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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酒屋

2023-05-19 18:23陸蔚青
鴨綠江 2023年4期
關鍵詞:小冬羅西

1

我站在橋邊等著羅西,那是陽光燦爛的夏天。蒙特利爾的夏天雖然短,陽光卻猛烈,垂直射在地面上,好像隕落的重金屬。我先乘巴士再轉地鐵,才找到這里。沒想到東區(qū)是這樣。我很少到東區(qū)來。從落地到這個城市,我一直在西區(qū)生活。西區(qū)是英語區(qū),而在東區(qū)生活,必須說法語。街道上都是螺旋式樓梯,行人說著我不太懂的語言。站在東區(qū),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到了另一個國家。

我等了一會兒,看時間還早,就決定在附近轉轉。我選擇了一條街,徑直走進去,看到一片老舊的房舍,地面是潮濕的,昨晚下過雨。靠路邊的房子刷成地中海藍色,一個穿牛仔上衣的女人正向這邊走過來。她身材頎長而輕盈,斜挎著與藍色房子同色系的挎包。房子前面是一片瓦礫,好像正在維修,又好像正在拆遷。我站在路邊望了一會兒,那一刻我心有所感,好像曾經來過這里,又好像從未來過。我慢慢移動腳步,向著小街深處走,我不想停下來看,以免引起人們的誤會。我這樣走了大約50米。陽光更猛烈地照下來,地面上的濕氣開始升騰。我轉過身向回走。也許羅西已經到了。

我走到橋邊,果然看到羅西,她穿一條藍裙子。我看到她時,她正揚著手臂向我招手。她也挎著一個同色系的包,穿一雙水綠色鞋子。她說快點,我們要遲到了。

我們約好了去聽音樂會。羅西買的票。本來是同她丈夫一起去的,為了結婚紀念日,但她丈夫不想去。

他對室內樂沒興趣。羅西說。或者說他對任何藝術都沒興趣。

她一邊這樣說,一邊邁著碎步快走。她那雙水綠色的鞋子很好看,同時也限制了她快走的自由。這時她看見了那邊穿牛仔上衣的女人,她突然站住了。我說你看什么。她說那邊的人好像是我一個好朋友。她這樣說著向前走了兩步。這時那女人轉過身來,是一個白人。羅西就轉過身說走吧,不是她。

音樂會在一個教堂里。教堂很古老,有彩色玻璃,玻璃上畫著《圣經》故事。我們坐在中間一排。我們到時,觀眾幾乎坐滿。我們只好側著身子一路道歉進去。大家紛紛欠起身體,或者縮回腿。有一位身體發(fā)福的女士,吃力地扭轉著身體,她試圖站起來,卻沒有成功。好在我和羅西還算纖瘦,緊貼著前排的椅背,終于成功通過了。

我們坐下來,舞臺大幕已經拉開。臺上有一把大提琴、一把中提琴和兩把小提琴。中提琴手身穿黑色燕尾服,小提琴手之一是一位女士,穿著黑長裙。

那就是曼娜。羅西對我說。中提琴手是她先生。他們感情可好了,配合默契,藝術伴侶。我每次看見他們都很羨慕。

前排一位白發(fā)老先生回過頭,看了我們一眼。羅西伸了一下舌頭,坐回她的位置,演出開始。

她是蒙特利爾教小提琴最好的老師。羅西又湊到我身邊,伏在我耳邊說。

我點點頭。前面的老先生又回一下頭。這次他的眼神中有了責備。羅西又縮了回去。

我知道羅西的意思。曼娜是她女兒的老師,從下個月開始,她女兒就要開始學小提琴了。

我向羅西點了點頭,用眼神表示了贊許。

2

音樂會結束時,羅西說咱們去吃一頓。她的前同事在圣丹尼開了一家居酒屋。我們走出來,走到橋頭停車場,找到她的車。

你換車了。我說。

怎么樣?她很得意。這是一輛藍色小汽車,有棱角的四方形,車頂上畫著一幅米字旗。

英國貨。我說。真漂亮。

我早就想買這個車,但是老戴不同意。她說。要不是他的車壞了,還買不成。

看著結實又小巧,是個女式車吧?我問。

我也不知道。但一般是女士開。她說。

我們向圣丹尼行駛。我雖然不會開車,但我能看出司機的水平。羅西開車常讓我心驚肉跳。

你同事怎么開居酒屋?我問。羅西在IT行業(yè),年薪好,她同事也應該不錯。

他有美食情懷。她說。他在日本住過一段時間,在居酒屋工作,就喜歡上了這一行。到蒙特利爾后,他說這里沒有一個像樣的居酒屋,就決定舍身飼虎,發(fā)揚飲食文化。

是個奇人。我說。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或者是更重要的原因,他愛上了我們公司一個女的,是個有夫之婦。羅西歪一下身子,好像泄露機密一樣說。盡管車中只有我們兩個人,她還是壓低了聲音。

