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烏
一
下班到家已過十二點。母親等我進屋再炒最后一道蔬菜。午飯,通常只有我倆在家吃。食物簡單,米飯、湯、一點蔬菜,偶爾用腌姜、辣醬、豆腐乳提個味。吃完,我放下碗筷離開。
母親帶給我這日常生活的微妙幸福。
它細微,卻來得突然。喝一口豌豆蛋花湯,忍不住說出三個字,“真好喝”,再也吐不出其他的字眼。口腹滋味,就這樣忽然撕開情感閘門,有那么一小會兒,我被感動。豌豆,是母親自己種的。昨天,她打開一個小布袋,美滋滋地說:不太多,但很讓人喜歡。我瞥過去,那里裝著青綠豆莢,顆粒飽滿。
午餐的食物里,還有母親種的生菜。
幾年前,樓下不遠的棚戶區(qū)被拆,高聳的綠鐵皮包圍廢墟,一直空著。后來孩子入園讀書,母親多了閑暇,決定拓寬活動區(qū)域,去廢墟上種菜。
地早被人瓜分完。母親從碎石渣里清理出廚房大的一塊領(lǐng)地。她的邏輯是,這樣的地盤引起紛爭的概率低,不惹麻煩。其實不然,生菜苗剛長出兩枚葉子時,就有人連踩帶拔毀去一半。問母親是否生氣,她的淡定令我驚訝,完全不像那個在鄉(xiāng)下誓死捍衛(wèi)自己土地的堅定之人。她曾在廢墟上見到一位老太太,對方主動承認毀菜之事,至于原因,我猜是來路不明的人讓她感到不安。
此后她倆相安無事。死里逃生的另外一半生菜,慢慢長大。母親隔三岔五用小刀切幾棵回來,根部冒著乳白的汁,像是一路在流著眼淚。
遷移生活是無形的刀,她緩慢地切割著母親。母親不說什么,我也能在日常生活里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從老家奔赴而來,想到遙遠的歸期,母親有些無力。白天,她窩在家里,時光泌出漫長的絲,將她束縛。有時她從臥室踱到客廳,又從客廳挪到陽臺,像在尋找什么,默默地。她感興趣的電視節(jié)目是我們省臺的玩水沖關(guān),偶爾換到新聞頻道,她對我說:電視里講的,聽不懂。她簡潔的言辭后跟著長長的嘆息。我給她買的智能手機,她不會使用,最后閑置在書架上。有時,她會打開門,隨后又將其關(guān)閉,她感到,就算出門了,也無地可去。
世上有很多門,但屬于母親的并不多。柵欄被人摳裂,朝外翻卷的綠鐵皮被風一吹就發(fā)出脆響。那里有一孔洞,是種菜人佝腰進出的門。一同出入的還有水壺、鋤頭、彎刀、鏟子。和耕種有關(guān)的這些工具,被母親隱藏在家里的各個角落,她把鋤頭橫放在自己的折疊床下,鏟子放在鞋架的最底層,彎刀立在冰箱與墻之間的縫隙,水壺放在花架上。母親在城市生活中習得絕佳的藏匿本領(lǐng),這些背后,她一同隱藏著心事與身份。
如果這些工具會表達情感,它們跟母親一道出門時,一定會像孩子那樣開心到尖叫。它們回歸土地,不,并不是我在鄉(xiāng)下看到的那些松軟的黑土,具體點說,那是碎石、斷磚及大塊混凝土堆疊成的廢墟,一把鋤頭在斷壁殘垣里爬行,母親的臉上掛著汗滴。她渾身濕透,開門出現(xiàn)在客廳,好像剛剛經(jīng)歷一場搏斗。隨后,她迅速清理農(nóng)具,把它們放回原處,再找來潔凈衣服,沐浴。晚間我們回來時,似乎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二
