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茵
老罐五十出頭,身穿白襯衫、黑西褲,外罩一件印著華聯(lián)超市標志的紅馬甲,一大串鑰匙丁零當(dāng)啷,掛在腰際,拎一只滾圓玻璃杯,盛滿熱茶,外罩暗紅針織杯套,防燙手。老罐倚在超市出口處兩個塑料童模旁,一只一只地數(shù)顧客拋在扶梯前的手推車。數(shù)到三十只,他走上前,將它們交叉折疊,排成一節(jié)小型火車車廂,隨后驅(qū)著那節(jié)車廂回到拐角處的手推車停放處。工作輕松,就是沒什么意思,常常數(shù)著數(shù)著,就開始走神,思緒游逛其他地方。愣神時,他曾不止一次被煙頭燒燙手指。老俞哼著一支調(diào)子低沉的異域民謠,拉拽一輛補貨車緩步走過,“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緩緩?fù)職?,“在這迷人的晚上”,尾音戛然止住,指指老罐的手,說,留神,燒燎蹄髈了。
老罐咧嘴想笑,因面部麻痹,表情略僵硬。他對老俞說,晚上聚聚啊。隨后上前,將散落四處的手推車慢慢聚攏。右腳圍著左腿畫圓,兩只腳捉迷藏似的,一個追攆一個,兩腿始終挨不到一起。
同事悄望賣力工作的老罐,看他僵硬又熟練地將手推車聚集、交疊、排列。若是看得再仔細些,他們便會發(fā)現(xiàn)老罐此時不同以往,不再笑容滿面,總下意識地低頭,滿腹心事似的,衣褶里透出沉默。延宕的右腳,在起落間的贅冗節(jié)奏中亦踩出嘆息的意味。
無論老罐工作多么賣力,被辭退照舊是早晚的事。他們早早預(yù)料到這一日。不過,在居委會陳嫂的斡旋下,這個時間被一再推遲。
老罐姓冠,平日愛吃罐頭,獨身幾十年,好事者揶揄,刻意念作老鰥。老罐的過往,人們不便過問,老罐卻主動談及,講得輕描淡寫。先前,父母做水產(chǎn)養(yǎng)殖,假期他與伙伴在江上游泳、戲水、打浮漂。養(yǎng)殖季剛過,江邊蟹籠空落,有人提出玩沉船探險。他膽大,水性好,率先下水,下潛幾米,鉆入蟹籠,探得幾枚散落箱籠的蟹鉗,仔細掖進口袋,視作勝利勛章,等回轉(zhuǎn)身時,不知何故,籠門卡住,怎么都推不開。他在昏綠的水里掙扎,抓住籠門搖晃,籠內(nèi)逼仄狹窄,布滿水草游藻,重重網(wǎng)格,切開支離的水面。意識跟隨搖蕩的水波漸趨模糊,身體像是失去重量,脫離地面,徐徐上升,穿云破霧,鉆入云端,仿佛伸手便能觸到清冷如水的月亮。
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岸邊,阿媽淚眼婆娑。老罐人救回來了,一雙眼卻蒙了霧,呆滯如魚目。說話時,吐字模糊,講不清爽。去城里看病,醫(yī)生診斷,困在水里太久,導(dǎo)致缺氧,患上小腦萎縮癥。阿媽哭了又哭,城里醫(yī)生問遍,個個搖頭,看不好,治不得。阿媽拖他去找村里的神婆。神婆說他魂落在水里,不好尋,得施法。神婆讓阿媽親手為他縫制一雙紅布鞋,擇一吉日,買下九條紅鯉魚,帶去江上放生。阿媽遵照神婆囑咐,讓他飲下符水,懷抱紅鞋,跪在岸邊,向九條紅魚游散的方向叩九個頭?;丶液笏械狡v,沉入睡夢,黃昏時轉(zhuǎn)醒,阿爸阿媽圍在床前,殷切望他,他看弟弟手里捧一只午餐肉罐頭,眼睛亮了,涎水流下,仍舊咧嘴傻笑。
阿爸阿媽整日嘆息,用盡各種法子,終于知道,纏上這種病,便是走上一條單行路,斷然沒有轉(zhuǎn)圜余地,老罐的腦子只得一天一天萎縮下去。
