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很早就使用機織提花、刺繡、印染等方法在絲織物上打造各種紋樣。不同時代特色鮮明的絲綢圖案藝術，不僅承載著中華文化理念，還從外來藝術中汲取營養(yǎng)，成為今人傳承和創(chuàng)新的源泉。

天上神界

在商周時期，受技術限制，絲織圖案多以各種小幾何紋為主。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提花技術的發(fā)展，在商周小幾何紋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了大幾何紋。大幾何紋通常以勾連雷紋、對稱或不對稱的鋸齒形紋等粗壯的幾何紋作骨架，再填以各種小型幾何圖案，以及各種動物造型，形成具有大循環(huán)特征的復雜紋樣。

與絲織圖案略顯拘謹不同，當時的刺繡圖案更為靈動，特別是楚地的繡品頗有浪漫之風。湖北江陵馬山楚墓出土的二十余件鳳鳥紋刺繡，圖案姿態(tài)各異，總體分行鳳和立鳳兩大類：行鳳多以側(cè)面出現(xiàn)，挺胸闊步，器宇軒昂；立鳳造型有正、側(cè)、斜三種，尤其是一件鳳鳥花卉紋繡，鳳首正向，雙翅平舉，翅尖處向內(nèi)彎曲，頂端又各生出一只側(cè)向的鳳首，形成三首，十分別致。與后世龍鳳并尊、龍重于鳳的觀念不同，奉火神祝融為先祖的楚人對鳳十分鐘愛尊崇，將其視為圖騰，龍（蛇）則是楚國在東方的心腹大患吳人和越人的圖騰，所以楚國的鳳紋絲綢中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尊鳳貶龍。如龍鳳虎紋繡中的鳳，形態(tài)矯健，一足后蹬作騰躍狀，另一足前伸，力擒下面龍的頸部，龍呈側(cè)首逃竄狀，表情痛苦；鳳翅擊中上面另一龍的腰部，此龍欲遁，昂首曲頸作哀號狀，由此展示楚人的自信和自豪感。

至秦漢時期，統(tǒng)治階層十分迷戀神仙學說。傳說中神仙常住在云霧繚繞的海上仙山，各種各樣的瑞獸是他們的座駕。人們認為穿著有云煙繚繞或瑞獸圖案的絲綢服飾，可以更加接近神仙，保佑生者長壽、子孫綿延。云氣動物紋成為這一時期最為流行的圖案，其中以云氣動物紋錦最具代表性。

云氣動物紋錦以連綿起伏的云氣紋為基本骨架，打破幾何紋骨架構圖的局限，與穿插其中的動物、人物紋融為一體，共同構成了瑰麗奇譎的畫面。早期織錦中的云氣紋以穗狀云紋為主，花穗狀的云朵通常與其他造型的云氣紋組合在一起構成云氣骨架。后來山狀云取代穗狀云，并成為主流。連綿的群山上通常長有植物，山狀云可能模擬的就是仙山神境，有的還直接織出廣山、博山等山名作銘文。當時云氣動物紋錦中使用的動物品種繁多，除龍、虎、豹、鹿、麒麟、馬、羊、鶴、鴻鵠等瑞獸珍禽外，還有很多造型神奇的翼獸。

造型奔放、古拙的云氣動物紋很受時人喜愛，一直被延用到魏晉時期，并被進一步程式化和簡明化，形成純幾何形的骨架，另外融合渦狀云紋元素，以樓堞式的骨架布置各種瑞獸。在當時長安、鄴城及建康等幾個政治中心的宮廷中都有此類織物，可見其流行程度。

絲路之風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政局動蕩和人口大遷徙的時代，一方面南北文化產(chǎn)生了激烈的碰撞和交融，另一方面異域文化不斷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對絲綢藝術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秦漢時期極為流行的傳統(tǒng)云氣動物圖案已僵化并衰退，大量受外來影響的圖案繼之而起。隋唐時期，隨著社會逐步安定，西北絲路貿(mào)易達到鼎盛，中國同中亞、西亞等地區(qū)的文化交流更加頻繁，在多元文化的交融下，絲綢圖案藝術呈現(xiàn)出與之前不同的風格特征。

