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
從前,我的母親洗衣服,不用洗衣機,純是用手洗。家里的臟衣服積累多了,母親就拿一個小板凳,坐在門臺上,面朝著我們的土院子,伸展著兩條腿,洗我們的衣服。
洗衣服,選陽光明媚的好天。天氣好,連小鳥也開心,小鳥在天上飛來飛去,有的會落在我們院子里的樹上,東屋窗戶外面那棵枝繁葉茂的蘋果樹是鳥兒們尤其喜歡藏進(jìn)去的地方,好像樹里藏著它們的秘密。鳥兒隱藏在濃密的樹冠里,很可能探頭探腦地向外瞧著,就看到一個女人坐在門臺上,好像正要做一件什么重要的事。這就是我的母親。
衣服是全家人的,大的小的都有,都是臟兮兮的。孩子的衣服臟得最離譜,是玩耍時磕磕碰碰、磨磨蹭蹭弄臟的,袖口上可能粘著干鼻涕。父親的衣服上,可能有農(nóng)用車的油污,有農(nóng)作物的汁液痕跡,因為他總要鉆進(jìn)他那一畝三分地,去和農(nóng)作物打交道。母親的衣服上可能會有鍋臺的蛛絲馬跡,因為她離不開鍋碗瓢盆、油鹽柴米,她要圍繞鍋臺,她要燒火做飯,她一身煙火氣。
那一大堆臟衣服,裝了滿滿一大盆,好像是一堆糧食,擺在了母親的面前。面對著全家人積累的衣服堆,她會不會產(chǎn)生一種殷實的感覺呢?我不敢想象讓我洗那么多衣服。但母親好像沒什么不愿意。面對要洗的臟衣服堆,就好像面對要養(yǎng)活的孩子,面對日子里的煩惱與瑣碎,她不煩不躁,早已經(jīng)接受了生活著要面對的一切現(xiàn)實。
坐著的小板凳,雖然有些硬,但讓她感到舒適。她把兩條腿舒展著,也是比較舒適的姿勢。太陽從天上照著她,好像慈眉善目的老人。小鳥有意無意地飛來飛去,怎么看也不像有惡意。這世間好像充盈著美好和善意。我的母親應(yīng)該感到了舒心與愜意。母親準(zhǔn)備好了一切,開始洗全家的衣服。
她用一個很大的黑色的盆,還有一塊木搓板。木搓板上,全是一道道的棱。把手放在搓板上,一路劃過去,就能感到那一道道棱所造成的坎坷顛簸。木搓板往盆沿兒上一搭,就像是一架小梯子。衣服先在盆中的水里浸泡著,等待著母親用木搓板搓洗。經(jīng)母親的兩只大手揉搓,衣服形成了一團(tuán),在搓板上來回滾動。含在衣服里的水被擠壓出來,在一道道棱間的溝壑里橫流,呆滯。還有魚眼睛似的肥皂泡粘在搓板上,經(jīng)太陽光一照,有的就爆炸了,發(fā)出極輕微的聲響。
母親洗衣服的時候,我們在做什么呢?可能是在屋里玩著,可能是在院子里,也可能跑到外面街上去了。如果聽不到我們的動靜,母親可能就要喊我們了,喊我們找一找還有要洗的衣服嗎,喊我們幫忙加水,幫忙晾衣服,喊我們把私闖進(jìn)院子里的狗或羊趕出去。
母親洗衣服的時候,我們也多了一種游戲:吹肥皂泡。用小瓶子從洗衣盆里灌上洗衣水,用那樣的吹泡圈沾一沾,放到嘴邊對著虛空一吹,就吹出來許多彩色的水泡。水泡的里面包裹著空氣。水泡被吹得在半空中飄飛,在陽光下七彩斑斕,很好看,就像是夢境,就像是童年。肥皂泡飛不了多遠(yuǎn),就要爆炸掉。所以我們還要繼續(xù)吹。
院子里有一條長長的晾衣繩,從北房門口一直延伸到院子最南端的棚屋那里。它在我們的院子里橫貫?zāi)媳?,大多時候卻是空閑著,等待著,搖晃著。也沒有鳥愿意落在晾衣繩上。直到母親洗衣服,一件件洗好的濕衣服長長短短地掛在了晾衣繩上,晾衣繩才不再空閑了,也不再搖晃了,開始沉重地下垂了,好像是因為負(fù)重壓彎的脊背。晾衣繩上的濕衣服向下滴著水,一滴一滴滴落在土院子里,就在暄土上砸出一個個小泥坑。
母親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看著洗好晾好的全家人的衣服,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可能她伸了伸腰,揚起頭看了看太陽,明亮的陽光溫柔地刺了她的眼睛。她把洗衣服時挽起來的袖子放下去,把自己濕的雙手在袖子上抹了抹,扭頭走進(jìn)了身后的門口——那是我們的家。
(從容摘自微信公眾號“名家散文隨筆精選”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