老罐倒認定眼下所度日腳不差。有員工宿舍住,上下鋪鐵床,無需繳納租金,餐食更不必說,每月貨架上的臨期食品,先打折傾銷,實在賣不掉的,陸經(jīng)理索性散給員工,以極低的內(nèi)部價拋售,有時甚至讓他們隨意挑揀,分文不收。老罐從來只拿罐頭。
年少時老罐愛吃梅林牌罐頭,柜員慵懶,他身量小,總在貨架上攀上攀下,搜尋自己喜歡的茄汁沙丁魚罐頭。幾十年后,他對罐頭的熱愛有增無減。那回倉庫臨期剩余最多的是油燜筍罐頭,他拿了幾只帶回宿舍,撬開罐蓋,將浸滿油汁的筍片夾起,嘗了一口,他從筍和油中嘗出一種歲月的味道。罐中將熟未熟的春筍,會一直將熟未熟,不再因長久放置而變老。
吃罐頭好處多多,最顯而易見的是無需每日下廚。員工宿舍功率有限,老罐的炊具只有一只數(shù)年前超市打折時買下的小電鍋,他用它煮面,熱水滾開青菜心,下面,生抽、芝麻油、糖、水調(diào)成料汁,澆在面上,直接就鍋吃,碗也不必刷。有了茄汁沙丁魚罐頭,早餐配粥,午餐配面,晚餐與臨期的排骨雞肉同煮,浸潤醬汁,鮮咸濃郁,日子過得有了些舊時滋味。
罐頭保質(zhì)期長,悶得住時間。就像阿媽為老罐介紹對象,老罐從不積極回應(yīng),一拖再拖。老罐雖頭腦不靈光,講話慢半拍,但心里清楚,對方看中的多半是老家的宅基地。更何況,老罐覺得,罐頭生產(chǎn)出來,最大的意義并不是順利售賣掉。老罐總在等待的臨期滯銷罐頭,無人挑選,商品屬性降為零,但他細致地將它開啟,掏空內(nèi)里,不浪費絲毫醬汁。再說,有了伴侶,須搬離宿舍,另覓住處,這無疑是筆巨大開銷。阿媽給老罐拿錢,要他請媒人介紹的姑娘喝茶,老罐面上答應(yīng),轉(zhuǎn)頭將這錢拿去買煙。老罐煙齡二十三年,比工齡長,平素?zé)煵浑x手。阿弟勸他戒煙,同事也都說,老罐的病,須戒煙禁酒,否則明朝只得輪椅上躺。老罐聽完笑笑,散煙,一人一根,最后一根,留給自己。
老罐愛煙愛酒。可惜酒能貯存十年,臨期貨少,老罐只喝超市賣的散酒。老罐不會品酒,哪種好,哪種不好,喝再多也嘗不出。倒是越劣的酒越愛喝,醉得快,過會兒便不記得自己生的什么樣貌,走路邊跑邊跳,步子輕盈若飛,恍惚之間,將身體負累全數(shù)忘掉。
酒醒后,還是要為往后的日子擔(dān)憂。往后幾十年,這病究竟要惡化成什么樣子,老罐心里沒譜。他想估算出一個最為適宜的年齡離開,享夠煙酒、嘗足生活之樂,同時不至于給家人添太多麻煩。至今還未得出結(jié)果。老罐上班發(fā)呆愣神的時間越來越長。旁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彼此眼神示意,拋來接去。老罐瞧不著,浸入一片靜謐湖沼。久而久之,竟浸出事體。
一輛隊末手推車自扶梯滑落,砸中前方一位懷抱孫兒的阿婆,拍了片,醫(yī)生說是尾椎骨折。老俞站隊末,老罐立隊頭。老俞哼歌,老罐恍神。說不清是誰的錯,仿佛手推車生出腳,要活動筋骨,不巧撞上人。好在是空車,滑行速度不快,不然兩人非蹲牢房不可。
陸經(jīng)理提果籃去醫(yī)院,墊付了醫(yī)藥費,回來攤手,要兩人補交醫(yī)療費,外加精神損失費。老罐家底無多,且不認為自己應(yīng)在事故中負擔(dān)責(zé)任。老罐當(dāng)日站在車隊另一端,離老太遠隔數(shù)米,顯然老俞嫌疑更大。老俞卻一口咬定是老罐的問題,全怪他那條麻痹的右腿,忽然抽搐,抖動很快通過車頭傳導(dǎo)至車尾,自己一時恍神,給那輛自由滑動的手推車以可乘之機。老罐滿臉漲紅,說不出一句整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車輪內(nèi)側(cè)有凹槽,牢牢卡在扶梯鋸齒上,怎么可能一抖就滑脫掉!
