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編輯（以下簡稱問）：有人說，一部偉大的作品是你永遠也無法窮盡的?？傆幸恍〇|西隱藏在暗處，那是理論或者語言抵達不到的地方。我想我們很難給好作品下定義，但是從閱讀這個角度來說，好作品首先應(yīng)該是耐讀的，并且每一次閱讀都會有新的感受。

張煒（以下簡稱答）：是的，這部小說大概是二十多年前讀到的，當(dāng)時覺得與流行的小說寫法大為不同，一直難以淡忘。

我認為它是一件珍品，引起了我對文學(xué)的深入思索。小說僅僅四千余字，卻包含了如此巨大的人生內(nèi)容。它凝聚著一位藝術(shù)家深長的經(jīng)歷、仔細的觀察和不同凡俗的思悟。這篇活潑有趣的故事講敘了一個人的孤癖，他因為有那樣的一雙手而造成的致命的誤解，這誤解又如何影響了他的一生……小說文字無比節(jié)省、簡約，卻表達了豐富的意蘊，透露著難以言喻的悲涼。

今天看，所謂的“純文學(xué)”即是非常個人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所以《手》這一篇小說，現(xiàn)在看仍然讓人感動甚至震動。因為我們平時所看到的許多小說，甚至是影響頗大的一些作品，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xué)”。

問：可能研究一下作家的閱讀，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的作家給我們推薦的作品是跟自己的氣質(zhì)比較接近的，也有的是截然不同的，而且他（她）對于那作品的理解也很有新意，往往會有一些出人意料之處。您認為閱讀對一個作家來說意味著什么？

答：閱讀，這在好的作家那里應(yīng)該是誠實的事情。樸素地對待另一個作家的作品，特別是西方作家的作品，其實并不容易。

感受他人，感受作家，這里特別需要設(shè)身處地，需要誠實。我總是警覺自己閱讀中的不樸素的心態(tài)，即自覺不自覺地夸大某種情感和感受——這樣就會完全不顧及作品的實際，虛榮地妄言起來，做一些驚人之語。

問：和?？思{、海明威等美國作家比起來，中國讀者對于舍伍德·安德森可能會覺得陌生一些，但其實他在美國文學(xué)中有很高的地位。

答：舍伍德·安德森是美國兩位大作家?？思{和海明威的老師和兄長。他作品的數(shù)量也許不多，大概比那兩位矜持多了。他的一個杰出的短篇小說集早在1949年以前就介紹到了中國，前些年又重印，名叫《小城畸人》。《手》就選自這個短篇集。

福克納當(dāng)年愛文學(xué)，受了安德森的巨大影響。他描述那時的情形，說安德森上午寫作，到了下午就喝酒聊天。他說原來當(dāng)作家就是這樣，多么舒服輕松，那么我也要當(dāng)。于是他就當(dāng)了。

問：?？思{還和記者說，對于他，最好的工作是當(dāng)妓院的老板。他說這是作家最理想的寫作環(huán)境。生活富裕，不愁吃住，上午清靜得很，很適合于寫作。晚上有的是社交活動，正好休息。

答：這是福克納式的幽默。其實真正的藝術(shù)家，比如一位詩人，用筆在紙上刻畫的時間不一定非常多。他還要閱讀，要過與常人大致相同的生活。不同的只是他的心靈。那是一顆詩人的心靈。他每時每刻都在悟想和發(fā)現(xiàn)，有時還不得不悄藏著自己的激動。

問：不過，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鎮(zhèn)系列，也讓人想起?？思{的南方的故事，同樣是在文本中建構(gòu)一個自己的王國，安德森和?？思{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他們都會永生在自己的敘事王國里。對于一個作家來說，用語言建構(gòu)自己的疆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吧？

答：當(dāng)然，作家構(gòu)筑一個自己的世界是困難的。有人可能以為很容易，總寫一個地方就行了。其實不是這樣。因為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這里，即不在于是否總寫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地方”，而是有沒有自己的獨特的心靈世界。

