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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住處是租來的,二十個平方吧。反正是一個人,空間足夠。租屋在三樓,一個月一千八百塊。貴是貴點,但這里景好空氣好,養(yǎng)人,離我任教的店子街初級中學步行也就是半個小時路程。不論是去學校還是回租屋,走完半個小時,胃里的食物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壞情緒也就扔得差不多了,體內各個組織的各個細胞該活躍的就活躍起來,該安靜的也就安靜下來。我就會覺得我這種每一兩年遷徙一個地方工作的構思是神來之筆。每次,用雙腿和雙手的行動力來實現這種構思更是我苦中作樂的享受。
美女的身體無論多美,也會長痦子;再美的街衢也會有垃圾桶。樓下偏南的位置就是一個深綠色的垃圾桶。我在三樓的窗子里一斜身子一低眉眼就能看到它。除了初中語文教學之外,我喜歡觀察這個世界,我喜歡觀察不同的世界和每個世界的不同,很難說我是為了欣賞美景而游走四方還是為了觀察不同的人和事去擇地而居。其中,對垃圾桶及垃圾桶周邊人與事的觀察又是我最喜歡的,我一點也不隱瞞有一天沒有學校沒有單位接受我也沒有稿費養(yǎng)活我,蒼老得只能固定在一個城市生活的時候,我一定會從事撿垃圾維持生活的勾當。別的事情,我可能不屑去干。
老天爺持了把大斧在我租屋的店子街輕輕地劈了一下,就形成一條直直的鴻溝,南山上的溪水次第匯聚之后,不再汪洋四溢,而是順著大斧劈下的這條二百多米長的印痕,逶迤流進了嬌子河,又流進了海洋。那條約兩米寬三米深的鴻溝兩邊鋪著青石板,一條一條,既各自獨立,又彼此相連。一樓大多是商鋪,二樓三樓住人。也許是商號眾多的緣故,這個青石街也不知道在哪朝哪代就被命名為店子街了。圍繞店子街又衍生出很多街很多巷,南北的叫街,東西的叫巷,就有三千多戶的規(guī)模。鴻溝的兩壁和溝底也是青石砌成,清水漣漣,水草縱橫,溫溫吞吞,時光在這店子街上有著凝固甚至潮退的氣質,什么錢呀房呀車呀啥的,在這里似乎一律化成羞于啟齒的垃圾。
總是一動不動地把自己懸浮在三樓的窗子里,說不定會自動回到漢賦唐詩里去;一直盯著鴻溝兩側的兩行紫薇觀望,說不定會跌入金庸的俠里和張愛玲的情里。
鴻溝兩邊是兩行紫薇樹,六月中旬,紫薇花兒半開半合,離著它們張揚怒放和云蒸霞蔚的時刻仍有段時間,它們在陽光里在水渠邊在如織的目光里,正醞釀著什么排練著什么,只等正式巡演的盛夏百日里,以它們“百日紅”的藝名震驚店子街和前來店子街游玩的賓客。紫薇樹的兩側是兩條南北街道,是這店子古鎮(zhèn)的主街和商業(yè)中心,兩條主街兩側就是林立的三層和兩層小樓了,我現在就浮在其中一棟的三層飄窗里;再往外延宕出去,便是密密麻麻盛著三千多戶人家的街巷樓宇。
我在到過、生活過的很多城市里,見到過許多從垃圾桶里討光陰的人,老者居多。我喜歡盯著一個垃圾桶看。以垃圾桶為中心觀察這個世界,比以拾荒者為中心來研究這個世界更讓我獲得一些恒定感。也許,這與我四處游歷居無定所的經歷有關,雖然嘴上不愿承認,我其實是羨慕一只固定在某個位置上的垃圾桶的。有時,想要得到遠方不斷變換居所的不定生活和釘于某處老死一方的求穩(wěn)心理,其實是同時存在于我的身心里的,我也只能用笨重的雙腳來實現那個靈動的遷徙,用靈動的眼神來實現另一個笨拙的穩(wěn)固。
樓下偏南位置的那個垃圾桶是我見到過的這個世界上最干凈的垃圾桶。
一個穿著白色背心和帆布褲衩的老頭兒天天都用清水清洗那個垃圾桶。后來,當我得知這個深綠色的垃圾桶竟然有個“丫頭”的名字時,我差點被驚掉下巴。
學校那邊短暫的適應期過后,我的心就更平了,在租屋里只要沒事我就會觀察店子街面,特別是那只偏南的垃圾桶。洞開窗戶,被渠水染了涼意的南風浸漫著我的小屋,流淌在中央街渠里又深又寬的泉水減緩了六月中旬剛剛升騰起來的溽熱的蔓延速度。我正在咔哧咔哧地刷牙,忽然看到那個垃圾桶后面有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他站定在那里,仰著頭,朝我的方向凝望。我們的目光在空氣里的某個點上相遇,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羞赧,像一個小男孩兒偷吃糖塊被當場捉住。為了掩飾尷尬,他抬起手,向我揮動,像是沖一個老相識打招呼。我一時不置可否,白色的藥味牙膏泡泡順著我的兩個嘴角流了下來,滴在了我薄如蟬翼的內衣上。我是個女的,雖然無劍走四方的經歷令我時常會產生些男性的豪邁之氣,但我畢竟仍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單身女人。我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在衛(wèi)生間里吐掉帶血的牙膏泡沫,同時也吐掉了剛才在窗前的不適感。
那個向我揮手的男子叫慕容寬。幾天以后,我終是認識了他,并坐在他家小飯店的餐桌上吃起了早餐。招引著我走進他家小飯店的不是他多次沖我并無惡意的招手示意,也不是他家小飯店包子餃子面條子的香氣經常漫過街面爬上我的窗臺鉆進我的口腔敲打我的味蕾,而是在他家小飯店吃飯的大多數是這條街上的中小學生,以及他對待這些中小學生細聲慢語愛意濃濃的態(tài)度。
