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邊,本名江姍珊,1995年生。碩士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此文為其小說處女作。
序
傳說一只玉兔在天宮中待得無聊,降落凡塵,漂游四方,望見一處氣候宜人、水草豐茂之地,派群龍環(huán)繞護衛(wèi),化作山崗。玉兔留居此地,名之曰“龍崗”。
龍崗多山,卻只算得上坡坡坎坎,沒什么派頭。哪像人家西邊的雞公山、大腦殼、梁泊鷹、塘朗山,連綿巍峨數(shù)十公里。公元1982年,中央一聲令下,依著這山勢,壓了一條特區(qū)管理線,東西橫跨83.5公里。特區(qū)南北的山海間卻只隔了幾條大馬路,因而是塊狹長地。沿線路面由花崗巖石板悉心鋪成,設(shè)十六個關(guān)口,路的北側(cè)用鐵絲網(wǎng)隔離。龍崗就被隔在了這鐵絲網(wǎng)的北邊。
按有關(guān)規(guī)定,關(guān)內(nèi)受了工傷,得到的賠款比關(guān)外多;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闖了紅燈,罰款也不一樣;關(guān)內(nèi)人可以自己立法,關(guān)外不行。關(guān)內(nèi)大刀闊斧,賣手機、賣電腦、賣皮鞋和音響,賣得有聲有色,地價飆升。龍崗被關(guān)在外邊,卻占據(jù)著內(nèi)陸城市進入關(guān)內(nèi)的要道。內(nèi)地來的人,沒有實力進入關(guān)內(nèi),就在龍崗歇歇腳,打打工,賺夠資本了,或是嫁人了,就進關(guān)內(nèi)去。龍崗擠滿了香港人和臺灣人開的工廠,和廠里成千的內(nèi)地打工妹,是塊寶貴的邊角料。
從龍崗進關(guān)的大馬路上有個農(nóng)貿(mào)市場,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有棵三層樓高的巨型白菜。大馬路常年堵車,車里的人就望著那顆大白菜發(fā)呆。
庚午年間,中國第一家麥當勞在關(guān)內(nèi)一個叫羅湖的湖邊開業(yè),四天后張三約上一幫同事,吃上了人生中第一口漢堡。
張三說:“開業(yè)第一天人山人海,排隊排到下一個路口。我就折回來了。”
“那第二天呢?”
“第二天我沒去。”
麥當勞開業(yè)四年后,張三誕下一女,取名方伊凡。
張三高興,出院后在醫(yī)院旁邊的金店買了一只戒指,給伊凡戴上。
張三輕輕晃著孩子,說:“媽媽抱,媽媽抱?!?/p>
她說,真像個新鮮出爐的漢堡包。
一、酒月
1988年的張三很瘦,不到九十斤,配一張細長的臉。姐妹七人,張三在家排行老六,姐姐妹妹都生一張圓臉,只有她的臉又尖又小。時至今日,姐妹們齊齊發(fā)福,各人有各人的胖法,有的腿胖,有的腰粗,有的腿胖且腰粗,張三卻依然生得單薄。人們說圓臉有福氣,張三不以為然,認為還是小臉拍照好看。
那年她從郴州老家坐火車到龍崗,投奔一個做廠長的表叔。姐姐給她做了一大份黃豆燜排骨,放在飯盒里,誰知火車車廂里擠得沒處落腳,湯汁流了一地。站她旁邊的男人西褲上粘到半粒黃豆,對她罵罵咧咧的。張三聽不清他罵的是什么,只看見他的臉扭作一團。張三看著煩,把排骨連著飯盒整個扔進垃圾簍里。表叔的女兒和她年紀相仿,拉著她的手直說,三姐長得真是好看,這個尖下巴,這個雙眼皮,我真是恨死我這個下頜骨了呢。張三想,這個在關(guān)內(nèi)念大學的時髦妹妹都說她好看,她或許真是個美人。從前在老家她并不自信,總為自己的雀斑感到自卑。
表叔帶她進一家皮鞋廠,工作日的晚上住在廠里的大通鋪,夜里只開一盞燈,皮革氣味熏人,像睡在一只皮鞋里。她受不了,一周后辭了職,進了另一家電子廠。后來她才知道,工作是可以自己找的。表叔帶她進皮鞋廠、電子廠,做的也是臨時工,這樣的工作機會滿大街都是,貼在電線桿上、燈柱子上,沒什么稀奇。同她一起畢業(yè)的同學都進了學校分配的衛(wèi)生站,一年后政策下來,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了正式工,拿上了編制。那時她感到后悔,要不是聽信表叔說的什么“大城市發(fā)展勢頭好”“待在老家一輩子能有什么出息”,她也能在家鄉(xiāng)縣城的衛(wèi)生站里打打預防針、測測血糖、分發(fā)一下避孕套,天黑前下班回家,或是去河邊喝一杯菊花紅棗茶。
電子廠男男女女多,晚飯后約在廠里跳交誼舞。電子廠做的是音響,公放一連,兩個大音箱一擺,燈光照到的地方便是舞池。廠里有正式職工和臨時工、大學生和中專生,也有特區(qū)戶口和非特區(qū)戶口。有戶口的和有戶口的跳,沒戶口的和沒戶口的跳,好看的男正式工和好看的女大學生跳,長得一般的男大學生則去邀請長得好看的女中專生。當然也有例外,一個又高又帥的男大學生偏偏就只喜歡找一個齙牙女臨時工跳,跳著跳著就結(jié)了婚。全廠上下都無法理解,人家倒是恩恩愛愛幾十年,總之這事兒說不準。
張三跟所有人跳,她從不拒絕任何人的邀請。她喜歡聽自己高跟鞋踏在舞池上的聲音,喜歡看用半個月工資買的昂貴連衣裙,仿佛她喜歡的只是跳舞這件事本身,至于對方是誰,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
一九八九年廠里放了十天假,張三第一次回老家。假期結(jié)束后回到廠里那晚,她拿著水壺到樓下打水,撞見一個小伙子。那人問她住在幾樓,她說七樓,他二話不說幫她提了上去。他們好上之后,那人告訴她,其實當時他知道她住在402,他是明知故問的,他去人事部查過資料。他和其他幾個同事常在廠里的籃球場打球,總能見到她和她的幾個舍友趴在陽臺上,便打得更起勁。他說,我在人事部名單上看到你們宿舍六個人的名字,第一眼就知道這個名字是你的。
她回老家的那十天,他每天都朝陽臺看,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一個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呢。
張三回想起趴在陽臺上的那些時候,確實有人在球場打球,但她望的是不是籃球場,看的是不是籃球場上的他,她都有些記不清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一九八九年的春節(jié)到來,那人邀她回他蘇州老家過年,張三拒絕了,才剛好上幾個月,去人家家里算什么意思。從家里回來,他的表情變得不太對勁。張三一問,他說他父母堅決反對,一個大學生怎么能和一個臨時工在一起。全家人開家庭會議,舉手表決,他掐他四歲堂弟的胳膊,才贏得唯一的一票“我同意”。他說完哈哈大笑。張三笑不出來,說,那就算了吧。
元宵節(jié)那晚他們比較熟的幾個同事聚在一個宿舍里打火鍋,張三沒去。她宿舍的婷姐下來告訴她,他喝了好多酒,邊哭邊捶床板,大家都看不下去了,讓她上去看看。張三不去。
方先生找張三吃炒田螺前她就知道這個人了。那時他和她的舍友小滿在一起。小滿約會回來什么都和她說,所以張三在和方先生談戀愛前已經(jīng)知道他是一個不愛說話、做事慢吞吞,又讓你弄不明白的男人。小滿在宿舍里不穿內(nèi)褲,穿條長裙,講話講激動了就蹺起二郎腿,張三把她底下看了個光。小滿說,那天我和他出去玩,他掛了個相機在脖子上,見了你也不說話,我看那樣子覺得很煩,無名火就上來了,我就不去了。小滿生了氣,方先生就到她們宿舍坐著,也不哄人。坐得久了,算作是認了錯,小滿就又和他出門去。小滿總有火可發(fā),方先生卻也沒見想改,次數(shù)一多,兩人就掰了。
用張三的話說,他們當時已經(jīng)準備結(jié)婚,煤氣爐都買好了。
方先生去足球比賽當裁判,叫上張三和她的幾個舍友;去炒河粉檔吃宵夜,叫上張三和她的幾個舍友;方先生是人事部經(jīng)理,住二人間,周末在宿舍和幾個其他部門的經(jīng)理做飯,也叫上張三和她的幾個舍友。喊的是幾個人,卻總是通過張三喊的。方先生宿舍有電話,時不時喊一句“張三,有你的電話”,張三就跑上樓去,有時是真有電話,有時是假。
如此過了幾個月,廠里人都以為他們在一起了。方先生那邊卻是時不時去相親,一會兒是家里介紹的女研究生,一會兒是老同學介紹的云南美女。他相完回來一一向張三匯報,說那云南女孩美是美,就是土了些,蘋果肌高聳,一雙肉色絲襪外面穿個皮涼鞋,給她拍照,她把雨傘架在肩膀上,還挺個腰。說罷照著那樣子學給張三看。張三只覺得好笑,并不怎么吃醋。方先生比她大十歲,三十出頭的年紀在她看來像是長輩。有天婷姐和張三聊起這事,說,你真是傻,大家都以為你是他女朋友,想追你的人也不敢追,這不是把你給耽誤了嗎?張三說,誤會就誤會,怎么不說我耽誤他呢?話雖這么說,張三卻著實思索起來,她明白方先生找她是圖條后路,她又何嘗不把方先生當后路呢?只是方先生這么盡心盡力地拓他的路,這不是要把她張三的路給堵死了么?張三按著婷姐的思路寫了一封信,讓他別再找她了。此信一出,方先生開始正式找她約會。
方先生從來不說喜歡她,更沒講過什么愛不愛。所謂正式約會,便是開始拉手。他偶爾帶她去吃頓西餐,有時是逛百貨商場,更多的時候,就在街上走走,或是晚飯后走到公園的小山上坐會兒。山頂看得見整個龍崗的夜,山下西邊不遠處是他們常去郊游的水庫,幾個玩得好的同事一起,帶上些零食,去那兒拍照、吹吹風。龍崗的夜晚,風總是黏熱的,教人待不住,只想一直不停地走。夜里的廠房和街道亮著零星的燈,水庫被黑色吞了去,像一處柔軟的塌陷。
他總是走在她前面半步,張三像是憋著半口氣跟在后面,有種說不出的不舒坦。她開始明白小滿的感受,又因為聽過太多,像是更能接受這種感覺。那個蘇州大學生從來不會走得比她快,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話更少些,但每說一句好像都能落著地,能惹他發(fā)笑。有時方先生滔滔地講著他以前當兵的事,頗有興致地,自己把自己講笑,張三只覺得聽著像是有意思,卻不知道回應什么。有時她說起她娘家的故事,姐姐生孩子啦,弟弟復讀一年考上大學啦,他也不大吭聲。
張三覺得沒勁,想了幾次分手,又覺得方先生的西裝實在是好看。每次在她準備提分手的日子,方先生偏偏就會穿上一件新買的西裝。他這種文氣的人,跟車間那些工人不一樣,他們穿上工服像個腌了十年的泡菜,但這西裝一穿,這腰部硬挺的剪裁、這利索的肩線,怎么看怎么舒坦。直到那天方先生問她要不要把戶口遷來廣東,她猛然覺得,這男人可以嫁。然而這并非方先生的求婚,當時特區(qū)規(guī)定,廣東省內(nèi)的城鎮(zhèn)戶口,在特區(qū)工作三年以上,就能轉(zhuǎn)成特區(qū)戶口。相比結(jié)婚隨遷,工遷的特區(qū)戶口更有機會申請正式工。方先生把張三的戶口遷到陸河的一個戰(zhàn)友家里。
方先生的嫂子從紫金趕到陸河,陪張三辦戶口。交完所有資料,她們錯過了去汕尾的末班大巴。那時只有汕尾有回特區(qū)的長途車,當晚不回,第二天買好的返程票就會作廢。嫂子在往汕尾方向的馬路上招手,指一指腳下,示意司機們停下來,過了幾輛車,沒有一輛停下。嫂子轉(zhuǎn)頭面向開過的車尾,用紫金話罵:“死過毛!”又轉(zhuǎn)回頭,對張三說:“這些人啊,沒良心的。”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卡車,答應送她們,兩個人收十塊錢。張三坐在不透光的卡車車廂里,隔一會兒顛簸一下,木板凳硌得屁股疼,一路搖搖晃晃到了汕尾。
