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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季無眠(短篇小說)

2023-05-29 11:31阮玉思高屹嬌胡蝶
滇池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美雜技團集市

[越南]阮玉思 作 高屹嬌 胡蝶 譯

十七歲那年的整個夏天,我都在失眠。

美姐,那個一直喚我老公的女人,整個早上都在和劇團里的幾個男人打牌,與當?shù)氐馁€徒在牌桌上廝殺。我在鎮(zhèn)上瞎晃蕩,與漆黑的深夜、頑皮不友善的狗群為伍。

鎮(zhèn)上的人總是睡得很早,即使被我們劇團的歌聲吸引,他們也不會在十點后入睡。商店熄了燈,小鎮(zhèn)也隨之沉沒在街頭巷尾的那些路燈微弱的光影中,悄無聲息地滑入沉重的黑夜。半黃半紅的光線與久未上漆的房屋、供桌上冒出野草的插香筒、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和堆滿了枯葉的小院很合諧。

走累了,我久久盯著忽明忽暗的燈絲,然后挪開視線望向四周。眼睛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黑暗,路似乎消失了,心里一陣訝異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兒的?隨后,路又慢慢顯現(xiàn),還有路面巨大的雨水坑、薄薄的波紋狀的瀝青、坍塌成鋸齒樣的路邊,就像被孩子一點一點蠶食的烤米餅的邊。

雜技團到過的這些小鎮(zhèn),都沒有太多可以溜達的路。我沿著充當小鎮(zhèn)中軸的國道,繞上一座橫跨河流的橋,但我只想走到一半橋的地方,因為我擔心再跨出一步就會被河對岸的黑暗吞沒。橋的另一邊一盞路燈也沒有。

攏共三五條路,幾只狗尾隨著我瞎跑,攪渾了這片寂靜。一點兒也不意外,我會被巡查隊不友好地盤問:“鬼鬼祟祟在這兒想干嘛?”我很難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因為他們認同的道理很簡單:夜深了就睡覺,睡不著就靜靜地躺著數(shù)星星,有什么理由非得出去被霧水打濕呢!平常的道理不會從黑暗中滋生出來。有一次我被拖回來交給“芹媽媽”照看,芹媽媽是雜技團的班主,這個雜技團既演奏法國音樂、又表演改良戲,另外還有幾只猴子。芹媽媽半睡半醒,搔著大腿根,揉揉眼睛說:“這小子被老婆甩了,整天失魂落魄的,各位體諒體諒”。他看到我因惹了麻煩而臉露愧疚,將頭縮回氈子,說:“沒事兒”。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鼾。他的包容讓我覺得將那個高大的男人稱為媽媽就像稱月亮為月亮一樣合理。

有一天,阿懦問可不可以帶上他,走進小鎮(zhèn)的夜晚和路。他從小就斷了腿,生活在雙胞胎姐姐的背上,他們齊聲哼唱著諸如月亮落到河里、野外的稻田幽香之類的家鄉(xiāng)小調(diào)。聽說芹媽媽是從一個剛解散的賓果戲劇團撿到他們的,就像芹媽媽撿到阿美和我。那些人即使不被枯草色漆的道奇車帶走,也會加入別的雜技團。戰(zhàn)局已定,對于命運多舛的人們而言,解散是為了避免雙方都輸。

阿懦的體重比我想得更重些。盡管他的身體單薄,但把他背到集市也讓我筋疲力盡。他不好意思麻煩我,讓我把他放在那邊的攤位上就好,然后我可以像往常的每一個夜晚一個人游蕩。我氣喘吁吁地坐下,聞著從木板縫隙中飄出的甘蔗的甜味兒,聽著蛀蟲啃咬豆子的聲音,我猜我正坐在一家雜貨攤位上。集市上的攤位十分簡陋,有的只是個木桶,一面安上鉸鏈,可以像門板一樣打開,等到集市散了,攤主將貨收進去,掛上一把小鎖,然后回家吃飯,確信到第二天早上啥東西都不會丟失。

我背著阿懦,路上印出形狀怪異的影子,激怒了狗群。我們倆走到哪兒狗就跟到哪兒,使得整個小鎮(zhèn)輾轉(zhuǎn)不寧,小孩兒哇哇大哭。但是坐在雜技團的房子里的話,我和阿懦都無法呼吸。

必須到一個有風的地方去。

小鎮(zhèn)的集市有風。夜晚的集市十分冷清,沒有狗在身后狂追猛吠。我們在那些高高的木攤子上面摔跤、扭打。阿懦看著路的盡頭,吸了吸鼻子,說“雅姐之前肯定沒有經(jīng)過這里”。

阿懦的姐姐和一個剛加入河口市場戲團的演奏者相好。一場令人頭暈?zāi)垦5膼矍?。演出散場后,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小?zhèn)廢棄的房屋中。不管去過多少趟,我都無法確定他們在門扇后的哪個位置。就像我不知道阿美在哪兒玩牌,而她回到我身邊時身體仍然是暖和的。