陸經(jīng)理說,別吵。講定車輪半年加油保養(yǎng)一回。講定一次傳送手推車不超過十只,這回看監(jiān)控,運了十六只。責(zé)任你倆都有。陸經(jīng)理眉毛壓得極低,目光如禿鷲,在兩人身上掃視巡回。老俞和老罐不再爭辯,低下頭,聽憑發(fā)落。最后,兩人各自從陸經(jīng)理那里提前支取了部分工資,老罐額外找做水產(chǎn)生意的阿弟湊了幾萬塊。錢還清,事故潦草翻篇,梁子卻就此結(jié)下。
日子過得緊巴巴。老罐戒了煙,路過便利店,偶爾買一包,揣進口袋。無人時,拿出一支,低頭嗅聞片刻,又擱回。唯有散煙給同事,才舍得往外掏,當(dāng)然,老俞除外。事故過后,陸經(jīng)理將老俞調(diào)去倉庫,做理貨員。兩人上下班路上碰見,目光閃躲,一個抬頭看樹,一個低頭看褲腳,隔出楚河漢界,老死不相往來。
與老俞絕交后,老罐人緣反倒變好,煙酒之外,拓出一片新領(lǐng)地。盛夏時令,雨勢闊大,顧客寥寥,多是避雨的老頭老太,逛來逛去,只看不買。生鮮肉檔的老韓和海鮮區(qū)的小蔡隨同幾人,在超市后門的雨廊下擺好方桌方凳,靜坐聽雨,兼搓麻將。有事時,招呼聲自室內(nèi)層層傳遞。老韓,客人要二斤豬五花。老韓喚過一旁觀戰(zhàn)的老罐替補,匆忙趕回生鮮肉檔。老罐麻將牌摸得不好不壞,贏錢不驕,輸錢不罵,牌路沉穩(wěn),規(guī)規(guī)矩矩。雖說麻將桌在第二日便被陸經(jīng)理取締,老罐卻當(dāng)替補當(dāng)上癮。隨后,麻將桌營業(yè)時間推遲至下班后,位置重新選定在老罐的宿舍里。
麻將搓到后半夜,幾人喊餓。老罐開了兩只臨期罐頭,煮兩包臨期方便面,磕兩枚雞蛋,剝一株小蔥,用四只紅碗盛了,幾人哧溜吞咽下肚。臨走前,刻意多輸老罐一局,權(quán)當(dāng)付了夜宵錢。老罐坐定方凳,滿心快樂。后來,有人吃膩了罐頭配清湯面,便自己動手。老韓拿出肉檔賣剩的肥牛卷,摘起宿舍墻角的大白菜,拿電鍋燉,抖幾勺鹽,放幾撮味精,灑幾?;ń?,而后燜上鍋蓋,不多時,湯鍋咕嚕咕嚕煮開。人們暫停麻將局,端碗吃凈,滿足而盡興。
下回再聚,又添新花樣。有人拿了塊麻將牌大小的底料,內(nèi)里裹藏各類香料,花椒、辣椒、大料、牛油,彼此渾融,沉凝如琥珀。先加水,煮沸,化開底料,香氣四溢,直將房頂掀開。放入臨期肥牛卷、羊肉卷、豬五花,攪弄一番,便被成群筷子捕撈干凈。肉類被搶掠一空,牛丸、蝦丸撲通撲通滾下熱鍋,腦花待命,黃喉預(yù)備,白菜斷后。老罐的存貨被一掃而光,眾人卻余興未盡。此刻已近凌晨,街上商鋪都已打烊,超市雖在眼下,卻封鎖嚴密,白日里與他們渾然相融的場所,此刻卻頂著一把銅鎖,將人群生分隔絕。
老韓思忖著,打個飽嗝,忽然拍了下大腿,說,有了,找老俞。小蔡和老趙紛紛稱贊,老罐心里有點咯噔,沒好明說,出門點了根煙,不作聲。老韓很快撥通手機,老俞的聲音隔空傳來,沒問題,這就來。
