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明朝的文章,第一大書是《徐霞客游記》。徐霞客身體力行,筆下山水有《史記》心,也就是寫史之心。寫史之心、寫碑之心都好,但司馬遷更多有雜帖之心。寫史之心、寫碑之心,以雜帖之心為底色方好?!妒酚洝返暮茫迷谒抉R遷的人情世故,這是大境界。寫史書要有人情,后世人寫史多有世故,少了人情。雜帖里有人情之美,讀《報任安書》,看到司馬遷身體里住著王羲之。太史公疾筆走在漢簡上,仿佛青銅器蒼綠的銘文,悲痛、曲折,透著股風(fēng)流云散的氣息,又有千萬人吾往矣的慨然。
午后與友人茶敘,談孔子、孟子,不勝向往。儒生的浩然,金光閃閃。最難的孔子并不失閑情。當(dāng)日一眾弟子在夫子面前各言其志,子路志在治千乘兵車之國,冉有三年可使小國足民,公西華愿為小相。曾點在旁鼓瑟,放下瑟直起身來,言道,暮春時節(jié),換上春衫,約五六個朋友,六七個少年,一起到城西的沂水中游泳沐浴,然后到城里舞雩臺上吹風(fēng),最后唱著歌,興盡而歸??追蜃佑迫簧裢?,喟然感嘆,他和曾點想法一樣啊。
莊子垂釣于濮水之上,楚王使人求之入仕為官。莊子持竿不顧,說不想變成死龜,供奉在廟堂上,寧愿做一只活物在泥漿里自在曳尾。曳尾涂中的歡樂自有逍遙,莊子不是范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春日在九華山下,見到滕子京墓,想起《岳陽樓記》。范仲淹文章大好,深得音律之美。“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八字百讀不厭,讓人感動,其中有天地之大美天地之大愛。天地之間,以慈愛最美。天地?zé)o有恩意,恩意在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更好在立意高遠,胸襟無二,有蒼生之念,故成名文。名樓有名文,名文有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名震古今。
讀完《范文正公文集》,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范仲淹有士氣,有真趣,真趣里有大開大合的精致,放浪間的簡約,有太多話頭可參,比后世中國文人閑趣高雅高出不止一截。范仲淹是宋人,下筆浩蕩卻有唐風(fēng)。宋人得唐風(fēng)者,兩個半,一為范仲淹,一為蘇東坡,王安石算半個,陸游差一點。
范仲淹有詩說得好:“相期養(yǎng)心氣,彌天浩無疆。”古人還說文章也是心氣,賢人之心氣。心氣樂則文章正,心氣非則文章不正。這些我信。年輕時候驚詫怪力亂神,如今只好正大、只求正大。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