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１

汽車快把人骨頭給顛散架了！帶團三日游的第一天，游客在民俗村附近用晚飯，大巴從這里開回賓館要四十多分鐘，窗外是模糊的山色樹影，導(dǎo)游曉田一路撐不住想打瞌睡。昨晚和司機對完賬，回房才躺下幾分鐘，被客人的電話叫起。那個客人在附近足浴館和一個女人發(fā)生爭執(zhí)，客人罵女人訛詐，女人斥客人賴賬?？腿伺鲁蕴潱褧蕴锝腥?。她說破了嘴，女人打了個折才算把事解決，回住的地方已快十二點。

曉田掏出保溫杯喝了幾口茶提神，發(fā)微信給男友小柳：“記得喂胖坨！”。胖坨是曉田的貓，白乎乎，肉嘟嘟。小柳回復(fù)：“喂過了！吃得比我好?！睍蕴镞@才放心，接著喝茶。

茶是由曉田老家烏莜鎮(zhèn)山上一種叫“黃萼木”的樹葉曬干制成的，有點苦澀，她不敢多喝，喝多了晚上睡不好。一天下來，她只想趕緊在床上躺平，昏天黑地睡一覺。導(dǎo)游這活兒，難怪說是青春飯，沒有體力根本干不下來。

今天一早八點半，曉田已在車上開始講解：“各位游客朋友，我們上午要去的景區(qū)是烏莜山的莫須溝，這里景色秀美，是避暑的勝地。我們待會去的第一座也是最大一座巖洞叫草鞋洞……”

去莫須溝的路有一段正在修，顛得不行，加上大巴座椅的海綿松了，彈簧硌得曉田屁股生疼。

草鞋洞涼颼颼的，洞內(nèi)縱橫地掛著許多彩色燈泡，映照得如同山妖老巢。方才還在車上昏睡的人們一下來了精神。曉田提高了嗓門兒講解：“相傳乾隆年間，一位大腳道士云游至此……”

頭回念這段導(dǎo)游詞時，曉田心里發(fā)笑，寫詞的人好像親自服侍過道士寢食似的。

游客們七嘴八舌，圍著大石一片議論。

“大家跟我來，接下來我們?nèi)⒂^道清池……”話筒傳出的聲音又高又尖，拖著尾音在洞內(nèi)回旋。

天熱，這個夏季烏莜山的旅游業(yè)務(wù)還算繁忙。有幾個原因，一是交通便利，離市區(qū)車程一個半小時；二是據(jù)說有位山民在山中目睹過一只白虎，這不僅是生態(tài)好的象征，更是吉祥之兆，說明此地有靈氣。

撇開這些“據(jù)說”，此地適宜避暑是真，植被豐富，多山多溪流，風光旖旎。游客們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到處是脖子上吊著喇叭，揮著小黃旗的導(dǎo)游，他們不停召集著頭戴紅帽或藍帽的游客們，“XX之旅的朋友們請跟我到這邊來！”“XX旅行社的朋友們，請跟上！”

整座烏莜山回蕩著此起彼伏的召喚聲，曉田常搞丟自己的聲音，有時她覺得哪支話筒傳出的都是她的聲音。

以前烏莜山?jīng)]名氣，后來經(jīng)過“開發(fā)”有了起色。職專畢業(yè)的曉田本來在家小公司做文員，去了兩月沒領(lǐng)到薪水，索性考了導(dǎo)游證做導(dǎo)游。

中午曉田帶客人去農(nóng)家大院吃農(nóng)家飯，八菜一湯，菜有“游龍戲鳳”“碧水翠鴛”等，這些都是旅游公司“開發(fā)”的成果。客人不管菜叫什么名，擠挨一桌，筷如箭矢，吃得風卷殘云。

下午又去了一處景點看百年古樟，傍晚行程結(jié)束，飯后送客人們回酒店。車里喧鬧，這次帶的游客多是夫妻，都忙著清點一路買的山貨特產(chǎn)之類，后座女人為丈夫買貴了幾塊錢一路喋喋不休，只有最后排靠窗的女人很安靜……曉田覺得當導(dǎo)游挺有意思，能碰到一些特別的客人。

2

靠窗的女人叫裴姐，報團資料上寫的三十多歲了，看上去挺年輕。不知為什么，曉田見她第一面就覺得有點眼熟，也許裴姐有些像她曾經(jīng)的音樂老師，也許是裴姐符合曉田對都市女性的想象——出現(xiàn)在時裝雜志和電視中的那種，精致，苗條，有故事。她是最后一個參團的客人。在集合點，到了集合時間裴姐還沒來，曉田正舉著手機打電話，就見一位瘦高的時髦女人拉著灰色小旅行箱從車后繞過來。

明晃晃的白天，裴姐身上卻彌漫著夜晚的氣息。她化妝，紫灰色眼影使她看人像隔著霧。她瘦得像只鷺鷥，穿白色T恤衫，深藍九分牛仔褲，褲子有幾個設(shè)計感十足的破洞。身上散發(fā)著香水味，幽暗的，像毒藥。曉田知道有款著名的香水就叫“毒藥”，她從沒用過，她想可能就是裴姐身上的這種味兒。

車廂飄蕩著的這味兒使一車人先是隱秘亢奮，繼而昏昏欲睡。曉田想起教過她的那位中學(xué)音樂老師——鎮(zhèn)上的著名美人，她身上就老飄著股不同尋常的香味。女教師很早辭去公職，去了南方，后來聽說卷入一場復(fù)雜戀情，三十幾歲死于一場意外，死亡原因至今是個謎。她是這個小鎮(zhèn)上最勇敢的女人，曉田這么認為。

裴姐一直坐最后一排，不像其他客人總是搶著坐前排。曉田偷瞄了她幾眼，她有著翹而長的人工嫁接的睫毛，戴著夸張的工業(yè)風格耳環(huán)，類似鋁片、拉手和銅線圈的那種，五官細棱棱支著，眼神冷辣又倦怠。