老俞在夜色下晃著一把黃銅鑰匙,打開倉庫門。借著月光,目光點數(shù)一番,心里有了數(shù),讓眾人陸續(xù)將堆放墻角的一箱臨期存貨搬出。老罐腿腳不利索,捧著兩顆蔫白菜,走得歪歪斜斜,老俞將袋裝泡面換給他,想從他手中接過白菜,老罐不松手,老俞使力,白菜摔在地上,老罐不便蹲身,老俞將白菜拾起,立在原地撣去灰土。老罐甩過兩手,越過老俞走掉。老俞加入火鍋局后,頓時成了主角,他張羅大家洗菜切肉,親手剜去冬瓜的潰爛部分,將大白菜發(fā)黃蔫壞的菜葉掰開,層層剝下,直至露出最里側(cè)的嫩心。
老俞涮火鍋相當(dāng)講究。清點倉庫調(diào)料時,發(fā)現(xiàn)一袋受潮的海椒粉,倒一些在碗里,聞了聞,說還好,晚幾天就生霉啦。他攔住一只涮肉下鍋的手,夾起一片牛肉,在盛滿蛋清的碗中轉(zhuǎn)上一轉(zhuǎn),在海椒粉堆里打滾上漿,這樣涮出的牛肉,鮮嫩彈牙。吃飽了肚皮,幾人又回麻將桌前酣戰(zhàn),直至天明將曉。
此后,老罐宿舍就成為了聚餐勝地。有人拿來一只卡式爐,一只鐵鍋,往后便可弄些炒菜。聚會變得小有規(guī)模。每人都帶些食材飲料,算湊足了份子。老俞食材最全,像揣了半個超市庫存在身上。有人夸老俞神通。老俞笑笑,舉起杯子,杯中倒?jié)M月末過期的青島啤酒。老俞四川人,自小家境貧寒,卻好吃,講究,精細,手頭有一點食材,就能轉(zhuǎn)出花樣。
散場后,老罐站在門邊送客,老俞帽子忘帶,落在最后,一時之間,房中只剩兩人,氛圍緊澀發(fā)僵。老罐開口說,吃掉這么多東西,給陸經(jīng)理曉得,當(dāng)真沒事?老俞說,嗨,大驚小怪。隨后揮手離開,清亮亮的腳步,響徹暗夜中的小巷。
某夜聚會,幾人湊錢買了瓶洋河大曲,醉得七零八落,老俞跟老罐碰杯,灑了半杯酒,老俞含混地說,那輛車子,前輪纏了塊口香糖,我先前就發(fā)現(xiàn)了,一直沒清理。那事怪我,但我拿不出什么錢。老俞聲音低矮下去。
此后,罅隙算是填補齊整。老俞不再束手束腳,進門坐定后,便要討酒喝,東翻西找一陣,還特意看了老罐床底下,看有沒有傳聞中那瓶1982年的茅臺。老罐說,有的話,也早喝光了,酒瓶底子也要舔干凈。喝不成酒,老俞討支煙抽,老罐從上了銅鎖的抽屜里拿出一盒黃鶴樓,分一支給老俞,自個兒紅雙喜照舊。老俞走走晃晃,將八平方米的小屋掃描個遍,墻上一處裂紋,蔓延至墻角。
再來時,老俞手里多了張風(fēng)景畫報,用膠水糊了,貼在墻紋裂縫上,似乎視而不見,便可延緩墻壁衰朽。老罐問,畫報上的女人是誰。老俞說,民謠歌手,唱過一首《墨綠的夜》。老罐搖頭。老俞從柜中掏出老罐的黃鶴樓煙盒,抽出一支,點火,得意地吸上一口,不說話,賣關(guān)子。老罐又問畫報上的那座頗有年代感尖頂建筑在哪里。老俞說,是上海外灘的西餐廳,焗蝸牛、羅宋湯都是招牌菜,老罐問他是否吃過。老俞搖頭,卻說自己有位朋友曾在里面做工,等退了休,我們也去嘗嘗,逛逛外灘,聽聽歌星唱歌。
老俞在老罐的床邊坐下,慢慢將煙抽完。鐵架床墻邊貼著一張女孩相片。老俞用指間煙頭探向女孩,問,你女兒?這么大了。老罐說,侄女。老罐指著女孩身上的漿果色毛線裙說,裙子好看吧,我織的。
