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湖江
《歌謠》周刊誕生于五四運動的時代大背景之下,五四運動的精神體現(xiàn)在文化領域,就是要批判舊文化,提倡新文化,它具有思想啟蒙的作用。接受新觀念的知識分子拿起民主與科學的思想武器,向舊的封建觀念發(fā)起了強烈的沖擊和挑戰(zhàn)。人們開始拋棄舊的眼光,開始重估一切事物的價值。歌謠向來就是流落于民間不受人重視的事物,但是經(jīng)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熏陶,知識分子們開始重視起它的價值。正如?;菰凇段覀?yōu)槭裁匆芯扛柚{》開篇就說:“現(xiàn)在文學的趨勢受了民間化了,要注意的全是俗不可耐的事情和一切平日的人生問題,沒有工夫去寫英雄的軼事、佳人的艷史罷了。歌謠是民俗學中的主要分子,就是平民文學的極好的材料。我們現(xiàn)在研究他和提倡他,可是我們一定也知道那貴族的文學從此不攻而破了?!盵1]新文化運動促使文學研究的視野從貴族文學向平民文學發(fā)生了轉(zhuǎn)換。
據(jù)《歌謠》周刊發(fā)刊詞,北京大學進行征集歌謠的活動,早在1918年2月就開始了,由劉半農(nóng)、沈尹默等擔任編輯,錢玄同、沈兼士考訂方言,編輯了一本《歌謠選》。1920年冬“歌謠研究會”成立,該會搜集歌謠的目的有兩種:一是學術(shù)目的,“歌謠是民俗學上的一種重要的資料,我們把他輯錄起來,以備專門的研究”;二是文藝目的,“所以這種工作不僅是在表彰現(xiàn)在隱藏著的光輝,還在引起當來的民族的詩的發(fā)展”。[2]《歌謠》周刊正是“歌謠研究會”所創(chuàng)辦,第一號刊出的時間是1922年12月17日,附于《北京大學日刊》發(fā)行。
魏建功(1901—1980),江蘇海安人,筆名天行、文里(貍)、山鬼、健功等?!爸Z言文學家。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北京大學教授、副校長,九三學社中央委員、常委等職。著有《古音系研究》、《十韻匯編》(合著),編有《新華字典》等。”[3]那么魏建功是什么時候加入“歌謠研究會”的呢?根據(jù)《魏建功先生學術(shù)年譜》的介紹,1918年夏,魏建功考入北京大學文預科俄文班,由于肺病未入學;1919年夏再次考取北京大學文預科乙部英文班;1920年12月22日在《北京大學日刊》發(fā)表《關(guān)于歌謠中正俗字問題給顧頡剛先生的一封信》,這是魏建功較早關(guān)于歌謠研究的文章;1922年秋,魏建功正式參加“歌謠研究會”的活動。[4]
魏建功之所以會被“歌謠研究會”吸納,是由于他對語言學強烈的興趣愛好以及深厚的功底。在進入北京大學之前,魏建功就打下了良好的語言學研究基礎,顧啟《魏建功早期語言學習考略》一文的研究顯示:1911—1913年,魏建功在如皋初級師范兼中學附屬兩等小學堂學習期間,師從王?;?860—1930)學習,王?;乔扒遑暽?、日本弘文學院畢業(yè)生,擅長小學,著有《廣韻切韻概要》《訓詁沿革》等,是一位思想開化的愛國者;1913—1918年,魏建功在江蘇省立第七中學學習,跟隨著名語言學家徐昂(1877—1953)學習國文,徐昂著有《南通鄉(xiāng)音字匯》《南通方言疏證》《通俗常言疏證》等重要學術(shù)成果,學習期間魏建功掌握了語言學研究之方法。[5]
考入北大正式成為“歌謠研究會”的成員之后,魏建功在參與《歌謠》周刊創(chuàng)辦的過程中分別扮演了編輯和作者的角色。
參加《歌謠》周刊編輯工作
創(chuàng)刊時期魏建功參加《歌謠》周刊的編輯工作,主要是擔任編輯助理,負責校對、發(fā)行以及聯(lián)系作者等業(yè)務。以《歌謠紀念增刊》為例,可以反映魏建功當時所作的工作。該增刊是為紀念《歌謠》創(chuàng)刊一周年而特別發(fā)行的,特意邀請魯迅先生設計封面。而編輯部負責和魯迅先生聯(lián)系的正是魏建功。在《〈歌謠〉四十年》的回憶文章中,魏建功也提及這件事:“《歌謠》周刊周年紀念出過一冊專題歌謠是‘月亮光光’兒歌,封面由魯迅先生設計。頭一年中間曾經(jīng)有過幾項專題討論,象‘歌謠’分類問題等。問題的討論也逐漸變化,起初是采集方法的討論,漸漸轉(zhuǎn)到分類和表現(xiàn)方法。隨著這方面工作范圍的開展,《歌謠》內(nèi)容越來越感到要擴充,篇幅也越來越需要調(diào)整,大約一年之后就籌備改組了版面式樣。第四十九期起改用橫排,篇幅的頁數(shù)仍舊,而字粒改小,行數(shù)增多了?!盵6]這里論及的是編輯《歌謠》周刊過程中的具體事務。
