“兩廣”、海南和臺灣的閩粵、客家話地區(qū)等,這些語言若非本土人士,幾乎聽一會兒就懵圈,說了半天都不知所云。據說當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期間,我軍就曾用溫州話作為步話機通話傳達信息,越軍幾乎集中了所有的語言專家,愣是沒有破譯出來,由此可見,南方地區(qū)方言的難度不容小覷。
這從一定角度上解釋了南北曲藝藝術特點的不同之處,同時也是北方曲種不斷發(fā)展壯大的根源之一,相聲就是其中的代表。南方也有不少曲種聞名于世,卻因為方言的地域性使得傳播受限,只能劃地而居。比如被譽為“中國最美聲音”的蘇州彈詞,當琵琶、三弦聲響起的時候,繞梁不絕,回味無窮,細糯綿柔的吳儂軟語一開口便會讓你陶醉其中,但接下來對外省人來說就只能是如墮云里霧中—大眼瞪小眼。
獨腳戲也是如此,與相聲相比,因地域特色的不同,無論從傳播范圍、歷史時間還是體量大小上,都不是一個量級的存在。不過鮮為人知的是,這兩個曲種之間有著千絲萬縷、難以割舍的關聯(lián),毫不夸張地說,相聲之于獨腳戲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因素之一,后者反哺了前者,對其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先從相聲說起,它的歷史既悠久又短暫。說它歷史悠久,是因為類似說相聲、講笑話的表演形式在兩千多年前就出現(xiàn)了,這些正式或非正式的表演始終貫穿于各朝各代的歷史中;說它短暫,是因為正式的“相聲專業(yè)演員”在清代中后期才出現(xiàn),距今不過200年。相聲在北京周邊地區(qū)廣為流傳,語言用北京話表演,間或也有方言相聲,但是很少。
相聲的發(fā)源地是北京,不過發(fā)祥地則有3個,分別是北京的天橋、天津的三不管和南京的夫子廟。北京、天津就不用說了,但是南京屬于南方,相聲歸于北方曲藝的說法還能成立嗎?南京雖然在地理上屬于南方,但其位于南方的最北端,歷來就是南北兼容的區(qū)域。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來自全國各地的名角藝人紛至沓來。京韻大鼓白云鵬、駱玉笙,山東快書高元鈞等都曾在古都金陵留下過他們的足跡。當然,來自北方的相聲也不例外,與侯寶林、孫少林并稱為“南張北侯中少林”的張永熙便留在南京,素有相聲界的“江南旗”之稱。那時的夫子廟相聲名家云集,盛況空前,比肩北京天橋、天津三不管,稱之為“相聲的發(fā)祥地”當然實至名歸。不過相聲還是北方的相聲,說的還是北京話,由北方而來,至南方落地,然后生根發(fā)芽,繁榮壯大,成了延續(xù)至今的全國性曲種。由此可見,北方曲藝通過南京夫子廟這個“基地”正大踏步地向南方走來,下一個目標便是上海。
在那個外憂內患、動蕩不堪的時代,經年的戰(zhàn)亂使以及屈辱條約下開埠和租界的出現(xiàn)使得大批的富賈商人、難民勞力與民間資本涌入了當時的松江府周邊地區(qū),上海這座城市顯山露水,繁盛起來,逐漸成為我國的經濟中心和文化聚集地。不過與南京不同的是,由于開埠和租界的出現(xiàn),上海可以接觸到更多的海外文化,特別是西方藝術,雙方在共存中不斷進行碰撞融合,文明戲就是其中之一。文明戲產生于20世紀30年代末期,其本體有兩個,一個是流行于京津地區(qū)的什樣雜耍,不僅集合了曲藝、戲劇和雜技,還延續(xù)了京劇的表演形式。另一個是以西方戲劇為主體的“新劇”,即我國話劇藝術的前身。這兩種藝術形式在上海這個海派城市相遇了,逐漸衍生出一種以說表為主,演唱為輔的全新藝術形式,而“文明”是那個時代的時尚用語,“文明戲”就這樣被命名誕生了。
