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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路英雄

2023-05-30 10:48:04汪洋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3年1期
關鍵詞:小安李德女兒

汪洋

女兒患重病,慈父傾家產(chǎn);籌謀做英雄,意在拿巨獎;

弄巧成拙被冤枉,心灰意冷;治療費用已告罄,鋌而走險;

收買乞丐演雙簧,跳江救人得獎金;傾囊暫付醫(yī)藥費,室友威逼紙包火;

行差踏錯,自縛繭中;浴火救人,涅槃重生!

白血病女兒,缺錢救命;打工仔父親,預謀搶劫。意外驚悉,見義勇為有重獎;懸崖勒馬,搜羅契機做英雄。欲護夜行女,弄巧成拙;含冤被審訊,萬念俱灰。女兒病情危急,籌錢迫在眉睫。室友挑大梁,收買乞丐演戲;一躍成勇士,私吞獎金救女。眾人夸贊,含愧難當;同伙威逼,分贓無力。一念之差,欺世盜名受煎熬;浴火救人,名副其實真英雄!

刺骨的寒風,沿著寬敞的街道一路向前,毫不客氣地沖到了張東喜臉上,他背靠在一棵臉盆粗的小葉榕上,用冷得發(fā)抖的身體頂著寒風,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入夜的路燈光,落在街道兩旁的一排排小葉榕上,制造出了一團又一團黑魆魆的影子。在這些影子的掩護下,就算近旁有人走過,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

距離張東喜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是一家便利店,正在營業(yè),燈光明亮。慢慢走到那里,只要一分鐘,跑呢,五秒鐘就可以搞定。

便利店的名字很好聽——“勿忘我”。張東喜第一次看到它,望著招牌上深藍色的“勿忘我”,心想,老板一定是個很有詩意的人。

張東喜邁出去的右腳,還未落到冰冷的水泥地磚上,又看到幾個人走了進去。他急忙收回腳,進行新一輪的等待。還要等多久,他腦袋里也是一團亂麻,但只有等待,才能等來好時機。做任何事,時機都很重要,早一秒或者晚一秒,都意味著失敗。

背重新靠到樹干上后,張東喜原本加速跳動起來的心臟,又暫時歸于平靜。

一股冷風沿著車輛很少的街道吹過來,鉆進張東喜的袖口。他打了個寒戰(zhàn),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把右手伸進斜挎的皮包里,觸及了一片冰涼的鋒利,一股鉆心的疼痛猛地襲來?!八弧?,他吸了口冷氣,忍著疼痛,把從舊皮包里縮回來的右手舉到了眼前。

暗紅色的血液順著食指朝掌心緩緩蔓延。張東喜急忙將食指放進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這個習慣,他從小就養(yǎng)成了。村里的大人們說,把流出來的血吃到肚子里去,才不會浪費吃下的那些生氣血的飯。長大后,他知道這種說法很無知,不過把傷口放嘴里,口水倒能起到一定的消毒作用,降低感染幾率。

讓張東喜受傷的,是一把長約二十厘米的西瓜刀。西瓜刀,顧名思義,是用來切西瓜的。但讓西瓜刀難過的是,它的主人張東喜一丁點兒買西瓜的念頭都沒有。冬天的西瓜,價格貴得離譜,張東喜舍不得?,F(xiàn)在就是花一塊錢,他也要在心里盤算很久。

刺痛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很快就被四面八方吹過來的寒風趕跑了。但張東喜心里沒有輕松,反而在痛感消失后,多出一堆無法搬開的沉重,從心臟出發(fā),肆無忌憚,占領了四肢百骸。

這沉重的源頭,是張東喜的寶貝女兒張小安。

想起剛滿三歲的女兒,張東喜鼻子發(fā)酸,眼眶潮潮的,急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要隨時保持警惕,可不能給眼淚模糊視線的機會。

目光穿過小葉榕的陰影,停在便利店門口,張東喜看到了期待已久的一幕:剛剛進去的那幫人嬉笑著走出來,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處。他的心再次猛跳起來,背部離開了樹干。張東喜不想再等下去了,決定馬上行動。

便利店里有兩個值夜班的店員,都是女的,一個不到二十歲,一個四十多歲。張東喜肩挑背扛兩三百斤都沒問題,對付她們不在話下。

張東喜把手探進皮包里,掏出了一只黑絲襪。那些警匪片里,搶劫犯都喜歡把它套在頭上,只在眼睛處剜兩個洞。黑絲襪套在頭上,擠壓了鼻子,他有些呼吸不暢。

抬腳跨出去后,張東喜的速度很快。他一直心懷忐忑,很害怕,怕走得太慢,打劫的想法會冰消瓦解。這樣的事情,張東喜不允許它發(fā)生。他需要錢,很需要錢。

錢能救他女兒小安的命。

張東喜在建筑工地上做泥水匠,掙得其實也不算少,每個月幾千,慢慢掙,掙個十年八年的,也能掙個好幾十萬。但女兒的病等不了這么久啊,賊老天留給她的治療時間并不多。張東喜需要很多錢,要得還很急,恨不得它馬上從天而降,落在自己頭上,就算被砸得頭昏眼花,也值得??慑X這種稀罕貨,哪個都把它當寶貝,從來不會從天而降,不過現(xiàn)在,它就躲在不遠處的便利店里,躲在收銀柜里。張東喜要做的事情,是拿著西瓜刀沖進去,讓那兩個女店員把錢找出來給他,乖乖地讓他帶走。之后他會提心吊膽,甚至被警察抓住,關到牢房里??墒牵团畠旱纳啾?,這又算得了什么呢?為了女兒,讓他入地獄都行。

張東喜邁向便利店的腳步,從有些猶豫變得堅定起來。在深冬的街道上,他堅定篤實的腳步,似乎要在冰冷硬實的彩色地磚上,踩出一個又一個坑洞。這些坑洞,代表著他一往無前的決心,代表著他沒有退路的勇氣。從買西瓜刀那一刻開始,他就沒有退路了,前面即便是刀山,即便是火海,即便是萬丈深淵,他也要義無反顧地往前闖。只有這樣,他女兒的命,才會有救。

不久前,張東喜的寶貝女兒小安高燒不退,張東喜的老婆李菊香把她送到了縣醫(yī)院。剛開始,主治醫(yī)生診斷高燒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但隨后,高燒持續(xù)反復,主治醫(yī)生覺得很蹊蹺,反復檢查,最后確診小安患的是兒童急性淋巴性細胞白血病,已到中危階段,建議趕緊轉(zhuǎn)院到市醫(yī)院血液科治療,如果不及時治療,病情會很快發(fā)展到高危,性命堪憂。

聽到診斷結果,李菊香癱坐在椅子上,天塌了一般,全身力氣都被抽空了。白血病,那是會要人命的病?。?/p>

這些事情,在外打工的張東喜并不知曉,他在工地上加班加點,想多掙點兒錢,把修房子借的債早點兒還清。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那筆債還剩不到五萬塊。張東喜信心滿滿,再努力干上一年,就能無債一身輕,光是想想就渾身舒服得很。張東喜正在往磚墻上抹水泥砂漿,咧開嘴,忍不住笑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他一看,是老婆李菊香打來的。電話剛接通,里面就傳來了李菊香號啕大哭的聲音。

“菊香,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快說,光哭有個啥用!”張東喜手忙腳亂,有些不耐煩地吼道。

“東喜,小安得了白血病!”剛說完,李菊香又哭了起來。

猶如晴天霹靂,在張東喜耳邊炸了個響,炸得他腦袋暈乎乎的。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追問道:“菊香,你說啥子糊涂話,前幾天我還和小安通電話了,她不是好好的嗎?”

李菊香抽噎著說:“小安得了白血病,我怕她治不好……”

沒等李菊香說完,張東喜打斷她的話,說:“好好的怎么會得白血?。縿e亂說!”說完這話,張東喜也知道,李菊香不可能拿女兒的身體亂說。一塊巨大的帶著尖角的石頭,突然從天而降,扎在他的胸口上,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平抹子不受控制,從他的手上落到了現(xiàn)澆板上,發(fā)出了“哐當”一聲響。

張東喜一直秉信“無事從容,小安即?!?,女兒出生后,便給她取名“小安”,就是希望她在成長路上健康平安,諸事順利。但老天爺就是這么諷刺,你越是希望得到的,它越不讓你得到。好好的小安,咋就會得白血病呢?張東喜不信老天會這樣殘忍。

李菊香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東喜,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小安的白血病還在中危階段,讓我們趕緊轉(zhuǎn)院到市醫(yī)院血液科去治療,治愈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張東喜聲嘶力竭地吼道:“那還等個啥,趕緊轉(zhuǎn)院去治??!”

李菊香猶豫片刻,說:“醫(yī)生說要治一兩年,起碼得花二三十萬,咱們修房子借的錢都還沒有還完,去哪兒找那么多錢治病??!”說著,李菊香又嚶嚶哭了起來。

張東喜用沾著泥沙的手背在眼睛上搓了一下,吼道:“光哭有個屁用,醫(yī)生不是說了嗎,小安的病可以治,轉(zhuǎn)院就轉(zhuǎn)院吧,沒有錢,咱們想辦法,砸鍋賣鐵,把自個兒賣了,也要治好小安!”說話間,女兒面黃肌瘦的小臉蛋,可憐巴巴的大眼睛,閃現(xiàn)到了張東喜眼前。

他一刻也不敢耽擱,心急火燎地趕上了回家的火車。

醫(yī)院病床上,小安面色蒼白,有氣無力地喊道:“爸爸,我難受,我要回家?!彼驹撆苤?,快快樂樂玩耍的,可是現(xiàn)在……

張東喜悲從心生,真想大哭一場。但他知道,他不能哭,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縣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告訴張東喜:“趕緊轉(zhuǎn)院吧,到市醫(yī)院的血液科去治療,只要治療及時,中危的兒童急性淋巴性細胞白血病治愈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但病情拖到了高危的話,那就難說了。”

張東喜心驚膽戰(zhàn),心懸到了半空中,稍不留神,就會摔個粉碎。

張東喜沒有猶豫,對李菊香說:“咱們必須治好小安,越早治療越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病魔折磨。”

李菊香一臉無奈道:“我也想,可是錢呢?要幾十萬呢,咱們家現(xiàn)在總共才幾千塊。”

“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嗎?咱們再找人借吧,實在不行,就把房子賣了?!睆垨|喜咬著牙說。

東拼西湊,張東喜又借了好幾萬塊。舊債未去,再添新債,但小安轉(zhuǎn)院到市醫(yī)院血液科后,在藥物及時干預下,病情明顯好轉(zhuǎn)。主治醫(yī)生叫陳家明,是血液科主任,在治療兒童急性淋巴性細胞白血病上擁有非常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陳主任說:“在治療的第一階段,我們進行的是誘導緩解治療,非常成功,接下來還有兩個治療階段,鞏固強化治療和持續(xù)治療,從小患者目前的恢復情況看,情況還是很樂觀的?!?/p>

聽了陳主任的話,張東喜焦躁的心才踏實了下來。

女兒病情好轉(zhuǎn)了,本來是一件高興的事情,但張東喜和李菊香高興不起來。他們那點兒可憐的存款,加上借來的幾萬塊錢,根本擋不住治療費像流水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減少。女兒轉(zhuǎn)到市醫(yī)院血液科后,張東喜只在那里待了三四天,就趕回了工地,拼了老命地加班,想要多掙點兒錢。但來錢的速度還是比不上花錢的速度。想想剩下的兩個階段的治療,還要花十幾萬,張東喜和李菊香愁腸百結。兩人合計了下,決定把才住一年多的房子賣掉。

他們的想法很簡單,但實施起來卻不容易。修這個房子,他們前前后后花了將近二十萬塊。但現(xiàn)在新房子已經(jīng)變成了舊房子,想以同樣的價格賣出去,幾乎不可能。更讓他們尷尬的是,村里人向往城市生活,有錢的都跑去城里買房子了。把賣房子的消息放出去后,幾乎無人問津,偶爾有問的人,給出的價格,也氣得他們想跳腳。