那女的愛他嗎?我問。

那個人的態(tài)度很曖昧,忽冷忽熱的。關鍵那女人的丈夫也在我們公司,這就麻煩了。羅西笑著說。井三放不下,他又忍受不住每天見面的折磨,只好辭職。

他是日本人?我問。

是咱同胞,西安人。大唐子民。

到了圣丹尼,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居酒屋。開放式落地窗,掛著竹簾子。羅西找到井三,他個子不高,很清秀干凈的樣子,有一雙多情的眼睛,笑的時候有點靦腆。我懷著特殊心情看著他,心中猜想著他喜歡的女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見到我們,井三先彎腰鞠躬。

嗨。他說。見到你們很高興。

聽說你在這里開店,一直很想來看看。羅西也鞠一下躬,好像被井三傳染,大家一下子都變成了日本人。

嗨,井三說,感謝光臨。

然后他把我們帶到臨窗的角落里,兩人桌,可以看到街景,然后把菜單遞給羅西,羅西不看。

只管撿你們店里好吃的,兩個人夠吃就行了。羅西說。

嗨。那我就替你做主了。井三說。

然后又鞠躬,羅西也鞠躬。雙方你鞠一個,我鞠一個,對著鞠了三個。井三走了以后,我忍不住笑,羅西也笑。

井三原本不這樣。羅西說。現在越來越像日本人了。

這樣年輕就創(chuàng)業(yè),前途大好。我說。

他技術還真不錯。羅西說。但他選擇去開酒館。羅西一邊說,一邊甩一下頭發(fā)。她的頭發(fā)錯落有致,披在肩頭。她眨眨眼睛,意味深長。

在我們這個角落里,還有一對白人男子,看樣子喝了一陣子,面對我的那個男子,臉已經是蝦紅色。

賬單。他沖著柜臺那邊喊道。白襯衣的袖口從手臂上滑下來,滑到關節(jié)處,露出一截曬成棕色的胳膊。他這樣喊的時候,沖我們眨眨眼,我扭過頭望著羅西。

你們是日本人嗎?他對我說。

不是。我說。

我們是中國人。羅西說。

我看你們像日本人。蝦紅臉說。我在日本住過一年,我知道你們是日本人,我看得出來。

我們真不是日本人。羅西說。

別撒謊。那人說,請誠實。

羅西有些生氣。你才是日本人。她說。

當然我是日本人。我喜歡日本壽司,喜歡日本和服,還喜歡日本女人。蝦紅臉說。

羅西的臉板起來。

我們換一張桌。我說,你何苦惹他,他喝多了。

怕他干什么。羅西很不滿地看著我??此馨盐以趺礃?。

這時井三走過來,一手端著小黑盤,一手將賬單扣在盤子上,遞給蝦紅臉,問他怎么付賬。蝦紅臉說刷信用卡,然后掏出卡遞給井三。井三刷了卡,鞠了一躬,說謝謝,前臺今天有特別贈送,消費過200元的送一杯酒,請他們移步到前臺品嘗。蝦紅臉非常開心,和他的朋友立刻站起來,去前臺了。

沒事吧?井三問羅西。

沒事。羅西說。不用擔心,你忙你的。

井三很會處理事情。我說。

他情商挺高的。羅西說。就是邁不過自己的坎。

菜很快就上來了。三文魚十分新鮮,切成細小的方丁,醬油和綠辣根醬很香。醬湯也很好,清淡,一點沒有腌漬味,不像一般館子。豆腐像白玉一樣,浮在淺金色的醬湯里。

真不錯。我喝一口湯說。居酒屋比壽司快餐店好多了。

那當然。羅西說。井三是個認真的人,他對味道有狂熱的偏執(zhí)。

我們又叫了一壺清酒,慢慢喝。

圣丹尼的街景很好,是蒙特利爾最美的街景之一。它的建筑是歐化的,顏色又燦爛,各有不同。街對面的樓好像一個小城堡,上面小閣樓的窗子是細長的,屋頂涂成鮮艷的藍,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