成年后,阿弟早早結(jié)婚,為了生計,跑東跑西賣水產(chǎn),老罐住在家中,隨母親織毛衣,賺點零花錢。老罐腿腳不好,手卻巧,毛衣棒針用得格外順。侄女出生后,他織過十幾條毛線裙給她,直至她走入青春期,跟同齡女孩一樣迷上名牌服飾。如今她在幾百公里之外的省城上高中。他想去看她,但腿腳不便,路途又遠,每年鮮少會面。
老俞笑他說,你去省城,騎電瓶車去?隨之兩手平行握拳,將并不存在的車把擰轉(zhuǎn)兩下。老罐說,那多沒勁,指著開你的新車去了。
聽說老俞兒子今年入職投行,大家都講,老俞轉(zhuǎn)運啦,熬到兒子畢業(yè),苦日子算是到了頭,再不用搗騰倉庫里的過期爛貨。前日連降暴雨,超市附近地勢低洼。下班時,眾人往馬路上一站,發(fā)覺水已淹到大腿。后半夜雨勢漸弱,眾人散出超市,見老俞還蹚著積水在倉庫忙進忙出,搶救貨品。有人喊,老俞,不搞了,陸經(jīng)理談妥了,淹掉的貨,廠家給換。接著有人喊,老俞,折騰半晚了,當(dāng)心高血壓啊。老俞揮揮手,照搬不誤。幾人見狀,無法,只得蹚進黑水,七手八腳幫老俞搬貨。
搬完后,心里清曉了。原來老俞心疼的不是超市倉庫內(nèi)的新鮮庫存,而是那些花錢買來的臨期貨品。人們這才知道,原來老俞管公家倉庫時沒閑著,也順帶將自家的貨存在里面。從前聚會上,老俞帶去的那些食材調(diào)料,都是預(yù)備返廠調(diào)換的臨期貨。
老俞的私貨去路廣闊。過期的薯片、餅干、蜜餞、果凍,賣給城郊養(yǎng)殖場,喂豬喂雞;一來一去,中間小賺一筆差價。實在不濟,還能自己慢慢吃,穩(wěn)賺不賠。人們沒想到,看似憨厚的老俞,心思這樣活絡(luò),這樣會轉(zhuǎn)花樣經(jīng)。
往后可以歇下了,人們都說小俞工資不低。在市中心商業(yè)街寫字樓工作,月薪八千只是基數(shù),再往上攀攀,一萬兩萬三萬,都是可以想見的。美好生活的藍圖,邊線已描好,就差兌現(xiàn)了。人們談著談著,開始傳:老俞兒子給老俞買了輛紅色小轎車,一直擱在離超市五十米外的馬路上,上下班多走一段路。說老俞低調(diào)老實,不愛招搖,父慈子孝。談著談著,又開始傳:老俞兒子在投行上班沒錯,但職務(wù)是專職司機,那輛紅色小轎車是老板座駕。這些傳聞,半真半假,隔空打架,但對老俞晚年幸福生活的探討,人們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老俞聽旁人說起,笑笑,有時點點頭,有時搖搖頭,摸摸后腦勺,心里也有點雀躍,他將旁人的客氣視作恭維,漸漸主動配合起來,甚至描述起小轎車舒適的真皮座椅和柔軟的靠枕,后座中間有個真皮材質(zhì)的活動板,與真皮座椅連在一處,手一點按鈕就自動放下,盛放茶杯紙巾,老俞的玻璃缸子放進去,大小恰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哪怕急轉(zhuǎn)彎、急剎車,照樣滴水不灑。
老罐也拿這事揶揄。老俞不回避,說,存折拿來,立馬給你換輛新車,別說開著上省城,開去上海灘遛彎都沒話說。老罐見狀,笑笑,不再揪著小汽車的事問,又遞了一根煙去。