一年后,方先生把張三的戶口遷到自己名下,兩人結(jié)婚。張三有了特區(qū)戶口,兩人住進買下的單位附屬樓。
結(jié)婚后,張三租來廠區(qū)籃球場對面一塊半開放的空地,加蓋屋頂、做裝修。方先生一個當兵時期的戰(zhàn)友,也叫張三,在飯?zhí)眠€在裝修的時候來看,說飯?zhí)眠@種生意哪是她這種干干凈凈愛打扮的人做的,這是他們粗人干的活,她能堅持兩個月他就跟她姓。又說,我出三萬塊,你把店鋪轉(zhuǎn)讓給我。張三聽了笑,說,你拿不拿得出三萬哦?那天她很受鼓舞,對這門生意更添信心,飯?zhí)蒙鉂u漸穩(wěn)定下來。戰(zhàn)友被請來做廚師長。廚師長張三長得一團亂,手腳卻很麻利,刀工了得,把大鍋菜炒得火熱。
廚師長張三后來離開了食堂,在特區(q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做了好些年生意,比如在沙井開一家又賣薯條又賣西瓜西米露的店,開不到兩個月就倒了閉。后來回老家做起了殺兔子生意。四川人愛吃兔,他漸漸成了整個縣城冷凍兔店鋪的供應商,全縣人吃的兔子都是他殺的。后來又做上了村長,生了好些孩子。他花幾萬塊在自己家的地里建了一棟十三層的房子,安了一個吱呀叫的電梯。他們一小家子住在樓的頂層,裝修也是他一手操辦的,推開主人房畫有荷花的衣柜門,里面是個洗手間。電視柜是用衣柜門剩余的木料做的,有一個上了紅色油漆的太陽,在電視機的頭頂上光芒萬丈。他很驕傲,取下來反復把玩,說是他自己設(shè)計的。張三似乎很喜歡這些白手起家的故事,覺得自己本應成為那樣的一個張三,勤勞、吃苦,努力并獲得相應的豐厚回報,樸素而富足。
然而,飯?zhí)瞄_張不到半年的時候,方先生有天回家對張三說,小滿懷了他的孩子。
張三離了婚,要了房子。那時食堂生意還不錯,張三覺得一切還好。
飯?zhí)藐P(guān)門后不久,方先生從電子廠下崗,到一個叫唐萬寶的朋友新開的信息公司上班,依然做人事經(jīng)理。公司叫5555或是9999,撥打這個號碼,客服人員可以幫你查詢到你想知道的各種商業(yè)、通訊信息。那是世紀末來臨前的日子,互聯(lián)網(wǎng)尚未普及,唐萬寶從電子廠離職,靠著嘴皮子融資過千萬,置辦了幾十臺電腦,請來幾十個接聽員小妹,開起這間公司。幾十個接聽小妹守著幾十個沒有人撥打的電話,方先生守著幾十個接聽小妹,按底薪給她們發(fā)工資。
跨千禧年的那天,小滿帶著兒子到方先生位于羅湖的公司附近吃晚飯,過關(guān)的路上塞滿了車,堵了整整一條路。
在那之前的幾天,小滿兒子幼兒園的老師教他用紙折青蛙,他手笨,折了好久好久,找到最準確的角度把青蛙腿折在最正確的位置,再用綠色的蠟筆涂滿整只青蛙。他高興,回家后讓方先生帶著他去給青蛙過塑。過塑的紙很大,能把青蛙封起來。他用店里的剪刀沿著青蛙的輪廓把多余的塑膠剪掉,再把青蛙放在方先生黑色的長方形皮包里。方先生把皮包夾在腋下。回家的路上,他們走過一個沒有路燈的上坡,經(jīng)過一輛停著的人貨車。兒子走上靠里的人行道,方先生挨著人貨車走靠外的車道。一輛摩托車開來,后座的人一把攬過方先生的皮包,前座的人加速,摩托車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方先生朝摩托車追去,兒子在原地大哭,哭他剛過好塑的青蛙,比上個月他們家被偷了所有現(xiàn)金、媽媽的所有金首飾還要傷心。
小滿帶著兒子堵在路上的時候,張三在龍崗的酒吧里喝酒。電視里放著千禧年的晚會,主持人穿著大紅的裙子,臉上紅撲撲,喜氣洋洋地盼望著新世紀的到來。她在吧臺給自己灌了兩杯,走到幾個穿西裝的男人桌前坐下。她指著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問,你眼鏡多少度啊?旁邊的男人推搡他一把,說,人家是清華大學的博士,你猜猜多少度?張三說,你是什么大學的博士?那人說,我不敢,我沒戴眼鏡,就一無業(yè)游民。張三笑,拉起眼鏡男到舞池里跳舞。那時交誼舞已經(jīng)不再是一件流行的事情,酒吧里放著快節(jié)奏的音樂,人們拿著酒瓶或是香煙搖晃著肩膀和額頭。張三把臉埋在男人的胸前,左手搭在男人腰上,右手牽起男人的左手,在嘈雜的音樂里慢慢搖晃。她想著,離在廠里跳舞的日子只不過才幾年,怎么跳舞仿佛就成了一件懷舊的事呢?她問,你真的是清華大學的博士么?眼鏡男說是。她問,念什么專業(yè)的?他說,計算機。她問,電腦?眼鏡男說,對。
張三拉著眼鏡男走出酒吧,在街尾找到一間網(wǎng)吧,一根一根扯斷一臺亮著屏幕的電腦的所有主機電線,說,把它們修好,屏幕亮起來,我就相信你。眼鏡男說,什么呀,我要回去了,我朋友還等著我呢。張三站起來,用手環(huán)著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朵說,我要跟你睡覺。
后來張三懷孕了。在醫(yī)院生下小孩后,張三在金店給自己買了一枚戒指,對著懷里的伊凡說,媽媽幫你戴到十八歲,說完開心地戴在無名指上??缒暌沟牡诙焖缭缇推饋碜吡耍踔劣行┯洸磺逖坨R男的臉,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博士。她希望他盡快把她忘掉,但她不會忘了他。他在新千年到來的夜晚給了她這么棒的禮物,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他的眼鏡框是方形的,為了做個紀念,就讓孩子叫方伊凡吧。
二、亮壺
張三幾十年來做了無數(shù)次媒。和方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她把老家來的保姆介紹給方先生單位的司機,兩人相差十九歲。女方是樊太太的遠房親戚,家里排行第九,大家喊她九妹。起初九妹家里反對,說這男的在老家肯定有老婆,后來見著男方老實憨厚,也就罷了。兩人生了一個女兒,從小是個跳舞的料,送去體育學校進修。沒學幾年,交不起學費了,只得回普通中學,成績卻是一落千丈。九妹不做保姆之后輾轉(zhuǎn)換了幾份工作,最終做起了櫥柜銷售,像是做得風生水起的樣子。樊太太卻總見她在QQ空間里抱怨,說女人命苦,女人真難?!澳忝鄤e說所有女人都命苦啊,誰命苦了?真是?!睆埲床粦T,她只愛發(fā)些積極陽光的東西,她要當朋友們的心靈導師。前段時間,張三聽聞九妹離婚了,重又嫁了個男的,到九妹空間翻看,照片里四十多歲的九妹抱著新生的女兒,身后是一個年紀相當?shù)哪腥?。“這九妹還真是追尋真愛啊,”張三將圖片放大,“你看這家里連瓷磚都沒有,是水泥地?!?/p>
她愛給別人做媒,卻從不給自己做媒,旁人都勸她趁年輕,趕緊再找一個,她堅決說不,聲稱方伊凡給了她足夠的奔頭。
方伊凡上小學前,張三把單位大院的房子賣了作首付,用開食堂期間攢下的錢買入一套花園房。小區(qū)離原來的大院不遠,但有很高的噴泉和很高的棕櫚樹,還有配套的學位房。電子廠在方伊凡念幼兒園的時候解散了,老板回到臺灣躲避債務。搬家后,張三辭去商場收銀員的工作,在小區(qū)里開起一家小吃店,叫鮮鮮屋。張三串丸子,牛肉丸一串四個,魚蛋一串五個。
鮮鮮屋賺來的錢有一股肉油味,開店后的張三手上也有那股肉油味,方伊凡不喜歡。起初方伊凡是反對媽媽開店的,舅舅來家里幫媽媽算成本的時候,她縮在布沙發(fā)的靠枕后邊不說話。冰粉原料六塊錢一袋,能熬一大鍋,放在塑料小碗里,淋點濃縮芒果醬或是草莓醬,撒一勺白砂糖,賣一塊錢。如果把每樣小吃的利潤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除去租金,能抵上大部分的房貸。舅舅走后,方伊凡放聲哭。張三過去摸她的頭,問,你是不是覺得媽媽賣小吃很丟人?方伊凡喊,是。張三坐定,說,我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勞力賺錢,有什么丟人?你要是覺得丟人,我明天去你學校掃垃圾,專門掃你們教室門口。方伊凡大哭。
魚丸煮久了會發(fā)胖,像白白的一團脂肪在熱湯里翻滾。熱狗經(jīng)過熱狗機的烘烤會起一層微微焦干的皮,方伊凡愛吃那層皮,但討厭家里因為常年沾水而浮起的木地板。在廚房到家門口的必經(jīng)之路上,批發(fā)裝的魚丸、牛肉丸、雞柳、雞塊、油豆腐在搬運的時候滴下水來,日積月累生出褶皺,像極了熱狗的皮。雞柳的橘黃色的油附著在鮮鮮屋的柜臺上、家里的冰箱上、張三的手上。有個周末,張三接了一筆大單子,給一個公司年會提供一百只炸雞翅。她從早上做到傍晚,把兩張大報紙鋪在家里餐桌上,炸成八分熟的雞翅被一只一只攤在報紙上,滲出的油混著報紙的油墨,方伊凡聞出了一股羊味,覺得家里有一百只沒洗澡的羊在發(fā)出雞叫。
鮮鮮屋開張前兩周,方伊凡放學繞道走。小區(qū)大,學校門口出來是三區(qū),方伊凡家在十三區(qū)。沿路和三區(qū)、四區(qū)、五區(qū)的同學道別,經(jīng)過一個有很多肥鴿子的廣場,才到方伊凡家。小吃店開在三區(qū)和十二區(qū)中間的街口,如果走主路,是方伊凡回家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除了三區(qū)的同學必走的路。小吃店開張后,方伊凡提議,我們從四區(qū)中間穿過去。同學問,為什么啊。方伊凡說,走里面可以看雞蛋花。
方伊凡做過最叛逆的事就是在小區(qū)車庫里噴滅火器。準確來說,滅火器也不是她噴的,是她們班里收保護費的大哥噴的。大哥愛穿學校的白襯衫禮服,校褲改成時髦的窄腳褲,梳一個偏分頭。方伊凡問過班上每一個女生,大家都喜歡他。那天中午,偏分大哥帶著他一個齙牙小弟,找上她和她的朋友,問,去不去玩滅火器,在四區(qū)車庫。方伊凡說去。四個人在一片白色干粉里狂奔,被保安照著電筒跑,四個人沿著車庫出口的上坡逃了出去。方伊凡跑進四區(qū)一家零食店,躲在上好佳、咪咪和香菇肥牛后面。四個人中只有大哥被抓,方伊凡躲了一會兒就回家吃午飯了。
幾天后齙牙小弟到張三店里吃冰粉,讓偏分大哥幫他點。連吃幾天,不說話。大哥推他的手臂,說,你說啊,你說啊。小弟不說。大哥說,你不說我說了哦。小弟說,嗯。大哥說,他喜歡方伊凡!小弟跟他說過,如果他每天來這里吃一碗冰粉,方伊凡總有一天會喜歡上他。張三說,方伊凡這么優(yōu)秀,你喜歡她很正常,阿姨能理解,你也好好學習,讓自己更優(yōu)秀,方伊凡就會喜歡你。小弟說,嗯。第二天小弟來了,大哥沒來,他自己點了一碗冰粉。吃著吃著,對張三說,我在老家有一匹馬,整個鎮(zhèn)上就我們一家有馬。
方伊凡不知道不帥的小弟是怎么知道鮮鮮屋的,不到一個月,班里同學都知道了,方伊凡也就跟著要好的同學放學一起去。周五比平時早一小時放學,她們先去絕味鴨脖買了一份鹵豆皮,再去奶茶店買奶茶,再拿著鹵豆皮和奶茶去小吃店吃酸辣粉。酸辣粉看著辣,吃著酸。鹵豆皮吃著甜,辣勁兒卻漸漸上頭。喝一口冰奶茶,辣勁兒消了,癮又上來,再吃一口,再辣,辣得跳腳。跳腳便再喝一口冰奶茶。這樣反反復復,每周六的早上肚子總是熱辣辣地翻騰,屁眼兒疼著做周末作業(yè)。
鮮鮮屋開張半年后,生意漸好,店里請來一名姓尹的江西阿姨,肩膀?qū)捄瘢つw黑黃發(fā)亮,有點像蜜汁烤翅的顏色。尹阿姨勤快,做起事來風風火火,四個肉丸并排握在手里,竹簽穿過,正中所有肉丸的中心,從來沒傷過手。只有一次,當她聽到張三說一個人沿著一個方向一直走一直走,最終會走回原地,因為地球是圓的,她驚得把肉丸串歪了,說:“我從來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地球竟然是圓的?”