你看那窗子,我說,顏色好漂亮。

羅西定睛看了半晌。好美,她說。跟我的車同顏色。

你的車的確漂亮。我說。我不會開車。剛到蒙特利爾時,聽說每個人都要學開車,否則寸步難行。而在北美遼闊大地上開車,也是一種享受,就像自由飛翔。但我學不會。我考過三次,最后一次幾乎成功了,但我闖了紅燈。更可怕的是,我闖了紅燈而自己完全沒有意識,惹得考試官大罵。我因此心灰意冷,再也沒有去考。

對于我這樣的車盲,點評別人的車,不過是一種禮貌。但羅西看起來很受用。

是我堅持要藍色。她說。因為這個,還和老戴吵了一架。老戴的意思是買黑色,因為黑色有特價,可以省1000塊。這就意味著藍車要多付1000塊。

我說我只要藍車。羅西說。但是老戴不干。他說就是車嘛,用于代步,顏色有什么關系,黑色的更加漂亮莊重。

我說我只要我喜歡的。羅西這樣說時就氣起來。我都哭了。我賺那么多錢,憑什么不能自己花。

后來呢?我問。

后來還是我女兒說,爸爸你怎么還不明白?媽媽只想要藍色的,對她來說,不是藍色的,就不是她的車。他這才同意了。

他從來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總是認為他給我的就是好的。比如這個項鏈,羅西指著項鏈給我看。我喜歡藍寶石,但他喜歡碎鉆?;蛘咚膊幌矚g碎鉆,他只喜歡保值。我們的結婚紀念物,掛在我脖子上,只是為了保值。

你想多了吧?我說。

是他告訴我的。羅西說。她喝了一口酒。我們從來沒有過默契,我們的所有交流都需要爭吵。

我探頭看了看那輛車,停在馬路邊10米以外的車,沉默安靜,像一個伺機而動的小動物。

3

我和羅西認識很久了。在蒙特利爾移民里,她幾乎是我最早的朋友。我認識她的時候,她看起來比現在還老氣些。那時他們在開便利店,正面臨倒閉。她說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有了白發(fā),不是夾在黑發(fā)里,而是在頭頂上,在中分線的兩邊。所以她的中分線好像特別寬。那段時間老戴的情緒很不好。

你不知道我有多難。羅西說。我苦惱極了,我真想離婚來著。但是我們畢竟生活了這么久,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這可真讓我痛苦。

我們繼續(xù)喝酒,一邊談論著以前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說到感情史,羅西說她的情史真是跌宕多姿。

其實我是晚熟的人。她嘻嘻笑著說。上大學時還跟假小子一樣,不知怎么突然有一天就變成了林黛玉。

她說她是假小子,我很驚訝,說她是林黛玉,我認為是對的。她又愛笑又愛哭,笑點淚點都低。如果說個笑話,她還沒說完,自己就笑得一塌糊涂。她彎著腰,捂著肚子,獨自笑得喘不過氣時,我們站在一邊目瞪口呆。我們不知道她的笑點是什么,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笑成這樣。那時候我剛認識她不久,還不知道她的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嗎?她說。咱也是有故事的人。

她繼續(xù)講她的故事。她說她上大學時,都是男生喜歡她。因為班上只有四個女生,她長得又漂亮,身材又均勻,對她有好感的男生并不少。但那時她還沒開竅,對愛情的理解一塌糊涂。她就是喜歡一群男生女生在一塊兒玩,抽抽煙,喝喝酒。她還有一張照片,抽著煙卷,噴云吐霧,在一團煙霧后面瞇著眼睛。其實她平時也不抽煙,她只是覺得好玩,玩票。

她還喜歡運動,夜跑。另外喜歡唱歌。那幾年過得真不錯,她說。只是時間快,一轉眼大學就要結束了。

工作時她的白馬王子才來。她說。那時她住單身宿舍,里面有好幾個單位的年輕人,跟她同住的是黃小冬,小冬還有個同事,常來常往。他們就玩在一起了。就像上大學時候一樣,一起喝酒,一起看電影,還逃票,就是一場電影結束之后,去廁所里等著,第二場開演后才出來,混進去接著看。