對曉田來說，裴姐渾身透露著一種鬼魅的城市氣息，這是讓曉田好奇的氣息，在她的導(dǎo)游生涯里，她遇上這類城市氣息的機會并不多，雖然不少客人都來自城市，但他們的談吐做派在曉田看來一點都不“城市”。

裴姐的樣子冷冷的，不過說話挺溫和。她一路問曉田各種問題，表現(xiàn)出對此地山川植物的興趣。當其他客人在某個打卡點各種拍照時，她只靜靜地站在一旁看風景。她吃得很少，別的游客在餐桌上吃得熱火朝天時，她動幾筷子就出去吸煙了。吸完煙，她一直在嚼口香糖。

對導(dǎo)游來說，單身客人是需要格外關(guān)照的。獨自出門的人，要么很自立，享受一個人的自在，要么有一點厭世。裴姐是屬于哪一種呢？曉田一時還猜不到。導(dǎo)游可不是領(lǐng)著客人游山玩水那么簡單，前幾年她同事帶的團里，有個獨自旅行的姑娘在行程快結(jié)束時，從一座山上跳下去了。同事說那姑娘看上去一切正常，在幾個景點還購了物。即便是最后一天，姑娘還和她聊了某唇膏新出的色號。女同事不肯相信唇膏和死亡的關(guān)系，一定是哪里弄錯了，后來女同事辭職去了家私立幼兒園……這事也給曉田心里留了陰影，因此她格外注意單身的游客。

行程中，曉田發(fā)現(xiàn)她的擔心也許是多余的。裴姐懶洋洋地摸出鏡子補妝，在服務(wù)區(qū)抽煙，刷手機。她的那只黑色真皮大包里有個透明化妝包，里面凌亂地塞著唇膏、粉餅、睫毛液，還有幾瓶印著外文的香水，相比游客裴姐看起來更像走穴途中的女藝人。裴姐一定是走南闖北的女人，沒什么能嚇唬和打擊到她。曉田的表姐去南方多年后，也有些這種感覺，就像有種隱形盔甲長在了她們身上。

曉田很少用香水，在她的印象中，小鎮(zhèn)很早賣過一種叫“藍月亮”的香水。當導(dǎo)游后，她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香水，比如裴姐身上的，幽微華麗，像她手上暗紫色的指甲油。有些去了省城以及外省的女人偶爾回到鎮(zhèn)上，身上也有香水味，指甲上也涂著深深淺淺的指甲油，但都不如裴姐的高級。她們還處在模仿階段，模仿都市的色彩與氣味，她們通常只在春節(jié)出現(xiàn)，行色匆匆。

曉田的表姐也是，她在南方打工，嫁給一個當?shù)啬腥撕?，不再打工了，開了家小美容店。她一改過去的好胃口，成了一個嚴格控制熱量攝入的精致女人，這樣才能使客人相信店里那些瘦身儀器是有效果的。有一次，表姐母親手術(shù)，她回來照料幾天，在病房這樣的地方，她堅持煩瑣的護膚程序，對著衛(wèi)生間磨損的鏡子再三拍打臉頰。每次返鄉(xiāng)，白天即使沒有陽光，她只要出門一定戴著墨鏡，像出于某種原因，她不再方便展現(xiàn)自己的真面目。

表姐慫恿?xí)蕴镆渤鋈?，待在這么個小地方當導(dǎo)游有什么意思呢？翻來覆去地念那些導(dǎo)游詞可真太無聊了！表姐當年還在南方打工時，曉田去看過她一次，正是那次經(jīng)歷，部分打消了她對外出的向往。

表姐和兩個女孩合租。從那個出租房里走出去的女孩個個光鮮，屋里卻凌亂不堪，垃圾桶堆滿雜物，廚房水池里是沒洗的餐具，房里散發(fā)著酸餿味。那個公用冰箱，曉田放了兩盒酸奶進去，一晚后一盒都不剩。她沒告訴表姐，表姐和那兩個女孩有矛盾。曉田懷疑正是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加速了表姐接受那個本地男人的求愛。他比表姐大七八歲，家里在當?shù)赜袀€小制衣廠。

如果去南方，顯然她會過和表姐差不多的生活，租差不多的房，但她不一定會碰上一個家里有小廠的男人。碰上了，她也不一定會像表姐那樣選擇。曉田對外頭有些恐慌，她喜歡外頭的繁華，也有和喜歡同等程度的惶恐。她不喜歡與人合租，不喜歡擠地鐵，不喜歡到處亂糟糟。在她生活的這個小縣城，她有間自己的屋子，不大但至少清爽。

“沒見過你這樣的，哪個不趁著年輕往外跑？個子小點怕什么，化化妝就可以。”表姐曾對她說。以為她出于對外表的不自信。表姐不算漂亮，但身材高挑，這使她覺得一切身材不高挑的人恐怕都有難言之隱。

曉田真不是因為個子小，她是還沒想好，她承認自己就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畢業(yè)幾年，還窩在小地方，干一份辛苦的工作。她從小比表姐膽小，六七歲時，她們一塊跟一個親戚學(xué)游泳，她只敢在水邊泡泡，表姐卻以一股莽勁沒多久就學(xué)會了。親戚逼曉田也往水深點的地方去，曉田愣是不敢，親戚趁她不注意，把她往水深處推了一把，他正是這樣教會家族里其他孩子的，逼他們自己劃水蹬腿。曉田尖叫起來，就像一只被宰的小動物，她很快嗆了水，親戚不得不把她拖到岸邊，宣布自己向來成功的教學(xué)遭遇失敗。

那次嗆水讓曉田病了幾天，她接連幾天做噩夢，夢見水灌涌進屋子，吞沒她。在水的深處，有團模糊黑影盯著她。她從此放棄學(xué)游泳。如今，外面那些高樓、地鐵、霓虹燈影堵塞的車流，恰似那團模糊黑影，讓曉田有溺水之感。