張三把家里的榻榻米收拾出來,放一張床墊給尹阿姨住。榻榻米原是方伊凡和同學的“天堂”,幾個女生嘻嘻笑笑地坐在席子地上討論班里哪個男生帥、哪個男生數(shù)學好、誰又喜歡誰。張三在席子上擺幾罐飲料、幾包零食,然后把日式的推拉門推上,幾個女生繼續(xù)嘻嘻哈哈。尹阿姨來了之后,席夢思占去大半,地上又放著她的衣服和風油精之類的瓶瓶罐罐。同學們只能去方伊凡的房間玩,床上怎么坐都不舒服,也不能擺吃的,大家覺得掃興。
尹阿姨嗓門大,跟在工廠做工的老公打起電話來常常笑得嘎嘎直叫,顯得榻榻米房間的門格外不隔音。
夏天到,尹阿姨的女兒阿玉從東莞的職高放假過來,跟尹阿姨一起住。阿玉干凈,把尹阿姨堆在地上的衣服疊得方整,放在飄窗的角落上,又買來一瓶塑料花放在旁邊。剛來的幾天,尹阿姨出門她也跟著出門,尹阿姨下班才跟著回來。后來她雖起得早,卻不跟著尹阿姨出門了,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出來上衛(wèi)生間碰著人,笑瞇瞇地點點頭。張三說,你去跟方伊凡玩呀,說著推她去方伊凡的房間。張三說,方伊凡,你跟姐姐玩呀,尹阿姨說她是學紡織的哦,會縫衣服哦,是不是很厲害?方伊凡瞟了一眼她穿的白T,上面印著一些她看不懂的幾何圖案和英文字母,不是她和她的同學會穿的,好像有點時尚的樣子,覺得跟她有些距離。方伊凡對她笑笑,不知道該說什么。張三只好回客廳。
阿玉看到她桌上的集郵冊,問,你也喜歡集郵?方伊凡說,你也集郵?阿玉說,嗯,不過我沒有集郵冊,我夾在書本里,我喜歡集花和鳥和皇子的。方伊凡說,什么是皇子?阿玉說,樓皇,樓房,外國和中國的房子很不一樣,外國的比較復雜,中國的比較簡單,都很好看。方伊凡一時想不出外國的房子長什么樣,有點氣惱,說,噢,我是隨便集的。后來她才想起阿玉說的房子可能是外國古代的那種城堡或者教堂,城堡她是知道的,但當時她想到外國現(xiàn)代的房子去了,一時想不起,反應就比較慢。
阿玉讓方伊凡去榻榻米玩。她給方伊凡看她搜集的飛輪海海報和貼紙,還有幾本《當代歌壇》雜志,說什么SHE演唱會上糖果色禮服裙驚艷全場啦,蔡依林全新專輯《舞娘》獲金曲獎啦,雜志上張韶涵眼妝金光閃閃,王力宏穿著像盔甲一樣的銀色演出服。她分給方伊凡一只耳機,放的是什么歌她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旋律太傷心,超出了當時她對傷心的理解程度,覺得聽著有些難受。
方伊凡叫上大哥,帶著阿玉去小區(qū)后山的森林公園玩。之所以叫大哥,大約是想讓阿玉看看她有這么酷的朋友,也能讓大哥看看,她有阿玉這么酷的朋友。他們爬上一個長長的樓梯,到達半山坡時,方伊凡和大哥已經(jīng)氣喘得不行,阿玉卻面不改色,透白的臉里透出一點點淡淡的紅血絲,只在太陽穴滲出一點點汗。方伊凡覺得阿玉的汗好干凈,是很透明的。自己的汗是渾濁的,大哥雖然皮膚也白,但汗不是阿玉那樣透明的,她覺得大哥不如以前帥了。半山有木頭做的滑梯和秋千,還有一些木頭做的平衡木。阿玉走在平衡木上,小心地保持著平衡,大哥站在后面,盯著她的腳步發(fā)笑。阿玉走完,大哥踩上平衡木,飛快地跑過,在快到終點的時候歪著跳下來。
阿玉講起職校里的事,誰跟誰談戀愛,誰又把誰搶了,誰又不小心懷了孕。大哥聽得津津有味,又說起他們學校高中部里的事情,還有他那個金黃頭發(fā)的女朋友。他得意地說,我女朋友說,如果我上初中還對她不離不棄,她就把自己給我。阿玉聽完癟著嘴笑,方伊凡也跟著發(fā)出壞笑的聲音,盡管她并不真的明白什么叫不小心懷孕,以及具體怎么把一個人給另一個人。
他們從山上下來,大哥到鮮鮮屋請她們喝冰橙汁。橙汁是雀巢的機器,用完買機器配送的十包橙汁粉之后,里面滾動的就是冒牌貨了。透明的塑料杯捏在手里軟軟的,凹進去,被密封的塑料蓋子撐住維持形狀。橙汁很冰,杯子掛著細密的汗珠,方伊凡用食指一條一條地把水珠刮下來。大哥對尹阿姨說,阿姨,你女兒好漂亮哦。尹阿姨說,漂亮喔,你長大了娶她啊。大哥說,我有女朋友啦。尹阿姨說,你女朋友有我女兒漂亮乜?大哥趕忙笑著搖頭,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鮮鮮屋是琴行割出來轉(zhuǎn)租的一個小隔間,最開始作為一間琴房,在鮮鮮屋開業(yè)前,這里還曾賣過黑白豬的斜挎包和糖果屋的筆記本。黑白豬暢銷,糖果屋風靡全校,那家叫知多D的文具店擴大規(guī)模,搬到琴行旁邊的旁邊去了,有了三個琴房的大小。大哥從鮮鮮屋出來,對方伊凡和阿玉說,走,我?guī)銈兊街郉去看老板娘。方伊凡一進門就看到了老板娘。她坐在柜臺后,低頭玩手機,她骨頭干瘦,皮膚跟阿玉一樣白,但不是透血絲的白,她的白像被煮過,是凝固的白。兩團胸擺在她碎花裙的領(lǐng)口里,內(nèi)衣比胸大,領(lǐng)口比內(nèi)衣大。那兩團胸就這么攤在內(nèi)衣里、碎花領(lǐng)口中、玻璃柜臺后。他們走到老板娘側(cè)面的貨架上選筆,試了紅色又試藍色,試了藍色又試綠色。阿玉說,這支藍筆好用。大哥說,不好用,試試這支。方伊凡說,我要買一支黑筆,你們幫我選一下。三個人都憋著笑。最終他們手里拿著一把許久用不完的筆走出知多D,突然覺得有些沒意思。大哥把手里的筆塞給方伊凡,說,給你們拿去,我又不做作業(yè)。
老板娘的老公也時常出現(xiàn)在店里,跟老板娘一樣干瘦,頂著跟大哥女朋友一個色的黃頭發(fā)。方伊凡初三那年從大哥那聽來,老板在老板娘懷孕期間把一個大學生搞懷孕了,店鋪留給老板娘,帶著女大學生私奔了。大哥嘆了口氣,說,他跟那個女大學生才是真愛。那時候方伊凡已經(jīng)幾年沒見過阿玉了,她回想起他們?nèi)齻€在知多D看老板娘的那個夏天,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么瘦的一個老板娘,肚子里怎么裝得下那么大一個孩子,也不知道玻璃柜臺后邊的空隙夠不夠她坐。
森林公園那天之后,阿玉跟方伊凡之間有了小秘密,雖然聊的話題跟以前差不多,但有些東西變得不太一樣了。方伊凡跟阿玉并排躺在榻榻米上,阿玉說,她爸爸的老家在化州,弟弟在老家上學,爸爸在福永做工,一家人只有過年才能聚,她很羨慕方伊凡,能天天和媽媽在一起。阿玉仿佛終于等到問話時機,她轉(zhuǎn)頭問方伊凡,你爸爸呢?方伊凡說,出國了。方伊凡一時有些尷尬,不知是替阿玉尷尬,還是替自己尷尬。
幾天后北京奧運會開幕,阿玉的弟弟從老家過來,張三、方伊凡和尹阿姨、阿玉、阿玉的弟弟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看開幕式,一人拿一個小國旗,跟著穿越北京城的焰火一起歡呼。那天方伊凡好開心,吃了很多炸雞塊,大口大口地喝可樂。阿玉的弟弟一塊接一塊地吃,也好開心。阿玉輕輕地揮著國旗,說她怕胖,吃一塊就好。
游泳比賽進行到一半,田徑項目還沒開始,阿玉就和弟弟一起離開了。一個月后,阿玉給方伊凡寄來一組郵票,是八張不同角度的米蘭大教堂。方伊凡寄回一組野生動物的給她。兩個人寄了好幾個來回,幾句話匯報一下自己的近況,有時寫長長的幾大段話。大約持續(xù)了大半年,直到阿玉寄來一張自己的照片,穿著時髦的窄腳褲,一件藍色條紋Polo衫。方伊凡看著照片里的阿玉,突然覺得好陌生,她不喜歡阿玉穿窄腳褲,阿玉怎么能穿窄腳褲呢?窄腳褲是所有時髦的女孩子穿的,她的汗是透明的,她穿窄腳褲不好看。漸漸地,兩人來信的時間越隔越長,最終斷了聯(lián)系。第二年的暑假,阿玉在東莞打暑期工,沒有再過來。
尹阿姨在鮮鮮屋做了三年,從第二年開始,過年回老家前,張三會送她一件“李紅牌”外套,標價八百多元。這是她一貫的做法——紅包給少了沒誠意,給多了吃虧,不如買件標價高的衣服,看著體面,實際上花不了多少錢。
大概這種投機取巧的方式不大能籠絡(luò)人心,尹阿姨日漸驕傲,在奧爾良烤翅是否要涂蜂蜜這件事上不再聽張三的指揮,調(diào)制的果汁也開始不受控制,最終鮮鮮屋的賬目出現(xiàn)問題,張三把她辭退了。
幾天后,尹阿姨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另一間小吃店中,和她同時出現(xiàn)在那間店的,還有鮮鮮屋里招牌的冰粉。冰粉被擺在別人的冰箱里,并創(chuàng)造性地加入了葡萄干,張三氣急敗壞。她跑去店里質(zhì)問尹阿姨,且聲稱要向阿玉告狀?!拔乙稽c都不介意,但是你媽媽這種做法的確非常不地道!”張三對電話那頭說。阿玉說,這是市場規(guī)律。那天張三送方伊凡去上美術(shù)班,方伊凡說,你為什么不承認自己很生氣。張三咽一口口水,說,我真的真的不生氣。這讓方伊凡有點兒氣。
幾年后,鮮鮮屋的租金從八百漲到兩千,張三轉(zhuǎn)讓,對方說貴,張三說,市場規(guī)律。
三、壺酒
鮮鮮屋轉(zhuǎn)讓后,張三決定另找出路,開了一家美容院。
美容院開在蓮花路。1990年的蓮花路和2010年的蓮花路有許多不同。1990年的龍崗離羅湖口岸近,聚集了一堆香港男人。他們有的在香港開貨車、做搬運,每個月領(lǐng)萬把塊錢的港幣,到龍崗來包養(yǎng)一位性價比高的情婦。姿色普通的,三四千人民幣能拿下。姿色再好些的,五六千元也買得到個千依百順。卡車司機們拉完貨,閑著沒事,就來內(nèi)地找他們的相好,完事了到蓮花路街邊吃烤肉和生蠔,再來一打啤酒。燒烤攤常年生意興隆。條件再好些的,在香港娶了老婆,到內(nèi)地做生意,順手買套房子,養(yǎng)個中意的女人,同事業(yè)一道,不斷擴張愛情的版圖。當然開枝散葉之后也需用心經(jīng)營,遇上貪心、不好惹的女人,把他家庭信息弄到手,一旦禮物送得不稱心就威脅要鬧到家里去,這就比較被動。
那時候蓮花路的女人愛穿緊身連衣短裙,像是一只只被束起翅膀的鴿子,將渾身花白的肉蓄勢待發(fā)地捆住。鞋跟倒像是鴿子的嘴,咯吱咯吱地戳向地面。腳一踩上鞋,腳尖點地,腳背高高地聳起,是男人喜歡的弧度。蓮花路的磚是滲水的方塊磚,雨水泡久了容易松動,一個不注意,鞋跟和磚塊一起陷下去,翹起一道爛泥。她們不慌不忙,包里掏出紙巾,往穿著絲襪的小腿上一抹,繼續(xù)朝夜市走去。她們一天天行來走去,日子過得倒是很有盼頭。運籌能力強的,還能同時兼顧好兩個盼頭。