她說那個男生,就是叫阿生的,他們玩得真好。長得也很像,他們在一起,很多人以為他們是情侶。而且當人們說話時,他們會相視而笑,像是一下就心有靈犀,知道了對方的想法。我們就是那樣默契的。羅西說。羅西當時完全陷了進去。她從不知道愛情是這樣甜蜜,她常想起他,每次想起嘴角都是笑。

跟她在一起的小冬看出了她的心事,但小冬什么也沒說。

到了春節(jié)之前——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春節(jié)——那可真是一個難忘的春節(jié)。放假前他們三個人又去看了一場電影,看完電影,他們站在街上,阿生對小冬說,你先走吧,我有話對羅西說。

小冬就先走了,那天小冬穿一件牛仔短上衣,羅西說她記得清清楚楚的,因為小冬回身走遠時,她和阿生都盯著小冬的背影,看了很久。

一直到小冬的背影看不見。

他們站在街上,卻不說話。風很冷,把阿生額前的卷發(fā)吹起來。羅西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跳,跳得好像到了嗓子眼兒。她的耳朵嗡嗡響,她突然有點害怕,她害怕耳朵突然失聰,她會錯過阿生對她說的話。

阿生的話多么珍貴,她不知道。在她茫然無措的感覺中,阿生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金豆子一樣。

她看見阿生的胳膊抬起來,她感到阿生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那個肩膀是如此向往著貼近阿生的手,讓她感到自己的上半身都消失了,只有一個肩膀存在,這個肩膀因為阿生的手而存在。

等著我。阿生說。等我回來。

那個春節(jié)我也回了老家,真是難熬呀。羅西說。我在家里魂不守舍。一家人都說我丟了魂,魂被偷走了。姐姐說要給我叫魂,別是魂落在了路上。老家的人愛這么說話。

倒是我媽看出了端倪,私下問我是不是心中有了人。

有看好的帶回家里來,讓我和你爸也看看。

嗯。我羞紅著臉說。下次帶回來。

我認為那是一定的。因為他說讓我等著他。等他是什么意思,等他就是一句承諾。

羅西沒過完初五就回單位了。母親說再住幾天,她等不及。她想早點回來見他。說不定他也早回來了,他一定早回來了。她想。腦海中現出他飄在風中的卷發(fā),他溫暖的氣味,飄來飄去,那么溫柔地縈繞著她,吸引她。

4

我回到宿舍,沒想到小冬也回來了。小冬說在家里實在住不下去,母親愛叨叨,總是擔心她的婚事。我們一起收拾東西,一起去吃飯,臨睡之前小冬問我,那夜阿生說了什么。我盡管心中甜蜜,卻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不知道從何而來,好像純凈的夜色中,不知哪里隱藏著一只小兔子。我說也沒什么,只讓我等他。

一直到上班,也沒見阿生。我心中忐忑不安起來。他怎么了?不會有什么事吧?一直到下班回來,小冬說阿生已經回來了,只是不是一個人,是帶著女朋友回來的。

未婚妻。小冬說。他訂婚了,女朋友來單位撒了糖,說不久就結婚。他未婚妻也來這個城市發(fā)展了。

我病了五天,一個人躺在床上。我病得很重,發(fā)燒,燒得暈暈乎乎的時候,我很希望阿生來看我,但他沒有來。我想他一定不知道。我以為小冬能告訴他,但小冬并沒有。

我后來問小冬為什么不告訴阿生。

我只是不想打擾你。我想你應該好好休息。小冬說。

羅西說到這里喝了一口酒。羅西說你看她說的什么話。我感覺我一下子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愛情,也沒有友情。

剛才在音樂會之前,我們在橋頭遇見的那個女人,穿牛仔上衣那個,長得特別像小冬。羅西說。

那她挺漂亮的。我回想了一下說。

我這次回國見到了阿生。羅西突然說。本來沒這個計劃,是小冬倡議的,她說我們三人應該聚一次。我說我忙得很,有大學同學聚會。其實我還沒有準備好見阿生。

小冬看我一眼,說多少年過去了,都是成年人了,你不該還想著以前的事情。我半天沒說話,后來就跟她去了。

我們約好在香榭麗舍大酒店見面。我進去時阿生站起來,我們相互對望了一眼,只有一眼,眼睛就挪開了。我的心猛然跳一下,好像要停了一樣。

你還愛他嗎?