曉田不想出去，還有個原因，是因為胖坨。

3

第二天旅行團去了一個古村落，村子有片銀杏林和一口明末古井。這個村子離烏莜鎮(zhèn)很近。村子多數(shù)人外出打工，只有些老人孩子留守，幾排石頭壘的房子門前碼著半面墻的劈柴，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老嫗坐在墻根下托著碗吃飯，游客對著他們一通拍。鄉(xiāng)村最日常的景象對他們來說如此新奇，像某種行為藝術(shù)。

曉田和男友小柳的老家就在這鎮(zhèn)上，他們的家先后遷到了縣城。曉田和小柳都在縣中讀書，曉田喜歡一個從南方回來插班的男生，長得有點像韓劇《藍色生死戀》中的元彬，男生正好姓袁，有女生就直接喊他“元彬”。他父親在南方一家大廠打工，工傷后帶著家人回縣里生活了，開了家電器維修店。

男生第一次走進教室，曉田就喜歡上他。他的藍襯衣，他的神情，都和本地男孩不同。他是小學(xué)跟父母去南方的，回到縣城像個陌生人。他不怎么和人說話，背著一只吊著小熊掛件的黑書包。那只穿藍格子背帶褲的小熊萌極了，和元彬的冷與酷正好形成反差。

曉田猜，那個掛件大概是他以前的女同學(xué)送他的吧？她悄悄觀察他的一切，他的水杯、文具、書本，以及他因為數(shù)學(xué)好被叫上講臺解題時在黑板上揮動的修長手指。她常拖著女同學(xué)去一條街買炒瓜子，因為元彬家的電器維修店就在炒貨店隔壁，他有時在店里幫忙。

高中畢業(yè)那年，班上籌劃了畢業(yè)晚會，要求每個同學(xué)都參與表演節(jié)目。元彬唱了首粵語歌。她第一次覺得粵語原來這么好聽。難怪他和本地男生不一樣，他會一種可以用來唱歌的南方語言。

那時曉田和小柳前后桌，沒產(chǎn)生什么情愫。小柳那時對他的女同桌似乎有點意思，雖然他從不承認，就像曉田從沒和人說過喜歡穿藍襯衣的男生元彬。本來覺得畢業(yè)很遙遠，元彬來了后，她覺得時間過得太快，轉(zhuǎn)眼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前，她偷偷塞了張卡片在元彬的抽屜里，沒有署名，祝他前程似錦。她不知道，他能否猜出是她送的？她知道暗戀多半無果，她想起那句歌詞，“他不愛我，盡管如此，他還是贏走了我的心”。

她上了一所民辦職專，元彬考上南方的一所二本大學(xué)，就在他生活過的那個城市。從他第一次走進教室，她就知道他要離開縣城回南方的。

曉田有他的QQ，但從沒說過話，她會去他的空間看，之后再刪掉訪客記錄。后來建了班級微信群，她加了他，還是沒說過話。

有次，她突然看見他在空間里寫了句：“天空剛下了幾場雨，看街上路人不多?！庇悬c沒頭沒腦，也許只是句順口的感慨？她查了下，他在的那個南方城市當天的確有雨。

她工作第一年，元彬回來，抱了一只胖貓來她家。他憂郁而不好意思的樣子，原來他的父親急病過世了，他母親要和他去南方生活，他想把這只貓送給她養(yǎng)。

他出現(xiàn)在門口一瞬，她嚇了一大跳，心隨即怦怦亂跳。她對這只貓表現(xiàn)出有幾分夸張的驚喜，他沒有找其他女生，而找了她，說明他至少是信任她的。他難道知道她喜歡他？好吧，知道也沒關(guān)系。

這只貓，他說養(yǎng)了好幾年，感情挺深；他說它叫胖坨；他說它很乖，全家人都很喜歡它……他還帶來一大袋貓糧。

就這么，曉田養(yǎng)了一只貓。胖坨剛來時膽小得要命，一直躲在床下不出來，也不吃東西，偶爾叫兩聲，哀怨地，像怨主人把它送了人。她很有耐心，把牛奶碟放在床下。好一陣子，胖坨才接受她。慢慢變得黏人，變得會撒嬌，吃飯時跳上桌子，和她舉案齊眉。每次她回來，一開門，它站在門邊，仰著胖腦袋迎接她。

曉田以前從沒想過養(yǎng)貓，比起貓，她更喜歡狗?？扇松褪沁@么不由分說，她喜歡的男生把一只貓抱到了她家門前，她于是就喜歡上了貓，胖坨成了她最重要的伙伴，不，親人。她有時把胖坨的照片發(fā)給他，他回復(fù)：“謝謝！”

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四周年聚會，他沒有來，據(jù)說在一家電子公司上班，被派到國外。她還是會把胖坨照片在微信上發(fā)給他，他有時回復(fù)謝謝，有時不回復(fù)。國外有時差，而且他肯定很忙，她想。他很少發(fā)朋友圈，頭像是一張他的工作照，穿著藏青西裝，比高中那會兒成熟了，還是她喜歡的樣子，會讓她的心微微一疼的樣子。

聚會上，大家說她老樣子，沒怎么變。也許是皮膚黑的人經(jīng)得住歲月吧，她從小皮膚黑黑的，配著略吊梢的細眼睛，像扎了很緊的馬尾，有游客說過她長得像迪士尼動畫片里的花木蘭，她特意找了來看，是有些像，她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沮喪。

那次同學(xué)聚會，曉田喝得挺多，不知為何，就想像樣地醉那么一下。那陣子，正好有山民看見白虎的消息在小城散播，同學(xué)們探討了一通，多數(shù)人是不信的，說那個山民是個酒鬼，兒子打工出事后，他就成天喝酒，醒著的時候就去山里挖點山貨草藥，可誰知道他啥時是醒著的？

曉田什么都沒說，聚會結(jié)束，坐她邊上的小柳送她回家，也是那次后，她和小柳好了。后來聽小柳說，他送她到出租房后，路都走不穩(wěn)的她含糊不清地問他：“你信有白虎嗎？”