慕容寬扎著馬尾辮子,做事說話的時候,辮子一抖一抖的,很是扎眼。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人如果這樣,肯定不會引起人注意,但一個男人是這個樣子,我就會不自禁地多看兩眼。他停下手里的活兒,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手,說,米老師,我前些天沖著你打招呼很不禮貌,請你多原諒。
我只好放下剛搛起來的一只餃子,問,你知道我是老師?還知道我的姓?他說,米老師,你看,在我這里吃飯的孩子很多,他們有認識你的。我說,哦,是這樣。
我們正式互報了姓名,算是認識了。遠看一個人和近看一個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在三樓窗戶里看沖著我打招呼的慕容寬,覺得他形跡可疑,甚至是有賴皮賴臉圖謀不軌的印象;近了一看,再說上幾句話,他的有些出位的馬尾辮也不能擋住他的憨厚熱情和真誠。我問他,慕容經理,你以前是搞藝術的?他伸出手去繞過脖頸,捋了一下馬尾辮兒,說,謝謝你這樣說,其實,我連初中都沒畢業(yè),上到初二就下學混社會了,哪懂什么藝術。
我坐在他家的小餐桌上吃著一份小青菜素水餃。其實,我更想吃韭菜雞蛋的,但不行呀,得去學校,得上課,異味之物是不能吃的。正好這時候,慕容寬過來對我說,這個星期六,你來吧,米老師,我家包的韭菜餡兒餃子是最好吃的。
哇,他很懂教師這個行當,也懂我的心思。我說,行,韭菜肉和韭菜素的到時候都給我來一份。
我走出慕容寬家的小飯店時,正好看見那個我在對面三層閣樓里每天都要觀察一番的深綠色垃圾桶正躺在他家門口,穿大褲衩大背心的光頭老大爺拿著掃帚拖把在給它打掃衛(wèi)生,整個人都快要鉆進垃圾桶里去了。我看看表,離上班還有段時間,便站在門口近距離看一個打掃垃圾桶的老人和一只被清洗的垃圾桶。在我經過的各個城市里,我只見過從垃圾桶里揀取所需的老人,卻沒見過打掃垃圾桶的老人。我也見過一只只被各色人等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的垃圾桶,卻從沒見過被鄭重其事徹底清掃的垃圾桶。老人從店子街中央水渠里用兩只塑料桶提水過來沖洗垃圾桶,綠油油的垃圾桶被老大爺扶起來的時候通體顯得水汪汪的,像一只巨大的荷葉沾了滿身的晨露,那一刻,我覺得至少是我再也沒有往這個叫作“丫頭”的垃圾桶里丟垃圾的勇氣了,它太干凈了,真像個剛出浴的大丫頭。這樣還沒完,老人家取下一大塊掛在紫薇樹杈上的抹布,甩開膀子哐哐哧哧地把綠色垃圾桶里里外外擦干,锃亮耀眼的垃圾桶神氣地站在這家小飯店門口邊上。光頭老人像是欣賞一件藝術品盯著垃圾桶看,滿臉的滿足,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有鄰居經過,對他說,慕容大叔,你的丫頭可真俊!誰還敢往你丫頭肚子里倒垃圾呀?
這時,我就知道了這個垃圾桶是有一個漂亮名字的。也的確,除了丫頭這個名字,別的名字還真都不配這個干凈水靈的垃圾桶。光頭老人說,扔嘛,弄臟了我再清洗,它的名字叫丫頭,又不是真丫頭,它就是個愛干凈的垃圾桶。他說話時中氣很足,讓人聽了很舒服。他又對鄰居說,只是,最好是夏天別往里扔濕貨,容易變味,不好打掃。鄰居說,那是那是。
2
教初中語文,是我研究生畢業(yè)之后的慎重選擇,我做過直接間接的深入調研,我不能拿著我三四十年的職業(yè)生涯打哈哈。教學這個方向是一定的。最好是出家。我雖研究些佛道,但只是研究而已,只是為了我閱讀中文的方便,就像我們學英文的無論如何都繞不開對《圣經》的研究,一個不讀不懂《圣經》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西方世界是怎么回事兒?一個不懂佛道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中文世界的妙趣和神奇?出家當個姑子,真是一了百了,但我沒有這個勇氣,我像一條蠶貪戀一片嫩綠的桑葉一樣貪戀這個世俗世界,甚至,我還從大數據的角度探討了各個行業(yè)從業(yè)人員的平均壽命,作為我選擇教師行當的重要依據。我知道這個理由很是說不出口,但我真的就是這樣想的,所以才這樣選的。出家人、書畫家和教師行當平均壽命是最高的。教師的收入水平又算是可以的。一年當中五分之二強的時間都在放假。最最重要的是教師這個行當的生活特別規(guī)律,忙的時候必須忙,有那么多學生眼巴巴地看著你,就像一只只黃口雛鳥等你喂養(yǎng),你不能不忙。休息的時候很快就能入睡。在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失眠者是閑人,絕大部分的忙碌之人一般是倒頭就睡。越是忙碌越想晚睡的人睡得越快越香,越是閑著專門睡覺把睡覺當成大事的人越是睡不著。忙碌中的教師們都想把每天的睡眠省略掉,他們就成了睡眠質量最好的一群人。還有一點,他們教學過程中幾乎沒有酒桌應酬和不必要的應酬活動,這對身心健康有著莫大的好處。
從完全理性完全自私的角度來講,我最想教的是幼兒園,融入那個懵懂和本真的世界,我也會像大自然中的小獸一樣,無拘無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鬧就鬧,完全押著孩子們的韻律和節(jié)奏,能夠活出內心的那個自己,活出“當下”的那個自己。但我內心追求浪漫的心思,經常讓自己忘記自己是個成年人,淪落成和兒童一樣的任性,那樣很難在這個成人主宰的世界里存活下去……