典型的如從南北朝時期盛行的聯(lián)珠紋。聯(lián)珠紋由大小基本相同的圓形幾何點連接排列，形成更大的幾何形骨架，然后在骨架中填以動物、花卉等圖案，有時也穿插在具體的圖案中作裝飾。聯(lián)珠紋的流行與薩珊波斯藝術的影響有密切關系，在具有特定組合形式的聯(lián)珠紋設計中，圓圈被理解為黃道帶，象征天，沿圓圈外緣排列的眾多小圓珠象征星象，如此形成的聯(lián)珠紋寓意神圣之光，而內(nèi)填的各種主紋都與天、神的語義相關，具有復雜的宗教意義。聯(lián)珠紋絲綢實物在北朝時期已出現(xiàn)，形式較為多樣，總體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純聯(lián)珠，包括帶式聯(lián)珠和散點聯(lián)珠；一類是聯(lián)珠與其他裝飾性圖案結(jié)合，形成團窠聯(lián)珠圖案。

團窠聯(lián)珠圖案窠內(nèi)的主題紋樣通常以體形雄健威猛的動物為主，具有明顯的異域風格，有些甚至是異域神祇的化身。如聯(lián)珠豬頭紋錦中的野豬被視為特拉格那神的化身，象征勝利。在中國發(fā)現(xiàn)的聯(lián)珠團窠紋錦中，鹿也是常見題材，單獨或成對出現(xiàn)。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墓葬群出土了很多聯(lián)珠鹿紋錦，大多為唐代初期的織品，鹿的形象壯碩，應該是來自西亞一帶的牡鹿。

進入隋唐時期，聯(lián)珠圖案被改造，置換主題紋樣，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聯(lián)珠團窠圖案。最典型的是聯(lián)珠小花紋錦，其全貌更像團花，聯(lián)珠紋已退化到不起眼的位置。另一種特色圖案由環(huán)式聯(lián)珠團窠發(fā)展而來，用環(huán)式花卉或卷草代替聯(lián)珠紋，用中國傳統(tǒng)動物主題替代域外諸神，形成了獨特的設計風格，并廣受歡迎，成為流行圖案。因其設計者竇師綸被授予陵陽公的爵位，所以被取名為“陵陽公樣”。從初唐到中唐，陵陽公樣一直是絲綢設計中的主流圖案。

自然花鳥

早期的絲綢圖案題材是以天上神界為主，具有極強的裝飾性。從唐代開始，一些取材自然、寫實意味強烈的圖案開始出現(xiàn)在絲綢設計中。

寶花圖案的興起是自然題材流行的先兆。寶花是唐代對團窠花卉圖案的一種稱呼，以從傳統(tǒng)的動物錦紋中游離出來的柿蒂紋為基本原型，結(jié)合來自印度佛教的蓮花、地中海一帶的忍冬和卷草、中亞的葡萄和石榴，以及豐富的本土植物花卉題材進行變形，這種想象性圖案藝術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結(jié)果。

唐代中期以后，寶花圖案的寫實意味日益加強，逐漸向?qū)憣嵒恼壑B圖案方向發(fā)展。一類是由團窠寶花發(fā)展而來的景象寶花，往往為一簇盛開的寫生型花卉四周穿繞著各種鵲、蝶等。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出土的真紅地花鳥紋錦是景象寶花圖案的代表，中心為一放射狀團花，由一朵正視的八瓣團花和外圍八朵紅藍相間的小花組成，團花四周是四簇小花及四只銜花而飛的綬帶鳥，在花鳥之間還裝飾有八只蝴蝶。另一類是穿枝式的花鳥圖案，排列上沒有一定的骨架，也沒有團窠那樣的規(guī)律，風格更為寫實、生動、逼真，是唐代折枝花鳥圖案發(fā)展的極致。至此，清新秀麗風格為主的折技花鳥逐漸成為絲綢圖案藝術的主流。

到了五代及兩宋時期，人們對植物種類的發(fā)現(xiàn)和認識更為深入，宋代唐慎微所著《證類本草》中記載的藥用植物就有1122種，人工栽培花卉的技術也大為發(fā)展，不僅文人士大夫，連普通百姓也視養(yǎng)花、賞花為時尚。絲綢圖案中的植物題材種類更為多樣，從文獻記載來看，有牡丹、蓮花、宜男、葵花、竹、芙蓉、櫻桃、瑞草等。與唐代相比，這些圖案的寫實性更強，程式化較少，枝葉穿插自然生動，花瓣雖有簡化歸納，仍保有不同花種的特點，被稱為“生色花”。

受當時流行的寫生花鳥畫影響，織物中的花卉與鳥蝶瑞禽的結(jié)合隨處可見，許多緙絲和刺繡更是直接臨摹花鳥工筆畫。花鳥的配合大多有一定的寓意，如“花之于牡丹、芍藥，禽之于鸞鳳、孔翠，必使之富貴；而松竹梅菊、鷗鷺雁鶩，必見之幽閑”（北宋《宣和畫譜·花鳥敘論》）。見諸記載的絲綢品名有百花孔雀、穿花鳳、云雁及瑞草云鶴等題材，在傳世的宋代緙絲中則有緙絲紫鸞鵲譜、緙絲桃花畫眉等。