“信。”小柳干脆地回答，然后她傻笑著，向他豎了下大拇指，一頭倒在床上。小柳回去了，他沒發(fā)現(xiàn)床下有只膽小的白貓。知道胖坨的存在后，他每次來都會給它帶點好吃的，有次他把家里的鹵鴨肝帶了來。那次后，胖坨明顯放松了對他的警惕。

她沒有告訴小柳，胖坨是元彬送來的貓。她誰也沒告訴，她覺得這是一個幸福的秘密。

她沒有什么幻想，她只是單純地喜歡他，愿意把他托付的貓養(yǎng)好。后來，她真的喜歡上胖坨，全心全意。告別那段暗戀了嗎？曉田每次看見穿藍襯衣的男人總會多看一眼，卻再也看不出心動。她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元彬時，他穿的那種藍，不是深藍也不是淺藍，是融入了一點點淺紫的藍，像夏天清晨的牽?；?。她給自己也買了件接近的襯衫，寬寬大大，帶團時總穿，風從里面呼啦啦地穿過。

4

裴姐的身份證顯示她來自南方一個城市，可她沒有南方口音?；蛘哒f，她沒有口音。在走南闖北中消弭了出生地的口音，成為一種消失了來處的聲調(diào)。在顛簸的車內(nèi)，她利落地涂著唇膏，塞著耳機聽語音。曉田總?cè)滩蛔☆┧?，裴姐今天穿著半袖白色針織衫和黑色煙管褲。她的五官說不上漂亮，但對曉田來說，正因為不漂亮才超越了漂亮。裴姐這樣的女人，讓曉田對外面又涌起憧憬，她知道待在縣城，永遠也不可能有裴姐這樣濃縮著霓虹的氣息。

晚上回到酒店，曉田先去幫一位老太太連Wi-Fi，手機有些老，連了半天，連上后，微信的消息彈出來，老太太女兒發(fā)來的，出現(xiàn)在通知欄上：“媽，出門多留著心眼兒，導(dǎo)游跟你說的別信！”

曉田把手機還給那個老太太，說連上了，回房間和小柳視頻了下，或者說，借和小柳視頻，和胖坨視頻了下。胖坨懶洋洋地出現(xiàn)在鏡頭里，趴在屋子一角的貓窩里，白乎乎一團。胖坨是世界上知道她秘密最多的人，從第一天來到曉田這兒，她對它就無話不談。再后來小柳來了，他不在家時，她還是會和它說一堆話。

小柳在收費站上班，之前紅火過幾年，福利好，后來壓力逐漸大了。有次他查到一張假通行證，被氣急敗壞的司機罵了一頓。還有次查到司機超載，他被對方恐嚇：“你小子不要命就等著瞧！”

那陣子站里正好下達了份通知，通知上說，有位外省同行因執(zhí)行公務(wù)，被幾個人打傷，收費亭的玻璃被砸了個粉碎，儀器設(shè)備也被損壞。站里要求收費員提高安全意識，做好防護。沒幾天，站里開始要求微笑服務(wù)，納入考核，以提高服務(wù)質(zhì)量。

他講給曉田聽：“一天笑八小時，神經(jīng)病啊?！?/p>

“有什么辦法？我?guī)F也要笑的，不然客人說你態(tài)度不好?！睍蕴镎f。

“我們一塊走得了，省得煩。”小柳說。

“看你媽肯不肯放你?！睍蕴锘卮鸬馈Ｐ×羌依镄鹤?，上面有個嫁到外地的姐姐。

小柳不吭聲了，他這個工作是他媽媽托關(guān)系找的。他媽媽去年得病，做過手術(shù)。據(jù)說這個病和情緒關(guān)系密切，又據(jù)說三年不復(fù)發(fā)就算過了一關(guān)。這個“三年”，既像暗海中的燈塔，又像定時炸彈。全家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觸發(fā)這個炸彈。

來到烏莜山的主峰，“游客朋友們，現(xiàn)在你們面前的就是白虎峰，這座山有不少珍奇樹種，包括五百年樹齡的紅豆杉。一會兒，我將帶大家參觀許愿樹和黃良寺……”曉田嗓子有點啞，空中飛舞著無數(shù)小蟲，它們不竭地從樹皮縫隙與地下鉆出，聒噪地嗡嗡，像要鉆進人腦子里。

曉田用小旗驅(qū)趕著，天真悶?zāi)?，像捂著蓋的燉鍋。這天氣！曉田真想貓在屋里上網(wǎng)，餓了來幾串水煮串，再來碗冰涼粉，一勺白糖一勺醋。

她邊走邊等團里的老人，團里年齡參差，幾個腿腳不利落的老人走一步搖三步，讓他們不上山吧，還不肯。有位老太太嘟噥團費都花了，怎么能不上來呢？她這趟就為了到山頂“許愿樹”那兒許愿呢！另一個老頭是為了在小十幾歲的新婚老伴面前展現(xiàn)老當益壯的精神，爬得臉紅脖子粗。

曉田邊走邊等，安慰幾位老人不著急，反正最終都會在山頂會合。她習(xí)慣了等。小時在奶奶家長大，父母在外打工，她總在門口等父母回來，眼巴巴的。后來她念初中時，父母回來，帶著些打工賺的錢到縣城買了房，開了間水果店，從早忙到黑，她有時燒好飯等他們回，也總是等不著。

元彬漸漸沒了消息，她發(fā)胖坨的照片給他，他不再回復(fù)，朋友圈也不再更新。她不知道他怎么了，畢業(yè)后他和同學(xué)都沒有聯(lián)系。她擔著心，可也沒有其他辦法。這個縣城沒有他的熟人親戚。她一遍遍地聽那首歌，《后會無期》：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