對于歌謠的搜集整理與編輯,魏建功有自己的心得體會,就在這期《歌謠紀念增刊》中,刊登了他的文章《搜錄歌謠應注音并標語調(diào)之提議》,他在文中指出,傳統(tǒng)古籍《爾雅》《方言》《釋名》等語言學書籍,表音的都是死字,沒有音標符號,也沒注意語調(diào),這是有缺陷的,所以他呼吁,搜錄歌謠應全注音標語調(diào),這樣有一舉兩得之效果——“既可保留歌謠音調(diào)的本真,研究中國語言學方面又多得一點輔助”。[7]
據(jù)統(tǒng)計,《歌謠》周刊“每周一期,每期8個版面。從1922年12月17日創(chuàng)刊,至1925年6月28日共出版了97號……1936年4月,《歌謠》周刊在胡適主持下復刊,至1937年6月26日,在刊出第3卷第13期后再次停刊?!盵8]累計以上全部所出《歌謠》刊號,總計150期。這個統(tǒng)計與魏建功的回憶基本相符,1937年4月2日《歌謠》5卷2期發(fā)表了魏建功《歌謠采輯十五年的回顧》,其實此時離《歌謠》周刊的永久??仓挥袃蓚€月的時間了,因此這篇回憶文章也就相當于一篇總結(jié)報告,是對《歌謠》編輯工作的總括:“第一個半年里收到三千五百六十九首,中間一年里收到七千六百六十七首,最后一年里只收到二千一百零三首,總共一萬三千三百三十九首……我們才發(fā)表了一兩千首就??恕瓘涂詠砝m(xù)收若干……就二卷發(fā)表的選錄說,一共才六百多首,分布的地方不過河北、山東、河南、江蘇、安徽、江西、福建、浙江、湖北、湖南、陜西、四川、廣東、云南、貴州、廣西、塞北、察哈爾、青海。”[9]從搜集歌謠所涉地域來看,其實已經(jīng)分布于中國的大部分地區(qū),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從發(fā)表的數(shù)量來看,或許是限于人力物力,并沒有達到理想的目標。1971年5月5日,臺靜農(nóng)為《淮南民歌集》所作的序言中回顧這段歷史寫道:“我所搜集的歌謠總約兩千首,有兒歌,有關(guān)于社會生活的歌,整理出來的六百首都是情歌;而男女的對歌卻沒有整理,都在抗戰(zhàn)中隨著我的藏書散失了。當年辛勤的搜集,并勞動了許多人,所存在的僅剩有曾經(jīng)在《歌謠》周刊上發(fā)表的一百來首?!盵10]臺靜農(nóng)在《歌謠》周刊上所發(fā)表的民歌,準確數(shù)字為113首,由此可見一斑。對于這樣的成績,魏建功是不滿意的,因此他在《歌謠采輯十五年的回顧》文末祝愿:“歌謠總檔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采輯!”[11]當然,一方面是多渠道努力采輯,另一方面是努力整理研究與發(fā)表,都應是題中應有之義。只可惜事態(tài)的發(fā)展并非彼時的魏建功所能預料。
擔任《歌謠》周刊的作者
《歌謠》周刊除了選編收錄來自全國各地的民間歌謠之外,也發(fā)表了一些專家學者研究歌謠的論文。除了做編輯工作之外,魏建功還是《歌謠》周刊的作者,作為主筆寫了多篇高質(zhì)量的研究論文。
魏建功《歌謠表現(xiàn)法之最要緊者——重奏復沓》這篇文章發(fā)表于1924年1月13日《歌謠》第41期,是對第39期顧頡剛《從詩經(jīng)中整理出歌謠的意見》一文的商榷性文章。顧頡剛文中說:“凡是歌謠,只要唱完就算,無取乎往復重沓。惟樂章則因奏樂的關(guān)系,太短了覺得無味,一定要往復重沓的好幾遍?!蔽航ü︸g斥了這種說法,認為著作者創(chuàng)作詩或歌謠,之所以重奏復沓,并非是因為太短無味,“樂的有味無味在譜調(diào)的制作好壞”,詩或歌謠的重奏復沓原因在于“他們都是內(nèi)心情緒有了很大的要求”。魏建功的研究還得出了重要的結(jié)論:“歌謠是很注重重奏復沓的;重奏復沓是人工所不能強為的?!薄爸刈鄰晚呈歉柚{的表現(xiàn)的最要緊的方法之一。”[12]