俗話說,掙錢如針挑土,花錢如水推沙。按主治醫(yī)生陳主任說的治療計劃,十多天前,女兒又回到了市醫(yī)院,開始第二階段鞏固強化治療。住院那天,李菊香打來了電話,說:“東喜,這次要花差不多十萬塊,家里的錢還差很多……”

不用她說,張東喜也知道是個什么情況,家里只有一兩萬塊,是他最近兩三個月寄回去的工資。還有二十多天,這個月的工資才發(fā),就算馬上發(fā),那點兒工資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該借的地方都借過了,還可以到哪里借呢?張東喜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

他腦補了各種來錢的辦法,發(fā)現(xiàn)它們就算能成,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沒錢,女兒第二階段的治療就沒法展開。陳主任說了,白血病想要治療出好的效果,就得按照計劃,一鼓作氣,耽擱不得。思來想去,張東喜腦子里只剩下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剛從腦子里冒出來,張東喜渾身一顫,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剩在腦子里的那一個辦法,就是搶劫。張東喜覺得,沒有比搶劫來錢更快的辦法了。他也知道,他的搶劫對象,肯定難逃法網(wǎng),但那個時候,女兒小安的治療說不定都結束了,只要女兒平安,他自己是生是死,關系不大。

打定搶劫的主意后,張東喜腦子里羅列了一個又一個搶劫對象:銀行不行,安保太嚴;夜行人不行,誰晚上帶那么多錢出來啊……

一天,張東喜去工地附近的便利店買肥皂,發(fā)現(xiàn)便利店生意很好,前來購物的人就沒斷過。結賬的時候,他看到收銀柜里放著一摞摞百元大鈔。目光掃過那些紅紅的票子,張東喜吞了吞口水。幾乎沒有猶豫,他就做出了決定:搶便利店。

踩點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晚上十點后,到便利店購物的人會慢慢少下來。張東喜把搶劫的時間定在了晚上十點后。

很快,他便沖到了便利店玻璃門外的臺階下。透過虛掩的玻璃門,他看見兩個店員靠在收銀臺前聊天。張東喜伸進皮包握著西瓜刀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嘴里嘀咕著給自己打氣:“不緊張,不緊張,為了小安,一切都值得……”

張東喜很清楚,這一腳跨出去,自己從此就要背上另一個身份——搶劫犯。他看到過各種搶劫案例,總是不明白搶劫犯到底咋想的,自己努力掙錢不好嗎,有啥子跨不過去的坎呢?小安患了白血病后,他們一家遭遇的難處,讓他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不好跨的坎。

小安,爸爸一定不會耽誤你的治療!

像打下去一支興奮劑,張東喜的血液沸騰起來。他抬腳跨上臺階,用力推開了便利店虛掩的玻璃門。察覺到有人進店,兩個女店員立馬終結了聊天,一起抬頭看向了門口。

張東喜快步跨到收銀臺前,揚起了鋒利的西瓜刀,指向兩個女店員。他張開嘴,從黑絲襪一個個針尖般細小的縫隙里擠出了一聲怒吼:“搶劫,把錢都拿出來!”

兩個女店員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身體也跟著顫抖起來,嚇得一動不動。

看到女店員的驚懼表情,張東喜原本的緊張緩解了下來。搶劫這事兒,他從未干過,今天算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剛開始,張東喜很擔心,害怕女店員會反抗?,F(xiàn)在看來,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張東喜捏緊了揚起的西瓜刀,再次吼道:“快點兒把錢都拿出來!”

站在收銀臺內(nèi)側的女店員急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手,想打開收銀柜抽屜。她的手顫抖著,拿著的鑰匙很久都插不進鑰匙孔。張東喜著急地揮了揮西瓜刀,大叫:“磨磨蹭蹭地干啥子,快點兒,我手里的刀子可不會磨蹭!”

在張東喜的威嚇下,女店員頓時淚流滿面,手中的鑰匙“哐當”一聲掉到了地上。聽到鑰匙落地的聲音,張東喜心里一驚,扭頭看了看門口,生怕會沖進來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從小到大,他沒有這樣緊張過,這樣怕過。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萬一有人進來買東西,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報警的。

“啪”,張東喜把西瓜刀狠狠地砸在收銀臺上,發(fā)出了一聲脆響。他眼露兇光,說:“只要拿到錢,我不會傷害你的,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p>

張東喜手心里捏著汗水,黏黏的,滑滑的。西瓜刀似乎有些不聽話,想從他的手里溜出來。他換了一只手拿它,另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冰涼的收銀臺上。收銀臺內(nèi)側的店員蹲下身撿鑰匙時,張東喜的眼睛余光看向了另外一個女店員。她兩腿發(fā)顫,一動也不敢動。收回目光時,他看見收銀臺內(nèi)側墻壁上掛著的電視機開著。

屏幕下方“我市表彰見義勇為先進個人”幾個字,像一束明亮的光,倏然射進了張東喜的眼睛里。他一邊不時掃視兩個女店員的一舉一動,一邊瞟著電視屏幕。電視里播放的是晚間新聞。這條新聞不長,只一分鐘左右,但卻牢牢抓住了張東喜的心。主持人說:“今天上午,我市隆重舉行了‘見義勇為先進集體和個人表彰大會’,對見義勇為先進集體和個人,市政府給予了重獎,最高獎金十萬元?!?/p>

“十萬元”一進入耳朵,張東喜全身血液都燃燒了起來,籠在黑絲襪里的臉頰一陣陣發(fā)熱。我要是得到這十萬元,小安的醫(yī)療費就有了!這十萬是獎金,正大光明啊,我也不用去坐牢了!

見義勇為,拿政府獎金,別人辦得到的事兒,我張東喜也一定能辦到!

想到這兒,望著電視機屏幕,他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

突如其來的笑聲,嚇得兩個女店員全身顫抖。在新聞觸動下,張東喜有一個新想法,去當見義勇為的英雄,正大光明地拿政府獎金,給小安交醫(yī)療費。

距離最近的收銀臺內(nèi)側的那個女店員大哭道:“求求你,不要殺我,我馬上把錢拿給你!”說完,她迅速撿起鑰匙,插進收銀柜的鑰匙孔里。

她正要拉開收銀柜,張東喜喊道:“別動!”聽到喊聲,女店員條件反射,像雕塑一樣頓住了動作,一動也不敢動。

張東喜說:“妹子,不要怕,我不是劫匪?!闭f完,他不再揮舞西瓜刀,下意識地把它遞向女店員。女店員看到近在咫尺的西瓜刀,強撐身體的力氣泄了個一干二凈,雙腿一軟,蹲下去淚流滿面哭道:“別殺我,別殺我,我不想死啊,你要什么都可以!”

張東喜急忙收回西瓜刀,道:“妹子,別害怕,我不會殺你的,我也不是劫匪,剛剛就是和你們開個玩笑,不要介意,不要介意!別報警,千萬不要報警!”

張東喜一邊解釋,一邊把西瓜刀輕輕放到了收銀臺上??吹絻蓚€女店員依然十分驚恐,張東喜心想,難道是我籠在頭上的黑絲襪嚇著她們了?那我脫下它,她們應該就相信我不是劫匪了吧?

他把按在收銀臺上的手抬起來,向頸部移動,準備把套在頭上的黑絲襪取下。但手指剛接觸到滑膩的黑絲襪,他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側頭看向收銀臺側上方。在那里,一個閃著幾點亮光的攝像頭,正對著收銀臺攝錄。張東喜心里“咯噔”一下,取掉黑絲襪,攝像頭豈不是把我的樣子全部拍進去了嗎?

想到這兒,張東喜急忙放下了手。他很清楚影像被拍攝進去的后果,兩個受到驚嚇的女店員一報警,警察就會順藤摸瓜來抓自己的。張東喜多少了解點兒法律,就算沒有搶劫成功,一個搶劫未遂的罪名,那是逃不掉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感到背后涼颼颼的,似乎有一副手銬正向自己伸過來,要銬住自己。張東喜身上頓時冷汗直流,飛快地轉(zhuǎn)過身,拉開虛掩的玻璃門,撒開腿跑出便利店,迅速隱入路燈下小葉榕制造的一團團黑影里。他身后,隱隱傳來了兩個女店員聲嘶力竭的喊叫:“救命呀,打劫呀!”

隨著喊叫聲漸漸遠去,在一團團黑影的保護下,張東喜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他喘著氣,站在一棵小葉榕下,取下套在頭上的黑絲襪,扔到了不遠處的垃圾桶里。在黑絲襪脫離手掌,飛進垃圾桶不見蹤影后,張東喜抬起頭,望向天空,那里被城市的輝煌燈火拉上了一層帷幕,擋住了本該有的星星。他長噓一口氣,有些后怕,要是剛才真的搶劫了便利店,不管錢多還是錢少,等待他的只有坐牢!

張東喜突然很想念女兒和老婆。他摸出手機,摁亮屏幕,打開李菊香的微信,開始視頻通話。張東喜好想看看女兒那張嬌嫩嫩白生生的臉,聽聽她糯乎乎軟綿綿的聲音。不過,他知道,時間這么晚了,女兒肯定早就睡了。

“菊香,小安睡了嗎?”看著視頻里的李菊香,張東喜問。

“小安早就睡了。咦,你周圍好黑!你在哪里???”

張東喜左右看看。昏暗的路燈光下,除了馬路上偶爾駛過的一輛汽車,他站立的人行道上,再無一人。回想起便利店里那一幕,張東喜后怕不已,自己要是被警察抓住了,再想見她們母女就難了,現(xiàn)在真好,想見就見。他心里涌出一股子溫情,聲音低沉道:“菊香,我想你們了?!?/p>

張東喜用一只手搓了搓幾乎凍僵的耳朵,好想一步就回到妻女身邊,面對面感受李菊香母女倆呼出的陣陣熱氣,那一定非常溫暖。

“小安很想你,天天念叨你。東喜,你要快點兒籌錢啊,家里沒多少錢了。小安的病千萬不能中斷治療,陳主任說否則病情會加重的?!崩罹障愕穆曇粲行┏林?,張東喜用力捏緊了拳頭。他戀戀不舍地關了視頻,望著夜色中那影像略顯模糊的一棟棟高樓,自言自語道:我會成為見義勇為的英雄的,我會拿到獎金的,我會救小安的!

“英雄”兩個字,揪緊了張東喜的心。想起剛才,他很想感謝那則晚間新聞,如果沒有它,他怕是要準備亡命天涯了??磥?,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他要是早一步或者晚一步?jīng)_進去,就看不到那則晚間新聞了。看不到它,他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是個犯罪嫌疑人了。

慶幸之余,他依舊有些擔憂。我留下尾巴了嗎?警察會不會從蛛絲馬跡里偵查到我是那個企圖實施搶劫的人?

張東喜清楚,如果被警察抓住,劫未遂的罪名他是逃不掉的。張東喜覺得,時間于他,非常緊迫,必須趕在警察發(fā)現(xiàn)之前,湊齊小安的治療費。他捏緊拳頭,給自己打氣,趕緊見義勇為,趕緊當英雄,趕緊拿到獎金!

怎樣才能見義勇為呢?躺在宿舍的床上,張東喜再也無法入睡,嘴里嘀咕著。對面床上的李德新嘟囔道:“張東喜,你嘀咕啥呢,趕緊睡吧,明天還要上工呢?!?/p>

李德新的嘟囔聲提醒了張東喜,這家伙的鬼點子多,問問他,或許有好的建議呢。他把目光投向?qū)γ娲采?,問:“李德新,咱們有機會成為見義勇為的英雄嗎?”