月末刮了陣臺風(fēng),超市放假,幾人在老罐宿舍搓麻將,聽風(fēng)響。老韓說,聽這動靜,這嗓門兒,唱得比老俞帶勁。
臺風(fēng)走遠,超市外一棵樹被攔腰折斷,壓倒兩輛電瓶車。雨水將息,街鄰出門走動,見超市門前這棵斷樹,不偏不倚,從正面攔截了超市粉條狀的透明塑料門簾。街鄰對斷樹哀悼兩句,想起東街那間永輝超市新建不久,開業(yè)大酬賓活動不知完結(jié)沒,消費滿三十元送抽紙的活動不知還有沒有,便腳步不停地繞開華聯(lián)超市,走向遠處。
陸經(jīng)理盯著門前殘樹恍神一陣,不再整日笑瞇瞇,時常若有所思。人們說,陸經(jīng)理發(fā)起呆來,跟老罐越來越像了。樹的斷枝在超市門前躺了兩天半之后,市政部門才來人清理,樹根被刨去,留下一個形狀不明的巨大地洞。
臺風(fēng)過境許久,街上路燈仍未亮起。過了晚上七點半,超市周邊一片闃寂,陸經(jīng)理給市政部門撥了好幾次電話,總是一個懶散的聲音重復(fù)說,知道了知道了,天黑前,準給你把路燈修好,耐心等等。
連續(xù)三日,都是這般答復(fù)。陸經(jīng)理在第三日掛掉電話前罵了句戇卵。當(dāng)天夜里,九點半,老罐下班,走著走著,沒留神,右腳一滑,歪進樹坑??又蟹e水,洼水冰冷,不深,但淹沒了他歪斜的下身。他站不起來,雙手扒牢洞壁,大聲呼救。喊聲引來了同事,幾人合力將他從水坑中拔出,老罐下身沾滿污泥,平日無事的左腿也隨右腿抖動,不多時,抖動擴散至全身。幾人抬他到宿舍,換上干衣,老俞從倉庫趕來,守在床邊,老罐的臉像一個揉皺的紙團,一層褶疊著另一層。老罐躺在床上,窗外路燈倏爾亮起,時間是十點一刻。暖光鋪來,老罐的臉立時被涂抹,變作一張色彩滑稽的臉。
人們心里知道,老罐這一摔,舊疾惡化了。小腦日復(fù)一日萎縮,像冬里的稻谷。面部頻頻抽搐,五官不協(xié),好在暫無口吐涎水、全身癱瘓之類的征兆,生活尚能自理,日后怎樣發(fā)展,不好講。
老罐臥床期間,全靠老俞照料。倉庫與宿舍相隔不遠,他隔幾個鐘頭來一趟。這日下班,老韓從檔口帶來幾根白日里剩下的豬骨,小蔡自海鮮區(qū)帶來海蜇頭和冷凍蟹柳,老趙拎來低價內(nèi)銷的晚間菜蔬,老俞去倉庫提了根老蔥,剝皮,拿豬骨熬煮高湯,獨放蔥白。一旁熱鍋冷油,三成熱時,放花椒、八角、香葉,小火,油炸出香,放蔥綠,同海蜇頭爆炒。隨后煎好三只荷包蛋,煮進湯鍋,湯色愈加奶白。骨湯煮給老罐,其余幾人就著蔥爆海蜇頭小酌,給老罐講超市近來的逸聞趣事。老俞立在鍋邊,不時撇去浮沫。
次日,老俞、老韓和小蔡將那坑一鍬一鍬填平。老俞踩在填好的地上,跳了幾下,將雨后松土踏實。過完周末,上班首日,人們再路過時,踏過光滑地表,很少會想起此處過去曾聳立著一棵樹。
下半年,又有兩家大型超市陸續(xù)開張,華聯(lián)超市效益不如以往。陸經(jīng)理被調(diào)去其他分店。走之前,陸經(jīng)理坐在老罐床邊,說,會跟新經(jīng)理洽談,讓他安心。