我得讓思想和心靈走得遠一點。我的專業(yè)是英語,我去高二待了半年就淪陷了,高考對班里五十個同學就是五十份壓力,每個學生只有一份,而這五十份壓力卻都壓在了每個老師身上,也就是說每個老師的壓力是每個學生壓力的五十倍,而社會并看不到在老師身上的壓力,也不認可,人們的注意力在學生身上。而且,這種客觀存在的沉重壓力從教高一的第一天就在每個教師的雙肩上幸災樂禍地舞蹈,在每個教師的左心室右心室間亂竄,在每個教師的頭皮與思想深處猛敲。我也可以去一些普通的大學去教英語,但大學教師們的功利心太重,大學離著功利世界最近,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大學生要畢業(yè),要踏上社會,必須得把大學搞得更像社會,學生畢業(yè)之后才會更適應這個世界,于是大學教師被搞得更像是企業(yè)家更像是權術家更像職業(yè)經理人……
初中教育,雖然要面對小男孩小女孩們的叛逆期,但閱讀并指導他們走出這個人生的必經篇章實在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一個初中生的個子會一兩個月內躥一兩厘米,放個寒假或暑假,男生聲音就會突然變粗,女生的胸前就會像是揣上了兩只慌張的小兔,他們突然生出害羞的表情,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像花兒次第開放,每一朵花兒在綻開之前都會嬌羞,不論是男生還是女生。突有一夜,一個男生會因夜晚夢中體內某種物質的沖刺而把自己弄得心事重重,當教師以某種方式讓他知道是太陽就會主動發(fā)光的道理,見到笑容和自信再次回到他的臉上,那種成就感可能只有一個麥農看到自家麥子結稈抽穗時才能懂得。當一個女生生命中第一次因為體內的紅色把世界染成桃花朵朵而不知所措時,一個教師以某篇散文或詩歌,讓這個小女生明白了是月亮就會引發(fā)潮汐的美好和奇妙,從而讓她更加熱愛自己的身體和這個世界,這是一種何等大的功德!總之,在初中教學,你可以見到一個個小生命生理上和心理上一生中最瑰麗的景致,你作為一個過來人,作為一個導游,讓他們學會欣賞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和周圍人身上的奇景,更加熱愛自己熱愛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能比這件事情更有意義?
我教初中語文還有一個自私的想法,就是初中語文課本里選的文章是古今中外最深入簡出的文章、最優(yōu)美最養(yǎng)人的文章,對,對我來說,主要是養(yǎng)人,比吃藥和食療還重要。教一遍養(yǎng)一遍,教百遍養(yǎng)百遍,你不用去選擇,那么多專家用了幾十年時光都給你選好了,你著一遍遍地與一茬茬的學生汲取和沐浴就行了。當初中語文老師是這個世俗世界里最好最妙的修行。像我這樣一兩年換個地方從事這件事情,那就是修行中的修行、妙有中的妙有了。我無法與任何一人訴說這種奇特,我愿意一輩子守口如瓶獨自快樂。
心里有景,眼里才會有景,更何況店子古街本來就是景區(qū),只是盛夏的到來阻擋了各地游人的腳步。從我的小閣樓下來,在水渠東街南行十幾步,跨過架在水渠上的一座叫作“小漢橋”的石拱橋,就是主街的西街,在西街往北走五六步便是慕容家的小飯店。一路走來一路是小景,最著人迷的還是水渠兩邊的紫薇樹,二三米一棵,三四米一棵,紅的,白的,紫的,形狀酷似一串串昂著頭顱的葡萄,茂盛得宛如一簇簇火焰,讓這個一向安穩(wěn)靜謐的古街變得熱烈而濃郁,如同老者全白的須發(fā)里生出了青絲。周六中午,慕容寬家的小飯店里只有零星的幾個食客,慕容寬說,周六周日,學生們家長們都會在家里做飯吃,我正好歇歇。
慕容寬的話音還沒落地,從一張桌子上摞著的高高籠屜后面站起一個人來,是那個打掃垃圾桶的大叔。他見了我訕訕的,兩只手分別搓捻著西褲的口袋,一副緊張的樣子,嘴里輕輕地喚了兩聲:米老師好米老師好。
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說話,也不敢確定是不是在向我問好。我只是對他的穿戴感到好奇,這么熱的天,他竟然著正裝,潔白的襯衣扎在筆挺的西褲里面,烏亮的皮鞋和喜慶的純紅色領帶,讓我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我天天從窗戶里看到的從各個垃圾桶里討生活的老人家,也讓我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每天都要給那個叫作“丫頭”的垃圾桶洗澡的穿著背心和大褲衩子、趿拉著拖鞋的光頭大爺。
能看出來,他很想伸出手來與我握握,但他卻努力地克制著自己,把兩只手都伸進他的褲子口袋藏了起來,像是關起了兩只會傷到我的小獸。慕容寬過來了,說,米老師,這是我爸,他想見見你。
原來是這樣。也許我早就應該判斷出老人家和慕容寬的關系。我真笨,我在人與人之間關系方面的敏感度低得可怕可憐,而我對人與非人之間關系的敏感度就要高很多。我想調整我的這種知覺能力,但這是本能,調整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唉,就這樣吧,頂多是頂著書呆子的罵名、頂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戲謔,否則,又有什么辦法呢?