被打攪了瞌睡,李德新氣鼓鼓地說:“張東喜,你腦殼有包啊,大半夜的,你當啥子見義勇為的英雄?當英雄有啥子好,一不留神小命就弄沒了,別做春秋大夢了,在工地上好好干活兒吧,多拿點兒工資,比癡心妄想好?!?/p>

張東喜不服氣地說:“李德新,你是不知道啊,我今天在新聞里看到見義勇為的表彰大會,獎金有十萬塊錢呢。我專門了解了下,政府的最高獎勵標準是三十萬。三十萬啊,頂我們在工地上辛辛苦苦不吃不喝干好幾年呢?!?/p>

“天上可沒有掉餡餅的好事?!崩畹滦職夂艉舻卮驌舻馈?/p>

張東喜辯解道:“天上的確沒有掉餡餅的好事情,但見義勇為可不是天上掉餡餅,需要我們實打?qū)嵉馗墒履兀热缦潞泳热?,比如勇斗歹徒啥子的。”他盯著映在天花板上斑駁的燈光,慢慢地,那燈光變成了一張張百元大鈔。張東喜情不自禁地喊道:“李德新,我一定要成為見義勇為的英雄!”

李德新翻身坐起來,摁亮電燈。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張東喜眼前的百元大鈔瞬間沒了影兒。李德新一臉不高興地看著他說:“我說張東喜,你個龜兒子,別做美夢了,趕緊睡吧。那獎金哪有那么好拿的?”

“如果有人掉到河里,我們把他救起來,你說,那算見義勇為嗎?小偷偷東西,我們進行舉報,應該也算吧。有人實施搶劫……”

“搶劫”兩個字剛說出口,便利店里發(fā)生的那一幕,倏然閃現(xiàn)到了張東喜眼前,嚇得他趕緊閉上了嘴巴。李德新問:“搶劫咋的了?”

張東喜才不會再說“搶劫”兩個字呢,從此以后,這兩個字是他的忌諱。他想了想說:“我們碰到持刀行兇的忌諱,也可以與歹徒搏斗?!?/p>

李德新打斷他的話說:“張東喜,你傻啊,有人持刀行兇,你也敢沖上去,不怕歹徒一刀捅死你啊,就像這樣子?!闭f話間,李德新的食指捅在了張東喜的胸口上,張東喜頓時打了個寒戰(zhàn)!是啊,與歹徒搏斗肯定屬于見義勇為,但那樣危險太大了,一不留神就把小命丟掉了。這個方法立馬被他否定了。

李德新想了想,眼珠子一轉(zhuǎn),神秘兮兮地說:“張東喜,你要是真想當見義勇為的英雄,其實也不難?!?/p>

這話讓張東喜頓時看到了滿滿的希望。他跳到地板上,兩步?jīng)_到了李德新床邊,迫不及待地問:“李德新,你有啥子好辦法,真成了,我絕對忘不了你的好。”

李德新把嘴巴靠到張東喜耳邊嘀咕著。聽著聽著,張東喜興奮的火苗慢慢熄滅了,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行,這可不行,弄虛作假,被發(fā)現(xiàn)了,沒啥好果子吃,搞不好還要吃不了兜著走,不行,絕對不行!”

李德新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說:“你傻啊,你又不是真的想做啥子英雄,你以為我不曉得,你想見義勇為,不就是為了拿獎金嗎,想那么多干啥子,拿到錢不就成了?”

張東喜繼續(xù)搖頭,說:“不行,絕對不行,被發(fā)現(xiàn)就慘了,再說了,哪里找人來配合咱們???”

李德新說:“張東喜,你就是個方腦殼,你要是同意干,找人的事情我來辦,活人還能被尿憋死?”李德新抬手向上指了指,“再說了,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再有別人曉得的,給個準話兒,干不干?”

張東喜想了想,一邊走回床邊,一邊搖頭說:“這事兒干不得啊,別獎金沒拿到,還惹一身騷。”

“不干就算了,害老子白費一番口舌,做你的美夢去吧。”見張東喜一根筋,李德新氣得破口大罵,倒在床上,拉過被子,呼呼大睡,再也不理張東喜。

張東喜滿腦子見義勇為的想法,躺回床上,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從工地上下班后,張東喜急忙用冷水洗了把臉,三下五除二脫了工裝,正準備出門,李德新在身后喊道:“張東喜,火燒到你腳背了嗎?那么著急上火的干嗎呢?都累了一天,一起整兩杯,我請客。”

“不了,我還有事?!崩畹滦聜阮^看向門口時,張東喜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

張東喜急著出門,是想找見義勇為的機會。他想好了,今天先去步行街溜達幾圈,看那里有沒有小偷,要是碰到了,他就沖上去抓住他們。抓小偷,事兒不大,但架不住他多抓幾次,總會引起關注的。張東喜所在的建筑工地距離步行街十公里左右,走過去要一兩個小時。他從工地上下來,已經(jīng)下午六點多了,真要走去步行街,豈不是晚上八點多了?打的太貴,他選擇坐公交車,雖然花的時間不少,但架不住便宜啊,只需要兩塊錢車費。

在工地上忙碌了一天,說不累那是假的。砌墻是個力氣活,一塊磚六七斤重,一天砌上千塊,算下來近萬斤呢。上了公交車,張東喜找了個空位坐好,疲乏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仰靠在椅背上,打算瞇一會兒,車載電視正在播報的一則新聞吸引了他的注意。電視屏幕下方有一排字幕:“是搶劫?還是搞笑?”記者手持話筒邊走邊說:“昨晚十時許,本市發(fā)生了一起劫案,蒙面歹徒持西瓜刀威嚇便利店值夜班的女店員要打劫,案情到底如何呢?請隨記者一起了解真相……”

聽到這里,讓瞌睡蟲弄得頭昏腦脹的張東喜頓時驚醒了。便利店、女店員、西瓜刀……這些名詞,哪一個聽起來都是那么熟悉。他的心一下子揪緊了。這說的是我嗎?

張東喜抱著一絲僥幸,希望不是說的自己。但屏幕上出現(xiàn)“勿忘我”這個曾經(jīng)喚起他無限詩意遐想的名字,像一張凹陷的反光板,把反射的所有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臉頰上。張東喜急忙埋下頭,生怕旁邊的乘客認出他。

隨著記者采訪的深入,張東喜耳邊響起了各種聲音。

“哈哈,這個人真是太搞笑了,什么不好裝,偏要裝個劫匪?!?/p>

“就是,你看他,最后還要把西瓜刀送給被嚇得要死的女店員,這家伙不去演戲,簡直就是浪費……”

在一片吐槽聲中,也有人說:“他應該不是作秀,可能是真的在搶劫,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中止了,這叫搶劫未遂,也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p>

聽到這兒,張東喜垂放在膝蓋上的手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他如坐針氈,難受得要命,好怕身旁有雙火眼金睛,讓他無可逃遁。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那就完了,小安的醫(yī)療費咋辦??!

張東喜不怕被抓住,只是怕他被抓住后,女兒小安的醫(yī)療費沒有著落。

正心緒凌亂時,旁邊座位上的一位老年乘客問:“小伙子,你身體不舒服嗎?怎么抖得這樣厲害?”

想要平靜下來的張東喜,心里更亂了。他慌不擇言道:“天氣太冷了,這冬天好冷!”

“車里不冷啊,開著空調(diào)呢。小伙子,你怕是生病了吧?”

張東喜一個頭兩個大,不知該怎么回答這位好心的老人才好。在他局促不安時,公交車報站廣播響了,天河購物廣場站到了。

突然響起的廣播聲,在被陌生的好心人弄得情緒緊張的張東喜聽來猶如找到了救星。車門打開后,張東喜第一個躥了出去,迫不及待地往前跑。

當周圍的喧囂聲勢不可當?shù)財D進了他的耳朵,他才如夢方醒,驟然想起自己到步行街來是要干什么的。

這一片有四五個大型商場。毫不夸張地說,這個步行街是這座南方大都市最繁華的地方,喜歡休閑購物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拼命地往這里擠。

到這個大都市打工這幾年,張東喜只來過這里一次,他不喜歡這種人擠人的感覺,憋得慌。但這一次,張東喜對這里人像牛毛一樣多的情景有了深深的期待。步行街熙來攘往的人,為到這里來創(chuàng)收的小偷們創(chuàng)造了便利的條件,見義勇為的機會絕對不會少!

快步走進人流里,張東喜一雙眼睛在人潮里穿梭掃視。他聽見了自己心跳加快的聲音,“怦怦怦”,“怦怦怦”。張東喜很期待,也有些害怕。他知道,小偷們可不是善茬,行竊時,喜歡團伙行動,應對那些阻止他們“創(chuàng)收”的人,通常是群起而攻之。張東喜不是武林高手,面對可能出現(xiàn)的三五個居心叵測的成人圍攻,哪能不怕呢?但即便是怕,想起女兒,他也得沖上去。短期內(nèi),想要籌集治療費用,正大光明的手段,除了用見義勇為的方式爭取政府獎金外,他沒有其他可行的選項。

在人潮里,張東喜穿梭來去,苦苦尋找著屬于他的機會。每每有在他看來形跡可疑的人,他都會迅速靠近,以期抓住小偷行竊的現(xiàn)行。但在數(shù)度靠近后,張東喜收獲的,都是失望加失望。

一個衣著時髦、花枝招展的女人,看到他靠近后,還以為他想揩油,捂著鼻子甩過來一句話:“土鱉,就這個樣子,還想揩油,也不找個鏡子照照!”

聽到這話,張東喜怔住了,半晌回不過神來,被人流推得東倒西歪。

張東喜很想大聲回敬那個女人一句粗話,話到嘴邊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是來見義勇為的,可不是來惹事的。

從步行街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張東喜沒有逮到一次見義勇為的機會。他的后背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將秋衣吸附在皮膚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他的一雙腳,更是被汗水泡得酸軟無力。張東喜沒有放棄,繼續(xù)在步行街兩頭來來回回逡巡??吹讲叫薪稚系男腥藦拿芗较∈?,他知道,今天怕是要無功而返了。

張東喜無奈地嘆了口氣,發(fā)現(xiàn)見義勇為也不似他想的那么容易。盡管出門前,張東喜就給自己打了預防針,告訴自己,世上的事兒,不是你想干,就一定能干成,時機不到,任你怎樣想都沒有意義。就算是這樣,失望還是固執(zhí)地跑出來,把他整個人都包圍了。

張東喜掏出手機一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上十點鐘了。明天還要上班呢,睡得太晚,精神恍惚,在工地上太危險了。這樣想過后,他抬腳向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快步走去。

在工地上忙碌了一天,又在步行街溜達了兩個多小時,他實在累得慌,想小睡一會兒,但剛閉上眼,又馬上睜開了。他很清楚,累了一整天,精力已經(jīng)疲弱到了極點,說是小睡,一不小心怕是會呼呼大睡,坐過站。他強迫后背離開座椅靠背,硬撐起身體,左顧右盼,想用這種方式分散注意力,趕跑要命的瞌睡蟲。公交車上的乘客不算多,但位置坐滿后,過道上還零零星星地站著幾個人?;蛟S是晚上十點了,乘客們都很疲憊的緣故吧,車廂里并不吵鬧,一些人在小聲說話,一些人仰靠在椅背上酣睡,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張東喜坐在最后面靠左邊的座位上。在這個位置,側頭右偏,能把車廂里的情況看個一清二楚。

公交車中門后側靠窗的座位上,一個女孩睡著了,腦袋跟著顛簸的車廂一起小幅度搖晃著。她身旁過道的另一側,坐了個金發(fā)男。張東喜發(fā)現(xiàn),金發(fā)男的雙手正伸向女孩,拉開了她放在腿上的皮包拉鏈,在里面悄悄摸索著??吹浇鸢l(fā)男鬼鬼祟祟的樣子,“小偷”兩個字從張東喜的腦海里跳了出來。

想到這兒,張東喜原本昏沉沉的腦袋立即清醒過來,心跳也驟然加快,立馬坐直了。金發(fā)男發(fā)現(xiàn)了他的舉動,側頭看了看張東喜,用眼神發(fā)出了無聲的警告,金發(fā)男旁邊過道上站著的兩個男子,也側頭把惡狠狠的目光投向了他。他心里有些發(fā)虛,急忙躲開了幾雙盯著他的眼睛,佯裝低頭看車廂地板。其實,地板上并沒有什么稀奇玩意兒。

張東喜知道,真要破壞了幾個小偷的好事,他的下場一定會很慘,一頓痛揍或許是輕的,說不定還會挨刀見紅。

更重要的是,他上中學時曾經(jīng)在小巷子里見義勇為,為了保護一個被欺凌的男生和幾個混混打了一架,事后那被欺凌的男生卻因懼怕混混的報復,不肯說出事實,導致張東喜被老師以打架的罪名處分了,他為此傷心了很久。

他已經(jīng)十多年刻意不去回想這件讓他不愉快的事了,但是此刻卻想起來了。這些年,一想起這件事,張東喜心里就梗得慌。

會不會悲劇重現(xiàn)呢?他猶豫了。

當張東喜打退堂鼓時,女兒那雙亮晶晶水汪汪的大眼睛閃到了眼前。一個聲音在他的腦海里響起來:“你不想要獎金了嗎?不想救小安了嗎?”在它的攪動下,張東喜握緊拳頭,目光立馬堅定起來!