我不知道。那感覺特別奇怪。好像他是以前的那個人,又好像不是,又熟悉又陌生。他胖了,頭發(fā)明顯少了,腮幫子耷拉下來,眼睛也混濁了。但他還是很吸引我。他讓我覺得難過。

我也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并不好,他結了三次婚,離了兩次婚,小冬和阿生一直沒間斷聯系,還認了阿生做弟弟。她幾乎每天都跟阿生聯系,她不僅認阿生做弟弟,還與阿生的兩個前妻保持著親密關系,認她們做了妹妹。她也常將阿生前妻們的消息告訴阿生。阿生如果說他不想知道,她就說阿生無情無義。后來阿生再婚,她居然與阿生這個妻子關系也好,是他們夫妻關系的調停人。她滿口說的都是大道理,好像從書本上背下來的一樣。她這樣說話時,我很驚訝,以前她雖然愛說大道理,但還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她現在說話,好像法官。

那她的婚姻怎么樣?

她一個人在上海,與丈夫分居好些年了。也沒有孩子。她不提離婚,等著她丈夫提出來。

我們繼續(xù)喝酒。陽光很好。我們都有點微醉。我說這場愛情的災難,看起來你是幸運的。

羅西奇怪地看我一眼,眼神中充滿責怪。

我幸運嗎?她說。如果不是阿生帶回他的未婚妻,我就不會跟老戴談朋友。我那時如果不是感情脆弱,也不會跟他結婚。我如果不和他結婚,就不會走到今天。

那你是怎么跟老戴相識的呢?我問。

說來話長。她說。其實我們是中學同學,但上中學時從來沒有說過話。他和我不在同一個班,但我們卻認識。因為那時數學比賽、作文比賽,排行榜上我們的名字都挨著,不是他第一我第二,就是我第一他第二。有時課間操,我們會突然看到對方,我們馬上都扭過臉去,那時候我認為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競爭對手嘛。每次他開心我都傷心,而我開心他就傷心。后來有一次,高考的時候,我們一群人一起走到學校門口,在人群中,他突然回過頭問我,你要去哪個學校?我說清華。人群一陣涌動,他就被人群卷走了。

就是那年春節(jié)回家,同學聚會,我才又一次見到他。原來他也在上海。那時他表現得很熱情,就像換了一個人,再不是上高中時的書生氣,甚至還唱了一首歌,用英語唱的,好像是《多年以前》。好多年過去,我有些忘了,但是我對他并沒有什么印象。因為那時我滿腦子都是阿生。我當時有點神魂顛倒。不瞞你說,我姐說我好像害了花癡病。

酒涌上臉頰,羅西吃吃笑起來。她面如桃花。

我們分手時,他問我什么時候回上海,我們可以一起走。我一口拒絕了。我馬上就走。我的心已經飛回了上海。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羅西嘆一口氣說。

可是你和老戴又怎么走到一起呢?我問。

老天爺捉弄唄。羅西說。

那天聚會時我們互留了電話,但是我全忘了,我也沒想和他聯系。我生病的時候,老戴來看我,他見我躺在宿舍里,就去買了菜,用電爐子煲湯。他做這些事情,信手拈來,自然得很,沒有一點兒刻意或做作。我一下子就被感動了。我當時的感覺,就像在家里,我哥哥在我身旁。我覺得我好像回家了。

多好的感覺。我說。

可是我還是感到某種不對勁。但那只是一種感覺。我說不出來。他看起來什么都好,名牌大學,在研究所工作,年紀輕輕,前途無量。但我們有某些說不來,也想不到一起。你說他對我好吧,真的好。那時他在郊區(qū)工作,茉莉花開的時候,他騎著自行車過來看我,帶著一盆茉莉花,因為我喜歡茉莉花。但有時我又覺得他丟臉,他那時搞化工,身上手上常帶著顏色。他來的時候,站在我單位門口,就像一個叫花子,完全不講體面。有一天我和同事走過去,他叫我,我同事問我那是誰,我都不好意思說是我男朋友。我說你別來這里找我了,好不好。他就看著我,不說話。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后來我們就結婚了。她說。