2009年的蓮花路跟著他們變老了。香港人過關(guān)不再是一件劃算的事情,龍崗房價攀升,再不是便宜的去處。蓮花路街邊的音箱卻依然很爛、很響。人們對噪音的忍受力往往比對樂音的忍受力低,容易失掉耐心。蓮花路的聲音不然,它用最大的音量放著最流行的曲調(diào),把你的心臟都吸過去,但那引力招人抗拒,任人再如何被嘈雜的音浪吞沒,也不會想進去挑選內(nèi)衣。
美容院開在蓮花路的南端。祛斑原理很簡單,在生斑處點上特制的酸性藥水,等皮膚燒灼后自然脫落,再涂一層,再脫落,直到斑塊祛除。皮膚燒灼后斑塊處變成青黑色,臉上斑點多的客人,治療期間就是一臉的麻子。2009年的蓮花路沒了盼頭,它瑟縮回去,縮成零星一點的愿望。她們各有各的愿望,站邊上一看,把那些愿望看模糊了,又像是有了盼頭。女人不會在有盼頭的時候進美容院。來祛斑的,大都是在盼頭與盼頭的間隙。
張三的盼頭就是這街上的女人都長斑。不長斑的客人到她店里來,她說不必做,大學剛畢業(yè),年紀輕輕的,何苦花這四千塊錢,一點兩點的斑,不影響的。小姑娘不信,非要做。養(yǎng)家糊口壓力大的女人來,出不起這些錢,張三給她分期付,女人感激;治到后來快好了,女人想賴賬,好久不再過來,張三一個電話過去,問最近在忙什么,可千萬別忘了,療程不做完臉是要爛掉的,女人的臉面是最要緊的,可別輕率了;女人聽了怕,第二天就過來,把錢算清楚了。
還有位客人,鬧著說效果不理想,喊著要退錢,張三拿出當初的承諾書,說這是預料中的修復程度,如果想要再完美的效果,還得再做一個療程。女人氣急,喊來在道上混的男友撐腰,張三不慌,順勢在那個戴大金鏈子的男人面前猛夸了一通女人,說大哥好福氣,女朋友漂亮,身材又好,有些來這兒的客人她見了都覺得不必花這冤枉錢,因為即使這斑點沒了,人也不過就那樣,可咱哥的女人不一樣,這么完美的臉,別被這點瑕疵給影響了,哥不缺這點小錢,索性再做一個療程,保準有效果,到時再不行,全款給退了,可如果效果好了,哥哥妹妹可別再來為難她。哥哥妹妹聽得心都飄起來了,男人當即多付了一個療程,又買了一套護膚品。女人再來,張三便跟她聊感情上那些事兒,聽她訴苦,女人一肚子的苦水往美容院倒,張三幾句話給開解了。幾個月下來,女人有越來越多的話對張三傾訴,說完心情好了,人精神了,還真以為是美容產(chǎn)品的功勞。
紫欣比吳醫(yī)生更早成為美容院的??汀D嵌螘r間店里生意冷清,時不時有些老客戶回來返工,只有紫欣剛開始療程,每周到店里補一次藥水。點完斑,紫欣的美甲店沒顧客預約,就坐在小圓桌旁和張三聊天。有天一個客人進來,想做面部護理。張三說我們沒有這個項目,只賣護膚品??腿苏f:“美容院不能護膚?”紫欣聽了連忙說:“可以的,老板娘沒有立這個項目,但是我進修學習過,今天幫您做一次,您看可以嗎?”說完拉著她躺在美容床上,閉上眼睛,敷一塊熱毛巾在眼部,說:“您休息一下,敷八分鐘就好。”紫欣朝張三得意地笑,不出聲地,從張三錢包里扯出二十塊錢,到旁邊便利店買了瓶最便宜的洗面奶。紫欣取下毛巾、洗臉,用無名指在臉頰上畫圈圈,按摩眼周,揉搓出細密的泡沫。隨后又用相同的指法用從她包里拿出來的大寶按摩客人的臉。第一次擠得猛,用毛巾擦掉不被吸收的部分之后,再涂一次,恰好吸收??腿苏照甄R子,覺得滿意,付了128元。
客人走后,紫欣從口袋里掏出八個硬幣,說:“買洗面奶剩下的?!睆埲笮?。
有客人來店里咨詢,紫欣若是在,必定是把這技術(shù)吹得天花亂墜,說這中藥配方,絕對可靠,看她臉上,以前好多好多麻子,見人都自卑,每天抹厚厚的粉底,跟男人睡覺都不敢卸妝!現(xiàn)在好啦,整個人自信多了。紫欣生得好看,一雙大眼睛在客人面前撲閃,說起話來有板有眼,比張三出馬還有效。有時候她說得夸張了,或是瞎編些醫(yī)藥原理出來,張三也不去管它,只等她把客人唬得恨不得立馬掏錢了,再前去做些解釋。到那時,這些解釋仿佛是和客人下定的決心作對似的,對方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
紫欣比張三小一輪,卻只比張三晚幾年到龍崗,進一家服裝廠打工。下崗潮來臨前她便離開工廠,做保險賺了些錢。有錢了心氣就有些高,身邊的男人都不中意,一直沒有結(jié)婚。她用這些年攢下的錢開了間美甲店,開在蓮花路的另一頭。
美容院離家有一小時的路,張三索性在小隔間里擺上一張一米的小鐵床,平時睡在美容院,周末才回家。方伊凡寄宿的初中離美容院近,離家遠,周末放學后常常先到美容院的小隔間做作業(yè),有時也在外邊做,等張三關(guān)門,兩人一起回家。
這是龍崗的三月底,潮濕的天氣像個腐爛的器官,讓人意識到它的存在,不干燥不潮濕的時候,張三是不會去在意氣候的。晾在隔間床尾的衣服晾兩三天也不干,墻壁上、鐵床腳和外面的柜臺邊沿掛著水珠。在這回南天里,身體像空氣一樣黏黏熱熱的,半天想洗一次澡,可洗澡又讓人變得徹底濕濕熱熱的。
張三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最容易胃疼,向住這一帶的客人打聽,聽說一個姓吳的中醫(yī)好。吳醫(yī)生四十出頭,是醫(yī)學院畢業(yè)的,西醫(yī)也會,但找他的人大都想開中藥的方子,覺得副作用小、治本。吳醫(yī)生也就隨病人的意,開中藥居多。他以前在老家的公立醫(yī)院做過,因為什么事兒被革了職,便自立門戶起來。他藥方開得準,見效快,也不容易復發(fā),十幾年來就這么四處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憑著好口碑行走江湖。張三找來吳醫(yī)生問診,配好藥方子,代煮加配送要另加錢。張三想著在店里熬藥味道太大,便讓吳醫(yī)生每周煮好送來。吳醫(yī)生周四下午來,紫欣周一和周四來,吳醫(yī)生幾次送藥過來紫欣都在,店里沒有生意,紫欣無事,吳醫(yī)生無事,三個人就坐一起聊天,久而久之,周四下午就成了三人的聚會。
這天紫欣跟張三并排坐在平時跟客人談項目的白色雕花小圓桌邊,面對著門口。不過下午三點,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天陰陰的。吳醫(yī)生坐在紫欣的側(cè)面,離桌子半米遠,一雙長腿撐在地上,時不時用屁股和后背翹起椅子的兩腳。
吳醫(yī)生說要幫她們看手相,挪了挪凳子,抓著紫欣的指尖,盯了一會兒,看著張三說,命里多貴人。張三笑,紫欣氣急,說分明是多小人。又讓吳醫(yī)生給認真看看姻緣。吳醫(yī)生說,女孩子家的,看什么姻緣,看事業(yè)要緊。紫欣說,我對我的事業(yè)滿意得很,生意好著呢,我現(xiàn)在只求遇到一個真心相愛的真命天子!吳醫(yī)生說,我信你的鬼。張三說,不如給我看看事業(yè),我的姻緣沒什么好看了,就想知道我這生意長久不長久。吳醫(yī)生說,你就確定姻緣沒有看頭了?張三無言,覺得有點受到侮辱,但又不好發(fā)泄。吳醫(yī)生也意識到這話說得有失分寸,把話頭轉(zhuǎn)走,不再說手相的事。
吳醫(yī)生從背包里拿出一顆羅漢果,問張三有沒有茶壺,說這個天氣想喝點羅漢果,羅漢果的味道像陰天。張三說只有茶杯。吳醫(yī)生拿了三個玻璃杯,把羅漢果掰開,分成三份。羅漢果在熱水里慢慢化開,琥珀色在水里漸濃。
吳醫(yī)生說:“小的時候我最喜歡陰天,陰天清醒。”
張三問:“現(xiàn)在呢?”
吳醫(yī)生說:“現(xiàn)在陰天晴天都清醒?!?/p>
紫欣笑:“算了吧你?!?/p>
吳醫(yī)生說:“在太陽底下你會……很來勁,興沖沖地跑來跑去,覺得什么都好、什么都很光亮。”
張三喝著羅漢果茶,覺得這味道甜得很深,說它像陰天不如說是雨天,像那種悶熱的夏天的涼涼的雨,像現(xiàn)在天上這烏云里包著的、沒有下下來的雨水,這么說來,杯子里這三分之一的果子也真像朵云飄在水里。她端著杯子,突然覺得自己開著這店、天天守著盼著生意來,真是有點辛苦。這些年來她有過不少男人,開鮮鮮屋那會兒她常常趁著方伊凡上學,把店交給尹阿姨看著,去和“男友”約會。他們有時約她吃飯、逛公園,有時直接帶去他們家里做愛。那時候做的愛總有一股小食店的油膩氣味,她不在乎,也不在乎對方是否在乎。這么過了幾年,實在對情情愛愛的事情感到乏味。倒不是沒有再認認真真結(jié)一次婚的愿望,只是這愿望聽起來太古老,有點舍本逐末的意味,自己都覺得天真了些。如今有這么一兩個能坐下來說說話的朋友陪著,已經(jīng)是這平常天里的萬幸。
每當她對生活感到知足,一種想要更使勁一些的渴念又會包裹住她,她明白把那些貪得的、用力的饑餓感砍掉會讓她更柔軟,而柔軟似乎就是幸福。然而她總也無法真正砍去,像和自己作對似的,像見不得自己好似的,要朝自己砍上幾刀。
吳醫(yī)生說:“你們有沒有過那種時候——別人做什么你也去做,你不知道別人為什么要做,別人也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做。大家都不知道。”
張三聽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吳醫(yī)生指的是什么,他似乎也不指望她們明白。張三說她倒是想起美容院曾經(jīng)的一個客人,那個叫阿芳的女人的故事。紫欣來了興致。張三說阿芳到影樓去,想拍一組白紗裙的照片。她對她說,一般結(jié)婚才穿白紗裙。阿芳說她就要拍。后來才知道,那天是她生日。她說她前夫是龍崗本地人,嫁過去的時候家里沒錢,兩人一起開廠,白手起家做到有八百個工人的規(guī)模。阿芳生了個兒子,全家高興,還在喂奶呢,有個政策下來了,說自家的地,種了樹的,政府以每平方米更高的價收地。阿芳就拿著斧頭到地里種樹。前夫管著廠里的事兒,她就穿個連身褲和塑膠鞋,一棵一棵地挖土、種樹。這地一種就是兩年,阿芳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兩年像著了魔一樣,也不打扮,皮膚曬得黑黃黑黃,不愛買衣服,就愛去種那個樹。
紫欣問:“然后呢?”