或許是覺察到了他的異動,金發(fā)男給旁邊站著的男子使了個眼色。那個男子幾步走到張東喜身邊,低聲呵斥:“小子,別多管閑事,不要命了?”

男子的呵斥,讓他有了短暫的迷惘。但片刻后,他的血液又躁動起來,想要一雪前恥。見張東喜站了起來,男子用手狠狠推了他一下說:“小子,真不想活了?”

男子推的力量有點兒大,在“咚”的一聲悶響中,張東喜的屁股又重新落到了座椅上。在撞擊張東喜時,男子的腰帶上露出了一把裝在皮套里的匕首。前些天,張東喜選擇搶劫工具時了解了很多刀具,一眼就認出那把匕首是殺傷力很大的軍刀。

可不能把命都弄丟了,要不然誰給女兒籌錢?

想到這里,張東喜的勇氣像潮水一樣退去了。

那女孩還沉浸在睡夢中。張東喜局促不安,把目光投向了車窗外。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男子把手伸向了腰帶上的匕首,看到男子的動作,張東喜一驚,道:“我,我到站了,要下車?!?/p>

張東喜話音剛落,公交車的報站廣播響了起來。

張東喜逃命似的一口氣跑回了宿舍。聽到開門聲,仰躺在床上玩手機的李德新笑著問:“張東喜,見鬼了嗎?跑那么急干嗎?”

張東喜無言以答,厭憎自己剛才的怯懦。但他又不是身懷絕世武功的大俠,只是個普通人,面對帶了兇器的歹徒,不怕才怪呢。他渴望見義勇為,渴望成為英雄,渴望得到表彰,渴望拿到不菲的獎金。只要這些渴望實現(xiàn)了,女兒第二階段的治療費用就有了保障。前提是,他必須要有在危險前面敢于站出來的勇氣。出聲阻止那幾個小偷,大不了挨頓揍,甚至挨上兩刀,但這就見義勇為了啊。張東喜后悔不迭,好想狠狠地搧自己幾巴掌。跑出去轉(zhuǎn)悠一晚上,不就是想見義勇為嗎,但機會跑到了面前,自己硬把它給錯過了。張東喜雙手揪著頭發(fā),懊喪地嘆了口氣。

覺察到他的異樣,李德新問:“張東喜,還在為醫(yī)藥費的事情發(fā)愁???你跑出去碰運氣,哪年才碰得到啊。就算你運氣好,碰到了,但你考慮過沒有,見義勇為是有危險的。還是考慮下我說的那個主意吧?!?/p>

想想忙了一晚上卻無功而返,張東喜心里一動,問:“要是穿幫了怎么辦?”

李德新眼珠一轉(zhuǎn),以為張東喜改了主意,放下手機,拍著胸膛保證道:“怎么可能穿幫!這事情,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可能知道啊。東喜,考慮好了,咱們說干就干。你做好當英雄的準備就行,其他事情交給我來辦。”

“你這么熱心,想要啥子好處呢?”

李德新說:“咱們住在一個宿舍里也不是一兩天了,我就不兜圈子,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事情真要是成了,獎金你不能一個人獨吞,我也要分一份。”說完,他舉起右手,伸出了四根手指頭。

“四千?”張東喜皺著眉頭問。

李德新笑道:“你這是打發(fā)乞丐啊,我要總獎金的四成,如果你拿五萬,我就要兩萬。說真的,我還想要一半的。錢這東西,又有哪個不喜歡,我當然也喜歡,但想了想,你現(xiàn)在更需要錢給娃兒治病。我吃點兒虧,就要四成。怎么樣?”

張東喜沉默下來。昨天,李德新出這個主意時,他心里是十分抗拒的,他是個實誠人,最討厭弄虛作假,覺得自己同意了李德新的主意,就成了騙子。張東喜拉不下這個臉,心里對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見義勇為,還懷有幾分希望。但是,小安的病情不等人。

良久沒等到張東喜回應,李德新催促道:“就算你去見義勇為了,認定也需要個過程的。娃兒等得了那么久嗎?”

張東喜心頭不由得一緊。是啊,就算我可以等,但小安的病也不能等啊,延誤了治療,我這個當爸的,還有啥子臉面對她呢?張東喜眼前又出現(xiàn)了女兒嬌小的身影,她伸出糯乎乎的小手,摸著他滿是胡茬的臉頰。那小手上傳來的溫暖,讓張東喜的心頓時柔軟起來。他瞇著眼睛享受時,一股寒風突然卷來,他驚恐地看到,女兒原本嬌嫩的小手變得蒼白,變得僵硬如冰,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女兒的小手,用自己的溫暖去驅(qū)走冰寒。當他的手即將碰到女兒晶瑩剔透的小手時,那小手卻在風中“咔嚓”一聲四分五裂……

“張東喜,到底同不同意,你總得吱一聲?。 崩畹滦伦叩綇垨|喜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

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張東喜看到的是李德新一臉的不滿,意識到自己又走神了。這段時間,他總是走神,陷入到莫名恐懼的臆想里。那些臆想,盡是女兒在他眼前遭遇不幸,而他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還是再試試吧,真的山窮水盡了,再聽李德新的建議也可以。想到這兒,張東喜再次搖頭拒絕了李德新。他說:“多謝了,但我還想再試試,真的沒有辦法了,再麻煩你?!?/p>

李德新有些失望,說:“張東喜,你瞻前顧后,縮頭縮腦,怕這怕那的,成不了大事。想那么多干嗎呢,咱倆一起直接開干,多好的事情。也只有我才愿意幫你出這種主意。放心吧,真要是干成了,我會把事情爛到肚子里的,誰也不說。我說張東喜,你不會是害怕我分錢吧?我都只要四成了,你還不滿意啊?做人可不能太貪心啊!”

“不是不愿意分錢給你,只是覺得這事兒有點懸,我有些害怕。再等等吧,實在不行,我們再一起弄,好嗎?”坐在冰冷的床沿上,張東喜解釋道。

李德新氣呼呼地睡了,再也沒有答話。

又要難以入眠了。近段時間,每到夜里,張東喜都會陷入這樣難受的境地。但他必須強迫自己入睡,明天還要去工地。他施工的那座高樓,已經(jīng)修到了三十多層。在那么高的地方施工,精神狀態(tài)不好,一個站立不穩(wěn)摔下來,下場就是一命嗚呼。他可不能死,小安還等著他呢!看著昏黃的燈影,張東喜念念有詞,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只羊……直到數(shù)了一千多只羊,他才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第二天上工時,張東喜正在砌墻,又接到了李菊香的電話。電話里,李菊香聲音嘶啞道:“東喜,錢湊好了嗎?”

他不想讓她操心女兒病情,還擔心錢的問題,便撒了個謊:“你照顧好小安,不用擔心錢的事情,小安的治療不會中斷的?!?/p>

李菊香猶豫了一下,說:“你多注意身體,咱們家可再也生不起病了?!?/p>

張東喜正要掛上電話,電話里傳來了女兒脆生生的聲音:“爸爸,您在哪兒???我想您了。”

張東喜的心頓時柔軟起來,說:“爸爸也想你,小安在家有沒有乖?。柯爧寢屧挍]有?”

“我當然乖乖啦,叔叔阿姨們都說我又乖又勇敢呢,打針針、吃藥藥都不哭的?!?/p>

張東喜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奪眶而出。

“大男人,哭個啥,不嫌臊得慌嗎?趕緊砌墻,今天你的進度慢,砌得也歪歪扭扭的,像個學徒,劉光頭看見了,又要鬼火冒?!苯欣钐鞓返墓び烟嵝阉?。

張東喜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他明白,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還是控制不住。他抬眼看了一下前面的墻,自己砌的明顯比李天樂那邊矮上一大截,即便非專業(yè)人士也能看出來不對。這樣的墻,被劉光頭發(fā)現(xiàn)了,不僅要返工,還要扣工資。趕在劉光頭過來前,張東喜把砌歪的墻拆除了。

李天樂不滿地看著他,說:“你這要耽擱工期啊,別老走神!”

這時,劉光頭從遠處指指點點地走了過來。劉光頭叫劉有金,是這片工地泥水匠活兒的包工頭。張東喜心不在焉,根本沒發(fā)現(xiàn)包工頭來了。

想想那差的不是一點半點兒的治療費,張東喜就忍不住愁上心頭。該借的地方都借了,工資又不多,在斷了搶劫的念頭后,他要走捷徑,只有見義勇為拿獎金這一條路了。

我要見義勇為!我要當英雄!張東喜想著,揚起手,磚刀“咔嚓”一聲砍在堅硬的磚頭上,碎屑飛濺。

“你和磚頭有仇嗎?亂砍個屁啊,砍壞一塊磚,要損失一塊多錢呢。再亂砍,扣你的工資!”劉光頭看著張東喜,不滿地指責道。

張東喜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手了,失手了?!?/p>

這態(tài)度,劉光頭很滿意,搖了搖肥厚的手說:“別磨磨唧唧了,抓緊點兒干活兒,快過年了,咱們得在年前把這座樓的墻全部砌好?!辈坏葟垨|喜回答,劉光頭轉(zhuǎn)身走了??吹絼⒐忸^走遠了,他砌著墻,又走神了。他好想手里的那一塊塊磚頭變成一摞摞錢啊。

“張東喜,劉光頭又回來了。”李天樂低聲喊道。張東喜急忙把游蕩的魂兒拉了回來,繼續(xù)砌墻。

拋開亂七八糟的念頭,熬到下午收工,張東喜又心急火燎地跑出了宿舍。他決定換換思路。這次出去,張東喜有兩個想法:一是去濱江路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沒有跳江自殺的,或者不慎掉進江里的;再就是天黑了到偏僻的地方溜達,說不定會碰到劫匪。

建筑工地距離橫穿這座城市的大江有四五公里遠,有公交車直接開往濱江公園。從公交車上下來,江風迎面撲過來,有些刺骨。張東喜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脖子往衣領里縮了縮。十二月下旬,寒冬已深,再過幾天,這一年便會跑得沒影兒。他搓了搓凍得僵硬麻木的手,向四周望了望。在太陽躲起來的黃昏里,濱江公園游人很少,少有的幾個人也是腳步匆匆,想要快些離開這寒冷的地方。江風很固執(zhí),在張東喜身上死纏爛打,不肯離開。

走到濱江公園護欄邊的雕花鐵椅旁,疲憊向張東喜襲來。在工地上高強度地干了一整天活,要說不累那是假的,他想偷個懶,坐著等出手的機會。可當他一屁股坐到鐵椅上,冰寒像一根鋒利的尖刺,猛地刺透了張東喜的棉褲,他長吸一口氣,急忙站了起來,擔心坐下去太困睡著了,自己會變成一座想動也動不了的冰雕。

張東喜在濱江公園沿江一側慢慢走著,緊盯著江水——只要有人掉進江里,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救人。

當天邊的最后一絲亮光消失,張東喜等待的機會仍然沒有到來。從他口腔鼻腔呼出去的熱氣,幾乎要被凍成一坨又一坨的冰塊。他的心里被渴望塞得滿滿的。快點兒有人掉進去,快點兒吧!