北方遼金西夏的絲綢圖案中，寫生花鳥題材也屢有出現(xiàn)，如遼慶州（今內(nèi)蒙古巴林右旗）白塔出土的紅羅地聯(lián)珠梅竹蜂蝶繡和藍色羅地梅花蜂蝶繡，以梅花、竹子、荷花和山石為主題，點綴以蜜蜂、蝴蝶和云朵，不僅圖案寫實，布局也十分自由。元代的絲綢藝術繼承了這種風格，出土于內(nèi)蒙古集寧路古城遺址的紫色羅地花鳥紋刺繡夾衫將獨立式的花鳥紋樣構圖體現(xiàn)到極致。還有一些花鳥圖案具有鮮明的北方特色，最典型的就是“春水秋山”圖案?！按核y”指鶻（海東青）捉鵝（天鵝）圖案，“秋山紋”指山林虎鹿題材圖案，兩者反映的是北方契丹或女真族每年最重要的兩次狩獵活動—“春捺缽”和“秋捺缽”，即初春在水邊放鶻打雁，入秋在林中圍獵。

吉祥之意

造型美和意象美并具，是中國傳統(tǒng)絲綢圖案設計的特色。古人喜歡通過具有特殊含義的圖案來表達美好愿望和祈求。漢錦中的銘文是人們向往靈魂升天、庇佑子孫最直接的訴說，唐代的寶花圖案具有較為隱晦的含義，宋代寓意吉祥的紋樣基本成熟，但真正盛行期是在明清兩代，幾乎到了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程度。

明清時期絲綢的吉祥圖案題材十分廣泛，現(xiàn)實中的花草樹石、蜂鳥蟲魚，傳說中的仙道神佛、珍禽異獸，只要能夠表現(xiàn)功名、財富、平安、長壽、夫妻恩愛、多子多孫等美好愿望，都是設計取材的對象。

吉祥圖案最為直接的表現(xiàn)手法就是把吉祥文字融入圖案之中，如“?！薄暗摗薄皦邸薄跋病薄皡d”等都是宋明以來常用的文字裝飾。這些字都有十分豐富的變形，特別是“壽”字有上百種造型，字形圓的意為團圓壽（無疾而終），字形長的意為長壽，如太極圖案一般簡單抽象，有“百壽圖”之稱。和“壽”字經(jīng)常一起出現(xiàn)的“卍”字來源于古印度梵文，舊時也譯為“吉祥海云相”，佛教著作中說“如來胸臆有大人相，形如卍字”，能涌出寶光，“其光晃曜，有百千色”，是佛教的瑞相。一般認為“卍”在武則天時被正式用作漢字，女皇欽定此字讀音為“萬”，意為“吉祥萬德之所集”，佛經(jīng)也隨之寫作“萬”。盡管“卍”被用作漢字，但它更多還是以圖案的形式出現(xiàn)，吉祥圖案中的“萬字曲水”紋借“卍”四端伸出、連續(xù)反復而繪成各種連鎖花紋，意為綿長不斷。

象征、寓意和比擬也是吉祥圖案中常見的表現(xiàn)手法。象征是用某些題材的色彩、形態(tài)、功能等特點來表現(xiàn)某種含義，如：石榴籽粒繁多，葫蘆、瓜瓞和葡萄枝葉蔓延綿長，象征多子多福、繁衍不衰；牡丹姹紫嫣紅，富麗雍容，自宋以來即被稱為“富貴花”，在絲綢圖案中常作富貴的象征。寓意是借助某些題材寄寓吉祥含義，通常與民俗或文學典故相關，如蟠桃是西王母所種的仙果，《神異經(jīng)》中說“其子徑三尺三寸，和核美食之，令人益壽”，因此寓意長壽。比擬則是賦予某種題材人格化，如松、竹、梅具有凌寒不凋的特性，并稱為“歲寒三友”，比擬文人清高的品格。

此外，絲綢圖案中也用諧音來表達吉祥寓意。漢語中一個讀音往往對應幾個漢字，讀音相同或相近便可具有吉祥之意。比如用蝙蝠和佛手諧音福氣的“?！?，寶瓶諧音平安的“平”，蜜蜂諧音豐收的“豐”，桂花和桂圓諧音富貴的“貴”，等等。

徐錚，中國絲綢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