當一個人成了謎

你不知道

他們?yōu)楹坞x去

那聲再見竟是他最后一句

……

好不容易等團里的游客都登頂，那兒有棵千年楓樹，也稱“許愿樹”。在導(dǎo)游解說詞里，這樹頗具神力，求仁得仁，求福得福，客人開始繞圈許愿。

“一圈求財，二圈求運，三圈求福求健康，四圈轉(zhuǎn)出桃花運！不過已婚客人不能轉(zhuǎn)，轉(zhuǎn)出小三太麻煩?！笨腿撕逡宦曅α耍S躍欲試，每回都有已婚游客轉(zhuǎn)第四圈，他們趁人不備飛快轉(zhuǎn)上第四圈的樣子慌張又興奮，就像真會如愿。有一回，曉田發(fā)現(xiàn)有個一路正襟危坐，對太太體貼有加，連她的小坤包都替拎著的男人，居然也趁亂轉(zhuǎn)了第四圈！顯然不是轉(zhuǎn)錯，他的表情像買土特產(chǎn)時對方饒了一把般沾沾自喜。

回程，有個做自媒體的中年女游客問曉田：“你覺得當導(dǎo)游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曉田其實也問過自己。除了那些面上的理由，比如免費游玩，見識不同的人之類，還有個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見見那只傳說中的白虎。小時候，奶奶給她講，說在咱們這山里啊，有白虎，你爺爺老早進山采藥時見過，是只很美的白虎，遠遠地站在溪澗邊喝水，聽見人聲眨眼就跑掉了！

曉田想象白虎跑掉的樣子，一定像一道白色閃電?；榘佾F之長，它的威猛能降服鬼物。奶奶說，只有活了很久很久的老虎才能變成白虎。后來，曉田特地去查過，“虎壽有千歲，滿五百歲者其毛色白”，書上真的有記載。

“爸真看清了是白虎嗎？可能是白鹿，要么白熊？”曉田媽媽問。

“你爸怎么會看錯，他采了一輩子藥，哪個有他眼神好？”奶奶生氣地說，她一輩子對老頭子信服，他說得絕對沒有錯。

烏莜山傳出有山民見到老虎后，曉田很激動，她想奶奶說得果然不錯，這座山里真的有白虎。許多人不信，說肯定是那個山民看走眼，要么是旅游公司搞噱頭，為了吸引游客，哪兒有什么白虎？她媽也不信，說：“你奶奶這人，向來神神叨叨，她臨老前還說望見你爺爺騎了云來接她去呢！你呀，隨你奶奶，沒事犯迷糊。”

女游客又問：“你有沒有印象深刻的客人??？”

“當然有。有個六十多歲的游客，幾年前，老伴去世后，他開始到各地旅游，每到一個地方，給老伴的微信發(fā)送照片、視頻和語音，就像老伴還在那頭一樣。他說，要發(fā)到他走不動的那天為止。”

“有個女客人，帶個孩子旅游。孩子腦癱，快十歲了。有游客背后議論，帶著出來玩不是浪費錢嗎？女人每晚做直播，她隔壁房間的游客說是播情感雞湯，就是‘女人，一定要好好愛自己，不要把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靠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幸福之類。粉絲不少，據(jù)說數(shù)萬。有好奇的游客去網(wǎng)上看了下她直播，說她化妝了，戴假發(fā)和眼鏡，看來很知性，和她白天的樣子完全不同?！?/p>

“還有呢？”胖胖的女游客邊聽邊在手機上記。

“嗯，還有個退休女老師，小時母親自殺。她說五十歲生日時夢見過她母親，和一只白虎在一起。聽說烏莜山有白虎就來了，一路上給我們講因果，臨走送我一串山楂手串，是用沒成熟的青山楂做的，我現(xiàn)在還戴著呢。”

手串中夾了幾顆暗紅的菩提珠，女游客要去，拍了照。

還有印象深的客人，當然她不會都說。帶團的第二年，有個獨自參團的年輕男人。他穿件格子襯衣，見他的第一眼，曉田心猛跳了下，他長得有幾分像穿藍襯衣的同學(xué)元彬，清澈溫和的眼睛和面龐，不過他看上去更有溫度。他會和團友聊天，幫團里的老人孩子拎包。他好像是搞藝術(shù)設(shè)計的。行程中，他一直戴著耳機在聽歌。她想，他為什么一個人出來旅行呢？他有女朋友嗎？他喜歡的女孩，一定像那首叫《丁香花》的歌里一樣純潔好看吧。

那次行程，要過山里的一道小澗，前幾晚下雨漲水，澗變寬。他走在她前頭，一步邁過那道溝，曉田的個子小，站在溝邊有點尷尬。他回身，向她遞出手，曉田把手遞給了他，太陽下，她的手擱進他手里，心忽然顫了下。有種東西，陌生的，流動的，水一樣讓她的心在一剎那泛起波瀾。她跨過了那道小澗。他高出她一個頭，她形容不出他身上的氣息，曉田似乎有點恍惚，覺得他就是那個曾穿藍襯衫的男孩，她從未走近過的人。

她笑著向他說謝謝，她當然知道，導(dǎo)游和客人的相遇就像兩片浮萍，相互都不知曉更多，也不知會漂向哪里?？蓵蕴锞褪峭涣四且豢?，他牽著她的手，傳遞來一種電光的溫度。

行程結(jié)束那天，他提著行李走了。她沖他背影叫了聲：“再見?。　彼仡^看了她眼，笑著揮了揮手。

不會再見了。她的手機里有這次行程中她偷拍的他的照片，一張側(cè)影，一張背影。

她發(fā)現(xiàn)他特別喜歡樹，一路上他拍得最多的就是樹。這次行程他主要就是來看樹的，烏莜山有許多樹，紅豆杉、伯樂樹、長葉榧、香果樹、青錢柳、閩楠，還有前幾年發(fā)現(xiàn)的一個新樹種“美毛含笑”，樹干通直端莊，枝葉蔥蘢。奇的是山上有兩株并排長的“美毛含笑”，一高一矮，枝葉纏繞，開花時馥郁醉人，被稱為“情侶樹”，放在旅行社網(wǎng)頁最明顯的位置。