突然,江面上傳來了“咕咚”一聲悶響。張東喜立馬警覺起來,凝神傾聽悶響聲的大概位置。片刻后,他發(fā)現(xiàn)響聲是從側前方傳來的。

難道有人掉進江里了?張東喜既興奮,又緊張。這一刻,張東喜像在深山老林里狩獵已久的獵人,終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獵物。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張東喜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縫。夜色里,他的眼睛像明亮的探照燈,掃視著江面。借著濱江道旁護欄上裝飾燈帶散發(fā)出來的亮光,在他目力所及處,并未發(fā)現(xiàn)江水中有任何掙扎的身影。但他沒有放棄希望,繼續(xù)耐心地察看著。三十秒,一分鐘,兩分鐘……時間過去了大約五分鐘,他也未在江面上看到希望中掙扎的身影。真要有人掉進了江里,這么長時間,怕是被沖到哪里去了!難道是我聽錯了?張東喜依依不舍地收回探索的目光時,不經(jīng)意一瞥,發(fā)現(xiàn)距離他四五十米遠的濱江道拐角處,有一處一閃一閃的亮光。

那是什么呢?張東喜的好奇心,像遇到美味的饞蟲,頓時被勾了起來。他邁開大步,毫不猶豫向那團閃爍的亮光走了過去。

江風刺骨,不停騷擾張東喜裸露在夜色里的臉頰。走向那團亮光時,又是“咕咚”一聲傳了過來。張東喜條件反射般立馬雙手按在護欄上,瞇著眼睛,再一次仔細搜索江面。他可以肯定,他沒聽錯,剛才的的確確是有東西落入水中發(fā)出的聲響。

半晌后,張東喜依舊沒有看到江面上有任何掙扎的身影。他收回了懊惱的目光,繼續(xù)向那一團亮光走過去。突然,那團亮光站了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人,頭上戴著礦燈。那人雙腳一前一后分開,做出了雙手上舉身體后仰的姿勢。張東喜看得很清楚,那人雙手舉著的是一根釣魚竿,向江面一拋,兩三秒后,江面上想起了“哐咚”一聲。

原來在釣魚啊,搞得他白歡喜一場。張東喜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釣魚人,從他旁邊走了過去,向濱江公園公交站臺走去。

狗日的,釣個魚弄出那么大響聲干嗎?張東喜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走到公交站臺前,張東喜猶豫片刻,決定步行走回建筑工地。四五公里的距離,以他的行進速度,一個小時就能回到宿舍了。走回去的路上,說不定還有見義勇為的機會呢。

美容師柳燕今天很不開心。預約好晚上七點鐘到美容院保養(yǎng)的客戶,晚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到。這個客戶是柳燕最大的客戶,每年花在美容保養(yǎng)上的錢都是好幾十萬,怠慢不得。時針快指到晚上九點的刻度時,望眼欲穿的客戶終于來了。在兩個小時的皮膚保養(yǎng)后,已經(jīng)十一點了。把客戶送走后,柳燕又急又慌地下班了。晚上一個人回家,她害怕。

柳燕租住的房子距離美容院其實并不遠,但將近一半的路程是路燈時好時壞的昏暗小巷。更讓她心驚膽戰(zhàn)的是,這條小巷前段時間發(fā)生過一起搶劫案,罪犯把受害者砍成了重傷,搞得她每次走過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總怕有劫匪。

走到小巷入口處,柳燕往四周看了看,猶豫片刻,咬咬牙,加快腳步走了進去。

已經(jīng)很晚了,周圍很安靜,柳燕突然發(fā)現(xiàn),靜無人聲的小巷里,除了她的高跟腳踩在地磚上發(fā)出的“踏踏”聲外,身后似乎還有另外的聲音。柳燕偷偷回頭,看見身后二三十米開外處,一個男人的身影正跟著她。

他是誰?跟著我干嗎?難道他想搶劫?想到這里,柳燕汗毛直豎,心都快跳出來了。她亂了神,高跟鞋一崴,控制不住身體的前傾之勢,一個踉蹌,摔倒在了地上。她還未來得及去感受疼痛,便聽到身后腳步聲加快的聲音。柳燕心驚膽戰(zhàn)地回頭,看到男人的黑影向她奔了過來。一陣熱血直沖她的腦門,盡管頭有些眩暈,她還是不斷地對自己說:“快跑,快跑,別被他抓住了!”

柳燕顧不得撿起丟在一旁的皮包,強忍腳踝處的疼痛,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股力氣,支撐著她竭力站了起來,向小巷出口沖去。

驚慌失措的柳燕沖到了小巷出口處。這時候,她身體里的力量像被抽空了一樣,站立不穩(wěn),搖搖欲倒。一道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柳燕的驚恐到了極點。她閉上眼睛,張開口,終于喊出了一聲:“救命!”

“別怕,我們是警察,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聽了這話,柳燕雙腿一軟,就要坐到地上。扶著她的手用了用力。柳燕睜開眼睛,指著身后的小巷,驚魂未定地說:“警察同志,有劫匪!”等到發(fā)現(xiàn)手里的皮包不見了,她繼續(xù)說,“我的包被他搶走了!”

這時,張東喜正好提著包走到小巷出口。剛才,他看到前面的女子摔倒在地上,想要走過去扶她一把,不料,她站起來發(fā)瘋一樣地跑了??粗优苓h的背影,張東喜有些納悶,她這是咋的了?走到女子摔倒的地方,他看到地上有個皮包,便撿了起來。他猜測,皮包一定是那個女子掉的。張東喜撿起皮包,快步往小巷外走去,想追上女子,把皮包還給她。他不知道包里有啥子東西,貴重的,不貴重的,但它們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反正他沒有把皮包據(jù)為己有的念頭,哪怕是一丁點兒也沒有。如果追不上那個女子,張東喜打算明天下班后把皮包送去派出所,讓警察找到她。

他選擇走偏僻小巷,是覺得這種地方行人稀少,犯罪率相對高些,更容易見義勇為??上У氖?,他再一次失望了,搶劫案沒遇到,卻遇到個摔倒后爬起來拼命逃跑的女子,反倒把他嚇了一跳。

“搶我皮包的那個人就是他!”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猛地躥進了張東喜的耳朵里。

誰搶走了誰的皮包?他疑惑地向前看去,路燈光下,一個女子正用手指著他,滿臉憤怒。他剛要開口解釋,女子身旁的一個男子三兩步跨過來,扭住了他的手臂。手臂上傳來的疼痛,讓他從迷茫中清醒過來,他被當成劫匪了啊,這種背鍋的事情,可不能接受!他被扭著的手臂用勁掙扎,想要擺脫控制。扭住他手臂的男子呵斥道:“小子,別亂動,膽兒挺肥??!前幾天落網(wǎng)的劫匪還有同謀,我們今天剛來查訪,你就來了!搶人后不逃跑,還敢大搖大擺走出來,你這是挑戰(zhàn)我們警察的威嚴嗎?”

聽到“警察”兩字,張東喜立馬大聲辯解道:“警察同志,我沒有搶她的包啊。”他的話音剛落,另一個男子走上前來,從他手里奪走了那個皮包,抬手把包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說:“你沒有搶,這包是哪里來的?難道它自己會飛,直接飛到你手里了?”

張東喜急道:“我真的沒有搶她的包啊,這包是她自己扔到地上,我撿起來的……”

他還想說下去,但被奪走包的那個警察打斷了,他冷笑一聲道:“行了,有什么想說的,到派出所再說吧,你這樣的人,我們見得多了!”

聽到嘲諷,張東喜一陣氣悶,滿肚子話被堵在喉嚨里,找不到出口。

在被押往派出所的路上,張東喜知道了跟著一起過去錄口供的、堅持認為他是搶劫犯的女子叫柳燕。一路上,她沒有給他一點兒好臉色看,看向他的目光里全是憎恨。張東喜從來沒有這樣憋屈過,真是有苦無處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搶劫的罪名真要是落實了,他被關到牢房里,小安的治療費用咋辦?。?/p>

一進派出所,張東喜又喊了起來:“警察同志,那包真不是我搶的啊,真是我撿來的!”

押著他的警察神色威嚴地警告道:“喊什么喊,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你要是真被冤枉了,查清楚了,自然會放你走的,再亂喊亂叫,就先關你幾天再說。”

張東喜嚇得立馬閉上了嘴巴。要是被關幾天,給小安籌集治療費的事情就要耽擱下來了,老天啊,難道你想讓我無路可走嗎?

柳燕的身影消失在那個房間門口后,張東喜覺得很無助,如果柳燕一口咬定是他搶了包,這個搶劫的鍋,他怕是背定了。他想見義勇為當英雄,反而被當成了罪犯,真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在被羈押審訊的一個多小時里,張東喜了解到,在小巷出口處抓住他的警察叫趙安,另一個略胖的警察叫劉明飛。在審訊室亮如白晝的燈光下,他們兩個翻來覆去地追問他,這么晚了,為什么還要在外面溜達,是不是有什么不良企圖。

張東喜肯定有企圖啊,見義勇為,當英雄,就是他的企圖,不然他瘋了,那么晚那么冷還在外面溜達,但搶劫的念頭他真的沒有啊,一丁點兒也沒有,當然,幾天前那場搶劫未遂除外。

警察趙安和劉明飛死死盯著他的目光,驚得張東喜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再解釋自己沒有任何搶劫柳燕的念頭,甚至還把夜晚在外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但效果不甚明顯,趙安和劉明飛依舊死死地瞪著他。那些翻來覆去的問題,讓張東喜煩躁不已,覺得快要瘋掉了。

張東喜頭昏腦脹,眼皮沉重,很想一頭栽倒在審訊室地板上,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顧,痛痛快快睡上一覺。過去的好些個晚上,他經(jīng)常被噩夢驚醒,難得睡上一回安穩(wěn)覺。在他昏昏欲睡,放棄了當晚被放走的希望時,審訊室的門再次被推開了。一股冷風灌了進來,他經(jīng)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一直糾纏的綿綿睡意暫時離他而去。

走進審訊室的是一個中年警察。中年警察看了一眼張東喜,低聲說道:“柳燕已經(jīng)把事情說清楚了,她的皮包是因為害怕,在跑出來時,自己掉在地上了,不是他搶的?!?/p>

“這么晚了,他跟在人家單身女子后面,是不是有別的意圖呢?”趙安盯著他,還想說下去。中年警察打斷了趙安的話:“疑神疑鬼的,沒有證據(jù)的事情,不能憑空猜測,咱們辦案是要講究證據(jù)的?!?/p>

中年警察來到張東喜面前,笑著說:“張先生,對不起,今晚的事是個誤會,現(xiàn)在你可以離開了,這都深更半夜了,我們派車送你回去吧?!?/p>

望著中年警察,張東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難以置信地問:“我真的可以走了嗎?”他害怕聽錯了,白歡喜一場。中年警察很干脆地點點頭。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張東喜從椅子上迅速站起身,抬腳向?qū)徲嵤议T口走去。中年警察說派車送他那話,他堅決拒絕了。張東喜才不要警車送呢,要是被工友看到了,還以為他犯罪了呢。這么晚了,一般來說,工友們都在呼呼大睡了,但保不準哪個家伙會起夜呢?還是自己走回去吧,反正這里離工地也不遠。至于被警察逮到派出所審訊一番的事情,只能自認倒霉,不敢生出啥子討說法的念頭。

走出派出所,冬夜的寒冷擺脫了墻壁遮擋,在刺骨的風的唆使下,向張東喜肆無忌憚地猛攻而來。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他使勁跺了跺腳,脖子往衣領里縮了縮。派出所離工地宿舍差不多兩公里遠,走路也就二十分鐘的事情。他搓了搓凍得有些麻木的手,感覺暖和了很多,邁步向工地宿舍走去。走出幾十米后,他回過頭看了看,派出所大門躲在一排排濃密的小葉榕中。他使勁吸了下鼻子,“呸”的一聲,往腳下的人行道地磚上吐了一口痰,積壓在胸口的那團子悶氣,立馬被趕出來,消失在了寒夜里。

但張東喜心里沒有輕松起來。連續(xù)幾日,他下工后跑出去尋找見義勇為的機會,均以失敗告終。開始時的滿滿希望,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不停消磨,在這個差點兒被當成搶劫犯的夜晚,徹底變成了絕望。那條看起來陽光明媚的大道,并不是他想走就可以走的。張東喜嘆了口氣,握緊了放進衣兜里的手。真的沒有機會了嗎?小安怎么辦啊?