1924年12月7日《歌謠》第71期,魏建功(文中署筆名C·K)在《歌曲之辭語及調(diào)譜》一文中指出:“歌曲的調(diào)譜現(xiàn)在尚能在民眾中傳流者,實因為民眾的閑暇無所消遣,還很高興的學唱這些歌;而這些歌的內(nèi)容,又是民眾中常有故事傳說,或是深合民眾心理上感情發(fā)泄的辭語。因此,民眾的性質(zhì)也在流行的歌曲中可以看出;秦腔之悲壯,蘇州調(diào)、揚州調(diào)之纏綿,就因為這個。另一方面,歌曲的辭語與調(diào)譜又特別赤裸裸的表出平民的情緒的動靜;辭語的表現(xiàn)卻有藝術(shù)的高低,而使人有相當?shù)脑u價。他們能運用調(diào)譜制出新歌來,與原辭所表現(xiàn)的完全不同……”作者指出如《梳妝臺》《送郎十杯酒》《揚州十杯酒》等當時廣泛流行于民間的情歌曲調(diào),“把社會里真正的內(nèi)容說出來肯盡情表現(xiàn),除去藝不高明的寫實不足取而外。這種曲調(diào)既易于傳布,有志宣傳主義的人就該注意運用!”也就是說,作者注意到可借用舊的曲調(diào)填入新的革命的內(nèi)容,使得新的革命的內(nèi)容更易于廣泛傳播。如《十杯酒》(揚州調(diào))開頭一段原來歌詞如下:“一杯酒,可嘆奴自家!可嘆奴家命兒生得差,雖然是生就了閉月羞花貌,相交了薄情人,耽誤奴的年華!”這里表現(xiàn)的是封建社會的女性自怨自艾自憐的情景,當歌詞變?yōu)椤稅蹏啤罚婷布礊橹蛔儫ㄈ灰恍拢骸耙槐疲蓢@我華人,大夢猶未醒!實指望,五族共和,國家要強盛;又誰知小矮人起意想鯨吞!”此處的悲嘆則能喚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神圣使命感。[13]
1924年12月14日《歌謠》第72期刊載魏建功《“嘏辭”》一文。魏建功在文中指出,每逢嫁娶、建筑、年節(jié)等“喜事”說“嘏辭”是一種風俗,在舊社會,“說‘嘏辭’的人都是男女傭工,喜娘,‘盤頭’,匠人,其意在說幾句吉利話,討主人的歡喜,好得幾個賞錢?!睔w納“嘏辭”的內(nèi)容不外“發(fā)財,多子孫,做官,長生不死”等,“嘏辭”系隨口說出、連綿不斷帶韻律的句子。作者回憶自家的女傭工在大年初一掃地時說“嘏辭”,“她掃地的起初三下都向門里掃,每下說一句”,“一掃金;二掃銀;三掃聚寶盆。”[14]文中女傭工所唱“嘏辭”并不完整,在《歌謠》周刊第134期,宗丕風輯錄的十首塞北歌謠中,恰好記錄了這段完整的“嘏辭”,題名《一掃金》:“一掃金,二掃銀,三掃聚寶盆。聚寶盆里有個寶,子子孫孫用不了?!盵15]這是歌謠研究與歌謠搜集活動相互印證的證據(jù)。
除了上述文章之外,魏建功在《歌謠》周刊還發(fā)表了《拗語的地方性》《醫(yī)事用的歌謠》《方言標音實例》《“耘青草”歌謠的傳說》等文章。魏建功研究采錄歌謠的方法,得到了同時代同行的肯定。1936年《歌謠》第二卷第十六期刊登了臺靜農(nóng)的文章《從“杵歌”說到歌謠的起源》,在文末臺靜農(nóng)提出:“我以為研究歌謠:應該從題材里看出它的生活背景,從形式上發(fā)現(xiàn)它的技巧演變。題材所包含的是人類學同社會學的價值,由某種題材發(fā)現(xiàn)某一社會階段及其生活姿態(tài),這也就是朱光潛所‘想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詩的起源》)。至于形式上的音節(jié)的調(diào)諧,詞類的排比,則屬于文藝史的范圍。本刊第五、七兩期魏建功、羅膺中兩先生的文章所提出關(guān)于形式研究的方法,都是極正確的。”[16]臺靜農(nóng)所提及《歌謠》第二卷第五期魏建功的文章,題為《從如皋山歌與馮夢龍山歌見到采錄歌謠應該注意的事》,魏建功甚至在該文中提出民間歌謠的組織形式或能影響到新詩的建設,這是十分有見地的觀點。