哦,慕容叔好!我大聲地向他問候,同時伸出了我的右手。我竟也很緊張。緊張是可以傳染的。
慕容叔斑白的雙鬢出現了兩串晶亮晶亮的豆大汗珠,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西褲口袋里抬出而不是掏出右手,怯怯地試探著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我的感覺是,直到我們的手握在一起時,老人家還不太相信是我這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主動伸出手來與他相握的,他嘴里的聲音清晰多了,米老師好米老師好。他像一個在我面前低頭認錯的學生。
我的到來沒少給他們爺兒倆添麻煩,很快,餐桌上就上了熱乎乎的兩盤水餃。慕容寬說,一盤是韭菜雞蛋的,一盤是韭菜肉的。天呀,這兩樣都是我的最愛。開了冰鎮(zhèn)啤酒。我說,慕容經理,我吃歸吃,但我一定要付錢的。慕容寬說,我請米老師的,不必付的,給我個尊師重教的機會嘛。我說,那不行,你要是不收錢我不會吃的。
吃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慕容老叔不在桌上,我的眼神就四處逡巡找他,他卻在灶頭那里做菜。我喊,慕容叔!夠了夠了,吃不了的,你過來同吃嘛,你不過來吃,你讓我年輕的怎么吃嘛。過了一會兒,他擰了火,又端上一個菜來,說,你們吃,我再炒一個。我說,不要炒了嘛,慕容叔,一起吃嘛,吃不了浪費掉可惜的。我說的這些客套家常話讓慕容叔很是受用。他瞅一眼旁邊的兒子,似是在征詢他的同意。慕容寬沒說什么,慕容老人便坐了下來,直挺挺的,拿起酒瓶要給我添酒,我哪里能受得住這個,急忙站起來,從他手里取過瓶子給他添,他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哪能讓老師給我倒酒?
終是慕容寬分別給老爺子和我倒上了啤酒。
他說,米老師,我不勝酒力,只喝一杯,我敬你!先干為敬!說完,他站起來,左手壓著領帶,右手端著酒杯,略略地仰仰脖子,將那杯啤酒緩緩地喝了下去。我不好意思極了,感覺他說的這個“先干為敬”真的是打心底“敬”,而不是尋常酒場上的虛里八套的先干為敬。我承受不了這個,忙站起身來,喝了一滿杯。
慕容叔,你不要這樣,我不能喝酒的,你要是這樣的話,以后我可就不敢來了。我說。
要來,要來,一定要來,我只一心一意地敬米老師一杯——好了,你和阿寬慢慢吃慢慢喝,我再去炒個菜。
說完,他起身就走了,像是緊張而又滿足地逃走了。他一走,我也放松了不少。我對慕容寬說,慕容經理,你讓他老人家穿得隨便些嘛,我看他全身都被汗水溻透了。慕容寬說,他犟得很,他知道你今天要來,又知道了你是老師,而且是初中老師,他就一定要穿成這樣。
慕容寬的注意力并不在他爸爸身上,而是在門外的景色上。我問,你是在看渠邊的紫薇花嗎?他的眼光在我臉上逗留了一下,說,你說的紫薇花是百日紅嗎?我說,百日紅的學名叫紫薇。他說,到底是老師,就是有學問。我心里說,天呀,這也叫學問,這分明就是常識嘛。但嘴上不能這樣說,我問,你是在看百日紅嗎?他笑笑說,我沒看紫薇,我在看你住的那個小樓。
我住的那小樓叫作“書方齋”,是做字畫古玩生意的,占了一樓和二樓。每層都有一百多平方米。我在書方齋三樓的小閣樓里,三樓還有其他房間,大概是倉庫之類的吧。
我問,你喜歡字畫古玩?他撫弄一下馬尾辮兒,說,沒有沒有,我這個文化水平,懂什么字畫呀,現在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差不多忘光了。
我想繼續(xù)追問神色有點落寞的慕容寬,但想想不太合適,畢竟還不很熟,我只是對他的印象很好,對他父親的印象很深刻。事情往往是這樣,如果你不停地追問對方,結果會換來對方的閉口不言,追到的多是寂寞與失落。但你只要學會閉嘴善于閉嘴,對方往往會主動張嘴。慕容寬喝了一口酒說,米老師,你相信嗎?七年以前,你現在住的這個小樓完全是我租下來的,你現在住的那個小閣樓就是我的辦公室。
我哦了一聲。原來他一次次地向我打招呼,并不是完全因為我??赡馨俜种耸脑蚴俏业脑⑺撬浀霓k公室。向我打招呼只是順便,向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致敬才是主要的。我的出現只不過是個引子而已,能夠讓他把心里眼里天天都舉行的儀式,借向我打招呼之名,化成了手臂在空中的晃動,而我卻曾懷疑過人家的動機……想到了這一層,知道了他在意的并不是我,我竟有些失落和遺憾。這可能是對一個女人最無聲最沉痛的打擊。