張東喜的腳,又在地上重重地跺了一下。腳底傳來的一股麻痛的感覺,把張東喜從茫然無措中拉了回來。

不行,不能就這樣認輸,必須籌齊小安的治療費!

想到這兒,張東喜終于下定了決心,邁開大步,向工地宿舍走去。

李德新的鼾聲在剛能擺得下兩張單人鐵床的宿舍里回蕩。

“李德新,李德新,快醒醒!”走到李德新床邊,他一邊拍被子,一邊喊道。李德新嘟囔著翻了個身。見狀,張東喜借著窗外工地照明燈射進來的亮光,走到李德新床邊,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片刻后,李德新呼吸不暢,一把撥開了張東喜的手,不滿地說:“張東喜,你瘋了啊,想謀殺我嗎?”

“我決定了!”張東喜望著李德新,迫不及待地說。

李德新打了個哈欠,睡眼蒙眬地說:“你大半夜把人弄醒,就說你決定了,你決定個啥???”李德新把身體側向墻壁,又要呼呼睡過去。

想起剛剛受的委屈,張東喜使勁拍了下李德新的被子,氣呼呼地說:“李德新,你自己說過的話忘了嗎?”

“我說的話多了,你說的是哪句?”李德新從床上坐起來,扯過被子裹住身體問,“你到底說的啥子事情?”

“見義勇為那個事情,我決定了,按照你說的做!”張東喜說。

李德新笑道:“老子早就跟你說過,運氣不是想碰就能碰到的,你偏不聽,硬要跑出去碰運氣。早點兒做決定的話,說不定事兒早就成了。親兄弟明算賬,規(guī)矩還是之前說的,我要四成?!?/p>

張東喜沒再猶豫,咬了咬牙說:“四成就四成,事情干成了,啥子都好說?!?/p>

“兄弟,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保管給你辦得巴巴實實的,你就安心等著做英雄吧。”說話間,李德新從被子里伸出的手,和張東喜伸出的手拍了一下?!芭尽钡囊宦暣囗?,在昏暗的屋子里,顯得特別響亮。

張東喜疲憊的心,情不自禁顫了顫。

接下來的夜,對張東喜來說,依舊有些難熬。他怎么也睡不著,有些猶豫,也有些擔心。他瞪著大大的眼睛,緊緊盯著天花板上那些光斑。

不到萬不得已,張東喜不想采用李德新說的辦法。世界上的事兒,假的就是假的,不管你做得多逼真,它始終脫離不了假的本質(zhì)。但連續(xù)幾天受挫,逼得他走投無路。一邊是女兒的救命機會,一邊是保持本心,張東喜艱難地做出了選擇。媽的,假就假吧,先把治療費湊齊再說。

第二天,李德新沒有去工地。張東喜問:“你今天干嗎去?不去上工,會惹毛劉光頭的?!?/p>

“你說呢?”李德新看張東喜的目光像在看個傻子一樣,“你以為咱們說的那件事情那么好辦呀,是要花很多功夫去操作的,我要的錢可不是白拿的?!?/p>

張東喜“哦”了一聲,提醒道:“可別忘記跟劉光頭請假啊?!?/p>

李德新頭也不回地說:“咋能忘呢!我跟劉光頭說我得重感冒了,要到醫(yī)院去弄點兒藥。這狗日的劉扒皮,還讓我快點兒弄了藥回工地繼續(xù)上工呢?!?/p>

看著消失在工地圍墻拐角處的李德新,張東喜急忙向正在施工的那幢樓走去。見義勇為一天搞不成,他就一天不敢怠慢上工。

張東喜滿腦子疑惑,李德新到底會咋弄呢?千萬別搞砸了啊,他把見義勇為拿獎金的希望,全寄托在了李德新身上。但不管如何問,李德新的嘴巴都很嚴實,就是不告訴他具體操作辦法,只是一口咬定:“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保證給你弄好,弄不好,我他媽就是烏龜王八蛋?!?/p>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張東喜只能選擇相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道理他還是明白的。雖然一次次失敗,已在他心里形成了陰影。

李德新可沒有那么多擔憂。他信心十足,只要找到合適的幫手,就能一舉做成張東喜見義勇為的事兒。他要找的幫手不需要多高明的本事,一個會游泳的流浪漢就可以了。

按照李德新的計劃,張東喜在寒冬里下水救人,協(xié)助他成為英雄的落水者,必須水性比較好才行,不然弄不好反倒丟了性命。因此,每見到流浪漢,李德新都會湊上前去問一聲:“老兄,你會游泳嗎?”

李德新把幫手確定為流浪漢,他們吃了上頓沒下頓,哪有多余的心思去關注別的什么。他走街串巷,問了十幾個流浪漢,終于找到了一個會游泳的,許諾事成之后給一千塊錢酬金。接下來,他把要流浪漢做的事情說了出來。當然,李德新可沒傻到說是幫人見義勇為當英雄拿獎金,而是編了個愛情故事,說朋友的女友想和他分手,嫌他膽子小不夠勇敢,他便想做一件勇敢的事情,讓女友看看。聽了李德新的話,流浪漢撇撇嘴說:“就這個事情嗎?放心好了,我劉三做事,包老板滿意。”

在劉三的要求下,李德新預付了五百塊錢。看著劉三拿錢后喜笑顏開的樣子,李德新趕緊和他約定好了時間和地點,并一再告誡:“劉三,這事兒你誰都不能說,你被救出水后,也不要在現(xiàn)場停留,必須馬上離開,我會跟上來把剩下的錢給你的?!?/p>

下工后,聽到李德新說的事情進展,張東喜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第二天一早,他便在電話里向劉光頭請了假,請假理由和昨天李德新的一樣。李德新呢,自然也是請了假的,他要去把那個叫劉三的流浪漢帶去濱江公園。一個宿舍里的兩個人同時請假,氣得劉光頭一通大罵:“你們兩個是豆腐做的嗎,那么容易就感冒了,都快過年了,正趕工期呢,盡給老子整幺蛾子!”

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濱江公園一改往日的冷清,變得熱鬧無比。這么多游人,他們不會看出什么問題吧?張東喜有些擔憂,給李德新打了個電話。

李德新正帶著劉三趕往濱江公園。聽到張東喜的擔憂后,他氣咻咻地說:“張東喜,你屬老鼠的嗎?那么膽小,總是怕這怕那的。人多豈不是更好,我還怕人少呢,人多才好有見證,傳播才更廣。”

李德新說的這些,張東喜覺得蠻有理的,約好按計劃執(zhí)行。李德新說:“我和劉三已經(jīng)到了濱江公園沿江步行道上,怎么沒看到你呢?你趕快到江邊的步行道上來?!?/p>

張東喜三兩步便走到了臨江一側的步行道上方。步行道邊是一排高度超過一米二的仿木水泥樁護欄。護欄外側下方兩米處,灰綠色的江水正緩緩流淌著。

張東喜看到,在李德新前面不遠處,搖搖晃晃走著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流浪漢,從他身旁經(jīng)過的人,都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口鼻。張東喜知道,那個流浪漢就是李德新說的劉三。他快步走向步行道時,撥通了李德新的電話:“我看到你們了!”

張東喜掛了電話,看到李德新幾步便越過了劉三。在經(jīng)過劉三身邊時,他的身體略微停頓了一下。張東喜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股熱血沖到了頭上,耳根一陣陣發(fā)燙。

李德新走開后,劉三抬腳爬到了步行道邊上的水泥樁上,瘋瘋癲癲地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看到這驚險的一幕,距離劉三很近的游人大聲驚呼:“快下來,危險!”

劉三沒有搭理這些提醒,自顧自站在水泥樁上面,向連接兩根水泥樁只有一只腳掌寬的平衡木走去。走上去后,他的身體搖晃得更加劇烈,似乎一陣風,便能將他從上面吹下來。江邊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趕緊下來,別掉江里了,不要命了嗎?”

聽到這些話,張東喜的心跳越來越快,一下又一下撞擊胸腔,讓他有了憋悶的感覺。他急忙抬手按壓在胸口上,竭力平靜下來。

“哎喲,那個要飯的掉到江里了,快救人啊!”略微走神時,張東喜耳朵里跑進了嘈雜的驚呼聲。他抬眼一望,護欄上的劉三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按事先和李德新說好的,他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不能耽擱太久,要是掉江里的劉三憋不住氣,自己浮到了水面上,還見義勇為個屁啊。

張東喜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到了劉三掉江的地方。在距離江岸五六米遠處,劉三手忙腳亂地撲騰著,一副隨時要被江水淹沒的樣子。

張東喜沒有猶豫,把鞋子踢到一邊,脫去厚厚的羽絨服,雙手按著護欄,攀了上去,雙腳使勁一蹬,身體在剎那間騰空后,落入了冰涼的江水里。

即將跳下去時,他斜眼看到了李德新身體靠在步行道護欄上,面向這邊舉著手機。

從張東喜落水那一刻開始,深冬的江水就毫不吝惜地把所有冰寒送給了他。在無孔不入的江水圍困里,他的上下牙齒互相撞擊,發(fā)出了“咔咔咔”的聲音。寒冷刺骨,他無論如何集中精力抵抗,依舊有馬上被凍成冰棍兒的危機感。

“加油!加油!”在張東喜和寒冷對抗時,身后響起了一陣又一陣喊叫聲。在江水里撲騰的劉三十分入戲,任誰都看不出他會游泳。張東喜揮動手臂向前游去,距離劉三越來越近。終于,他被凍得有些麻木的右手,緊緊抓住了劉三的衣領。

感受到右手上傳來的重量,張東喜身體反應的速度立即遲鈍了許多。他竭力折轉(zhuǎn)身體,向江岸游去。劉三撲騰的地方距離江岸并不遠,也就五六米。這點兒距離,往常他只需揮動兩下手臂就能游到。但這一刻,它變得非常漫長,讓他有咫尺天涯的感覺。他拼命揮動左手臂,雙腳使勁蹬水,想要縮短這段變得漫長的距離。寒冷透過皮膚,刺進了他的心臟,血液流動的速度似乎越來越慢,身體也隨之變得僵硬。有那么一瞬間,張東喜覺得身體似乎正在遠離自己的思想,劉三猶如一塊千斤巨石,要拖著他往江底沉落。

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恐懼,以為自己就要完蛋了,就要被該死的冰冷的江水吞噬了。張東喜沒有想到,劉三會變得那么重,他幾乎拖不動。按照最初的預想,以他的水性,從五六米外的江水里把劉三弄到岸邊,不會比身體健康的人登三五級梯坎更難。但事實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但張東喜不會放棄,要把英雄做到底,堅持下去,女兒就有救了。這個念頭,支撐著他,直到前伸的左手艱難地碰到步行道下方人工修建的堅硬江堤。

江堤和手掌親密接觸時,張東喜長舒了一口氣,老天保佑,終于回到岸邊了。

睜開眼睛,張東喜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床邊坐著李德新,他看著張東喜說:“兄弟,事情都辦妥了,等會兒有記者前來采訪,你準備一下吧?!?/p>

聽到這話,張東喜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從江水里把劉三救上來后,就算張東喜換了干衣服,但浸到骨子里的冷,依舊如影隨形地纏著他,他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冰窩中,看不見的冷氣包圍著他,讓他冷得不由自主,被子上加蓋了很多厚衣服,依舊暖和不了。張東喜知道,他這是發(fā)燒了。下半夜,李德新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發(fā)抖,伸手一摸,驚呼起來:“張東喜,你好燙啊,趕緊去醫(yī)院!”不顧張東喜的反對,李德新把他送到了工地附近的一家醫(yī)院里。

醫(yī)生檢查診斷后,得出了結論,張東喜患了急性肺炎,必須住院治療??粗〈策叺踔妮斠汗?,他懊惱不已。這肯定要花不少住院費,他心疼起來。李德新俯身對他說:“這個時候生病,未必是壞事?!?/p>