同樣地,在那個時期,滑稽藝人王無能以單人演出的方式,在文明戲中“戲中串戲”,一人唱小調說笑話,掛牌開啟了“獨腳戲”演出的先河。接著江笑笑和劉春山相繼崛起,名噪一時,3人被譽為“滑稽三大家”,獨腳戲逐漸流行于世。在當時文化融合背景下,滑稽和新興的獨腳戲也參與其中,在充分汲取了以相聲和京劇為重要組成部分的曲藝、戲劇、新劇、文明戲、雜技等各藝術門類的營養(yǎng)后,脫胎于獨腳戲的“滑稽戲”誕生了,兩者一起攜手并進,興旺發(fā)達。1928年,在戲劇家洪深的提議下,新劇、文明戲等合稱為“話劇”,并沿用至今。獨腳戲和滑稽戲也就自成一脈,綿延至今。
由此,就可以理清發(fā)展脈絡了。上?;芟嗦?、京劇等傳統(tǒng)藝術和海派文化各藝術門類的影響,衍生出了獨腳戲,融入進“文明戲”潮流中,又產生了新的劇種“滑稽戲”,兩者同根同源,難解難分。不過從學術上講,被稱為大戲的滑稽戲屬于戲劇藝術范疇,而小眾獨腳戲則劃分在曲藝藝術領域,這種“一馬雙跨”式的獨特構成,形成了一個奇妙的組合體,這也間接說明,一位優(yōu)秀的獨腳戲演員,也能表演滑稽大戲。
這里不得不提幾句關于上?;鼞虻念}外話,因為和曲藝有關。滑稽戲這一藝術形式在長三角地區(qū)極為流行,蘇州、無錫等地均有演出團隊,不過盛行于上海地區(qū)的滑稽戲卻是“獨一份”的存在。因為在演出過程中演員有時候會脫離角色本體,放一兩只噱頭,說兩三句評語,跳進跳出,使其具有了明顯的曲藝藝術特征,所以上海滑稽戲并不為戲劇界認同。其他地區(qū)的“碼頭滑稽戲”則不然,是標準的戲劇表演藝術形式,根正苗紅。
顯而易見,相聲對獨腳戲的形成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那么反過來,獨腳戲對相聲藝術的發(fā)展也產生了影響。20世紀60年代初,北京曲藝團在與上海滑稽劇團的交流合作中,吸收了獨腳戲的藝術元素,并應用于相聲表演中,之后,一個新的名詞誕生了——化裝相聲。由此可見,藝術之間是互通共融的。
相聲和上海獨腳戲在表演形式、舞臺呈現(xiàn)、作品結構等方面有很多共同之處,都是說笑話、講故事,愉悅觀眾,將歡聲笑語帶給人民群眾,以至于獨腳戲被稱為“南方相聲”,不過兩者之間的藝術特點卻有明顯不同。
首先在語言方面,一個以北京話為主,一個以上海話為主。其次,在曲種起源和地域方面,相聲大多反映的是北方老百姓的生活百態(tài),在不斷發(fā)展壯大后,輻射面更廣、影響力更強。獨腳戲描繪勾畫的多是長三角地區(qū),特別是上海大街弄堂里的市井文化,再加上受到文明戲的影響,使其逐漸發(fā)展成不拘一格、海納百川、開放包容的特點,早期的獨腳戲《學英語》便能明顯看出這一特點。
從表演方法、舞臺呈現(xiàn)、敘述故事和刻畫人物方面看,相聲用語言勾畫人物,描述情節(jié),講究的是“說、學、逗、唱”,以說為主,以學當先,逗在其中,唱是單一種形式(太平歌詞、數來寶等),在此基礎上進行藝術加工,鋪平墊穩(wěn),“三番四抖”,結構嚴謹,邏輯故事性強。相聲在“現(xiàn)掛”上也是有理有節(jié),應時應景,主要還是沿著表演的主線推進,中間“開掛”點綴其中。獨腳戲則講究“說、學、做、唱”,這里的“做”字,是指在扮演人物起腳色上,較之相聲表演力度更大一點,更注重以表演描述故事,用夸張表演突出人物,兼顧現(xiàn)場氣氛、觀眾反應進行臨場發(fā)揮,因此不按照常理出牌,放的噱頭只要為我所用,不講究邏輯思維,加上海派文化開放包容的特質,使得表演更加夸張,更加“變形”,更加“無厘頭”。如果相聲的“包袱”大都是在“情理”之中,那么獨腳戲的噱頭很多都是在“情理”之外游離。
相聲、獨腳戲一北一南,彼此相依,相映成趣,都是中華民族藝術之林中的耀眼明珠,在欣賞琢磨之余,更要將它們傳承延續(xù)下去。同時,有些特別的“上?;鼞颉苯楹跤谇嚭蛻騽∷囆g之間,但其所具有的曲藝因子讓我們彼此能相互攜手,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作者:江蘇省曲協(xié)副主席)
(責任編輯/邵玉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