我干咳兩聲,問,那,慕容經理,七年前,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的目光收回來。我看見他的眸子微微地紅了起來,剛要說啥,慕容老爺子又炒好了兩個菜放在了桌子上。我說,大叔,我已經吃飽了,您千萬別客氣啦。他說,反正今天是周六,沒啥事,我看了看天,快要下雨了,你就在我們店里多玩玩——我要出去轉轉。說完,他并不等我說什么就轉身走了,留給了我他穿戴齊整、姿態(tài)威武的背影。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不參與年輕人的話題,是我認識的有修養(yǎng)的老教師對自己無言的要求。這個收破爛的慕容叔給了我深深的震撼。
七年前,慕容寬是干保險的,他說,那時候,我是帶團隊的,這個二層樓是我團隊的職場,你住的那個三層小樓也是我的職場,這兩個小樓加起來的面積接近五百平方米,在店子街新區(qū)還租了一個三百平方米的職場,那時候,我的團隊一共一千多人,每天在三個職場開早會的有五百多人……
他給我說這些的時候,整個人都像直升機一樣飛起來了,而他頭上驕傲的馬尾辮兒成了轟鳴著旋轉著的螺旋槳。他說話像蹦豆一樣,清晰流暢而富有感染力,聲情并茂,錯落有致,一會兒大江大河,一會兒小橋流水,哪像個初中沒畢業(yè)的人,簡直是個演說家。我一時很難把一個說中年不中年說青年不青年的油膩小店主與一個演說家重合到一起,這種撕裂感讓我打斷了他,我大聲問,那,慕容經理,你那時候每年最多能收入多少錢?他突然被我打斷顯得略有煩躁,但聽到我這個問題之后,他從小小的煩躁里生出更大的熱情,說,這么說吧,米老師,我從十六歲在保險團隊里打雜,一直干到七年前二十八歲,我收入最高一年的稅前收入超過了七位數。我聽后就急忙一二三四五十百萬地數手指頭,駭然道,天呀!過百萬了?!他說,是呀,那是我人生最輝煌的一年……
3
我著實被慕容寬給震了一下,再從我三樓的百葉窗里鳥瞰小飯店里他忙碌的身影時,就有了別樣的心情。他把小飯店開在這條街上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是對過去生活的眷戀,他以前掌控著八百多平方米的職場,退縮到現在,只租用了那個小樓的一層;他以前手里的團隊有一千多人,而現在他的團隊成員可能只有他老爸一個,也許,他老爸不能算他現在的團隊成員,因為據我觀察,慕容叔的主要精力是游走在店子街上的各個垃圾桶之間,專注他撿破爛的營生,把他兒子門前那只叫作“丫頭”的垃圾桶每天都清洗得干干凈凈只是他的副業(yè),他的第三職業(yè)才是幫他兒子打理小飯店。
我相信,慕容寬的目光穿過店子主街的時候,滿眼都是他行走在這條街上的團隊成員,每個人都是職業(yè)裝,光鮮明亮。都夾著公文包,都背手提電腦,都不斷地打電話,在他的眼里,可能,這整條店子街都曾是屬于他自己的。
星期天早上,我在慕容寬小飯店吃完早餐用手機付完賬,他小聲對我說,米老師,昨天我喝多了,說得有點多,招你煩了吧?我說,沒有沒有,挺好的挺好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他說,謝謝你今天早上還來我這里吃飯,我真怕你不來了。我說,沒那么多事的,我來與不來都正常。他一邊給一個學生盛包子,一邊說,改天,到我們家玩玩去吧,我爸爸委托我邀請你去呢。我說,你給老人家說,我有時間就去,你家在哪兒呀?他說,不遠,在店子后街租的房子,后街房價便宜。
盛夏下午下班后,太陽還老高。我很喜歡坐在店子古街的茶館里喝一杯清茶或泡一會兒咖啡館,有時也會自己或和剛認識的新同事新朋友在精釀啤酒坊喝一杯。古街可選擇的安靜消遣方式可真不少。同時,對慕容叔的觀察也在暗暗進行。他與在這條街上拾廢品的其他人并不一樣,他只揀紙質的東西,紙箱、舊書、舊報、廢書、廢本。除了店子主街之外,他好像哪兒也不去,反正我沒在其他地方碰到過他。慕容叔除一根帶鉤的彈力皮繩之外,并無其他工具,不用三輪車和電動車,也不用蛇皮袋之類的。沒撿到東西的時候,他就握著繩子背著手在店子街上行走,幾乎見人就主動打招呼。他的眼睛并不看店子街上二十五六只垃圾桶,而是看人,可能,垃圾桶里的內容他很清楚,不能確定的是每個丟棄垃圾的人手里的東西,所以看似是閑庭信步,實則是在密切關注每個人雙手的內容和動向。每天,他會把揀好的東西都摞在飯店門口的垃圾桶旁邊,碼得齊齊整整,傍晚時分,他會把紙質品送到店子街的廢品收購中心賺取每日所得。
放暑假的第一天晚上,我在精釀酒吧里多喝了兩杯,到第二天十點多才醒來。我原計劃要睡到自然醒的,卻被人敲門敲醒了。這還是我來到這里第一次有人登門,開門一看,是個陌生女人,長發(fā),膚白,鼻尖兒微微上翹,一襲夏日的清涼打扮。在我開口之前,她先開口了,問,您是米老師吧?我是慕容寬的妹妹,我爸爸讓我過來請您。