擁有自己的世界，這當(dāng)然是雄心勃勃的事情，一生的大事情。

問：讓我們來打量一下舍伍德·安德森的《手》吧。一個老師被指責(zé)猥褻兒童，他從此只能在陰影里生活。而他的手作為一種“罪證”，被作者描寫得非常細致?？戳酥髸肫鸷芏嚓P(guān)于《手》的故事。有一個電影，名字也叫《手》，那里的“手”襯托出一個女人的情欲和不可阻擋的衰老。我記得電影里不斷突現(xiàn)的一只暗影下的蒼白的手，看這個小說則是會想到一只不斷顫抖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手，舍伍德·安德森也是想通過“手”來深入人的內(nèi)心世界，展示一個人一生的命運。但是“手”作為不斷強化的意象，似乎已經(jīng)獨立出身體，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故事。

答：這是篇關(guān)于手的傳奇。可是與我們常?？吹降哪切﹤髌娌煌氖?，它好像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好像完全是真實的，沒有一點夸張。我們甚至可以由此回憶起以前見過的某些人：各種各樣的人。他們大概也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大小故事，這些故事也許微不足道，可是正在影響他們的一生。

不少詩人作家描寫過人的手，但給我留下強烈印象的并不多。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寫過賭徒的手，也讓我怦然心動，但最使我不能忘懷的還是安德森的這一篇。

它是傳遞生命奧秘、人的激情的一雙手，它常常像鳥的雙翼那樣飛動，忘情亂舞。這雙手是這樣的神奇、這樣的不安，非如此而不能表達一個人內(nèi)心里的全部激越：感激、興奮、不安、恐懼、幸福、贊嘆、驚訝與狂喜……

這真是一雙世上獨一無二的手，又是極為平凡的一雙手。它生來就靈動過人，伸出后，立刻成為“表情達意的機器上的活塞桿”；它采草莓，每天可高達一百四十夸脫；說話時，要找一段樹樁或木板，以便它能隨時砰砰猛擊……神奇的手，不安分的手，一雙招災(zāi)惹禍的手。

他從來沒有因這雙手而自豪過，而是對其深深的恐懼。

問：舍伍德·安德森的高妙處在于，手不僅是小說的細節(jié)，也是小說的情節(jié)。手是推動小說發(fā)展的重要因素，手背后有讓人羞恥的回憶，這其實就是男主人公被視為“畸人”的原因。

答：那是一段奇特的經(jīng)歷造成的。年輕時，他是一位何等優(yōu)秀的教師，作者說他是“天造地設(shè)的教師”，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傳達知識和情感的人了。他如此優(yōu)秀，以至于成為“那些稀有的、不為世人所了解的人們中的一個”。他有那么多熱情，那么多愛，他無比地?zé)釔凵?、熱愛生命、熱愛人世間活生生的奇跡。他教導(dǎo)孩子，一邊談話一邊就忍不住伸出了那雙手，撫摩著孩子的肩膀、蓬亂的頭發(fā)；他的聲音變得那么柔和而富于音樂性……那時他何等純粹。

可是一個魯鈍愚昧的孩子把夢境當(dāng)成了事實，提出了可怕的控訴，悲劇就這樣發(fā)生了。整個小城都開始憎惡年輕的教師，他挨了暴打之后又被逐出了小城。從此他改名換姓來到了另一個小城，在養(yǎng)雞的牙齒發(fā)黑的姑娘身邊生活著，一生未娶，直到暮年……

自從逃離小城之后，他就痛苦而執(zhí)拗地管束著自己這雙手，總把它背在身后、裝在衣兜里；與大家在一起勞動時，他就常常不安地注視別人的手……可是只要一放松，一不留意，那雙手又會從躲藏之處抽出，不可思議地舞動。