新經(jīng)理空降后,先在辦公室查對賬目,隨即喊出全體員工,開誓師大會。二十分鐘后,稀稀拉拉湊齊人數(shù)。新經(jīng)理站在講臺中央,拿擴音喇叭喊話,知道為什么業(yè)績這么差嗎?都怪姓陸的,把你們骨頭縫里的蛆都養(yǎng)肥了。當(dāng)即頒布數(shù)條鐵腕政策,譬如,上班期間不準閑聊,不準跨區(qū)走動,不準躺在年齡簿上吃老本。此外,增強硬件設(shè)施,譬如,逐漸改用帶自動鎖鏈的手推車,減少人工成本。又說,超市不養(yǎng)閑人,近期將對員工進行精減。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老罐清楚,矛頭是對準自己的。新經(jīng)理早已聽說老罐摔倒落水的事,心有戚戚,擔(dān)心這樣下去,超市遲早成為老罐的免費養(yǎng)老院,棺材壽衣都要一同包辦。新經(jīng)理明里暗里找他談話,層層鋪墊,要他早做打算。
老罐在超市的日子已經(jīng)望到頭了。超市換上一批新出廠的手推車,前車后車自動以鎖鏈連接。使用前在把手處的卡槽里放入一元硬幣,與前車相連的鎖鏈便會彈開,顧客便能將車推走。同樣,離開超市前,唯有將手推車放回指定位置,嵌入前車,令前后車鎖鏈連接,后車卡槽內(nèi)的一元硬幣才會自動彈出,顧客將硬幣拿走,放回口袋。正是這一元押金的緣故,至此以后,手推車不再像從前那樣散落各處,巡回游戲玩到頭了。
偶爾,有一兩輛手推車仍被遺落在超市門口。老罐走去,將它領(lǐng)回。握住把手,向前推,阻力比以往要大。摩擦力大,行走速度慢,顧客在貨架前駐足時間更長久。貨品被迅速賣掉,剩在貨架上的就會少。老俞理貨時,往往會有疏漏,貨品臨期前沒能及時上架,堆在墻角暗自生霉。新經(jīng)理似是對倉庫管理情況有所洞悉,另請了一名專業(yè)理貨員點數(shù)庫存,又連續(xù)做了半個月的減價清倉。銷量迅速增長。老罐他們減少了聚會頻次,眼看著這塊由臨期食物拼湊而成的漂浮大陸逐漸遠去。
在老罐被列入清退名單后,新經(jīng)理調(diào)頭開始找老俞麻煩。老俞從前與陸經(jīng)理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被逐一推翻。多年來,老俞早已把倉庫內(nèi)的臨期商品看作私產(chǎn),月末交點錢便能換得。新經(jīng)理卻說,依照現(xiàn)代超市管理準則,這些過期貨品只能銷毀丟棄,不能低價售賣,也不能折價賣給員工,流去外面。老俞瞪起眼睛,說,那這不是浪費?新經(jīng)理的新皮鞋在地面瓷磚上跺了兩下,說,哎呀呀,你們這些人。
老罐即將走人,老俞存貨見底。幾個老伙計重又聚在老罐宿舍,圍著方桌坐定。他們曾在這張桌上徹夜摸牌,也涮過各式火鍋,廣東骨湯打邊爐,重慶牛油鍋,四川串串香鍋,貴州酸湯魚火鍋,等等。今夜,都曉得是最后的歡宴了。席間話音寥落,不似以往,擺龍門陣,侃大山,只各自低頭悶吃,有人暗里流下眼淚,隨即悄無聲息地抹掉。一喝便喝多了,比往日醉得快,醉得深。不知是誰說了句,吃了這么多年臨期貨,不如去超市里整點上檔次的。反正,過了今朝沒明朝。