張三說:“然后她老公出軌了?!?/p>
吳醫(yī)生大笑。
張三來了勁,接著說:“他找了廠里面一個好看的女人。我跟阿芳說,男人都是一個臭德性,實在要離,也要把錢搞到手再離。阿芳聽了好驚訝,她說,‘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我那時候的朋友啊,一個個都慫恿我去廠里鬧,去把他的名聲搞臭,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她一開始不想離的,一直鬧一直鬧,他受不了,就答應了。她說,‘他答應那一刻,我腿都軟了。”
紫欣問:“那她拿到錢沒有?”
張三說:“就是沒有啊。她老公找供應商開了十幾張欠條,說廠里的債務就不讓她承擔了,家里的房子還是讓她和兒子一起住。她們家房子是一棟三層,她老公爸媽住樓下,她和兒子住樓上?!?/p>
吳醫(yī)生問:“她就一直和兒子住那里?”
“嗯,住了十幾年。她說一旦他們母子離開,以后就回不去了,她要一直死守著那個房子?!睆埲纫豢诹_漢果茶,“他們離婚之后老公把那個小三娶了,在外面住,但是每年過年都回來跟他爸媽一起過。阿芳見他帶那個女人回來就打,見一次打一次。”
吳醫(yī)生問:“那她種的樹怎么樣了?”
張三說:“這我就不知道了?!?/p>
下午四五點的光景,似乎是身體最乏的時刻,三個人心里卻有些莫名的雀躍,日光將盡,等著夜幕降臨,夜晚又是新的開始,月亮升起似乎比太陽升起更像新一天的來臨。張三早早開了燈。店里有一口小電鍋,平時煮碗面條或是熬碗粥。吳醫(yī)生見了眼里一亮,說,晚上可能要下雨,要不煮個壽喜鍋?說完就走了出去,留張三和紫欣二人。不一會兒吳醫(yī)生提了一大塑料袋回來,挨個掏出洋蔥、黃油、本味淋、醬油、牛肉卷、豆腐、茼蒿菜、香菇,還有一把陳克明掛面。紫欣拿著掛面笑了老半天,說:“陳克明?長挺帥的?!眳轻t(yī)生說:“跟陶華碧絕配?!?/p>
他把電鍋插上電,用手試探溫度,開始發(fā)熱了,切一塊黃油扔進去,滋滋冒泡,下洋蔥,香氣出來。紫欣直喊香。張三驚嘆,原來電飯鍋還可以炒菜。吳醫(yī)生把牛肉卷放進鍋里翻炒,成型了,夾出幾片沾了蛋液吃,再放本味淋和醬油,碼菜。
雨終于下了,空氣開始變涼,不一會兒就停了,地上濕漉漉的。
三個人放了五輪牛肉,最后加水煮沸,下掛面。吳醫(yī)生顧著鍋,時不時翻動面條,夾起一根嘗了嘗,覺得可以,立刻拔掉電源。紫欣夾了一大碗,說是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掛面。吳醫(yī)生得意,說火候要緊,多一分鐘軟了,沒意思,面無面味,少一分鐘欠了,夾著生,面無湯味。張三點頭,說下次我蒸排骨給你們吃,我爸的拿手菜,我也學得八九不離十了。
吃完張三出門扔垃圾,回來才發(fā)現(xiàn)店里全是牛肉味,趕緊把門窗全開,扯下美容床的床罩,和吳醫(yī)生一人拉一頭,把氣味扇出去。紫欣跑出店外待了一會兒,跑進來仔細地聞,說味兒還沒散。紫欣出門,兩人再扇。張三一個走神,兩人步調(diào)不一致,床罩被扯得一團亂。紫欣再跑進來,見兩人在理床罩,氣喘吁吁地說,還沒散!三個人一時覺得此景有些可笑,便不再扇了。張三說把椅子搬到店門外去坐,吳醫(yī)生說他們倒不要緊,味兒也是為客人扇的,要有客人來了見這三個人坐門口,店里空著,還是不成體統(tǒng),便和紫欣先回去了。
之后的幾個周四,紫欣和吳醫(yī)生都過來,什么鯽魚湯、椰子雞、茄子煲、糖醋排骨、蒸鱸魚,通通試了一遍,還買了個吸附味道的小電器,不再用床罩扇了。美容院里插座不多,電飯鍋線短,只能放在地上用。吳醫(yī)生說,這些東西好吃就好吃在這個地板的味道,來來往往的人,腳上沾點土,褲子吹點灰,這個鍋往這一擺,有地氣,好吃。
有個周四,方伊凡的寄宿學校因為紅色暴雨預警提早放假,張三讓方伊凡到店里來吃飯,等她關(guān)門了陪她一起回家。吳醫(yī)生做了一盤蒜香雞翅、一碟白灼蝦、一碟炒生菜、一碟涼拌千張絲。白灼蝦和千張分別過水煮好,千張加兩勺醋、半勺糖、一勺老干媽、一小勺鹽、一把燜雞翅剩下的蒜末和芹菜末、一把朝天椒圈,蘸蝦的料碟里只放三勺醬油、一把蒜末、一把姜末。鍋里熱好的油分別往千張絲碟和蘸料里一倒,滋——地一聲,香味出來了。
四道菜都清爽好吃,方伊凡卻一頓飯無言,嘴里覺得味道好,但這可口的菜讓她心里更加煩躁。紫欣時不時問她學校里的事,有點故作熱情的意思,像是故意挑起話題,卻不真的需要聽到回答。張三跟他們倆聊的內(nèi)容,也大多圍繞著她。張三說起方伊凡五歲的時候,在家里玩捉迷藏,她蒙著眼睛倒數(shù)十秒,還沒數(shù)到五,就聽見砰的一聲。她跑過去,看方伊凡摔倒在陽臺上。她跑得太急,陽臺積水,一腳打滑了,屁股在陽臺地板上,后腦勺在臥室地板上。
吳醫(yī)生聽了笑,說小姑娘這面相好,摔不傻的。張三借機讓吳醫(yī)生給方伊凡看手相,看姻緣。一來是想找點活動,二來是想把上次未盡的話題繼續(xù),免得他們以為她小氣。吳醫(yī)生側(cè)過她的手掌看,說,一條婚姻線,很清晰,而且末端上升,會白頭到老。張三聽了好高興,抓著方伊凡的椅背,激動地想要搖晃,說,太好了。方伊凡想讓她別再晃她椅背,說,白頭到老有什么,不是很正常嗎?張三說,初中生就是初中生,長大你就知道了。方伊凡不喜歡張三這樣的語氣,好像她跟她們之間的距離只是因為年齡而已。
只有張三和紫欣二人的周一下午變得有些安靜。紫欣了解張三的過去,但吳醫(yī)生有沒有老婆、結(jié)沒結(jié)過婚,對張三和紫欣來說一直是個謎。開始是不熟,問多了怕人覺得不禮貌。后來漸漸熟絡(luò)了,見他從來不提,聊到這類話題他也有些躲閃,又見他這個年紀成天在外邊問診、送藥,還能每周四晚上跟她倆在店里做飯,實在不像有家室的人。當初假如隨口一問倒還好了,現(xiàn)在三個人每周見面的,只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題,要是問得唐突,反而怕顯得生分了。張三也始終沒有問紫欣怎么看吳醫(yī)生,兩人相差近二十歲,照理說她不會有什么心思,可張三總覺得里邊有些說不出的東西,這問題要是問出來,怕得罪了紫欣,又怕紫欣覺得她有什么心思。
直到有天張三說起吳醫(yī)生買菜總會問她們倆要錢,但紫欣買菜或是她去買菜,吳醫(yī)生從來不主動給出自己的那一份。紫欣仔細想了想,好像還真是。紫欣又說起吳醫(yī)生從不提自己有沒有老婆孩子,兩人才把話匣子打開。越說越覺得吳醫(yī)生沒把她們當朋友,兩人都有些惱。然而周四到來,飯菜一做,吳醫(yī)生講起這周問診病人的故事,三個人又熱鬧起來。
有天吳醫(yī)生約她們?nèi)タ粗星锕?jié)市區(qū)公園組織的昆曲比賽。張三起先不大樂意,覺得那咿咿哦哦的唱腔老年人才要去聽,待不了兩分鐘的,更別說紫欣了。沒想到紫欣倒蠻有興致,一口答應了,張三也只好跟著去。他們約在美容院碰面,紫欣穿一件白色套頭衛(wèi)衣配牛仔褲,吳醫(yī)生也恰好穿了件墨綠色的連帽衛(wèi)衣,兩人都作休閑裝扮,只有張三想著是去聽表演,穿了件類似旗袍款式的連衣裙,腳上穿一雙小高跟,一碰頭便顯得不合群了。張三想回小房間換一身,又覺得有些刻意,只硬著頭皮裝輕松,盡量讓自己相信自己平時就是這么打扮的。
平日里三個人都在美容院聚,這天一起往外跑,忽然一起見了光,三個人都有些不適應,放在屋子里說的話在這光天化日里聊顯得不合適,只潦潦草草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
他們到公園時,比賽已經(jīng)進行到將近一半了,門外便聽到那破舊音箱傳來的聲音,像是要把空氣撕裂。吳醫(yī)生熟門熟路,帶張三和紫欣鉆過一叢灌木的缺口,抄近道走到舞臺邊。說是舞臺,不過是演藝公司便宜租來的幾個鐵架子,搭上兩塊不大平整的木板,再把紅毯往上一鋪。靠右邊的木板銜接處沒有搭好,紅毯下有一處隆起。上臺表演的選手們大都六七十歲,太太們粉底胭脂厚厚地往臉上撲,并沒有變得更好看,反倒被脂粉奪去了臉上最后一點水分。那兩團殷紅更是浮在兩側(cè)臉頰,像她們腳下蓋在木板上的起了毛邊的紅毯。先生們大多穿一套不合身的西裝,女人們卻是一身崔鶯鶯樣式的裙。裙被老太太們踩在腳下,經(jīng)過那處翹起的木板時都得拎起裙擺,精心一跨。紫欣先是暗暗笑臺上人的打扮,不久便被那一聲聲吟唱吸引去。吳醫(yī)生則是饒有趣味地看著投影上的英文翻譯,“長生殿”的英文原來叫“the eternal youth”,“兀的不痛煞我也”被譯成“the poor thing”,“重圓”是“reunion”……這要真有外國人來看,能看懂個什么呢?!皍nion”是聚,是合,是一體,但都不是個“圓”。
三個人沒看多久比賽就結(jié)束了,一等獎頒給了那個戴了頭飾的老太太。紫欣覺得該給那個唱《牡丹亭》的,什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點深情、三分淺土、半壁斜陽”,真的是太美了。從公園出來,張三有些悻悻的,只覺得身上的裙子裹得太緊,有些熱,吳醫(yī)生話也不多?;氐缴徎罚瑓轻t(yī)生借口身體不舒服,早早回了家,紫欣也就不去美容院坐了。
四、亮月
方伊凡曾和張三踏上過一次旅途。
那是她初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張三收拾好一個粉紅色的小鐵箱,說要帶她去羅浮山玩,說是她們母女倆的旅行,要她帶上一身換洗衣服,她們要去住一晚,第二天才回來。