我曾去過母親的菜地。廢墟上的零星地塊閃爍綠光,空氣中殘留著三月的寒涼。母親的小塊石渣地臥在斷墻之中,種著大蒜、豌豆、生菜,那些細弱的苗,像是一塊土地微弱的呼吸。出門前,我不過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去獵奇,然而親眼所見讓我瞬間改變態(tài)度,覺得自己應(yīng)留一些莊嚴給母親所為之事。不計勞苦的墾荒,隨時被毀壞的可能性,她似乎都忽略不計,像蛾子撲火,只顧眼前。這非理性行為的背后,一定有讓她覺得萬般值得的東西。
母親第一次割生菜回來,把它們豎著靠在墻邊。我問她,還有嗎?她說,還有二十多棵。第二次,她摘回豌豆和生菜,對比超市價格,給菜稱重,最后得出結(jié)論:買種子的本錢已經(jīng)收回。我記得,她使用的是我們家一貫的低調(diào)不張揚的口氣,平靜中還帶著終有回報的自豪。
母親的算計,聽起來格外世俗。但我并不嫌棄這些,相反,我會給她諸多贊美。在鄉(xiāng)下,母親的農(nóng)活粗放豪邁,她早出晚歸,經(jīng)常忘記時間,汗流浹背而又不知疲倦。在城里,母親對這里的生活缺少掌控感,必須在日常事務(wù)中學會平衡,精準到每個時刻。她每天安排好何時去買菜、何時做午飯、何時接孫子、何時去菜地,還學會給餐具消毒,使用公筷,小聲說話。她也必須習得界限感,她要學的東西太多。因此,種地這樣的事情,好像也變得精致起來。她把尿液裝進塑料瓶,用廢油桶裝清水,用舊童車推著去給蔬菜施肥。我感到一陣惶恐,上前盤問她是如何積攢小便的。她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么不妥,一五一十交代給我聽。她鼓勵孩子將小便尿在痰盂里,再灌瓶。雖說她的操作沒給屋子帶來尿臊味,但我心里依然存留著些許排斥。種地帶來的激情,已然摧毀了某些界限。母親對我的提醒不以為然,言語中有我行我素的堅決。我終于明白:在那小塊地的面前,她幾近忘我,泥土,讓她忘乎所以。
母親一生未進學堂,她1953年出生,經(jīng)歷饑餓、大集體,二十五歲時嫁給我父親。我一直相信,如果有機會讀書,她一定會有不同的人生。從前,母親會用自己的人生故事教育我們,后來又試圖用那些故事教導(dǎo)我正在念高中的侄女。女孩缺乏耐心,三言兩語便可讓奶奶閉嘴不再說話。母親故事的主題是:凡事都要做好,爭取第一。然而,母親人生中鮮有機會展示自我,從而贏得可以吹噓一生的價值感。
是土地,是勞動,成就了她。
這故事已過去半個世紀了。
生產(chǎn)隊里的男男女女在集體勞作間隙,討論哪些女孩動作麻利,是插秧快手。有人力推鄭家沖的某姑娘,有人不贊同,認為國珍更快些。國珍是我母親,那年她二十歲。某下放知青提議來個插秧比賽。母親雖性格沉默,但并不怕事,比就比。比賽頗為正式,制定標準、計時、測量間距、清點秧棵數(shù)量,男人們各有分工。上午結(jié)束,母親贏得很輕松。有人不服氣,堅持下午再比。
母親第一次向我描述故事的具體細節(jié)時,我大概二十來歲。我像侄女一樣,不以為意,覺得不過是些老掉牙的陳舊往事。三十歲時,我才認真地問母親:那后來呢?母親用十年時間等來我這謹慎而又真誠的追問。當時,我正開車行駛在杭徽高速上,母親坐后排。從后視鏡里,我瞥見她衰老的臉龐。后來,是這樣的。她低聲又略帶興奮地說:我上午贏得輕松,基本沒使勁。下午又要比,我稍微使出一點力氣。還是我贏。
那一次,她聲名大噪。