問她輸了還是贏了,阿美說:“馬上就夠了?!苯忾_我的褲腰,用指尖將剛買的金戒指塞進洞里,她笑道:“老公保管就不會丟了。”“阿美信任我,如同相信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蔽疫@樣想著,感到自己老了十歲,過了十幾輩子,就像在深夜小鎮(zhèn)的街道上聽她竊竊私語:“我們一起蒸發(fā)吧”時一樣?!罢舭l(fā)”這個詞源于芹媽媽,他說他的戲劇團以前人很多,直到那次在大門表演完后,團里的人消失了一大半,沒有一絲痕跡。

“那兒的海風太大,人們?nèi)菀渍舭l(fā)?!鼻蹕寢屨f。

芹媽媽用帶有一絲神秘的聲音說出“蒸發(fā)”一詞,讓我聯(lián)想到女歌者唱到一半時忽然一抖,彌漫著水蒸氣的演出服松散開、變空、倒在舞臺上,布料還帶著身體的溫度。“蒸發(fā)”似乎與一群人穿越大海尋找地平線,在一艘隨海浪顛簸、被海風拉扯的船里,在他們自己的成堆的嘔吐物上扇扇子,海盜圍在四周的場景毫不相干。

那些年,戲團靠幾間已“蒸發(fā)”的人留下來的空房子過活倒也不太難。這些房子的主人留下了完好的床柜、廚房,似乎也沒鎖外面的門,好像不想讓別人太早發(fā)現(xiàn)自己已離去。我們進去的時候,很多房間還有人的氣息。盡管家什被趁火打劫的人拿走了,只留下一堆破爛,但是廚房的墻壁上還粘著幾處新鮮的油漬,梳子上還掛著幾縷柔軟的發(fā)絲,浴室里的毛巾還是濕漉漉的。

阿美環(huán)顧四周,說:“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到目的地了。”

那時,我并不知道她是被“蒸發(fā)”的故事嚇到了。但是某個晚上,阿美說她死活都要穿越一次大海,去問她的父母怎么能丟下女兒不管。他們是在戰(zhàn)爭快結(jié)束的時候失散的,全家相約到碼頭去看撤離的人。末班船忽然到達的那天,人群相互推搡。阿美的父母被人群卷走,母親只能對著混亂的人群大叫“幫我看好小美”。但即使母親把話傳給了旁邊的人,最終也沒人能照應(yīng)到這個孩子。

“就算是跳?;貋硭麄円矐?yīng)該跳,哪怕是死也應(yīng)該跳。”她的聲音冷冰冰的。

阿美從不帶我去打牌。“老公,你只用沉迷于我就好,對那些玩意兒上癮了就沒法兒擺脫了。”她說,沒有笑。她不笑的時候,我有些害怕,她的樣子看起來很陌生。

她通過狗吠聲便能知道我去了哪里;她嗅著剛成人的小伙兒的腋窩,發(fā)現(xiàn)那兒汗水還沒干,頭發(fā)上的露水還濕漉漉的。

“早上雞都打鳴了你還在河邊,很冷?!?/p>

“即使這樣也不愿回來”。我使性子,不禁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我想成為的一個男人該有的態(tài)度,就快趕上阿美了。

“手氣正好嘛,回來就浪費了好運”,阿美笑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然后蜷著睡去。

疲憊是因為熬夜太多,或許她已經(jīng)習慣了,不再嚷嚷說我吵得她難以入睡。阿美的身體細滑,我無法將她完全覆蓋。壓住她的肚子上就離開了頸窩,我既想用鼻子蹭她的脖子,又想用臉頰蹭她的肋骨。睡意總是遲遲不來,因為心里忐忑不安,自己錯過了一些光滑的地方。

阿美第一次在賭場過夜時,當我把身體壓在她身上,我屢次惱怒地想,賭場里那些男人們粗糙、長滿老繭的手在等待發(fā)牌的時候,會不會蹂躪這透明的皮膚。?“沒關(guān)系”,阿美說。唔,沒關(guān)系。阿美不論去哪都回來睡在我身邊。并且她的家產(chǎn)依然藏在我的褲腰里。

那時,阿美開始唱自己編的歌曲。并且只唱一次。曲調(diào)都寫在她的腦海里,想到哪里唱到哪里。很多時候被要求再唱一遍時,她就說忘了?!吧介L出了枝/雨千年不停/石頭也散/盲橋上的過河人”,歌詞晦澀難懂,合著阿美的嗓音,令人疲憊。歌曲就像長長的嘆息,不是誰都喜歡這樣的音樂,乍聽一首覺得還好,不斷地聽則讓人疲乏不堪。

但是有時阿美的歌突然變得歡快,“用一扇銀色的門打開大海/看到母親在織弟弟的衣服/我在午間的吊床里歌唱/海浪安靜地睡了,進入夢鄉(xiāng)”。芹媽媽說小美肯定是昨晚在牌局贏得大。