真是一個讓人心酸的故事。

問：舍伍德·安德森把寫的一系列小人物的短篇，結(jié)集為《小鎮(zhèn)畸人》，但是整個看下來，這些人只是些平凡渺小的人物，并沒有什么變態(tài)畸形之處，頂多只是一些小怪癖。我看到《序》中，舍伍德·安德森對“畸形”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所說的“畸人”是被某種現(xiàn)實秩序操控的人。比如《手》中的主人公，他因為“猥褻”兒童，被打入陰暗的角落里，過一種畸形的生活，似乎他是個“畸人”，但他其實是一個被傷害的人，而他背后那些把他打入陰暗生活中的更廣大的人群又何嘗不是畸形的。他們同時被一種所謂真理框住，并依此來進行判斷、懲罰和被懲罰。作家恰在此時出場，他通過自己的敏銳窺見了這些我們本已習(xí)以為常的事情中不合理的地方。

答：我由此想到了藝術(shù)、藝術(shù)家的某些本質(zhì)特征。他們往往都具有極大的內(nèi)向性，長于獨特的發(fā)現(xiàn)和領(lǐng)會。他們的思維總是到達最曲折最偏僻的角落。他們的手不會熱衷于制造一些大路貨：聳人聽聞的故事、故作深刻的姿態(tài)、放肆無忌的文字。他們有著真正的激動，自己的表達，微妙而神秘的拘謹，始終彌漫篇章的溫情，等等。

敏感而細膩的人更容易受到傷害。藝術(shù)家恰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對這一類遭際特別同情。這篇小說在告訴我們：一雙手怎樣傳達了生命的奇跡，并由此招致了可怕的傷害、奇怪的傷害。這是發(fā)生在那個時代的傷害、類似隱私彰明后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傷害。

《手》道出了人性的全部隱秘。它同時也折射出藝術(shù)家小心翼翼的、呵護人生的善良心情。我仿佛看到了安德森悄然跌落在稿紙上的淚滴。纖細的藝術(shù)之心哪。

讓我們通過這一雙手，去咀嚼一份沉重的人生吧。

我們會更愛人、更理解人。人是最有魅力的。

問：您給人的感覺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遠離喧囂，當(dāng)人們說到張煒的時候，總是要說到某種精神價值的東西，比如執(zhí)著、堅守、人文關(guān)懷，等等。我知道您在山東辦了萬松浦書院，還在《大家》上看到您寫的相關(guān)文章，看得出您似乎是想通過新的方式來接近自己的理想。給我們說說您的書院吧？為什么要創(chuàng)辦它？學(xué)生們都學(xué)什么？您的個人理想是如何在其中彰顯的？

答：書院其實不是教學(xué)的地方，尤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教學(xué)。那樣有大學(xué)就行了，就完全足夠了。書院，我的理解是積書愛文、獨立思索之地，應(yīng)該說是“思悟之地”。有思悟力的人會喜歡書院，她能靜下來，因為現(xiàn)在靜地難尋。她將用各種方法傳播和學(xué)習(xí)自己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

書院的學(xué)術(shù)活動也有不少，下一步還會有一些研修班之類。但這不會是她的主要方向。書院是抵制虛榮的，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論大小，只要有利于世道人心，就要一點一點做下去，最好是默默地做。這就是我們的理想。

原載《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06年第3期

張煒，當(dāng)代作家。山東省棲霞市人。197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20年出版《張煒文集》50卷。作品譯為英、日、法、韓、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羅、意、越、波等數(shù)十種文字。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河灣》等22部；詩學(xué)專著《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chǎn)》《楚辭筆記》《讀詩經(jīng)》《斑斕志》《唐代五詩人》等多部；詩集《皈依之路》《夜宿灣園》《家住萬松浦》《歸旅記》《摯友口信》《我與沉默的橡樹》等10部；長詩《不踐約書》《鐵與綢》等。作品入選“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獲茅盾文學(xué)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南方傳媒杰出作家獎、京東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