粉色小鐵箱里裝的是幾包名叫舒美娜的衛(wèi)生巾,還有幾個不同品牌的衛(wèi)生巾的樣品,以及幾張測試紙。這是紫欣常去美容院那會兒給張三推薦的項目,紫欣那時剛加入團隊,購買一萬二的產(chǎn)品就能夠成為三級會員,推薦其他人購買或是成為下線會員,都可以從中獲得收益。張三自認對選擇項目非常謹慎,試用了兩個月產(chǎn)品,覺得不錯,又看紫欣才兼職做了幾個月,已經(jīng)賺到了一些錢,心想這確實是個可靠的賺錢門路,便也加入成為三級會員,跟紫欣在同一個二級會員的名下。
美容院遭遇拆遷前的一年,祛斑生意已經(jīng)不大紅火,按張三的話說,一個地方長斑的人畢竟有限,做得差不多了,這生意就做盡了,總不能把幾十公里以外長斑的女人拉到自己的店里。張三隨機應變,到廣州的服裝批發(fā)市場進了一批十元、二十元、三十元的衣服,倒在買來的大鐵籃子里,放在店門口賣,每件賺二、三十元。張三自己一柜子便宜衣服,閑下來的時候在家搭配著玩,沒想到這本事還能夠在這用上。她見人拎起一件感興趣的衣服,便幫忙想著怎么搭配,籃子里有的,就掏出來比畫一下,給客人看看效果。過來翻撿衣服的人總要買幾件回去。衣服利潤不大,一個鐵籃子裝不下太多,店門口來來往往的人看起來熱鬧,賣衣服賺的錢卻抵不上半個月房租。
廣州是吳醫(yī)生帶著去的,他說那里的批發(fā)市場貨源最足,又是一手的,價格比這邊的批發(fā)城有優(yōu)勢。那天他們坐上城際的巴士,在廣州火車站下車,幾棟批發(fā)城環(huán)繞在車站周圍,開旅店的婦女迎上來,遞來一張破舊的宣傳單,說,一百一晚,住店嗎?張三搖頭。吳醫(yī)生在比人高的衣服里淘出自認為時髦的衣服的時候,張三也這么搖頭。他們拎著兩個黑色的大塑料袋走出市場,準備去買回龍崗的車票。吳醫(yī)生經(jīng)過鐵柵欄的時候,猛地把塑料袋刮破了,幾十件花花綠綠的衣服散作一個小堆。
張三把衣服底下的塑料袋伸展開,把衣服順一順,朝四周大喊:“買衣服啦,三十元一件,五十元兩件?!币妳轻t(yī)生吃了一驚,她轉(zhuǎn)頭說:“怎么?在哪賣不是賣?還省得背回去呢?!眳轻t(yī)生說:“你拎出來才走了幾步路,價格翻倍啦?”張三說:“誰知道呢?再說我這叫買手店,賣的是品位。”說完繼續(xù)叫喊起來。很多年后他們聊起那天,吳醫(yī)生才告訴她,正是在火車站門口叫賣的那個下午,她讓他有了想娶的沖動。
那批衣服當然沒在火車站賣完,他們背回美容院擺在籃子里。衣服賣得還剩幾件的時候,吳醫(yī)生問張三,要不要跟他結(jié)婚。張三說,我都不知道你有沒有老婆。吳醫(yī)生說,二十年前就離了。張三說,和你結(jié)婚有什么好處?吳醫(yī)生說,做飯算么?張三說,行。
那段時間張三把舒美娜擺在店里,客人來祛斑時,順便說上幾句,一個月總能賣出幾套。如今時運不濟,開得好好的店面被拆了,正是專心做舒美娜的好時機。張三相信,以她的交際能力,她那令人信賴的本領(lǐng),即便老天待她有些苛刻,總給她的生意設(shè)坎,她也能走出自己的一條路。
吳醫(yī)生在美容院開著時就極力反對,說她做事三心二意、有頭沒尾,最重要的是,這個舒美娜一定是個傳銷組織,她和紫欣上頭的那個二級,說不定就是個犯罪分子,公司一出事,隨時準備逃跑的,她和紫欣兩個人還天真地把人家當朋友呢。眼下美容院關(guān)了,見張三打算全職賣這個傳銷組織的衛(wèi)生巾,還在他一幫老朋友聚會時做推銷,吳醫(yī)生更是氣得不行,讓方伊凡在網(wǎng)上搜索“中國反傳銷網(wǎng)”。方伊凡一字一字打出來,點開網(wǎng)頁,把電腦讓給吳醫(yī)生用。吳醫(yī)生反傳銷知識的突飛猛進終于在那晚引發(fā)了一次激烈的爭吵。兩人在房間里關(guān)著門吵,方伊凡聽不見具體的內(nèi)容,但張三摔手機的聲音擲地有聲,像第二天向她發(fā)出的“旅行”邀請一樣不容拒絕。
早在張三還在開鮮鮮屋時,她去參加方伊凡的家長會,認識了當時常去鮮鮮屋吃冰粉的那個齙牙小弟的媽媽。齙牙小弟的媽媽叫亞萍,在惠州博羅鎮(zhèn)開家私城,生意做得大,孩子卻讀不進去書,從小調(diào)皮、不好管。張三在家長會上發(fā)言,介紹自己是如何把孩子教育得這么優(yōu)秀的,亞萍在臺下聽得心生崇拜。會后亞萍問她要電話號碼,說她們農(nóng)村人最羨慕文化人了,夸贊張三會說話,要向她取取育兒經(jīng)。兩人一聊起,張三才知道亞萍就是齙牙的媽媽,便說起孩子間的趣事。小學畢業(yè)后,方伊凡沒再見過齙牙,張三卻一直跟亞萍在網(wǎng)上保持著聯(lián)系,她喜歡亞萍做生意那種干勁兒,覺得自己跟她是一路人,是有事業(yè)心的女人,她跟那些整天只知做瑜伽、做烘焙、聊八卦的女人玩不到一塊兒。
亞萍聽說張三在做舒美娜的項目,隨口說了句,邀請她和方伊凡到博羅玩,她有個侄女在博羅一家高爾夫球場做小經(jīng)理,管十幾個球童。她手下的球童都是女孩子,推銷衛(wèi)生巾最合適了,讓侄女組織她們開個小會,還能向她們介紹一份值得推薦的副業(yè)。張三聽了激動,覺得確實可行,立馬應下來。
那天和吳醫(yī)生吵了架,張三想起亞萍的邀約,便邀請方伊凡跟她一起去一趟博羅。做生意是次要的,主要是帶方伊凡出門走一走、爬爬羅浮山,難得有個清閑的暑假,她希望能給方伊凡一個不錯的夏天。
亞萍開著車到博羅汽車站,接她們到她的家私城。陽光鼎盛,氣溫高漲,車里開著最低溫度的空調(diào),從車里出來,方伊凡被熱浪包裹,走進家私城,皮膚又開始急劇降溫。亞萍的辦公桌在家私城的最深處,她們穿過幾十個衣柜、幾十張床、幾十張餐桌、幾十套沙發(fā)和茶幾,走到亞萍的辦公桌前。亞萍拿出一包新買的白茶,說是很好的貨色,最適合這個天氣喝。張三說她不懂茶,但一入嘴,又止不住夸這茶好。
齙牙小弟回老家了,張三讓方伊凡自己在家私城里轉(zhuǎn)轉(zhuǎn),說等她今天把工作忙完了,明天再帶她去羅浮山。方伊凡說不要緊,這個家私城挺有意思的。方伊凡從小就愛聽大人聊天,聽她小姨交往的男朋友,聽紫欣美甲店里刁鉆的客人,現(xiàn)在在這個充滿木頭和甲醛味道的家私城里,空調(diào)很足,白茶挺香,比頂著大太陽去爬羅浮山好得多,她挺樂意聽張三跟亞萍的談話。
當張三把話題引向舒美娜的時候,亞萍盡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煩。這次邀約本是她隨口一說,沒想到張三真的來了,還帶著方伊凡。她跟張三算不上多么熟識的朋友,但張三熱情健談,也算陪她消磨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午后??蓮埲谷婚_始給她推銷起產(chǎn)品,讓她實在有些不耐。她拿起車鑰匙,說帶她們?nèi)ジ郀柗驎?,她侄女下午在那邊上班?/p>
亞萍把她們送到球場后獨自返回家私城,說等她們結(jié)束了再來接她們吃晚飯,吃當?shù)靥厣目救轼潯?/p>
亞萍的侄女帶著張三和方伊凡走到休息室,說姑娘們還在球場上工作,等五點多,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她們就會回來。
方伊凡此后都沒再有過比那天更漫長的下午。她先是和張三坐在休息室的金絲絨沙發(fā)椅上等球童們回來,外邊太陽烈,她只能低頭悶在房間里玩手機。張三跟亞萍的侄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問球童的工作有多少薪水,問她們一天上班幾小時,問她們自己會不會打球。方伊凡看出小經(jīng)理的不耐煩,要不是看在她姑姑的面子上,她一定早就走了。
會所的燈亮起,球童們才嘻嘻哈哈地從外面回來。小經(jīng)理召她們集合,說,今天有一位從龍崗過來的張姐,給大家免費上一堂衛(wèi)生護理課,是我們會所很難得請來的,大家一定要認真聽。小經(jīng)理讓她們圍著桌子站成一個圈。
張三拿出準備好的粉紅色小箱子,把幾個不同品牌的衛(wèi)生巾擺出來,挨個撕開,說,今天我?guī)Т蠹艺J識一下我們每個月都在用的東西、和我們最親密的東西。她撕開兩片不同價位的同品牌衛(wèi)生巾,高價的那一片含有高分子吸水樹脂,低價的只有一團棉絮。接著,她再撕開舒美娜的產(chǎn)品,里面有和前面高價位那款一樣的吸水層。女孩們驚嘆。張三覺得成效不錯,說:“舒美娜和一般品牌衛(wèi)生巾最重要的區(qū)別,在于這個負離子芯片?!彼钢虚g綠色的長方形部分,“負離子芯片在使用的時候會發(fā)射出高濃度的負離子,通過純物理效應,保護我們最可愛的部位”。她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這款衛(wèi)生巾如何透氣、殺菌、對皮膚友好。姑娘們站累了,有的靠在桌子上勉強聽著,有的干脆坐下來玩手機。
在方伊凡以為張三終于要結(jié)束的時候,張三又開始講起舒美娜的商業(yè)模式:“產(chǎn)品肯定是好產(chǎn)品,我們每個月都要用的,我加的是三級會員,一萬二,如果你們覺得負擔大,不希望前期投入這么多,也可以加四級會員,只需要一次性購買八千塊的產(chǎn)品。你們平時跟朋友聚會、跟家人聚會,都可以做做分享,人家買別的品牌也是買,買你的品牌也是買,你的品牌真的好用,大家自然而然會找你。你退一萬步想,就算你一箱都沒有推銷出去,這八千塊也是你買的實實在在的產(chǎn)品呀,你也不會虧?!?/p>
講到后來,只剩三兩個女孩在認真聽,張三幾乎是對著她們在說話。其中一個女孩說,這不就是傳銷嗎?張三說,這叫直銷,只是直銷牌照還在申請,等它正式進入大陸,你就沒這么容易分到這杯羹咯。
天徹底黑了,張三最終只賣出兩套,沒有一個人加入會員。收拾箱子的時候,她對方伊凡說,你媽還不錯吧,一下子賣了兩套。方伊凡說,明天去羅浮山嗎?