她叫慕容萍,在西安的一所高校工作,暑假回來探親。她爸和她哥的租房在店子后街上的一棟居民樓里,離主街七八百步。一路上,她老是解釋她老爺子撿垃圾的事,米老師我也真沒辦法,他在外面撿廢品怪讓人難為情的,我們都反對他撿的,又不是吃不上喝不上,搞得我們當子女的很被動,好像很不孝似的。我說,挺好的嘛,活動活動腿腳,有個事兒纏著干著不寂寞,他拾垃圾肯定不是為錢。
我的話說到了慕容萍的心坎上,她嘴里急忙射出一串“對對對對對對對對”。我問,除了你和你哥之外,你們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嗎?她說,我們三個,還有個弟弟,叫慕容高,在德國呢,讀研讀博和工作都在那里。我沒深問,腦子里浮現的是一個頭上頂著馬尾辮兒的慕容寬在小飯店里忙碌的身影。慕容萍說,米老師,我問我爸為什么要請你,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你是離他最近的初中語文老師。
我大惑不解,說,這就是他請我再次吃飯的理由?還有什么其他原因嗎?慕容萍說,有,他說,你長得很像我哥初中時代的班主任老師。我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同時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問,你們家是本地的嗎?她說不是,是離這里二百公里以外的農村的,在黃河邊上,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父親帶著我們三個來到店子街的,那時候他做點小買賣。我很想問問她媽媽,但我還是閉嘴了。我也多次想問慕容寬關于他媽媽的事,但總也問不出口。別人的家事,還是少問。
我對慕容萍的印象并不很好,覺得她瑣碎得很,已經完全沒了村姑的感覺,完全是一個城市女人的精致。我甚至覺得她與慕容寬已經不是親兄妹。我說,要不然,不要去家里吃了,我請老人家在外面吃一頓吧。慕容萍說,我對老爺子的建議也是在外面吃的,可是他不干,他說在家里吃顯得親、顯得重視。
我的眼神躲開了慕容萍,因為我臉紅了,感覺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慕容寬第一次看到我時羞赧慌張的神情?!坝H”這個字敲打在我這個游子心尖上的感覺既溫暖又驚悸,老人為了兒子慕容寬的美好生活不想放棄任何一次機會的內心世界畫卷一樣展現在我的面前。打心里說,慕容寬身上有我喜歡的氣質,他是有根的人,他是棵樹,一棵固定的樹,一棵確定的樹,很死板,但很可靠;而我是水,沒有根,漂,有時會變成水蒸氣,飄。我不知道樹與水是不是婚戀的很好組合,但我清晰地知道我目前的生活觀和婚姻觀,在最近幾年里,我仍想漂著飄著……我不想讓那個把一只垃圾桶變成美麗丫頭的慕容叔在我身上多思多想產生沒有必要的傷害,因此,我是得去他家一趟,向父子二人分別解釋一下。我不向慕容萍問這問那,簡單整理一下衣著和心情,隨她出門了。
慕容老爺子仍然穿著上次在小飯店接待我時的正裝。慕容萍說,爸爸就是這樣,一碰到他的重大事件,一定會這種打扮的。我張嘴剛要說些啥,老爺子用手揪著自己的衣擺,含含糊糊地說,你們,你們在客廳喝茶,我,我到廚房拾掇去。他低著頭好像是在對他的衣擺說話,我想,此時他的腦海里一定是我和他兒子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樣子。
我問,哎,那個啥,慕容老師,你哥呢?她說,現在學生放假,這么熱的天兒,游客也少,他的小飯店進入淡季了,他出遠門散心去了。不知為什么,我聽了這番話,除了強烈的失落,更多的是為慕容寬高興。我認為,他應該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里,帶著老爺子永遠離開這里應該是他的最好選擇。當然,這是我的一己之見,適當的時候,我會說給他聽。離開某地才是忘記某事忘記某人的最佳方法。
我和慕容萍在小客廳里聊了沒幾句,竟然冷場了。顯然,我們是不同類型的女人,更屬于不同的世界。這里面是否有女人之間對彼此氣質容貌的嫉妒,我說不清楚。但無論如何,她是主我是客。她說,米老師,來,我領你看看我爸爸的房間。關于老爺子的一切我都是感興趣的。在踏進老爺子房間之前,我極力想象一個看上去很有尊嚴的拾荒老頭兒的房間是什么模樣,應該是雜亂無序的吧?
竟像個書房的模樣!