又過幾年,母親著重點評了對手。她認為那姑娘看起來麻利,實際上無效動作太多,手與秧苗的距離過遠,腰與田地距離大,把時間耗在了肢體動作上。她的說辭像在分析短跑比賽,每一個細小動作,每一次呼吸都很重要。母親無師自通的領(lǐng)悟,讓我窺探到她的倔強和聰穎。半個世紀后,我依舊在假設(shè):如果曾念過書,她一定不再是我的母親,一定不再害怕出門,也一定不會感嘆看不懂電視。盡管這樣,在未來的生活中,她依舊能熟練地心算日常買賣的價格,依舊能在縫紉機上裁縫出我們兒時穿的各類衣服。
三
勞動節(jié),我們各有打算。我要工作,孩子想去玩沙,母親準備去澆菜。她最后說:我改天去澆菜吧,先帶孩子玩。晚間,孩子因小事朝奶奶發(fā)火,向奶奶大喊:以后,我一定開挖掘機把你老家的房子和土地全部挖掉,翻個底朝天。那天在菜地,他害怕四處蠕動的毛蟲,討厭稀軟的泥巴,站在一塊石頭上,大聲呼叫:爸爸,快來抱我。這些稚氣而無禮的言辭與舉止,未嘗就不具有隱喻性:終有一天,那里的房子、小院、田野,會跟我們失去關(guān)聯(lián),我們的生命旅程中,不再會有田野與土地的任何痕跡。
一條硬質(zhì)小路穿過廢墟,左邊是一塊菜地,右邊也是一塊菜地。我站在小徑上,看分站兩邊的孩子和母親。孩子皺起眉頭,緊緊盯著我,希望我能把他從濃綠的草叢間抱起來。母親正彎腰埋頭,把小便用清水稀釋,再一點點滴入菜窩,液體瞬間消失,仿佛被土地一口吞了下去。毛蟲從廢墟上的蕁麻溜到菜苗上,為貿(mào)然的行動付出了生命代價。母親毫不手軟,小鐵鏟在她手中輕輕一繞,便將那些蟲子腰斬。母親表示:明天還得來逮蟲。
母親墾出的土地,像拼圖中的一小片,被層層包圍,似乎隨時可能被吞沒。她在荒草中種南瓜,秧子綠油油的。前一天,母親還得意于自己的精心培育,第二天苗子便無蹤影,大抵已被其他人偷去種到自己的地盤上。即使是在被綠色鐵皮包圍的廢墟上,也存在隱秘的紛爭。跛跛兒,這是母親私下對另外一位婦女的稱呼。這腿腳不太靈便的人,平日在小區(qū)做垃圾分類,從早忙到晚,缺乏閑暇去種地。她在那些土質(zhì)略微松軟而平整的地盤上撒下芝麻,或用鐮刀將雜草攔腰掃斷,就這樣占領(lǐng)著大片土地。偶爾,她會分一小塊給其他人,抑或向突然的闖入者宣告領(lǐng)地屬權(quán)。母親那一半生菜就是她毀掉的。她并沒對母親表現(xiàn)出堅決的驅(qū)趕姿態(tài),但是,母親對她的稱呼在我聽來并不友善。
孩子從鐵皮圓孔鉆出來,像順水而下的一條小魚。他指著走過來的老人說:那不是胡小功的奶奶嗎??胡小功是他的同學。我跟她打招呼,她用我不甚明白的外地方言回應(yīng)。說完,她跨過圓孔,緩慢地,笨拙地消失不見。母親、跛跛兒、胡小功的奶奶,是眾多種菜者里的三個,她們像蝸居在春日蕁麻葉片下的蟲子,在蒿草叢生的廢墟上自得其樂。還有更多的人,比如丁家楓的外公、元元的奶奶,他們是廢墟上的首批種地人,都來自外地,住在這整體功能頗為完善的小區(qū)里,幫著帶孫輩。他們此生也許未曾想到會住在潔凈明亮的高樓里,把心神分給不同的地方,一面記掛著老家的房子、院落、老伴甚至一條狗,一面在城里過著逼仄但又無法擺脫的生活。夜幕將臨時,他們常聚集在樓下“居里咖啡屋”的門口,或站或坐,說話。時間久了,有人忍不住向同伴吐露心聲,不幸的婚姻、忤逆的兒女、病痛的身體,毫不避諱地都說出來。有時,她們還會把自己種的菜拿來跟大家分享,一把豌豆、兩棵生菜或幾根蒜,這或許能讓彼此產(chǎn)生回到鄉(xiāng)下的短暫錯覺。談起種地經(jīng)驗,他們有抑制不住的熱情,聊著聊著,時間就過去了。黑夜漫長,來自菜地的那點榮光——用汗水省出的幾塊買菜錢,好像可以幫她們驅(qū)散寂寥與不安。偶爾,附近傳來挖掘機的轟鳴,她們還會仔細甄別,聽那聲響是否來自廢墟。
責任編輯:沙爽