第二天一早,亞萍載著她們進羅浮山,車子停在后山一個停車場,從這條路上山不需要門票。亞萍說:“走哪邊都一樣的,你買票進去,六十塊錢一個人,就是看一個黃龍觀,一個什么沖虛觀,一個拔云寺,現(xiàn)在還看不到,還有幾個不怎么流水的瀑布,他們說看什么摩崖石刻,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這條路比里面空氣好多了,我平時都是來這邊爬山的?!睆埲胶驼f:“確實,門票都是冤枉錢?!?/p>
半山腰還沒到,方伊凡肚子岔了氣,三個人原路返回。
張三和方伊凡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方伊凡說要去吃對面小店的客家婆豆腐花。張三說:“你剛剛不是岔氣嗎,肚子還疼嗎?”方伊凡說:“不疼了?!倍垢ㄊ怯昧_浮山的山泉水做的,方伊凡滿嘴都是豆子的清甜。張三說:“下次我們再來,從正門進去,你再看看那個拔云寺,這樣正面反面都看了?!睆埲酝暌煌?,讓方伊凡打包兩碗給吳醫(yī)生帶回去。
方伊凡發(fā)現(xiàn)張三的皮膚被太陽曬得好粗糙,那是她第一次發(fā)覺張三原來已經(jīng)這么老了。
那天下午吳醫(yī)生一個人出了門,去他常去的市區(qū)公園。四點半的太陽落在這座城市遠處的大樓背后,光線繞過云端的玻璃窗和眼下的矮壁,打在小葉榕的老葉子上,郁出一地的亮。那亮不是正午的統(tǒng)攝一切的亮,不是從天上來的,而是裊裊娜娜從地上冒出來的,人間的亮。四點半是堆積了一天的陽光和興奮勁兒的鐘點,是吳醫(yī)生最生龍活虎的時候。他從老舊的小區(qū)出來,穿過一處街角,再走過兩條開著服裝店和奶茶鋪的街。奶茶鋪是連鎖的,四處都看得見它鮮綠色的招牌。他給自己買了一杯,選了店員推薦的款式,免費加了一份椰果,因為覺著這名字聽起來新奇可愛。平時打麻將回家會給方伊凡帶一杯,這是他第一次給自己買。選的是七分甜,吳醫(yī)生依然覺得甜得令人發(fā)指,喝不到一半就沒了勁兒,捏在手里。
吳醫(yī)生坐遍了公園里的每一處凳子。他坐在中央草坪邊沿的靠背椅上看人放風箏。有時是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看她撲倒在草地上,手里勉強牽扯的風箏也在低空摔了跤。有時是穿著馬甲的同他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人,由于戴著一頂漁夫帽而顯得比他年輕些,風箏線在他手中似乎靜止,似乎那已然高得看不清圖案的風箏與他并無多大關(guān)系。他也常坐在馬恩雕塑廣場旁邊的綠道上,看那些比他大上一二十歲的大姐們跳舞。得老成什么樣才能無所顧忌地在人群中起舞呢?吳醫(yī)生想,等他的熟人都死去之后吧?!督o我一個吻》的音樂驟然停止,幾個扎著馬尾的護工躍著她們殘存的舞步,把邊上的輪椅一推,推她們的老雇主回家去。他常常再坐上一會兒,天色漸曖昧的時候,才起身回家。
吳醫(yī)生這天躺在了草地上,草葉刺得他脖子直癢癢,但陽光暖烘烘的。為什么前一晚他和張三吵得那么厲害呢?吳醫(yī)生已經(jīng)記不大清了,現(xiàn)在想來也沒什么可氣的。剛認識張三的時候她就是那樣的人,莽莽撞撞的,頭腦發(fā)熱,好像什么都攔不住她,但她究竟要去哪兒,她自己也不大知道。這傳銷生意做了也就做了,即便犯了法,抓的也是頭目,輪不上她。他氣的好像是她那個興致勃勃的表情,眉毛抬得高高的,嘴型夸張,酒窩被擠得很深。還有她在講產(chǎn)品時的語氣,她把他也當成了推銷的對象。對,這是他生氣的原因,他寧愿她邀請他一起成為一個騙子。
吳醫(yī)生逛公園從不帶張三,張三亦對此頗為不滿。然而由于他總會在六點十五分準時回家做飯,她也犯不著計較什么。何況她并不愛逛公園,她寧愿和朋友去逛商場,商場有空調(diào),公園太熱了。張三的不滿是一種理念上的不滿,她羨慕閨蜜有個互稱寶貝的丈夫,而這點面上的甜蜜在她初識方先生時也并未得到,他在那時就板著臉。用她的話說,吳醫(yī)生倒是從一而終的。她說剛結(jié)婚那會兒每天幫吳醫(yī)生打好洗澡水、放好睡衣和毛巾,吳醫(yī)生不為所動,照樣看他的電視,一句好聽的話也沒有。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自討沒趣了。如今她只攥著些夫妻默契的細節(jié),像是總不自覺買到同一種菜什么的,用以滿足自己對于恩愛的想象。
吳醫(yī)生回家時已經(jīng)八點鐘,他以為張三和方伊凡今天也不回來,不急著回家做飯,自己不餓,便待晚了些。方伊凡從冰箱里拿出羅浮山買的豆花,說是張三讓帶的。吳醫(yī)生三兩口喝了去。
從羅浮山回來后,張三把家里成堆的舒美娜往外送,送給所有還沒絕經(jīng)的朋友、親戚。有人問起,她便說是吳醫(yī)生不讓?!绊椖渴莻€好項目,但影響家庭和諧,就算了。家里不和諧,賺再多也沒用。”她保持著一派昂揚的表情,似乎在告訴大家不必因為吳醫(yī)生斷了她的財路而心疼她。至于她已經(jīng)幾個月聯(lián)系不上她的上級會員,還有一半的貨沒有發(fā)到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五、酒壺月亮
一件事情發(fā)生而后被記錄下來,是經(jīng)過重重阻礙的。首先是這個事情本身,而后是對于事情的記憶,而你的記憶很有可能被你母親對這件事情之復述的語言所篡改,變成她記憶里的面目,或是她用并不匹配的語言搭建出的她記憶里的面目。我用來自我母親的不可靠的語言喚醒我的記憶,而后用不可靠的語言把這記憶道出,在故事里放進一個“我”,一個在文學批評中要被打引號的我。這真有意思,我們看的小說,背后都站著十二個騙子。
我媽說我曾經(jīng)在單位的籃球場邊撿別人扔的果凍殼吃,被她的朋友看見了,而幫忙帶我的小姨正在跟廠里的伙伴聊得熱火朝天。小姨還曾經(jīng)把三個月的我一個人放在床上,自己出門逛街。我從床上摔下來,額頭起了個大包。后來我媽把她辭退了,讓她去廠里做工?!八龑δ悴回撠熑??!蔽覌屨f這話的時候沒什么表情。
這些事都是我長大之后母親告訴我的,而我自己最原初的記憶在三歲,同另一個小姨有關(guān),是洗手間里一團安靜的火?!安回撠熑巍钡男∫袒乩霞液?,另一個小姨過來了。這個小姨生得白凈,做事也溫柔細心,母親很滿意。不料沒幾個月,小姨的精神開始失常,不大與人講話,倒是很愛自言自語。一天半夜,她在洗手間里燒起了紙,我站在走廊盡頭,望見了那一團火?;鹧骈偌t,從地磚上堆起,像一團水做的風。記憶總是沒有聲音的,火也安靜。母親從房間出來,用手捂住我的眼睛,但指尖有縫,我依然能從那扇狹長幽暗的洞口看見走廊盡頭。我對火光本身并不恐懼,卻被遮住我眼睛的母親的手給嚇著了,它讓我明白這是一件需要感到害怕的事情。后來母親才知道,小姨燒的是信,是寫給家鄉(xiāng)的老師的情書。老師有老婆,她的情書不能寄出,只能這么燒掉。被母親阻止燒信后,小姨顫抖:“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用打火機……你們都睡了,我沒有火……”
我不能保證這個故事的可靠性,因為我的記憶也有可能被母親的敘述所改動。人們說三歲的時候會記得兩歲的事情,四歲的時候會記得三歲的事情,到了五六歲,人才擁有長時記憶。人們喜歡按照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篡改回憶,就像我至今沒明白我是否真的把顏料撒在了朋友家洗手池里的豬紅上。阿姨說我倒了,毀了一盆子的豬紅,但沒有關(guān)系,只要我承認錯誤她就原諒我。我不承認,我說我看見了廚房洗手池里有一盆豬紅,就走去洗手間倒了。我的腦子里有清清楚楚的畫面。然而事實上很有可能就是我倒的,因為朋友那天沒有用那種墨綠色的顏料。這么說來,我自以為記憶中的火與母親的手,都有可能遭過背叛。
小姨被送回老家,精神漸漸恢復,嫁了人,生了孩子,沒有人再說她瘋癲。
我也被送進幼兒園。
幼兒園很好玩,學英語、學唱歌、做手工,六一兒童節(jié)還舉辦自助餐活動,邀請父母一起參加。我媽說我排隊拿小蛋糕的時候總是被人擠出隊伍,怎么也排不到。這些快樂的日子我都不大有印象了,倒是很記得一次恐懼。那年石家莊發(fā)生瓦斯爆炸,死了好多人。我在電視上看見新聞,進了幼兒園一直在想這事兒。我在英語課上擔心媽媽在家被煤氣罐炸死,擔心得聽不進課,被老師點名批評。我號啕大哭,哭得喉嚨都要吐出來,哭得老師把班主任都叫過來,直到哭得她把我媽從家里喊到幼兒園來。我不哭了,然而我不愿意告訴他們我在擔心什么,那太幼稚了。
但三天前,我媽是真的失蹤了。
事情得從四天前我媽嗑瓜子說起。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她能嗑得那么快。她能用直覺找到右臂伸向左手手心的最佳角度,抓出一顆,用門牙準確地開膛破肚,舌尖一頂,瓜仁出來,再以漂亮的弧度把瓜子殼擲進塑料袋。整個過程輕松流暢,沒有炫技的意思。我試圖模仿,但好像越學越笨,甚至連從左手心里挑出一顆倒霉的瓜子這樣的動作,也變得滯重。我很沮喪,以至于當她用同樣輕快的節(jié)奏說出“伊凡!我和吳醫(yī)生打算去海南發(fā)展,你覺得怎么樣?”的時候,我有點兒懶得思考。我正在研究門牙究竟應該擠壓瓜子的哪個位置,并且想起吳醫(yī)生開核桃。他們結(jié)婚好多年了,我卻不大習慣叫他爸爸,而是跟著我媽叫他老吳。老吳說他開核桃是拿兩顆握在手心里,用力一壓,“總有一顆沒那么硬”。當然,他說的是紙皮核桃。
“那天老吳突然跟我說,神秘兮兮地,說國家有政策下來,要大力發(fā)展海南,今年八月就生效?!蔽覌屨f:“我就問他,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他不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房地產(chǎn)可能會有動靜。我說,走嘛,我這輩子做了這么多生意,還沒有跟你合作過,一起去闖一把。他沒表情,我估計他是有這想法。他老家社保領(lǐng)的退休金,一家人吃喝活命是夠了,但你以為他這輩子做個江湖醫(yī)生,走街串巷地掙那點兒辛苦錢,他甘心嗎?他不甘心?!彼Я颂掳?,嗑瓜子的速度放緩,動作保持穩(wěn)定,不是我那種笨拙的慢,而是心中有數(shù)的、核心發(fā)力的慢。她說:“他以前不是做過中介嘛,有經(jīng)驗。我嘛,你知道的,我學東西很快的。我們租個店鋪,他去跑業(yè)務,我在店里?!?/p>
五六十歲的人了,去海南打拼?怎么不去越南呢?“你們住哪兒?”我問她。
我媽挑起一顆瓜子,說:“租啊。把我們現(xiàn)在的房子租出去,房租足夠我們在那邊租個漂漂亮亮的兩居室了,還有剩。反正你下半年去北京工作了,一年也就回一兩次家,不如直接去海南過年好咯。你奶奶就跟我們一起去,她一兩個月下一次樓,住哪里有什么區(qū)別?海南氣候好,適合奶奶養(yǎng)老,又碰上這么難得的機遇?!?/p>
我問:“什么時候走?”