除了一張雙層床和一個小圓桌,四周全都是書與書架!滿滿當當整整齊齊花花綠綠,我呆在了當場!我囁嚅道,慕容老師,難道,你家老爺子曾是個做學問的?慕容萍使勁搖頭,努力地憋著不說話。突然覺得那幾架書的顏色對我來說是那么熟悉,連同氣息也是那么親切。細看,書架是黃色,小小房間里竟塞了七個書架!一律快頂到了天花板!一豎一豎的密密挨挨的書脊沖著外面的世界,等待著每一只去撫摸去抽出的手和去閱讀的眼。我十分小心地走了進去,慢慢抬腳、放腳,怕驚動了這些像嬰兒一樣熟睡的書籍,也怕驚擾了這里可能的無數的夢。我從一個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是一本二十年以前初二上學期的語文課本!難怪我感覺有似曾相識的熟悉味道,原來,有我前輩們教過的書,它不是新書,上面寫著一個王姓學生的名字,快速翻閱一下,全是鋼筆鉛筆做的標記,拼音、字、詞、句、段、章,都有老師講授、學生隨堂記錄的印記。透過這本書,我能看到二十年前的那個語文課堂上的情景,我能讀出這個語文課本擁有者在課堂上的一蹙眉一撇嘴,能看到這個課本主人的雙眸或睜或閉,或專注或游移……我又從第二個書架上的中間一層隨意抽出一本,是十幾年以前的一本初二年級下學期的數學課本!推算一下時間,大概是我上初中時的年代。這個數學課本四角仍明顯地往上卷翹著,雖然已經被人整理并按住壓實了很久,上卷的意思依然非常明顯,這個課本的主人一定是個粗線條的男生,他的頭發(fā)一定很密很硬且比較蓬亂,他的理科一定很好,他的發(fā)展方向應該是工程師,這個未來的工程師在他的初中年代是“吃書”的那一種,對書本的模樣并不在乎,在乎的是里面的知識。扉頁上寫著“孫偉”,是正經八百的楷書,比較一下里面的字跡,“孫偉”二字一定是他的家長寫上去的,他的家長一定把希望也寫進了這個名字的每個筆畫里去了……我從第三個書架上抽出來的竟是20世紀80年代初二年級上冊英語課本!天啊,那個時候,我還不知在天上的哪塊云彩里神游,我還要過很多年才會來到這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人間。這個課本那么文靜安詳,它果然屬于一個叫“馬衛(wèi)紅”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和我爸媽的年齡差不多。我在這本泛黃的課本上看到了兩句很令我傷感的話,一句是漢語“我要是有個錄音機就好了”;另一句是英語,而且一定不是馬衛(wèi)紅寫的,寫者一定是男生:“I love you,I want kiss you someday.”
哇!多么美好美麗而純真純潔的年代!我的眼睛開始濕潤,我為不能沐浴那個年代的風而感到萬分遺憾……我又在不同的書架上抽出了幾本,全部是不同年代初二年級的各科課本。
走過中國那么多省份那么多城市,這里可能將會是我最難忘的地方。說它是臥室,并不像,雙層床的第二層也是滿滿的初二課本。小圓桌上也是。說它是小小圖書館也不對,這里分明是慕容叔睡覺的地方,而且只有不同年份的初二的課本。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問,慕容老師,你哥哥慕容寬是初二離開學校的,是嗎?慕容萍理理她的長卷發(fā),說,是,他是初二下的學。我又問,是他爸爸讓他下的學,還是他主動下的學?她似是陷入了回憶,但表情又告訴我,她是不想回想往事的,她說,很難說清楚他是主動還是被動,爸爸常說他對我哥有愧,是為了供我和弟弟上學讓哥哥下的學。我哥哥說當時是自己學習差光打架不想上學,退學之事完全是他自作主張。
是啊,時間越久,事情的原委越說不清楚。
4
一進七月,店子主街水渠兩邊的紫薇花全都開了,天氣越熱,它們每朵大花都高昂著頭顱與強烈的日光爭鋒。在我的內心,有著好看蕾絲邊的紫薇花應是嬌滴滴的那種,它們應該與杏花桃花出現在軟糯的春天,應是伴著春光來伴著春光走。可是不,它們偏不,它們非要在北方每年最火熱的一百天里與驕陽為伍,一朵朵一朵朵地聳立在枝頭,凝望著被熱浪拍打得很不堪的男女人等。本覺得它應害羞,但是見到它,我卻總有羞愧的感覺。它們長得像可愛的小姑娘,內心卻是剛烈的小伙子,它們隨夏而來,伴夏而逝,它們是真正的夏花。
慕容寬也曾盛開在這條店子街上,開完了,卻不知道走,也不愿意走。他的小飯店在暑假里很少有人光顧,我在百葉窗里看著慕容寬坐在門框里,像幅畫一樣,頭上的馬尾辮兒像一束倔強的紫薇花。以前,我總以為仰視這座小樓的慕容寬只是在看我,其實不是,他主要是在看這座樓,他在凝望七年前的這棟樓,他在凝望他人生高光的巔峰時刻。
慕容萍對我說,米老師,實話實說,我真是聽夠了我哥老是叨叨他七年前鮮花掌聲掙大錢的事兒,一遍一遍,沒完沒了。我說,嗯,人都是這樣的吧,男人更是這樣,喜歡講述人生的最高點最輝煌的時刻。
慕容萍問我,那天,從我爸房間里出來后,我想帶你去我哥的房間看看,你不去,為什么?我說,我知道你哥的房間里有什么。慕容萍睜大眼睛,吃驚地問,真的?有什么?你說說。我說,別的我推斷不出,但你哥哥房間里的色調肯定是黃澄澄紅艷艷的,里面肯定擺放著好多曾經獲得的獎杯和榮譽證書。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嘴里射出一串“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說,天呀,難道你去過我哥的房間?說完,她意識到自己的話說過了,就急忙向我道歉。我長長地嘆口氣,說,有棵看不見的木樁子把你哥拴在店子街上了。
小飯店的興隆熱鬧似是與慕容叔并無關系,他手里握著那根帶鉤的彈力繩,隨時準備捆起各類紙質品,一纏,手腳并用地一剎,用鉤子一鉤,用手一提,一提溜紙貨就很順從地隨著他深深淺淺的步伐在空氣里自由地晃蕩。大部分時間里那根帶鉤的繩子無所事事地閑在他后背的手里,金屬鉤子黃亮亮的,有時會刺一下百葉窗后面觀察這個世界的一雙眼睛。我想,難道是這條繩子捆住了慕容爺兒倆的腳步,讓他們無法離開?抑或是有什么像鉤子一樣的東西鉤住了他們的心他們的眼?