這話,很快就得到了應驗,張東喜的肺炎真是適逢其時。他正為住院的事心煩意亂時,李德新帶著兩個人走了進來。他們一個扛著攝像機,一個拿著話筒。這架勢,張東喜一看就知道了,他們是記者,來采訪他了。背對記者,李德新張開口無聲地示意:“看你的表演了,好好說?!?/p>

這是張東喜第一次面對記者,有些緊張。兩個記者是市電視臺新聞部的,在采訪了他之后,又采訪了主治醫(yī)生。

“我們一定會讓人們知道你的英雄壯舉,為你點贊?!甭犃穗娨暸_記者離開時說的話,張東喜隱隱的一絲擔憂,都變成了羞愧。隨后,他又陸續(xù)接受了幾波報社記者和網(wǎng)站記者的采訪。

網(wǎng)站的新聞率先發(fā)布出來。當天下午,一篇《流浪漢不慎落水,農(nóng)民工舍身相救》的新聞發(fā)布在網(wǎng)站社會新聞欄目里,詳細介紹了張東喜的救人全過程,以及因吸入太多江水患肺炎的事情。在新聞中,記者還上傳了一段熱心網(wǎng)友提供的他救人的視頻。李德新點開那篇新聞,得意地說:“見義勇為板上釘釘了,你就等著做英雄吧?!?/p>

網(wǎng)站新聞發(fā)布后,市電視臺和報紙的新聞也都出來了。張東喜勇救流浪漢的事情,一時成了新聞熱點,人們對他的舉動交口稱贊。第二天,政府相關部門及時派出了工作人員到醫(yī)院慰問,被他救人舉動打動的民眾也自發(fā)前來探望他。在走馬燈似的人流里,張東喜知道,他的見義勇為,他的英雄之名,已經(jīng)坐實了。但人們對他呼的“英雄”名號,他聽著心里發(fā)虛,本能地厭煩,忍不住自我吐槽,我算哪門子英雄啊,我就是個騙子。為了獎金,這話他可不敢說出聲來。

主治醫(yī)生說,急性肺炎要住院治療兩三周。但張東喜住院一周后,就再也住不下去了。這一周里,他救人的事跡,得到了一個叫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委員會的部門確認,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為他頒發(fā)了三萬元獎金,濱江公園轄區(qū)街道也送來了三萬元慰問金,讓他意外的是,他打工的那家建筑公司也獎勵了他兩萬元。一口氣拿到八萬元,張東喜算了一下,已經(jīng)夠女兒的治療費了,其他的錢,他一分不敢多要,也不想多要。他不貪心,本來就不是要指望這個發(fā)家致富,眼下解了燃眉之急,至于自己欠的那些錢,他要靠雙手,自己去還!

醫(yī)院里,張東喜一天也不愿意多呆。他想快點兒回老家,趕緊把錢送到李菊香手里。他不顧主治醫(yī)生的勸阻,態(tài)度堅決地出了院。出院后,他直接從醫(yī)院去了火車站。上了火車,他掏出手機,想給李菊香打電話,才發(fā)現(xiàn)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沒電關機了。反正二十多個小時就到家了,不打電話也行,親口告訴她豈不是更好?想到這,張東喜按了按胸口,那里貼身衣服口袋里放著一張銀行卡,存著八萬塊錢。他側頭看向窗外,鐵軌旁的夾竹桃退得飛快。目光穿過那些夾竹桃樹影,他仿佛看到女兒歡笑著向他奔跑過來的身影……

“你是張東喜嗎?”張東喜迷迷糊糊時,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循聲看去,對面座位上的男子正望著他。他從未見過此男子,猶疑片刻問:“你是哪位?”

男子笑著說:“你不認識我的,但我認識你?!?/p>

男子掏出手機,點開頁面遞到張東喜面前說:“這個人是你吧?”他斜眼一看,手機屏幕上的那個人,正是自己。男子收回了手機,豎起大拇指說:“你太牛了,那么冷的江水,也敢跳下去救人?!甭犞凶拥目洫?,張東喜心里一顫,臉頰發(fā)燙?!熬热恕钡氖聝壕褪莻€騙局,當不得真。真有人掉江里了,在沒有見義勇為獎金的情況下,我會跳進江里救人嗎?捫心自問后,那個猶豫不確定的答案讓張東喜覺得臉紅。

附近座位的人,聽聞張東喜是救人英雄,也都來七嘴八舌地追問他:“大冬天,江水那么冷,你跳下去救人,不怕冷嗎?不怕被淹死嗎?”

各種問題紛至沓來,織成了一張大網(wǎng),將張東喜籠罩其中。他想要破網(wǎng)逃出,使出渾身力氣后,那網(wǎng)卻越收越緊。他覺得自己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被囚于網(wǎng)中,暴曬在烈日下,逃無可逃。這種感覺,一直持續(xù)到他下火車。

他幾乎是逃命般的從火車站直接到了女兒住院的病房。

側頭看著走進病房的張東喜,李菊香愣住了,壓低嗓子問:“你咋回來了?不是說工地上最近很忙嗎?”

看到李菊香,張東喜像個孩子一樣,抑制不住激動道:“菊香,小安的病有錢治了!”說完,他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銀行卡,遞到了李菊香面前。

李菊香接過銀行卡。銀行卡上還附著張東喜的體溫。她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哽咽道:“這是真的嗎?”

張東喜望著熟睡中的小安,一臉慈愛,目光堅定地點點頭說:“是真的,小安一定會治好的。”

“小安這個階段的治療還要花好幾萬呢,錢夠嗎?”李菊香揚了揚手中的銀行卡,有些難以置信,緊張地問。張東喜很明白她此刻心里擔心什么,半個月前打電話時,他身上總共掏不出一千塊錢,短短半個月,他一個砌墻的,哪里能弄來那么多錢啊。他看著李菊香,語氣肯定道:“卡里有八萬塊呢!”

“什么?八萬塊?!”李菊香的激動變成了不安,將銀行卡遞還給他,“東喜,哪來這么多錢???借的嗎?”

張東喜搖搖頭說:“不是借的,我們都借過那么多人了,哪還能借得到啊?!”

李菊香臉上漸漸有了驚恐,說:“東喜,咱們可是清白人家,可不能亂來……”

張東喜知道她接下來想說什么,急忙打斷道:“瞧你想到哪里去了,這錢是我明明白白掙來的?!逼鋵?,他有些心虛,錢是他掙來的不假,可掙錢的真實手段,卻是見不得光的。

李菊香驚恐地搖著頭,不相信張東喜的話。別說李菊香不信,這事兒如果不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張東喜也不相信是真的,他一個砌墻的,怎么可能半個月掙到八萬塊呢??吹嚼罹障愕谋砬?,他急忙把自己跳江里救人的事情說了出來。聽到他救人得了肺炎,破涕為笑的李菊香又著急起來,緊張地問:“你現(xiàn)在沒事了吧?”

張東喜笑了笑,說:“我沒事的,要是有事,還能站在你面前嗎?這八萬塊錢是我救人的獎金和慰問金。你不相信,看看我救人的新聞報道就知道了,這事兒比真的還真呢?!?/p>

掏出手機后,張東喜才記起來早就沒電了。

“好啦,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見張東喜手忙腳亂找證明,李菊香說。想起他跳進冰冷的江水里救人的情景,她心里感到一陣后怕,擔憂地說,“東喜,下回再遇到這樣的事情,千萬不可以逞能,要注意安全,別冒冒失失當啥子英雄了,你要是出了事,我和小安咋辦?”

張東喜心里一暖,攬著她的肩膀說:“不用擔心啦,我好好地站在這里呢。我們?nèi)グ炎≡嘿M交了吧,這錢揣身上不放心?!?/p>

李菊香嗔怪道:“有啥不放心,政府獎給你的,又不是坑蒙拐騙偷來搶來的?!?/p>

“坑蒙拐騙”幾個字一入耳,張東喜臉頰一陣發(fā)燙。為了掩飾尷尬,他急忙說:“你在這里照看小安,我找醫(yī)生問問情況,順便把住院費交了。”

“嗯,你去吧?!崩罹障銓D(zhuǎn)身出去的張東喜說。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她皺皺眉,莫名心慌。張東喜帶回來的八萬塊錢,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啊,不然,再等幾天,沒錢續(xù)交住院費,女兒第二階段的鞏固強化治療就只能停下來。急需錢,錢就出現(xiàn)了。世界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情,又不是電影電視。李菊香總覺得這八萬塊錢的來源很蹊蹺。但無論如何,她都相信自己的老公,相信他不會干歪門邪道的事。

“爸爸,我要爸爸?!迸畠旱哪剜?,打斷了李菊香的胡思亂想。她急忙走到病床旁,看到微微蹙眉的女兒,心疼地喃喃自語:“我想那么多干嗎呢,小安的病有錢治就行了!”

張東喜跑去醫(yī)院收費處,把獎金、慰問金全部交到了醫(yī)院。他不敢把這筆錢留身上,害怕它會煙消云散。這幾天,不安像被強力膠水緊緊粘在他心上一樣,不管怎么擦都弄不干凈。

看著交費單上的“80000”,張東喜捏捏僅剩下10塊錢余額的銀行卡,一直糾纏他的不安,剎那間不見了蹤影。想到女兒的治療不會再被中斷,他走向病房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

張東喜正要推開病房門走進去,房間里傳來了女兒稚嫩的聲音:“媽媽,爸爸呢?”

“小安乖,再耐心等一會兒,爸爸給小安交治病的錢錢去啦?!?/p>

女兒的小手放在被子上,不安地說:“醫(yī)生叔叔阿姨們說,我的病需要花很多很多錢,小安不想爸爸媽媽花很多錢,我們回家好嗎?”

張東喜鼻子一酸,目光有些蒙眬。病房里又響起了李菊香的聲音:“小安不擔心,爸爸帶了很多錢回來,爸爸是英雄,你看,這些都是爸爸當英雄的新聞呢?!?/p>

“耶,我爸爸是英雄啦!”女兒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手機屏幕,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女兒的笑聲,像一擊重錘,敲打著張東喜放在病房門上的手。原本灌注在手上的力量,突然潰于無形,再也沒有力氣推開房門。他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女兒崇拜的目光,他覺得自己無地自容。他成功地欺蒙了所有人,但無法欺騙自己。

張東喜按在病房門上的手滑下來,背靠在走廊墻壁上,突然有些后悔聽了李德新的話。但不聽李德新的話,我又到哪里給女兒籌集住院費呢?

沉思片刻后,張東喜穩(wěn)定了心神,推門走進了病房。看到他,女兒一臉興奮,急切地向他伸出雙手,喊道:“爸爸,爸爸!”

張東喜幾步跨到女兒身邊,輕輕抱著她說:“小安,爸爸愛你?!?/p>

“我也愛您,爸爸!您是大英雄,是小安的英雄爸爸!”女兒的小嘴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說。張東喜覺得臉頰上癢癢的,它一直蔓延到了他心里。只要小安的病能夠治好,他當個騙子也沒有關系。只是女兒的話,還是讓他覺得羞愧難當。

李菊香說:“剛才有個叫李德新的人給你打電話了。”

張東喜“啊”了一聲,扭頭看著她。李菊香指了指張東喜正在充電的手機,繼續(xù)說:“我告訴他你辦事去了,回來再打給他?!?/p>

和李德新的約定,立時跳到了張東喜眼前,他心里頓時“咯噔”一響。

有些事情,逃是逃不掉的。拿到獎金、慰問金后,其實他并沒忘記約定,但李德新從八萬塊里拿走三萬多,他就只剩下四萬多了,根本不夠交女兒的住院費。思來想去,張東喜決定借用李德新那筆錢。他告訴自己,我只是借用,等有錢了就還給他。他知道,李德新打電話來,肯定是追問那筆錢的事情,但他已經(jīng)把錢全部交到了醫(yī)院,別說三萬,就是李德新墊付的那一千,他現(xiàn)在也拿不出來了。想到這兒,他立馬心情不好起來。但他沒敢表現(xiàn)到臉色上,生怕李菊香看出端倪,打破砂鍋問到底。

張東喜取下正在充電的手機,對眼巴巴看著他的女兒說:“小安乖,爸爸出去打個電話?!蓖》客庾叩臅r候,他眼睛的余光看向李菊香,發(fā)現(xiàn)她眉宇間有些擔憂。走到樓梯口,張東喜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李德新的電話號碼。

“你龜兒子跑哪兒去了,電話也打不通,你再不出現(xiàn),老子就要去派出所報人口失蹤了!”李德新咋呼呼地喊道。張東喜拿手機的手緊了緊,強作鎮(zhèn)定道:“我回老家了,不好意思,手機沒電了?!?/p>

“你走那么急干嗎?不想見我嗎?”