備用鑰匙旋開黃銅門鎖,四人歪歪斜斜、連磕帶碰地擠進超市后門,想找輛手推車,身上都沒硬幣,收銀臺鎖得嚴嚴實實。好在堆放雜物的工作間里還散落著幾輛舊推車,沒有自動鎖鏈和硬幣卡槽,車輪仍纏覆著未能及時清理的塑料細繩和口香糖。他們各自推走一輛,走向空空蕩蕩的購物區(qū)。老罐走去,推起最后一輛,捏握車把,還是熟悉的感覺,比新車推著輕快,順滑。
老罐推起車,甚至騰躍了幾步,歪斜著身子,直走,左轉(zhuǎn),他踮腳,撐著把手,身子飄悠起來,被手推車托著向前滑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毫無阻滯,平順流暢,猶如低空飛行。
本應(yīng)先左轉(zhuǎn),后右轉(zhuǎn),結(jié)果手推車滑行得過于順暢,他沒能及時調(diào)轉(zhuǎn)方向,慢了一拍,手推車隨即撞上貨架,他半身栽進車斗,頭沖下,起不來身,嗚嗚喊叫。老俞趕來,見狀,酒醒了些,將他從車斗里拔出來,老罐捂著鼻子,哀叫連聲。其他人聞之,陸續(xù)圍攏上來。
老俞問老罐,感覺如何,老罐說不出一句整話,雙腿抖得厲害。幾人七嘴八舌,議論一通,要帶老罐去鄰街衛(wèi)生院看看。老俞和老韓架起老罐的兩條胳膊,酒勁未消,身子發(fā)軟,老罐身體死沉,拖了幾步路,三人險些摔疊在地。老俞站起身,環(huán)視四周,說,別拖了,這不是有車嗎。
老罐在三人的攙扶下,舉起哆哆嗦嗦的右腿,試著挪進車斗中,未果,幾人半推半抱,才將老罐整個人擱進車斗中。老罐蜷在推車里,莫名地笑了起來。
三人圍著那輛手推車,走在一串閃爍不定的街燈下。老罐坐在車里,歪著腦袋,看向天上的月亮,想起多年前在籠中溺水的夜晚,水上漂著一重模糊月影。街上燈柱是新?lián)Q的,懸在頭頂,分外明亮,光里帶刺,似一輪驟然放大的月亮。他閉上眼睛,四肢袒在光里,想象自己仍在水底,頭一次感到安穩(wěn)。他在這只敞開的鐵籠中滿意地睡去。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樹葉也不再沙沙響。低緩渾厚的聲音響起。多么幽靜的晚上,依稀聽到有人輕聲唱,是老俞。
長夜快過去,天蒙蒙亮。老俞推著車,意識有點飄忽。眼神跟著聲線在空寂的街道游蕩,沒看清眼下一塊石頭。石頭將車輪卡住。他推了兩下,沒推動,又推兩下,還是不動。護在車斗兩側(cè)的老韓和小蔡也圍上來幫著推,還是推不動。老俞納悶了。換了只手,輪子動了一下。原來剛才不小心按住了剎車鈕。車動了,老俞興奮起來,一個勁兒地說,給上油了,發(fā)車,發(fā)車。老罐醉眼蒙眬地抬起頭,問,去哪兒啊?老俞垂頭想了半天,說,走,去外灘。隨之揮起兩手,在空里劃撥,像是在撈水里的月亮,又像是在推開一重看不見的波浪。
責(zé)任編輯???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