既然你知道你們之間的差距,怎么還是結婚了呢?我問。

因為阿生結婚了。羅西有些生氣地說。

阿生結婚時,我沒有去。我不敢去。因為我怕我會哭。小冬去了,不僅去了,還帶回很多喜糖。她特意把喜糖送來給我,說你不去太可惜了,新娘子很漂亮,阿生特別英俊。你都不知道,他居然會當著眾人的面親吻新娘子,新娘子激動得流了熱淚。我和你,我們這些跟阿生一起混了很多年的閨密,又看通宵電影、又吃大排檔的閨密,都不知道阿生如果男子漢起來,也是有模有樣的。

她這樣說時,我強忍著沒哭出來。我的眼睛都是酸的,我的嘴也是酸的,我的胃反出一股酸水。我站起來想走,小冬拉著我說,你是不是胃病犯了?吃塊糖就好了。

我覺得所有的眼神都看著我。我知道他們背著我嘀咕些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阿生,但現在阿生結婚了,他要了另一個女人。

所以我很快也結婚了。你都想不到,盡管我對老戴不滿意,卻是我向他求婚的。我結婚時沒有告訴阿生,那時他已經調走了?;槎Y當天他卻來了,他居然還向我和老戴道喜,然后轉到靠左手第一桌,和小冬坐在一起。我望著他,心里酸甜苦辣,五味雜陳。有一瞬間,我感到自己就要倒下了,我扶著一把椅子才站住。那一刻,我肩上熱辣辣的,好像阿生的手還放在那里。我去了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哭了一會兒,把妝容都哭花了。后來我冷靜下來,對自己說,過去一去不復返,是他不要我了,我要有自尊。我重新化了妝,眼影涂得很重,口紅也很重。在婚禮上,我一直在笑,我要證明我沒有輸,我可以開始新生活?,F在想想,其實即使輸了又能怎么樣呢?可是當時我就過不來這個坎。那天我喝醉了。

他就不應該來。我說。真是渣男。

他不是渣男。羅西說,他只是軟弱。是他女朋友想結婚。

軟弱就是渣男的另一個代名詞,姐姐。我說。如果他不想結婚,難道他女朋友會拉郎配?

也是。羅西說。這么多年,我每每想起這件事就后悔。我記得他回來以后,有一次遇見,我們還一起走了一段路。他說他回到老家,女朋友就帶他去領導家和親戚家拜年,介紹他是未婚夫。他說完,我們就再沒有說話,然后一直向前走,走到交叉口就告別了。男宿舍和女宿舍不在一個方向。多少年了,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當時為什么沒問問他,他對我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愛我。也許我問了,生活會完全不一樣。

我沒有問他,卻做了相反的事情。我結婚了。在他結婚前一星期。我們一下子成了陌生人。

我就是這么結婚的。羅西說。你說這一場感情中我受傷最少,我怎么能同意。

我舉起酒杯,我們一起喝了一口清酒。

但是這次去上海,我才知道,原來這些年,小冬和阿生還一直保持著親密關系,她卻從來沒有告訴我。無論阿生有什么事,她都第一個伸出援手。她發(fā)展得很好,在一家外企工作,年薪很高,常常給阿生錢,她說阿生需要,但阿生說他并不需要。如果阿生不要她就會生氣。后來小冬去衛(wèi)生間,阿生對我說小冬心理有問題,需要看醫(yī)生。開始我還說阿生,小冬這樣關心你,你還說她心理有問題。但是當我跟她說我想離婚,她立刻生氣,指責我,說我忘恩負義、見異思遷,能同苦不能共甘,又說我沒有做一個好妻子。我被她說蒙了。我真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說我。她是最明白我為什么結婚的人。我實在不能接受她的指責,那天我傷透了心,吃完飯我到機場,坐在車里我一路痛哭,我再也不想見她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

或者她也愛阿生。我福至心田,突然說。我這樣說完,自己也嚇一跳。我有時候就是這樣,不知道怎么就會這樣說話,其實我頭腦中并沒有想什么。

羅西抬起頭看我。她很驚訝。

你是說她也愛阿生?不可能吧,她從來沒說過。

她當然不會說了。她怎么說?我說。

羅西睜大眼睛。我怎么沒想到,我一點兒也沒想到。

我覺得是。我說。不然你怎么解釋他們的關系?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所以她才不告訴阿生我病了,所以她才會躲著我。