那只漂亮的“丫頭”是這條街上最特殊的一只垃圾桶,很少有人會往里扔湯湯水水的污物,慕容老爺子多年以來精心清掃的細節(jié)改變了它的命運。更多的時候,人們只是往里扔紙質品,特別是舊書本、舊報紙、廢紙箱之類。學生們是這個垃圾桶的主體和???,感覺這街上所有學生要扔掉的廢書舊本都喂給這個“丫頭”吃了。有時,會看到一個學生把廢書本碼在“丫頭”身邊,齊齊整整,干干凈凈,哪像是廢舊的要扔掉的,分明像穿著嫁妝靜等婆家來接的新媳婦。
慕容老爺子來了,蹲在“丫頭”身邊,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舊書本。我現在知道他在尋找什么。老爺子永遠活在他人生的最低點,活在他讓老大退學幫著他共同撫養(yǎng)弟弟妹妹上學的那個春天,那個春天老大慕容寬還沒上完初中二年級。我還年輕,無法體會這么深的歉疚對他、對慕容寬、慕容萍和慕容高意味著什么。
我在小飯店里吃早飯,我看見慕容寬向兩個新朋友講述他的過去。
那時候,慕容寬向兩個新朋友說,這棟樓,還有對面那個三層樓,還有店子街新區(qū)的一個寫字樓的兩層都是我的職場,我有一千多人的團隊,早上來開早會的就有五百多人。他的兩個新朋友艷羨地看著目光灼灼的慕容寬,其中一個問,那,慕容大哥,你當時一年在保險公司里能掙多少錢?他將手臂繞過脖頸,撫摸一下他的馬尾辮兒,說,最多的一年稅前超過了七位數。我看見那兩個人臉上呈現出的神色與我當時聽到這番話時一樣,同時,他們也扳手指頭一二三四五個十百千萬地數來數去,睜大眼睛說,天呀!百萬呀?!而慕容寬則仰望著對面三樓,一臉的云淡風輕。
我吃完早餐時,他的那兩個新朋友離開了,我湊過去說,慕容經理,你的故事已經是經典永流傳了。他說,嗐!都過去了——快開學了吧米老師?我說,快了,這都八月下旬了,真快,百日紅都也快謝了。
我們的聊天有點躲躲閃閃,躲閃一棵從未生出的嫩芽,還是在躲閃永遠也不會擁有的遠方的一抹青黛?我說不清。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問你個事,慕容經理,當時,究竟是你自己不想上學了還是你家老爺子不讓你上了?他苦笑一下,咽口唾沫,說,這么多年過去了,都忘了,應該是我不想上了吧。他說這事的口氣像是在說一個與他無關的人,那個曾經的初二年級的小男生似乎與這個經歷過年薪過百萬元高點的小飯店老板沒有絲毫干系。他又續(xù)了一句,反正,都得活下去吧。
我說,百日紅的花期夠長了,一百天!也夠過癮的了,但,也得凋落。
他看著我,我看著街渠兩邊強弩之末的紫薇花,他在等我繼續(xù)說下去,我便說,謝了就謝了嘛,有啥了不起!明年再開嘛,后年再開嘛。我的話好像點中了他的某個穴位,他低下頭品咂著滋味,抬起頭想我和對話的時候,我已經來到“丫頭”身邊,來到慕容老爺子身邊。我用雙手摩挲著“丫頭”的身體,慢慢地細細地,它的綠色皮膚(我都不忍心用“它”這個字)是那么光潔那么細膩,我像是在撫摸一個處子。它在這里立了多少年?又要再立多少年?它是一只垃圾桶嗎?它不是一只垃圾桶嗎?美麗而沉默的“丫頭”,能讀懂這條店子街嗎?能讀懂這個世界嗎?
我從包里取出了三本初二語文書,一本是我自己保存的初二語文書,另一本是我?guī)啄昵敖虒W用過的初二語文書,還有一本是我一位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的學生留給我的初二語文書。這幾本是我眾多藏書里的三本,屬于我心尖級的。我把這三本書遞給了慕容老爺子。我想,也許,老爺子那里才是這些書最佳的去處。我又想,真好,真的,當個行走的初中語文老師真好。
作者簡介>>>>
姜淺,原名姜新竹,山東作協會員。在《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等刊物上發(fā)表十多萬字小說。
[責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