張東喜沉默了,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手機里傳遞的,只有兩人粗重的呼吸聲。他拿手機那只手的手心全是汗水。張東喜哪會不清楚李德新打電話的目的,但他沒有說話,不管說什么都是錯,都是多余的。他上齒緊咬著下唇,咬出了一道白痕。

既然逃不掉,那就面對吧。想到這兒,他長吁一口氣,說:“李德新,對不起。”

“你是大英雄,有啥子對不起我的?”李德新沉聲道。

張東喜滿口苦澀,道:“別人不知道情況,你還不知道嗎?娃兒治病的事情很急……”

李德新打斷他的話,說:“張東喜,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咱們早就約定好了的,我拿四成,八萬塊的四成,是三萬兩千塊,你打算什么時候給我呢?”

“說好的事,我哪會不給你啊。”張東喜摸摸余額只有10塊錢的銀行卡,心里發(fā)虛。

李德新笑著說:“你明白就好。龜兒子的,一聲不吭就出了院,老子還以為你想獨吞那筆錢呢。我還真不怕你獨吞,那事情里里外外咱都清楚,我只要捅出去,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你認賬就好,我把銀行卡號發(fā)給你,直接把錢轉(zhuǎn)到我卡上吧。”

李德新的威脅很明白,他料定張東喜不敢獨吞那筆錢,因為他的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張東喜心里一緊,說:“李德新,真的對不起!”

“我可不是來聽對不起的,給錢,啥事兒沒有,你還做你的英雄?!?/p>

稍微一想,張東喜就能想清楚李德新話里的意思,給了那筆錢,你繼續(xù)做英雄,不給,英雄就不要做了。對所謂的“英雄”名譽,他本來毫不在意,他做見義勇為的英雄,就是為了拿獎金。問題是,英雄當不成,獎金也就拿不成了。想到這兒,張東喜急忙說:“那筆錢我肯定會給你的,只是現(xiàn)在身上沒那么多,你緩我一陣子,保證一分不少地給你?!?/p>

“你當我傻?。 崩畹滦職夂艉舻卣f。

張東喜壓低聲音,說:“真沒騙你,那筆錢我都拿去交了娃兒的住院費。容我?guī)滋?,好嗎?就算砸鍋賣鐵,我也把錢湊齊。”說這些話,張東喜很無力,但凡砸鍋賣鐵能湊到幾萬塊錢,他也不會鋌而走險。

李德新沉吟片刻,說:“張東喜,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你的情況我知道,這樣吧,我給你一周時間,一周后,我一定要拿到我的三萬多塊錢。你要是拿不出錢,別怪我不客氣!”

張東喜心上像壓了一座大山,重得他想挪一下腳步都很難。他呆呆地站在樓梯口,門縫里擠進來的冷風撲在臉頰上,寒冷刺骨。張東喜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盡管不想承認,但殘酷的事實是,一周后,他不可能湊齊李德新那筆錢。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這個問題,像一盆黏稠的糨糊,傾倒在張東喜腦子里,所有思緒被黏在一起,轉(zhuǎn)不開。

回病房時,張東喜在臉上竭力擠出了一絲微笑。看著他,女兒聲音糯糯地喊道:“爸爸,您怎么出去那么久,我都想您了?!?/p>

女兒的聲音,像一縷春風,吹走了他心里的擔憂。他幾步走到床邊,在女兒額頭上親了一下說:“寶貝,爸爸剛剛在給叔叔打電話。”

一直看著他的李菊香,輕聲問:“出啥事了?”

張東喜笑了笑,說:“沒啥事,就是宿舍里的同事關心一下情況?!?/p>

張東喜原想把住院費交了后,最多陪女兒兩三天,就回工地去,繼續(xù)砌墻,耽擱時間太久,他怕劉光頭另外找人頂替他。砌墻工作雖然辛苦,畢竟認真干,一個月下來也有六七千塊,女兒第三階段的維持治療,還需要花兩三萬呢,多存幾個月,工資也能存上不少。但與李德新的通話,打亂了他的計劃。回工地后,張東喜實在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李德新。一周,到哪里找三萬多塊錢呢?

張東喜越想越頭疼。突然,他衣袋里的手機發(fā)出了“叮咚”響聲。他點開微信一看,是李德新發(fā)來了一個鏈接。張東喜有些納悶,迷惑中,他點開了網(wǎng)址,一條新聞立馬闖進了他的眼睛里——《“見義勇為”小伙承認是假英雄,沈陽警方:在查》?!耙娏x勇為”,“假英雄”,兩個詞像兩根尖刺,扎痛了張東喜的眼睛。新聞說的是沈陽一個男子被前女友砍斷肌腱后,卻造假說是制止盜竊行為遭到報復,假冒見義勇為被發(fā)現(xiàn)后,受到了警方的嚴厲查處。

李德新發(fā)來這條新聞的目的,張東喜當然清楚。這是想提醒他張東喜,如果不按時履約,他把事情捅出去,張東喜面臨的下場與這個人沒有兩樣。

李德新達成了目的,看過新聞后,如他所愿,張東喜心懷忐忑了,生怕事情曝光,被警方查處。

“弄虛作假騙取見義勇為獎勵、撫恤和相關利益的,經(jīng)核實后,由人民政府或有關部門撤銷其榮譽稱號,追回所獲獎金、撫恤補助和相關利益,違反治安管理規(guī)定的,由公安機關依法予以處罰;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這段話,是張東喜看過李德新發(fā)來的新聞,又在百度里查到的內(nèi)容。一旦這事被李德新捅出去,他面臨的,肯定會是嚴厲的刑事處罰。到了那時候,怕是周圍所有人都要唾棄他,他的老婆和女兒,也會被貼上“騙子家人”的標簽。這樣的結果,是張東喜不能容忍的。

見張東喜神色有些憔悴,李菊香很擔心,問:“遇到什么難題了嗎?”

張東喜擠出一絲笑意,說:“陳主任說小安的治療情況很好,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崩罹障銍@了口氣。她知道張東喜的脾氣,他不愿意說,不管你怎么問,都沒有用。

李菊香的擔心,張東喜哪會感受不到。但他和李德新的約定,真不能說出來,說出來了,她會更著急。李德新那筆錢怎么辦呢?張東喜腦子一團糨糊,半天也沒想出一個好的解決辦法。借錢來還給李德新,但在外面還欠十多萬外債的情況下,他很難再借到那么多。要是能借來錢,他也不會想去搶劫。約定的時間到了,要是湊不齊那筆錢,以李德新的那個性格,真能干出一拍兩散的事情來。

想不到好辦法,張東喜冒出了一個念頭,去醫(yī)院把交的錢退回來一部分。

不行,不行,他很快否定了這個主意。退回錢,小安的治療費就不夠了。張東喜寧愿被追責,被刑事處罰,被輿論圍攻,也不能接受女兒的治療被中斷。

與李德新間的約定,猶如一把懸在張東喜頭上的刀。稍不留神,這把刀就會砍下來,讓他體無完膚,支離破碎。張東喜反復權衡利弊時,陳主任到病房來查床。他說:“小患者治療情況很好,堅持治療,她恢復健康的概率很大?!?/p>

聽了陳主任的話,望著熟睡中的女兒,李菊香喜極而泣。這一幕,讓張東喜迅速做出了決定。與其今后一直因為李德新的威脅提心吊膽,倒不如干脆點兒,自己找政府坦白,不是有規(guī)定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主動去坦白,就算被處罰,我交到醫(yī)院的錢也不可能被拿出來。

想到這里,張東喜對李菊香說:“好好照顧小安?!闭f完,他向病房外走去。

走到門口,身后響起了李菊香的聲音:“你到哪里去?”

“我去辦點兒事!”說話時,張東喜沒有回頭。他的眼眶里裝滿了淚水。他不知道,這番出去后,要多久才能回到妻女身邊。

張東喜知道,市醫(yī)院附近有個派出所,距離醫(yī)院只有幾百米遠,穿過一條琳瑯滿目的小商品街,就能看到懸掛在墻上的那枚威嚴的警徽。

走在小商品街有些擁擠的街道上,兩邊門市里傳出來的各種叫賣聲,一股腦兒擠進了張東喜的耳朵里。如果是前兩天,聽到如此嘈雜的聲音,他心里一定會煩躁不安。但今天,這些聲音沒有對他形成任何干擾,拂不動他的一片衣袖。想通了關于那件見義勇為事情的前前后后,他拋開了糾纏自己所有的擔心,變得輕松起來。既然已經(jīng)作繭自縛了,他要做的事情,便是破繭而出。

距離派出所越來越近時,不遠處突然而起的驚慌的尖叫聲,像在平靜的湖水里投入了一塊石頭,瞬間打破了張東喜保持的內(nèi)心寧靜。他凝神一聽,聲音是從前面?zhèn)鱽淼?。順著奔跑的人流,張東喜抬頭向前望去,百米開外的街道邊冒出了一團濃煙??吹綕L滾的濃煙,他頓時明白人們?yōu)槭裁醇饨?,原來是失火了。遲疑片刻,張東喜撒開腿,逆著人流,向濃煙冒出來的地方跑去。

張東喜跑到濃煙冒出來的地方,擠入圍觀的人群前面,他看到,濃煙是從一家生活用品門市里躥出來的。人們擠在門市外,七嘴八舌議論著,但沒有誰敢沖進去滅火。人群前面,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癱坐在地上,雙目無神地喃喃自語:“完了,全完了,我的貨全完了??!”

聽了她的話,旁邊的人勸道:“人沒事就好了,貨不要緊的!”

中年婦女哭道:“我的幺兒還在里面呢!”

人們驚呼起來:“老板娘說她幺兒還在里面呢,這么大的火怕是沒得救了!”

站在人群里,中年婦女的哭叫,張東喜自然聽得清清楚楚。他抬眼看了看門市里持續(xù)不斷冒出來的濃煙,眼前突然閃過了女兒小安崇拜的目光。

“爸爸是英雄!”女兒的話,像一把巨大的鐵錘,一下又一下,落在張東喜的胸膛上。他握緊了拳頭,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我是英雄,是小安最崇拜的英雄爸爸!

想到這里,張東喜不再猶豫,抬腳向冒著濃煙的門市沖了過去。人們大叫起來:“有人沖進去了,你們看見沒有,有人沖進去了。那個人好勇敢啊,這么大的火,他怕是出不來了……”

當張東喜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濃煙中,有人對中年婦女說:“大嫂,不要太難過了,剛才有個人沖進去了,說不定他可以把你的幺兒救出來呢!”

聽到那人的問話,中年婦女“啊”的一聲大叫,頓時變得臉色蒼白,顫抖著說:“我說的幺兒,是我養(yǎng)了五年的一條泰迪犬……”

中年婦女的話,張東喜一句也沒有聽到。此時,他已經(jīng)沖進了門市里,強忍幾欲讓人窒息的濃煙和烤得讓人快要燒焦的烈火,不停地呼叫:“有人嗎?有人嗎?”但商品被引燃發(fā)出的噼里啪啦聲,掩蓋了他的聲音,讓它聽上去顯得特別細小。張東喜沒有放棄,竭力堅持著,他要成為女兒眼里真正的英雄,一定要。

在他看不見和聽不見的不遠處,消防車飛馳的車輪正碾過黑黑的瀝青路面,急促的警笛聲回響在城市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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