她也要療傷。我說。

我們對望了一眼。

羅茜愣愣地望著窗外,很久,她嘆了一口氣。她說如果按你所說的就好解釋了??墒菫槭裁?0年了,我都沒往這方面想呢。

5

我們又喝了一瓶清酒。清酒只有12度,但我們卻有點暈。窗外陽光燦爛,井三居酒屋的竹簾迎風招展,上面畫著一個白色圓圈,圓圈里有一個酒字。借問酒家何處有。我坐在這邊,可以看到那邊一個竹簾飄起來,斜斜地掛著,讓我想起古代,酒旗招搖的時代,那些時代的詩詞歌賦、癡男怨女。很多年過去了,人類在情愛上該受傷還受傷,該怨恨還怨恨。羅西也好,小冬也好,阿生也好,因為年輕時的一段情,誰也沒過好。

我說你應該忘記阿生,沒成的姻緣,就是緣分沒到。

我也這樣想過,可是我忘不掉。羅西說。我心里有個人,就會時常拿出來想,拿出來回憶。她將臉伏在桌子上。我不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只知道,我們不能再喝了。

我們走出居酒屋。結賬時井三給了羅西一張賬單,說已經打了折,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了。羅西說不用,該多少就多少。井三說那不成,該打折是一定要打的。說著兩個人又相互鞠了幾個躬。羅西鞠躬時斜著身子,有點站不穩(wěn)了。

出了門,我們沿著街邊走,那里有很多商店,櫥窗里掛著禮服,真是漂亮。我們看見一件大紅禮服,露著一面肩,胸上有一朵大紅花。羅西說這件真漂亮。我說這紅色太扎眼,羅西說結婚禮服就是要鋪張,要扎眼。我們將臉貼上那櫥窗,指點了一番,在櫥窗里看到兩張酡紅的臉,笑嘻嘻的,沒有憂愁的樣子。對面走過來一個穿牛仔上衣的女人,羅西盯著她看,口里嘟囔著說她不是小冬。我說你想見她嗎?羅西搖搖頭,說不想,再也不想見到她了。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走到小藍車停泊的地方。我說不能開車了。羅西不肯。我說肯定不能了,我們醒醒酒再說。于是我們坐在馬路邊上,看來來往往的人。我們又想起了剛到圣丹尼街還沒進居酒屋之前的情景。我們哈哈大笑。我們望向街對面,那邊是一個餐館的露天陽臺,如今人不多了,我們泊車時還坐滿了客人。那時我們開始泊車,卻怎么也泊不好。有一次羅西泊完了,感覺不錯,就讓我下車去看,我下了車,見車子泊得歪歪扭扭。

我站在路邊,指揮她向左再向右,向右再向左,她還是泊不到路邊。其間終于有一次,貌似泊好了,卻離路邊有三尺遠,好像泊在路中央。于是羅西又上了車,努力再試。就這樣,我們試了很久。終于泊好了,雖然看起來歪歪斜斜的,但總算是泊在路邊。羅西從車里出來,我們站在路邊,突然響起一片掌聲。我們抬起頭,原來馬路那邊是一個餐館,露天陽臺上一排顧客都在看我們泊車。開始時他們只是看,如今見我們終于泊好,居然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我們很驚訝,又由驚訝到開心。羅西拎起裙角,做了一個屈膝禮,對面爆發(fā)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或者我們的人生總是泊不好車,總是與規(guī)定的路線有段距離,或者剛好壓在黃線上。但是我們努力過。我們也并不知道還有人看著我們,觀察著我們。在夏天的陽光中,有人悠然自得,有人屏住呼吸,看兩個女人反復而艱難地努力。因為他們的善意,我們將生活中的某些酸澀的時刻都忘記了。

作者簡介>>>>

陸蔚青,現居加拿大蒙特利爾。作品見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出版小說集《漂泊中的溫柔》、散文集《曾經有過的好時光》和長篇童話小說《帕皮昂的道路》。曾獲第二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二等獎、第五屆都市小說雙年展優(yōu)秀作品獎。

[責任編輯 黑 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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