她說:“老吳退休在家,我托兒所這兩年效益都不好,準備轉(zhuǎn)讓了。順利的話,在你工作前我們就可以搬過去?!?/p>
我媽說起話來極具煽動性,連我都差點兒想跟他們一起去了。確實,假如一家人在海南發(fā)展順利,賺下的錢分成三份,怎么也不比去北京當那個編導差,我何苦北漂。要是再順利一點兒,接幾個什么筍盤,腌個篤鮮,我們家就可以過上喝房租的春風的美好光景。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我和媽媽一起去過一趟海南。飛到??跁r是深夜,海風很熱,一團一團地吹來。舅舅把廠里的人貨車停在停車場,從車尾的紙箱里掏出幾罐椰子汁分給我們。我覺得味道有點淡,不如外邊買的好喝,很可能是留下來的殘次品。那個夏天舅舅開著那輛人貨車帶我們環(huán)了半個島,先是去他就職的糖廠歇腳,再到周邊的火龍果林和香蕉林抓雞。我看了東面、南面、北面三面的海,覺得和龍崗的海沒什么不同,最好的海是三亞那些豪華酒店圈起來的海,跟朝向沒關(guān)。
那一年的海南灰撲撲的,城市與城市間的路飛起很多沙塵,天倒是很藍。許多街口掛著橫幅,熱烈慶祝本村的某個孩子考上某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橫幅下擺十來張折疊桌,大家坐在沙塵中間吃飯。我想象中老吳和我媽開的小中介公司就坐落在那種沙塵很多的馬路上,周邊沒有別的商鋪,一公里外有家叫作許娘或是阿胖的便利店。
我想象中的龍崗也有一條布滿沙塵的馬路,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盡管在同一座城市,后來我卻沒再回去。我媽曾跟我說過一些她剛到這座城市時的故事,說起龍崗,說起最開始追她的人。她說她小時候住在農(nóng)村,喝水要去井里挑,她那時就幻想著,要是能有一個開關(guān),一擰,水就自己流出來,該有多好。后來來到這座城市,發(fā)現(xiàn)真有這種東西。那開關(guān)叫水龍頭,流出來的是自來水。
她說別人總說懷念農(nóng)村,向往以前的生活,她從來都不,農(nóng)村那么臭,那么臟,太苦了,她一點兒也不留戀。
然而我總覺得她眷戀著那些塵和土,哪怕在城市里,她也要選排水最差的街角、塵土飛揚的路段,那些百廢待興的商鋪、物業(yè)和街道,讓她有安全感,讓她有生命力。那里才有機遇,那里租金便宜。她無法真正享受自來水,享受潔白光亮的瓷磚地。在光滑漂亮的小區(qū)里組建的我們的家庭,讓她使不上勁。
四天前的那個晚上,她說:“總之,這件事情值得一做。”說完她就進房間準備睡覺了。房間里傳來她和老吳的爭吵,我聽不清具體的內(nèi)容,但能很清楚地聽到她的聲嘶力竭。像以往每一次吵架一樣,她把這些年來生的氣全部翻出來,一件一件地數(shù)。不知為什么,他倆吵架時,我總是不自覺站在老吳那邊。她的情緒太濃了,我招架不住。盡管和老吳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卻似乎更像是他的孩子——冷靜、厭煩、沉默不語。
三天前的早上,她留了張紙條在餐桌上,用一瓶吃到一半的老干媽壓住,紙條上寫著:“不用找我,放心?!奔垪l洇了淺淺一圈辣椒油,字寫得歪七扭八,跟十幾年前小學生家校聯(lián)系手冊上的家長簽名一樣。她手機打不通,微信不回,這三天來都是如此。
我媽失蹤后,老吳暫停了午后打麻將的活動,聯(lián)絡(luò)了幾個在派出所上班的朋友,朋友說失蹤48小時才能立案,不過可以私下幫他找找有沒有離開這座城市的交通記錄。以往他出發(fā)前常常講幾句不冷不熱的笑話,然后在走廊里晃蕩兩圈,走到門口換鞋。我媽沖著門口喊:“你要打麻將就去打,沒有人要管你,不用在這假惺惺。”他總是干笑一聲,再走出門。
老吳剛結(jié)婚那會兒就開始打麻將,跟鄰居家的叔叔,打到天亮,帶份早餐回來。我媽管不住,氣得回了趟老家。這辦法挺有效,停了三年,打麻將改成了逛公園,照樣不帶我媽,回家前給我?guī)П滩琛_@兩年他又搓起麻將來。小時候看《懷玉公主》,里邊的成韻得了某種疾,腳板心發(fā)癢,讓懷玉用木棍打她的腳板,說是劇痛止癢,懷玉打輕了,成韻還罵她,說懷玉想害她。打麻將大概就是這樣一種癢,癢完了被我媽罵幾句,是一個痛。痛完了又癢,痛只能止一會兒的癢。但這次他不再打通宵,也許年近花甲,大家都少了點干勁。如今他的牌局通常安排在工作日的下午,午飯后開著車去,晚飯前回,像是進行什么飯后的養(yǎng)生運動。
派出所的朋友回電話,說沒有查詢到相關(guān)的記錄,人應該沒有走遠。他安慰老吳,說夫妻吵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她或許就是出去散散心,去哪個閨蜜家玩去了,讓老吳微信上多說點好聽的,哄哄人家,等她氣消了就回來了。
我打電話給姨媽,問:“姨媽,知道我媽去哪兒了嗎?”她說不知道。又打電話給小姨,問:“小姨,我媽去哪兒了?”她也不知道。微信里翻出幾年前加的我媽的閨蜜,打開對話框,前面有一條長長的保險推銷廣告和一條群發(fā)的、有許多系統(tǒng)自帶表情的新年祝福?!鞍⒁檀驍_了,請問您知道我媽媽去哪兒了嗎?”我點擊發(fā)送。阿姨沒有回復。
奶奶也像往常一樣,在下午四點午睡醒來,走向客廳。她是老吳的媽媽,我不習慣叫老吳爸爸,卻很自然地叫她奶奶。她足不出戶,卻比家里每一個人都清楚全國各地的天氣。她九月生的,處女座,床單的四個角要平整,藥罐規(guī)規(guī)矩矩擺在桌面的收納盒里,零錢要按幣值大小整齊疊成一摞一摞的,我媽為此感到窒息。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她比我們誰都吃得多,每餐能吃一大碗飯,老吳津津樂道,一邊夾肉給她,一邊擠眉弄眼地沖我媽竊笑。早晨飯后到陽臺坐會兒、拍拍腿,下午陽光曬到陽臺時再到陽臺坐會兒、拍拍腿,就是她一天全部的運動。
每年春天奶奶的老肺病犯了,她身體虛弱下來,喊著:“我頂不起了,要死了?!边@么喊了好幾年,春天一過,飯量又添回去,甚至能像現(xiàn)在這樣,下午四點午睡后,到飯廳吃兩個包子和一根香蕉,作為下午茶。香蕉一天也不能斷,快吃完了就喊我或我媽去買。我們家餐柜上永遠有一把香蕉,像是手機很快耗盡又一次次被充滿的電量。包子她點名要廣州酒家的,跟我一樣,挑剔。我媽說這樣的人長命。
她問我:“你媽媽有消息了沒有?”我說沒。她長長地嘆氣:“冤枉啊,不知道她哪樣了。奶奶無用啊?!本拖裎覌屧谡f起《黃帝內(nèi)經(jīng)》認為人的壽命最多是一百二十歲時,她對自己的評價——“無用,無用了”。我媽說:“千萬不要這樣說,上帝給你的壽命,怎么能說無用?一會兒他給收回去了!”她們倆說的無用好像不是一回事兒。這天她沒再去陽臺,而是坐在沙發(fā)的邊緣,隔一會兒嘆一口氣。
三天前的下午,奶奶坐在餐桌上吃廣州酒家的核桃包。我媽走到餐桌旁,拉開一把椅子,說:“媽,我們一家搬到海南去,好不好?”奶奶手里的廣州酒家核桃包被捏出一個不知所措的弧度,餡流到她左手上,她用右手去揩:“海南……去海南做物嘅也?”我媽對她說普通話,她用她的家鄉(xiāng)話。只要聲音夠大,兩人就聽得懂對方。我媽說:“那里氣候好,適合你養(yǎng)老,我把房子給你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彼0炎砸詾樘鎸Ψ街氲脑捴v在前頭,不知道是想表現(xiàn)得更體貼,還是更容易達成目的。事實上這既不體貼,也缺乏說服力。
奶奶如我所料地表示出進一步的困惑。我媽倒是來了底氣,把說給我聽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說什么這些年沒抓住什么好機遇,這個城市的紅利期過了,賺錢要到發(fā)展中的城市去云云,再羅列一些政策條例,用她粗淺且夾帶謬誤的經(jīng)濟學知識把我奶奶講得一頭霧水。她甚至說,等他們?nèi)チ撕D?,香蕉就不用買了,遍地都是香蕉,伸手一摘就有得吃。奶奶是不會反對他們的任何決定的,我媽其實大可放心。
那天晚飯我媽吃得愉快,夾菜夾得輕飄飄的。她沒在飯桌上和老吳聊海南的事,大概她覺得這事比較嚴肅,且胸有成竹、勝券在握,他們只需要再商榷一些小細節(jié),比如是否需要提前去一趟找好店鋪、是否趁我在家可以照看奶奶的時候過去,或是現(xiàn)在的房子什么時候掛到網(wǎng)上招租,等等,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她只在飯桌上提起舅舅的小工廠遇上合約糾紛、這些年生意不好做,又問起老吳的牌友,問他們的兒子娶媳婦什么時候擺酒之類的。老吳敷衍著答了一句,她已經(jīng)沒在聽了。
飯后,她和老吳在沙發(fā)上坐下,她假裝不經(jīng)意地讀幾條群里轉(zhuǎn)發(fā)的段子,老吳回念兩條,分給我們一杯茶。他心情不錯,不像裝著心事的樣子。當我媽終于按捺不住,提議商量海南的事情,而老吳的回答是“明年春天再看”的時候,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是后來她跟我說的。老吳給出的理由是,現(xiàn)在過去正是海南的盛夏,老人家不適應。那為什么不是今年秋天呢?因為我今年秋天入職,想等我工作穩(wěn)定了再做打算。我媽說,當時她突然覺得明年春天還有好久好久,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自己將難以忍受這漫長的十個月。
她無法理解氣候有什么重要的,熱了開空調(diào)就是了,海南人能活,我們就不能活了?我也無法理解老吳。盡管他深諳很多蔬果的時令,什么正月蔥二月韭啊,霜打過的青菜最好吃啊之類的,但海南跟龍崗也差不了幾個緯度,太陽斜了點角罷了,能有多大區(qū)別?人又不進行光合作用,犯不著這么逐水草而居。他能買到每年第一批上好的龍眼和柿子,一到春分就把冰箱里的雞蛋全拿出來,一個一個試著立起,說是這天天地軸與黃道面構(gòu)成了某種平衡,地球的引力最大。他能在光滑的桌面上立起三四個,這是只能在抹布上勉強立起一個的我和我媽所望塵莫及的。這樣一個人,怎么不去趕著成為第一批先行者呢?至于我的工作,一個電視臺編導,除了穩(wěn)定的加班和熬夜,還有什么不穩(wěn)定的呢?
后來我媽說,她越想越急,覺得這事兒今年不做,明年也不會成的。然而她又缺乏賣力勸老吳趕緊出發(fā)的勇氣,這種背水一戰(zhàn)的事情,萬一沒成,當初慫恿的人就成了笑話,這是我的猜想。她說她氣的不是這件事情本身,是老吳的語氣。
昨天晚上她終于回家了。餐柜上添了一把新鮮的香蕉。她沒說這三天她去了哪兒,只說有點兒累,讓我給她倒杯熱水。她的水杯里總有厚厚的水垢,我看不下去,拿去洗了洗,卻搓不掉。她喝了一半,把水杯放回茶幾。老吳說,明天開車載她去做年度的體檢,她發(fā)呆地望著電視,沒有看他,只應了一聲“哦”。她的臉上只有在和老吳吵架后才會出現(xiàn)一種平靜。盡管看得出表演的痕跡,但那份表演出來的平靜之下,仍有一種真正的平靜。
我躺在自己房間,也陷入一種真正的平靜。耳朵里儲存了他們的爭吵聲,在一片黑暗里隱隱地播放。雖然此刻他們應該不會再陷入爭吵——準確來說,是我媽不會再陷入聲嘶力竭的喊叫,老吳只在她喊叫時沉默——但那聲音仍在黑暗里播放,作為一種預警,讓我在真正的平靜里懸好一顆心,隨時做好準備面對她的絕望。有時我在想,她那么光明,那么大聲,那么濃烈,或許從來不會絕望?;蛟S只有我會替她感到絕望。
我懸著心睡下,做了一個很長的平靜的夢。
夢里我的媽媽張三在長白山上種香蕉。那是長白山的冬季,厚厚的白雪覆蓋著整個山谷,春天來了、夏天來了,雪也不化,一串一串的鮮黃的香蕉掛在大片綠色的蕉葉下,一片香蕉樹林扎在雪地里。和她一起的還有許多人,她們一起除草、挖土、栽培、澆水,但彼此不說話。山外正鬧著饑荒,這里種的香蕉能給外面世界的人提供大部分的營養(yǎng)。有人抱怨辛苦,張三卻覺得還好,甚至希望一直在這兒待下去。無聊的時候她把香蕉皮切成雨一樣細的絲,放在柴火堆上,用鐵鍋爆炒。有時也把成片的香蕉皮倒掛在屋檐下風干,卷成管狀,用線縫起來,做一支笛。笛聲在長白山間吹蕩,不是什么動人的音樂,但山谷里飄著香蕉清甜的香氣。她遇上一些朋友,雪天里她們一起去溫熱的天池里泡澡,她們的皮膚變得光滑。天池的水和雪地底下的土壤一樣微微發(fā)燙,山體的底部涌動著熱氣。
幾十年過去,小麥、稻谷、玉米、竹筍、絲瓜、桃子、青提重新在外面的土壤上生長出來,人們不再需要長白山的香蕉。有些人離開了長白山,但大多數(shù)人仍然如從前一樣除草、挖土、栽培、澆水,張三也沒有離開。有時她也希望時間趕緊流逝,希望香蕉皮起皺,希望雪融化成水,希望發(fā)熱的土壤里涌起溫泉,燙死一棵樹。更多的時候,她什么愿望也沒有。
直到有一天深夜,香蕉林起了一場大火,火把皚皚的白雪燒得發(fā)燙,香蕉樹燒起橘黃色的光。她從屋子里跑出去,下弦月正朝她掉下來。她把月亮抱在懷里,它比在天上看起來大,有點兒沉。她把它抱回家,放在餐柜上。奶奶不知道是什么,但它發(fā)著玉一樣的光澤,怪好看的,也就沒去管它。
醒來后陽光已經(jīng)曬過半張床,我覺得很疲憊,沒有真正睡著。我聽見她和老吳在客廳里淡淡地說笑,這讓我覺得恍惚。至于她失蹤的這三天去了哪兒,奶奶不想知道,老吳不會想知道,我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