歌曲一天天變短,阿美迅速唱完后就沖進賭場。每天晚上她的節(jié)目都排在最后,她也會跑出去玩幾局,然后算著時間回來,像蝙蝠一樣焦躁不安,等待黑暗給她帶來光明。

因此,我十七歲的整個夏天,盡管有阿懦作伴,夜還是如此漫長。

阿懦還不習慣姐姐和別人糾纏在一起,只能讓戲團里的幾個男人背著他小便,不得不暴露原本只有雅姐能看見的那部分身體。他開始節(jié)食、喝水也很少,似乎不想提供東西讓身體排泄。

“我也要為自己活”,看見弟弟坐著等到深更半夜,阿雅呵斥道,“你這樣等,我也不回來?!?/p>

姐姐將阿懦拋在一邊后,就像另外一個人。皮膚不再那么蒼白,額頭上密密麻麻的粉刺逐漸褪去,阿懦經(jīng)常幫她束起、清洗的長發(fā)現(xiàn)在也剪短了。只是她依然駝背,這是二十年來的習慣,自從她的弟弟在變成孤兒,失去了雙腿后。

我覺得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阿懦的體重,可以背著他走遍整個小鎮(zhèn),抑或是因為他絕食,我的背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皮包著里面的骨頭,每當阿懦動彈都能聽到骨頭咯吱咯吱響。雅姐買了一輛舊輪椅,輪椅還能折疊,戲團轉(zhuǎn)移別的地方時就不麻煩。

阿懦絕望了,現(xiàn)在即便是在唱歌的時候,他也不能躺在姐姐的背上了。大家都看著他拒絕活下去:不吃飯,不睡覺。夜復(fù)一夜地和我一起游蕩?!澳茉趺崔k,這小子要的是他的姐姐?!鼻蹕寢岄L嘆一口氣。

一天晚上收拾完場子后,我像往常一樣背著阿懦,走進小鎮(zhèn)的夜晚。月亮從東南方仰臥在頭頂,與周圍的狗叫聲不同,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和它們和睦相處,因為我們總是在某個地方待兩三個晚上,就離開場子,搬到另一個地方去。對于兩個夜行鬼來說,不管哪里的狗,它們頑皮不友善的語言和表情都一樣。區(qū)別只在于旱季狗的吠聲比下雨的時候更清脆。

“雅姐剛剛經(jīng)過這里,很明顯?!?阿懦打著長長的哈欠說。他一直嚷著困了。我把他放在集市口的攤位上,走了一圈,折回來時我搖了搖他,但他還是不醒。我拼盡力氣一口氣將他一動不動的身體背回芹媽媽那里。明晚,我不再背他了,小鎮(zhèn)的路可以讓我累到不假思索地倒頭就睡了吧?

雅姐回到她毫無生氣的弟弟身邊。

“阿懦愛你。”我在給他穿上他最好的衣服時說。

“我知道?!毖沤隳亟o弟弟扣上衣扣。

唔對,阿懦經(jīng)常在她的背上,我偶然看到阿懦用小拇指在她的乳房上畫同心圓,或者用惺忪的雙眼輕輕咬她蒼白的耳垂。

那天我發(fā)怒了,問她為何知道還這樣做,阿雅以一種難以形容的苦澀眼神看著我:

“那我該怎么辦?”

二十四年后,在一次慈善晚會上,我遇見了另外一個身份、另外一個名字的阿雅。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像是初次見面,伸出一只手冷淡地打招呼“幸會”。阿雅的背十分挺直。那一刻,我認為她真的忘了她的弟弟。阿懦,因為吃得少整個人有些蒼白,比我大兩歲,但總是禮貌地稱呼我為哥哥。好像阿懦在所有有腿能走路的人面前自稱“弟弟”。甚至對于貓也這樣自稱。

這個女人的疏離讓我感到輕松。一個十七歲男孩的過往不會被揭露,尤其是當他的戀人答應(yīng)嫁給一個老兵時,他坐在那里咒罵他們的場景,除了一個體面的飛越大海的承諾之外什么都沒有。

“阿美還能做什么?”她說。這句話不像是告別,但卻是她消失在夜色前的最后一句話,步伐堅定,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將要前往何處的人。

厭倦了整個早上好的或壞的牌局,藏在褲腰里的戴不滿所有手指的金戒指也丟了,女人說不能指望一個瞎蕩的小子。而我吐出我最惡毒殘酷的詞語,將無數(shù)個無眠的午夜里的忍耐傾瀉而出,灑在她的頭上,而不是婚禮的鞭炮。我回到我的十七歲,愛恨分明。

誰知道呢,那個夏天我還不到十八歲,畢竟不是三十多歲的男人,說完一句很有氣度的話,吹著口哨就走了,好像電影里的臺詞:

“唔,分手就分手吧。祝你幸福!”

本欄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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