《歌謠》周刊的橫空出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產(chǎn)物,它對中國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有研究者認為,《歌謠》周刊對民間文學的搜集、整理與研究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歌謠》周刊創(chuàng)造了民間文學工作的新經(jīng)驗,給現(xiàn)代民間文學開拓了道路,培養(yǎng)了一批民間文學工作者骨干與一支有經(jīng)驗的隊伍,給我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工作創(chuàng)造了十分有利的條件。新中國建立以后,成立了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陡柚{》周刊時代的有成績的優(yōu)秀民間文學搜集研究者,不但成為我國社會主義時代的民間文學家,而且成了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領導成員與骨干。應該肯定,社會主義的民間文學工作,是從《歌謠》周刊創(chuàng)造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在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史上,《歌謠》周刊是開篇第一章。”[17]無論是搜集編選還是學習研究民間文學,魏建功都有所作為。乃至日后他自身成為一代語言學宗師,在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中作出卓越的貢獻,想必也曾得益于他早年參與“歌謠研究會”、共同創(chuàng)辦《歌謠》周刊的這一段寶貴經(jīng)歷。
注釋:
[1]常惠:《我們?yōu)槭裁匆芯扛柚{》,《歌謠》,1922年12月31日,第3號。
[2]《發(fā)刊詞》,《歌謠》,1922年12月17日,第1號。
[3]周家珍編著:《20世紀中華人物名字號辭典》,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850頁。
[4]嚴紹璗、張渭毅編選:《魏建功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69-270頁。
[5]顧啟:《魏建功早期語言學習考略》,《南通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6]魏建功:《魏建功文集》第五冊,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71頁。
[7]魏建功:《魏建功文集》第三冊,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12頁。
[8]葛恒剛編:《民國歌謠集·北京大學〈歌謠〉刊載》前言,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2頁。
[9]同[6],第520頁。
[10]臺靜農(nóng)整理:《淮南民歌集》,海燕出版社,2015年,第1-2頁。
[11]同[6],第522頁。
[12]同[6],第15-25頁。
[13]同[6],第28-33頁。
[14]同[6],第36-37頁。
[15]葛恒剛編:《民國歌謠集·北京大學〈歌謠〉刊載》,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827頁。
[16]同[10],第140頁。
[17]路工:《開拓了現(xiàn)代民間文學的道路——為紀念〈歌謠〉周刊70周年而作(摘要)》,吳同瑞、王文寶、段寶林編:《中國俗文學七十年——“紀念北京大學〈歌謠〉周刊創(chuàng)刊七十周年暨俗文學學術(shù)研討會”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54頁。
(作者為福建師范大學閩臺區(qū)域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