他和曉田說，他喜歡戶外，一有機會他就出來。這幾年他基本沒怎么工作，情緒出了些問題。以前覺得做作品，參加展覽，很了不起。過了幾年，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其實很脆弱。他停下工作，去山里，看各種樹，看落葉，看一棵枯樹在春天又發(fā)出芽來。樹就像沉默的朋友，你把手貼在它的節(jié)疤上，就像貼著一個人的皮膚，慢慢你能感覺到樹的心臟在輕輕跳動，你就好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向樹傾訴一遍。

那次還去看了河流邊的一對香樟樹。兩棵樹都有三百多年的樹齡，在植物學(xué)中，樟樹不分雌雄，不過這兩棵主干分開，枝葉半空相偎的樟樹卻因同枯同榮的奇觀，被當?shù)厝朔Q作樟樹爺和樟樹娘。

曉田向客人介紹這兩株樟樹的奇觀。有年深秋雷暴天，右邊樟樹爺被劈焦半邊，枯得一片葉子都沒有。旁邊原本綠晃晃的樟樹娘竟也跟著枝萎葉干。直到來年春天，樟樹爺生出新芽，長出新葉，樟樹娘也跟著重新綠晃晃起來。

樟樹娘的樹干處有個樹洞，幾個捉蜂人看到樹洞里好多螞蟻，于是在洞里點燃一把干草燒螞蟻，樹被點著，幸虧有人趕到滅火。樟樹娘傷了元氣，枯了大半，旁邊的樟樹爺也莫名開始大批掉葉。直到樟樹娘枯掉的部分重萌新葉，樟樹爺才跟著恢復(fù)如常。

那次，男人讓曉田替他在這兩株樟樹旁拍照，陽光透過樹影，斑駁地灑在他身上。他背只黑色雙肩包，包的一角有幾個很有設(shè)計感的暗紅字符，她認了幾次沒認出，他告訴她那幾個字的意思是不管多遠的地方，沒有不能到達的。

有風吹過，樹葉微動，簌簌作響。她在心里為他取了個名“樹”。他就像一棵樹。行程結(jié)束，他走了，成為她不會說出的最難忘的客人。

她喜歡過的男孩都走了，只有小柳陪著她。他不是她一見鐘情的那類，大大咧咧，憨乎乎的，處久了卻令她有份依賴與安全感。

小柳家催過幾次婚事，她和小柳都不急。她覺得有胖坨可能比有個孩子還好，畢竟不用輔導(dǎo)胖坨學(xué)習(xí)。他們還想自在幾年，下了班一起吃飯散步，小柳戴上耳機能打上半晚游戲，他說上班坐在那個小收費間太悶了，還得“微笑服務(wù)”，他要釋放一下。

曉田的釋放方式是刷視頻，吃零食，還有逗逗胖坨。只要她和小柳打鬧時，如果故意發(fā)出尖叫或者“哭喊”聲，胖坨就會立刻奔到她身邊，然后一臉緊張地看著她，每次都是這樣。小柳做過實驗，他假裝難受地叫，或者是裝哭，胖坨只在幾步之外很淡定地看著他，像是識破他的詭計。

“胖坨，你個沒良心的，等你媽下回不在，看我不餓你幾頓！”小柳惡狠狠地說。曉田一臉笑地摸摸胖坨腦袋，知道小柳不會這樣。

5

表姐發(fā)來微信，又叫曉田去她那兒幫忙，表姐的美容院和皮膚科的醫(yī)生合作，生意越來越好。醫(yī)生出來賺外快，由表姐租設(shè)備，找客人，他們負責技術(shù)。

水光針、玻尿酸、超聲炮，表姐說都是時下最火的項目，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有多肯為這個花錢！表姐說她的收費比外面便宜點，還送美容護理，吸引了不少客人，她讓曉田去，在店里吃住，而且可以學(xué)門技術(shù)。小柳呢，愿意的話到你表姐夫廠里幫忙。

表姐說：“傳統(tǒng)的美容護理沒啥市場了，要搭上醫(yī)美這趟車，順風順水?！北斫阕约阂采鲜肿鲂┕怆婍椖苛耍驮捶€(wěn)定后準備投資幾臺設(shè)備。“做這些會上癮，做了就停不下來，年年要做，女人的錢最好賺你知道吧？”表姐說。

曉田不是不動心，沖著學(xué)門技術(shù)，還有，她也想變漂亮些，試一試表姐店里的那些項目，哪怕不能變成裴姐那么時髦漂亮。但一想到胖坨，她就覺得不可能去。表姐不喜歡小動物，對動物毛發(fā)過敏，店里不可能養(yǎng)貓。而她也不可能撇下胖坨，她和表姐說這原因，被嘲笑一番：“你爹媽那時外出打工，不是撇下你，你不是好好地長大了？你一只貓都撇不下？大不了以后再養(yǎng)嘛?！?/p>

再養(yǎng)就不是胖坨了。胖坨是唯一的，它是她喜歡的男孩托付給她的，無可替代。

可這些她沒法和表姐說，她知道表姐是想幫她，對表姐來說，用自家人也放心些。表姐說過，以前有店員待了陣子，和客人熟了以后，跳槽或自立門戶還把她的客人給撬走了。表姐知道曉田不會。

表姐體會不了有只貓是什么樣的感受，對曉田來說，胖坨和家人一樣。每次回去，她都要問問胖坨：“你今天過得開不開心，想不想我??？”她總是沖它說好多的話，小柳說：“胖坨要是你孩子，一準被你叨暈了。”

曉田不管，繼續(xù)叨，她看過網(wǎng)上有人說，常和貓說話，利于貓?zhí)岣邔θ祟惐砬?、語言的理解力，還能緩解貓的焦慮。長期被養(yǎng)在家中的貓盡管沒食物煩惱，卻有著更加敏感的心。主人的說話會讓“世面見得少”的貓緩解壓力。她想想可不是嗎，上半年，烏莜山關(guān)閉了一陣，沒團可接，天天待在出租房，晨昏不分，睡得像魘住，胸口透不過氣。睡醒，她不停和小柳聊天，車轱轆廢話來回說，熬到了重新出去接團。她關(guān)注的一個博主說，當情緒滑向邊緣，就轉(zhuǎn)向貓狗吧。

有道理，小柳不在時，她和胖坨聊：“你說這個元彬去哪兒了，信息也不回，他是被哪個酋長弄去部落當女婿了嗎？”有時候她會得到胖坨一聲喵，有時候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胖坨，你說他知道我喜歡他嗎？”

“胖坨，你說他有女朋友了嗎，成家了嗎？”

“胖坨，你說他是不是換了微信號？”

“胖坨，表姐喊我去她那兒，你說，我和小柳走了，你怎么辦？”

……

說這些時，胖坨呆萌的樣子中似有幾分若有所思，她覺得胖坨能聽懂她的話。

胖坨喜歡吃東西，對曉田吃的許多東西它都感興趣，雞腿、薯片、燒烤，哈密瓜、西瓜之類它也喜歡，有一回小柳買了盒菠蘿蜜回來，它一臉好奇地湊過去聞，頭都埋進盒里了，不過嘗了一口后它好像不太能接受，擰巴著胖臉干嘔了半天。

胖坨很喜歡趴在窗臺上，往外張望。但它并不喜歡出去，它好像就只滿足于望望外頭的風景。它趴著往外望的樣子讓曉田覺得像自己，有時她覺得這樣平淡的生活也蠻好，不是每個人都要奮斗，實現(xiàn)“夢想”，如果有的人的夢想就是平淡呢？

6

三日游的最后一天，因為司機捎了個熟人，曉田坐到最后一排，和裴姐坐一塊。裴姐今天穿了件藍白條的針織衫，濃密的頭發(fā)挽成一個髻，胸前垂著根別致的項鏈。曉田有點好奇地看了眼，裴姐就把項鏈摘下了。

項鏈的墜飾是個可以開啟的橢圓小相框，打開是她和一個男孩的合影，他們并肩站在院里，身后是竹籬和盛開的牽?；?，人像很小，曉田有點沒看清，她問：“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我弟?！迸峤阏f。

曉田又認真看了眼，愣住。這個男孩，是“樹”。

“我認識他?！?/p>

“我知道，他參過你的團，所以我才報的?！迸峤阏f，樣子很平靜。

“他還好嗎？”

“他走了。去北方上佛學(xué)院了，畢業(yè)后留在寺院，以后可能很少見著。”裴姐看向窗外，陽光照著她的瞳仁，發(fā)出淡淡的琥珀色。

愣了幾秒，曉田的心努力去理解“樹”的選擇，她想起他背包上那暗紅的幾個字?！皹洹钡倪x擇似乎又是那么合乎他的樣子。

曉田想起那張年輕的臉，那個在樹下拍照的身影。她還想到，為什么第一次見裴姐時有些眼熟，是的，她和“樹”有些像，尤其是細長的眼睛。

裴姐把項鏈掛上：“他告訴我，你們這兒有很多樹，有些挺特別的樹。我就想來看看。他把和你們旅行社簽的旅游合同拍給我了，上面導(dǎo)游寫著你?！?/p>

裴姐從包里摸出一支噴霧，朝空氣噴了噴。

曉田想問他以后會留在哪個寺院？可又沒問出口。她從手機里找出給“樹”拍的那幾張照片，那兩棵老樟樹，自從“樹”告訴她摸著樹的節(jié)疤，慢慢能感覺到樹的心跳，她每回帶團都會去摸摸它們。把手掌貼在樹干的某個節(jié)疤上，閉上眼睛，靜靜地待一會兒，真的，像能感受到樹的心臟在緩慢沉著地跳動。

7

胖坨突然不怎么吃飯了，只是一個勁地喝水。過了兩天，曉田帶它去寵物醫(yī)院看病?？h城只有兩家寵物醫(yī)院，曉田挑了家門面大的。胖坨很不愿出門，把它裝進貓包時，它不停地叫喚，聲音聽上去有些凄慘，曉田不停安撫它：“咱們看好了病就回來?！?/p>

醫(yī)生檢查了一下胖坨，說可能是感冒加年老體弱的緣故。年老？曉田突然意識到，胖坨來她這兒時就已經(jīng)八九歲了，現(xiàn)在得有十三四歲了吧。貓的年齡一般在13—18歲，可不是年老體弱嗎？醫(yī)生開了一些藥，曉田回家每天給胖坨喂藥，指望著它快快好起來，又能看見一只鮮活亂跳的胖坨，可它始終是蔫頭耷腦的。

曉田突然感受到死亡的寒意，她不肯相信，活蹦亂跳且愛吃愛睡的胖坨突然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元彬把它抱來時的樣子她還歷歷在目，胖大一團窩在他臂中，小爪子緊緊揪著他的衣服。這是元彬托付給她的貓。她的眼淚涌出來，一遍遍地對胖坨說：“沒事的，吃了藥就會好的?！?/p>

漸漸地，胖坨越來越不愿意動，只喝一點牛奶，平時最愛吃的貓罐頭也只吃一點。曉田推掉了一個團，請了假回來陪胖坨，它已經(jīng)連上廁所的力氣也沒有了，整天躺在小窩里，也不吭聲，只是安靜地躺著。她把它的窩挪到了有陽光的窗邊，給它沖了熱水袋，墊在它的身下。她想起以前那整季的冬夜，還沒和小柳在一塊時，胖坨總是睡在她腳下，用溫暖的身子來幫她冰涼的腳取暖，而現(xiàn)在，熱水袋的溫度都留不住胖坨漸散失的體溫了。曉田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撫摸著胖坨，雖然幾天沒怎么吃，胖坨的體格還在，圓乎乎一團。她想起“樹”，還有元彬，他們都照亮過她人生的一些時刻，然后他們又都不見了。

她能感受到胖坨在她手下微微地顫抖，它把腦袋輕靠在她的手上，叫了幾聲，似乎是說：“別難過了，我要回喵星球了。我們還會相見的?！?/p>

旅行社來電話，要她上一個團，旺季的假最多請兩天，不然扣獎金。她沒辦法，再三叮囑小柳早些下班回來陪胖坨。一路上，游客在說什么，她幾乎沒聽見。她擔心著胖坨，也順帶記掛起元彬，他為什么微信不回了呢？他到底碰到什么事了？這個問題一直折磨著她。她希望他只是換號了。有次她夢見他，她帶團去他在的那個城市，她挑了好久，給他買了一件衣服，卻又怕他不喜歡。她不敢在手機上給他發(fā)信息，后來只能悻悻地坐上火車回來……

她在家小賣部門口等游客集合，小賣部里傳來一首歌，有句歌詞好像有點熟，“天空剛下了幾場雨，看街上路人不多”，在哪兒聽過這句？她突然想起，在元彬的QQ空間里。是的，當時她以為是他的一句隨口感觸，還去查了天氣預(yù)報，那天元彬在的城市正好下雨。

她轉(zhuǎn)身，看小賣部電視上正播放的畫面，是一首歌的MV，接下來的歌詞是“現(xiàn)在的你在做什么，還有沒有在想我?？鞓肥欠裨鴣磉^，探訪我們兩個”，她怔住，“我們兩個”中的另一個是誰呢？她搜了下，這首歌叫《過云雨》。

他和她就隔著云和雨，不可能更近了。他和這塵世可能也隔著云雨。她喜歡他，她不會忘了他。

她還想到“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做了這個選擇。她沒法問裴姐，或許裴姐也解釋不了，也沒必要解釋。那就是“樹”的選擇，他是他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

曉田安慰自己，無論是貓，還是人，都要離開的，都會淡去的。不是嗎？像她掌心的一塊疤，剛學(xué)騎車時摔的，父母那時還在外地打工。暑假，她跟著表姐學(xué)會了騎車，還不熟練，有次把手肘和手掌摔得鮮血淋漓。她那陣租了堆武俠小說看得入迷，以為自己也能像書中人物那般以藥草自療，從爺爺家的小院里揪了些草，把汁擠在傷口，結(jié)果化膿潰爛，留了個不小的疤，如今疤已變成淡白印跡，連她自己也看不大出來了。

接到小柳的電話她還是哭了，小柳說胖坨不見了，他出去丟袋垃圾，沒有關(guān)門，就幾分鐘的工夫，回來胖坨就不見了。他說：“胖坨肯定是不想我們難過才走的。我奶奶家養(yǎng)過一只貓，有個除夕前一晚，我記得特別清楚，老貓本來病歪歪的，那晚上突然站起，默默地往院子外面走。它很老很老了，眼睛看不清楚，走走停停，我奶奶怕它出去了找不回來，就關(guān)上了院子門?？衫县堖€是往門口去。那天晚上風大，我睡到半夜，好像聽到老貓的叫聲，喵了幾聲，再聽又沒了。第二天，我起床找它，哪兒都沒有。奶奶說，不用找了，它出去老了，不會回來了。”

小柳停了停：“胖坨可能也是這樣。”

曉田下團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小柳在后院一株柳樹下為胖坨做了個小冢，把它的用品玩具之類埋在土里，上面插了束小野花。小柳說他本來想放點焰火什么的，因為他記得還沒禁燃煙花爆竹時，有年元宵，外頭放焰火，胖坨好奇地立在窗臺看，那樣子特可愛。

曉田流了很久的淚，她想起，胖坨剛來時，先是躲在床底，然后鉆出來，走到衣柜和墻角之間的空隙，把自己蜷起來。后來，它總是跳到她膝上，胖大一團瞇起眼任由她摩挲。是她給了胖坨愛和照顧嗎？不，胖坨也給了她愛和照顧，可能給得更多。每回看它安靜地趴在那兒，瞇著眼睛，或是把個胖腦袋扎進盆里，把最普通的貓糧吃得吧唧作響，她心里就安穩(wěn)。

她想，她不該和胖坨說表姐喊她去，不知拿它咋辦。它怕自己給曉田添麻煩，所以走了。是不是這樣呢？她自責，她還想起，在哪本雜志上看過，有一天，愛過的生命都會氧化成原子，就能變成兩朵相鄰的浪花泡沫，或變成同一盞路燈下兩粒挨著的塵埃。那么，她還會見到元彬，還有“樹”和胖坨的。

她給元彬發(fā)了條微信：“對不起，胖坨走了?！?/p>

沒有回。

她和小柳去外頭吃晚飯。暮色中，天際簇擁著幾縷夕暉?；艺{(diào)的光線下，烏莜縣城看上去的確小舊，但有時，小的，舊的，你和它之間的關(guān)系就不是仰望和被仰望，而是相互依存了。她喜歡這里的河流、食物、氣候，還有植物。每條巷，每堵墻，每個坑洼都是她熟悉的。這里是埋著見過白虎的爺爺?shù)牡胤剑彩锹裰o她講過許多故事的奶奶的地方。這個小城的舊好像向人承諾了一份最普通但安心的生活。一路上，她碰到彈棉花的李拐子，熟食店主張胖，做豆腐的二伯，縫紉織補的呂大媽……

她和小柳走到相熟的小店，里面暄騰騰的熱氣，他們要了兩碗三鮮炒粉，冰綠豆湯，再要一把燒烤，多放辣。店門外，炭架上的食物與火焰碰撞，激出蓬蓬火星，伴著呲啦上升的煙?；鹦前牙习宓哪樣车猛t，他連揩汗工夫都沒有，不停翻動架上烤串。上半年有一陣沒開張的損失讓他現(xiàn)在的動作像快進，恨不能一人干出兩人的活。

小柳從手機里調(diào)出幾張照片給她看，胖坨臥于窗邊窩中，陽光射進，照著它白毛蓬松，如鑲金邊。即使知道快走了，胖坨仍勉力支棱著它的圓腦袋，臉朝向窗外的光。它在張望什么呢，或是在等什么？在等原先的主人元彬來和它告別嗎？突然，她覺得從這個角度看，胖坨很像一只小白虎，莊重，神氣。或許，它就是那只山中白虎幻化而來吧。

責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